三 小家碧玉的姨太太
三小家碧玉的姨太太
這一年,天津省立女子師範的校長侯女士——一個五十二歲的老處女——不幸在無意中鑄下了一件大錯,但由於這大錯所發生的惡果,卻並沒有影響到她本人,只是斷送了一個她自以為最得意的女學生;所以即使說她是惡作劇,也並不為過。
然而不論在事前或事後,侯女士總是口口聲聲的說:“我是好心,我是好心。”這倒不是假話!她老人家的確是好心,所不幸的是她沒有知道好心有時候也可以害人,也可以殺人!
事情的開始,只是一次很平淡的紀念會。
省立女子師範因為是“省立”的緣故,多少也不免有些衙門色彩,每逢舉行開學禮,畢業禮,以及一切紀念會的日子,當地的幾位最高人物和一般聲望隆重的紳士們之類,總得被邀請到學堂里來,像神道似的請進大禮堂去,好歹供上一兩個鐘頭,無非也是要借他們的威靈,勉強把各種仗式,裝點得格外嚴肅一些而已。
這次是學校成立的五周年紀念,向來不注重趣味化的侯校長,堅決拒絕了其他幾位教師的建議,始終不答應在紀念儀式之後,再加任何遊藝節目。她覺得辦學堂的目的只是在教學生念書,那些類似雜耍式的舞蹈歌唱等等根本就是多餘的;假使再讓她們公然在許多人面前表演,那就不但出了她們自己的丑,簡直連她——侯校長的臉,也給她們丟盡了。所以這一次的五周年紀念會,照例還是“振鈴開會,向國旗行三鞠躬禮,校長報告,長官致訓詞……”等等一串很單調的秩序,其中比較有些趣味的,就只唱國歌校歌和學生致謝詞的三個節目。學生致謝詞的一節本來是沒有的,其後因為這次的紀念會恰巧是在暑假之前舉行,所以同時又利用它作為第四屆學生的畢業典禮,順便請汪教育局長給文憑,而由學生中推一個代表致詞答謝。
關於推舉代表的一件事倒的確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第一因為女師幾年來在侯校長的聖女一般嚴肅的監護之下,差不多已造成了一種尼姑庵式的氣象,枯燥,肅靜,沉着……,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敢放大步子走路,笑在學校里是幾乎完全不許的,哭倒可以。在這種環境之下,即使是一個天生就的大演說家,也會退化到訥訥不出口的地步,因此代表人選的采生就大感困難了。第二,人類大多是好勝的,尤其是女性,一個自己沒有口才,沒有膽量能夠充當代表的學生,同時一定也不願意別人會有這種口才,這種膽量;儘管自己不能勝過別人,她也不願意別人能夠勝過她,於是在推舉的時候,便故意盡揀件件不如自己的人推選,使她萬萬不能接受,以致把事情僵拼着。
直到開會前的第二天,代表還沒有產生,侯校長這才焦急起來了,她便毅然決斷自己取過一張本屆畢業生的名單來,不假思索地用紅筆在第一個人的名字上點了一點,就算指定她做致謝詞的代表。
不到半個鐘頭,羅湘綺的名字已在全校每一個學生的嘴上念着了。
“羅湘綺是不是四年級考第一名的人嗎?”一年級里的一個新學生,像追憶歷史上一位大人物一樣的昂起了頭,眼睛半開半閉的看在牆上,一面向同房的兩個三年級學生這樣問。
被問的人同時點了點頭。
“長得好看嗎?”
“還不討厭,只是身材長得太長,眼梢有些向上,樣子不大溫和。”第一個三年級學生苛細地批評着。
“其實她也不能算長,恰巧長得正好!臉上和身上都透着一股很可愛的秀氣,我真喜歡她!每次吃飯,我總得不斷的旋過臉去看她!”另一個三年級的學生很天真地說。
事實上,同學中歡喜羅湘綺的委實很多,她對待每一個人都非常和氣,儘管年年考第一,卻比年年留級的人還沒有架子;儘管家裏很窮,卻穿得比最有錢的人還整潔。教師說的話,她都能很適稱地服從,但決不過分的阿諛;四年來從沒有犯過一件過失,即使是脾氣那麼古怪,事事歡喜挑剔的侯校長,也不能不暗暗承認這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一個學生。
當侯校長決定派她充任致謝詞的代表之後,她卻出於人們意料之外的鎮靜,一般少女們所常有的那種假惺惺,甚至哭哭笑笑,推三阻四的許多做作,她一概沒有;同班幾個妒忌她的同學,雖然不斷的向她譏諷,有的假裝替她歡喜,說上一大段比罵還凶的好話,有的假裝替她擔憂,慫恿她去向侯校長推辭,但羅湘綺的答覆,卻始終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真的!湘綺對於這件事,心裏的確看得很輕。在侯校長沒有指定她充代表之前,她實在沒有希望別人推舉她的意思;等到侯校長把她的名字圈定之後,她立刻覺得這是一種很平常的義務,好比她三年來一直被指定充級長一樣,固然不足希罕,但也沒有推辭的必要。她想踏上講台去衝著自己全校的同學,和寥寥可數的幾個來賓的面前,像背書似的講上一段客氣話,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呢?講得好,人家也不過是拍一陣子手完事;講得不好,人家也不見得就好把自己轟下來,左右是這麼一回事,不信反會比平常的功課難的?
難倒一些不難,可是這一段短短的謝詞,後來對於她自己所發生的影響,卻委實不是她所預料得到的!她的生命的過程,竟因這一次十分鐘不到的演說,而從一條原是很平坦且極少曲折的大道上,叉到了另一條崎嶇不平險象環生的小路上去。要是她事先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她是一定寧願被侯校長開除,抵死不願充任這一個不祥的代表的!
然而世界上,有幾個人是可以料到未來的一切的。
七月三日的上午,女師的五周年紀念會終於在一所古舊的大禮堂里舉行了;天氣是非常的陰沉,好像老天也知道將有一個純潔的少女,要在這個集會上,遭到惡運了。灰黑色的雲片,遮滿了天空,好好的一個早上,變得像傍晚一樣。
來賓照例只是很少的幾個地方長官和着紳士之流,連學生的家長在內,也不過三四十人。一霎眼,時鐘不覺已打過九下,學生和先到的來賓,一齊走進禮堂去了,侯校長卻還在應接室外的廊下,很焦急的鵠候着。因為這一次的典禮中,胡會長和汪教育局長兩位,都是萬不能少的人物,而且事先他們都答應准到,但現在除掉汪教育局長已由馬科長伴同到會之外,胡會長卻還是芳蹤杳然。
“侯校長,現在已經快九點一刻了,我們要不要先開會?”教務主任洪先生,走到她面前來,悄悄地問。
終年拱腰縮肩,眉尖深鎖,臉上不見一絲笑容的侯校長,現在是顯得更憂鬱了;湊着上面密雲不雨的天色,真會令人立刻幻想到這裏將有一幕悲劇要展開了。
她把十條鳥爪似的手指,毫無感覺地互相搓捏着,無法答覆洪教務主任的詢問,因為不等胡會長駕到而先開會,這是無疑的會使他不歡的;但盡讓汪教育局長和馬科長等一干人在這裏枯坐,卻也有些說不過去,這就使她夠為難了!
“唉!對於這些人真沒有辦法!”她低下頭去,嘆息着說。
直到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洪教務主任又來催問了四五遍,侯校長急得快要暈過去了,——真像三十年前她在故鄉天天盼望她未婚夫從胡匪中逃出,而始終不曾得到半些消息一樣。空氣里才傳來了一陣皮鞋的響聲,接着那老門房便氣喘如牛的引進了七八個全副氣派十足的人來。
侯校長從一副老光眼鏡里看出去,認得走在第一個比較最瘦,滿臉帶着病容氣色的長個子,便是胡會長,忙立刻堆出了向所未有的笑容,迎上前去;可惜她的背本來已經傴得很厲害,現在見了這一尊大人物,為著要表示謙恭起見,便格外拱腰縮肩,彎成一隻“人蝦”的式樣,胡會長的身子至少要比她高出三尺,因此隨便怎樣也不能再見到她的笑臉了。
“侯校長,讓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胡會長打着滿口的山東話說:“這是俺的把兄弟袁寶藩,亦就赫赫威名的袁總辦,我想你大概也不能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吧?”
“歡迎得很,請盡量指教!”侯校長一路走,一路說,卻不敢就抬起頭來瞻仰這一位不速的貴客;直至會開到一半,正當汪教育局長繼胡會長之後,在台上大講其三從四德的時候,她才安定了心神,向座上的許多貴賓看了一眼,知道那個坐在胡會長旁右手,長得肥頭胖耳,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大出五六倍的人物,便是所謂袁總辦了。
袁總辦這次是為著胡會長娶兒媳的事,特地親自趕到天津來的;這一天,他聽胡會長說起要上省立女師來參加一個紀念會,不覺便打動了他的情興,他覺得藉此看看一班女學生,倒真是一個再好沒有的機會,於是便隨着胡會長一起來了。
幾年來袁寶藩像這樣端莊純潔的女學生,他簡直想也沒有想到過。此刻坐在三四百個女學生的面前,雖然沒有半些脂粉香,吹進他的鼻觀來;也沒有迷人的笑聲,送進他的耳朵去;但在他的靈感上,卻自有一種不可形容的情趣和舒適,使他不由不看得出神起來。
“噲,三哥!像這樣辦一個女學堂,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他情不自禁地向胡會長問。
胡會長是知道他的心意的,恐怕不就阻止,也許他再會問出更難聽的話來,便忙着先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一面竭力壓住了聲音回答:
“到你真要辦的時候,咱們再商量吧!”
但安靜得不到四五分鐘,袁寶藩又耐不住了。
“老胡,你瞧第三排上第五個長得多麼叫人歡喜啊?”
胡會長只能用力把頭一搖,給他一個不睬。
“呀!第七排上有一個也不錯!”袁寶藩卻還是張大着一雙色眼,盡量在那些少女的中間,獵取他理想的目的物。
一陣掌聲之後,汪教育局長慢慢地打講台上走了下來,洪教務主任站在禮堂的一角,高音喊出了“來賓演說”四個字。在今天到會的來賓中,當然要算袁道尹是地位最高的一個,侯校長便特地走到他面前來,恭而敬之地說:
“請袁總辦訓話。”
這可真把袁道尹難倒了!他可以在大庭廣眾之間老氣橫秋些陳腐軼事,倒是津津有調滿不在乎;可是今天要他正正經經的走上講台去演說一些現時代的說詞,這一世他是沒有希望了!而且即使他能夠演說,今天他也不願意,因為他坐在來賓席上,他是可以恣意飽看為目的,踏上了講台去,多少總得說幾句,眼睛就要受到限制了。
“不行!我是跟着人家來玩兒的,要說話還是再讓會長來上一段吧!”他語無倫次地回答。
這種話教一個跟社會素少接觸的老處女聽了,簡直不能理會,侯校長差不多窘得無法退回去了。
“侯校長,袁總辦是不大歡喜說話,還是請別位上去吧!”胡會長立刻插嘴出來說,這樣才把這個僵局打開了。
當別的來賓被邀請上去演講的時候,袁寶藩的一對眸子,便在那些女學生的臉上轉得更上勁了,及至來賓演說完畢,汪教育局長把幾十張畢業文憑散發掉,他也把每一個比較動人的少女的臉龐認熟了。正當他在運用着他那勇於為惡的腦神經,打算思索出一個可以立刻滿足他慾望的邪念的時候,忽聽那站在角上的老頭兒,用着沙啞的嗓子高喊道:“學生代表致謝詞,”接着便從第七排上轉出了一個長身玉立,不施脂粉的女學生來。
羅湘綺的身子還沒有在講台上站定,袁總辦的知覺已有一半麻木了;假使胡會長的動作遲鈍一些,不先用臂肘向他撞一下,警告他萬勿有所舉動的話,他就至少會利用他那天賦佳喉,痛痛快快地喊出一聲好來了。因為對於他,學堂和戲館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在事前,羅湘綺已把一段謝詞預備好了,走上講台,便把一方白紙捧在手裏,用着很清脆的聲音,慢慢地朗誦起來。
像銀鈴一般的聲音,一下一下的打在袁寶藩的耳鼓上,使他從心底里覺得癢起來;他的眸子一動不動的看定了羅湘綺的面部;烏黑的頭髮,挺直的鼻子,發光的眼睛,微紅的嘴唇,白中帶黃,彷彿象牙所琢成的膚色,都像磁石一樣的牢牢地吸住了他的心靈。但在一切的中間,卻絲毫沒有他所常見的妖艷的成分,只像一朵供在佛座前尚未開放的蓮花。
“好三哥,我的眼力不佳,快給我看一看這姑娘叫什麼名字!”袁寶藩急得來不及的湊在胡會長的耳朵邊問。
“她身上又不寫什麼名字,叫我打那裏去看啊?”被問的人立刻把他駁回了。
“那一張單子上少不得總有她的名字寫着吧?”袁寶藩把牆上貼的一張秩序單,當做了戲館裏的水牌,便把手指了一指,重複向胡會長問。
胡會長是一位頭腦機靈的一個,他瞧袁寶藩這樣指手劃腳的胡鬧,已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實在太不成話了,便忙着把身子向他靠近一些,爽快對症發葯的送了他一顆定心丸。
“老兄弟,這有什麼急的?你心裏想的事都有辦法,現在還是安靜一些,待俺回去之後,一定給你出主意!”胡會長用極低的聲音,湊在袁寶藩那顆幾十斤重的大腦袋邊說。
他倒不是存心哄騙他,當天下午,他就往馬科長那裏去,開始給袁寶藩辦起正事來。
“可是……可是……”馬科長聽胡會長說完了一篇鬼話,便用手捻着唇上一簇短髭,遲疑不決地說:“兄弟前年在京里就聽人家說袁總辦府上已有好幾位太太,怎麼說要續弦呢?”
胡會長還不曾回答,袁寶藩自己先開口了。
“那兒來的話!”他因為正有事要求教人家,便顯得毫無架子地堆着笑說:“老兄別纏錯了門子!我可以給你發誓,誰娶過老婆,誰就是忘八蛋!”
說得馬科長几乎大笑起來,尤其是早知道他家裏已有一妻二妾的,胡會長更有非笑不可的困難。
“老袁想娶個女學生,連混蛋也顧不得了!馬大哥,還有什麼說的,快成全了他吧!”
袁寶藩也不想老胡這話是存心罵他,聽了反嘻嘻哈哈的裂開着一張大嘴盡笑。
現在馬科長卻沒有工夫再笑了,他的腦神經已得開始動轉起來,因為這對於他的親戚侯校長,果然是一個相當困難的題目;但近來汪局長對他所發生的一些誤會,已使馬科長的祿位有了不穩的現象,要設法挽救,胡會長當然是一位大力王菩薩。難得胡會長為了袁寶藩的事,先來求教自己,這樣好的機會,如何能夠輕輕放過呢?
“我的地位不保,侯老表姐的校長也就不用想再做下去;為了兩個人的祿位,即使題目再難一些,也得硬着頭皮把它答應下來。”馬科長這麼一想,便不再推辭了。
他和侯校長是姑表姊弟,又且利害相共,當然是沒有什麼話不好說的,當天晚上,馬科長便把侯校長請到自己家裏來,開始討論進行這件事的辦法,馬科長的夫人也特地被邀列席。
馬科長先把方才和胡會長會談的經過,一起告訴了侯校長,僅僅因為急於希望事情能夠成功的緣故,沒有把自己對於袁寶藩是否失偶的一點所懷的疑慮說出來,並且還故意幫着袁寶藩解釋了幾句,藉以掃除他那五十二歲的老表姐的猜疑。
“事情倒是很好的。”馬太太順着她丈夫的口氣說:“一個女學生能夠嫁一位總辦做續弦,那就夠她受用了!”
侯校長的一張瘦削得像乾枯了的橘子似的臉上,也略略透出了一絲笑意。
“不錯,事情倒是很好的。”她習慣地用着很低的語音說:“上個月裏,羅湘綺的父親也曾寫過一封信來,請求我待湘綺畢業之後,替她設法找一個位置,或是留在母校里,隨便干一些事,只望能夠依舊供給食宿,別無他求。因為這位老先生自己已失業了三年,兒子又害着肺病,正在杭州一門親戚家裏休養,所以家境非常困難。
“那末這件事就容易說了!”馬科長很興奮地插嘴出來說。
“問題不在她家裏,而在她自己。”侯校長搖着頭說,“因為這個女孩子外貌雖是很溫柔,心地卻非常高傲。前幾天,已曾給她找到過一處門館,也有三十元一月的薪水,她卻堅持着不願干,理由是不願伺候富貴人家的孩子;她只希望當一個小學教師,掙幾個錢,補助她父親,待父親有了事,或是她哥哥病好之後,她還想自己積一些錢,繼續升學。所以這件事要是直接跟她自己去商量,我想十九是不會成功的。”
馬科長的心上,頓時覺得一冷。
“那末就請姑娘去跟她父親說好不好?”馬夫人很熱心地建議着。
“這……這可有些不便吧!”侯校長是個老處女,對於男女的界限,不免還是看得很重。
“她沒有母親嗎?”馬科長捻着小鬍子問。
“是一個不能行動的癱子。”侯校長很感慨地說:“論起實情來,她家的確很可憐,要是不讓湘綺嫁一個有錢的丈夫,簡直混不下去。”
“所以說,我們也不專為自己,一半倒是為了她!”馬科長悲天憫人地說。
“那末請她父親到學堂里去談談行不行呢?要是姑娘一個人不願意,反正我是整天空着的,就讓我來伴你怎……?”
“慢些!”馬科長突然打斷了他妻子的話。“你去有什麼用?我倒想出一個計劃來了!只要表姐先寫信去,把這位老先生約到學堂里來,一切話都可以讓我跟他說,而且我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教他答應的!”
侯校長低下頭,默默地想了好一會。
“這樣辦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袁總辦那一方面,你也得跟他們說一個定當,告訴他們聘禮是不能不從豐的,而且將來結婚之後,羅家的生活,都得由他擔任。這樣我們對於湘綺,才不失為是一片好心。”
隔了三天,羅老先生便當真應着侯校長的約會,上省立女師來,跟馬科長侯校長兩個足足談判了九十多分鐘。
其時羅湘綺已從學校里搬回家裏去了,侯校長寫給她父親的信上,雖沒有寫出為著什麼事情,但這是不難猜想的,因為湘綺也知道她父親曾經為了自己的出路求過侯校長,那末侯校長的來信約談,照她的估計,當然也總是為著職業問題的緣故。
她從父親出門的時候起,便坐在母親的病榻邊一刻不離的伴侍着她。母親近來是顯得更衰弱了,心境不好和沒有充分的營養,便是兩個最大的原因。雖然湘綺還是昨天才回來的,她母親很有許多話想跟她說,但精力的疲乏,已使她連說話也感覺非常困難。
“……這是第一件難事……。”母親很吃力地掙扎着說:“舅舅也……來過……三封信……了。說你哥哥的……的病……現……在不趕快……治好,……以後便沒……有……希望了。”
湘綺的面前,便立刻現出了一個骨瘦如柴的青年,就是她僅有的一個哥哥。但她能夠怎樣幫助他呢?縱然做一個小學教師,也沒有錢好給哥哥醫病啊!
“家……運壞透了……!”靜默了半晌,母親又繼續喘息着說:“……你爸爸……託人找了……半年的事,……到現在……還是……沒有下……文……。”
其實這些也不用她老人家說,當湘綺昨天從校里搬回來的時候,一瞧家裏那樣破敗的情形,心裏便很清楚了。她記得自己房裏一共有七八個箱子,現在卻只剩四口了,問問那個從小買來的啞丫頭,她把大拇指和雞指做了一個圓圈,湘綺也就明白這是送進長生庫去了。
對於家境的困難,湘綺當然是一籌莫展的,因為她只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少女,除掉讀書識字之外,能夠做的事委實太少了!
“希望今天侯校長找爸爸去,會有一個好消息給我們。”她竭力想安慰她的病母。“只要我能掙上三四十塊錢,家裏也就可以寬裕一些了。”
母親的憔悴的臉上,勉強透出了一絲苦笑。
“告訴……你!……路大奶奶……今……兒又要……來了。”即使是苦笑,也不能在母親的臉上逗留多少時候,不到一分鐘,便立刻消滅了。
“我們欠……她的……兩百塊錢,……已有……半年多……不曾……給……她們利息,……臉上……真說……不過去。……”
湘綺看着母親那一副愁雲密佈的臉龐,差不多已把她這次畢業考第一名的歡樂全掃空了。
“但也……也不能……怪……你……老子。……”母親眼淚汪汪的說:“他……每晚……給……人家……抄……書,……時常抄……到……半夜裏才歇……歇手,近來眼……睛……已有毛病……了。”
一陣酸楚,突然湧上湘綺的心頭,使她也不由不傷感得飲泣起來。
她記得四年以前父親送她進女師的時節,穿的是一件已經做了兩年的夏布大褂;可是今天,當他應着侯校長的約上女師去的時候,她很清楚地看見他身上披的還是這件舊大褂,黃得像蜜蠟一樣,而且有幾處已經破碎了。他老人家幾年來生活的困苦,這一件大褂已經足夠說明。
哥哥在四年前原是很壯實的,雖然已被送進一家綢緞莊去充學徒;而現在呢?卻已成了一個時時吐血的病人了!
“你老人家千萬休息一會吧!待父親回來,一定就有好消息了。”湘綺知道每天下午,母親總得睡一兩個鐘頭的午覺,——這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滋補品——便竭力勸慰着,使她暫時忘掉一切的痛苦,慢慢地閉上眼睛睡去。
湘綺自己卻還在炕沿上端坐着,一面替她母親驅走蚊蚋,一面深深地思索着。
她開始怪怨自己了!前幾天,侯校長給她介紹的一家門館,她實在是不應該那末固執地拒絕的;假使接受了的話,現在至少可以使母親心上寬慰一些了!
其次她又想到一個同學的好意,想把她介紹給她哥哥,答應把資助升學和負擔一家生活做條件,在那個時候,她覺得真是一個很重大的侮辱,至少限度,也是一個滑稽的笑話。但現在看看家裏的情況,以及父親和母親的痛苦,她不禁略略有些後悔了。女人本來是要出嫁的,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出嫁而有益全家的人,那末即使帶一些被動性質,實在也沒有詛咒的理由。
“哥哥的病現在不趕快治好,以後便沒有希望了!”母親的話,不斷的在她耳朵邊響着。
哥哥是父親的獨生子,也是她從小到現在所有的一個最好的伴侶;他上杭州養病去的一天,湘綺為著他足足哭了三四個鐘頭,連夜飯也沒有吃。這樣一個僅有的手足,如果真讓他一去不回的話,她心坎上一定要有一條永遠不能填平的創痕了!
“但願侯校長能夠給自己找一個位置,那末就可預支半年的薪水,寄給哥哥去做醫療費了……。可是不知道爸爸今天談得怎麼樣……?”湘綺的心裏不停的這樣想。
爸爸終於回來了,滿頭大汗,顯得很興奮的樣子;但興奮之中卻又帶着一些很奇特的神氣。
“爸爸,校長給我找到了事情沒有?”羅老先生沒有走進屋子,她已來不及的詢問着;可是詫異得很,她連問了三句,爸爸還是沒有回答。最後才含糊其詞的說:
“停一會再告訴你!”
接着,羅老先生便借了一個緣故,把湘綺支回她自己的屋子去,然後像商量重大事情一樣的和他夫人密談起來。
湘綺懷着滿肚子的疑問,在自己屋子裏蹀躞了好半晌,直到那啞丫頭再來請她進去,她還想不出是什麼一會事。
最奇怪的是母親的臉上已突然透出了一種很難得的光采,心裏似乎非常的高興,但坐在一張方桌邊的父親,卻顯得很尷尬而又遲疑不決的神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使湘綺百思莫解了!
“方才侯校長找我去,順便還會到了馬科長……。”父親開始向她說。
“馬科長……?”湘綺越發覺得奇怪了。給一個女師的學生介紹位置,她想無論如何也沒有驚動一位科長的必要。這究竟是什麼一會事啊?
“不錯,是馬科長。”父親接著說,“但不是給你找位置,他們是要給你做媒的。”
湘綺的心開始跳起來了,但母親臉上的笑容,卻已格外的明顯了。
“男家是位總辦袁寶藩。論他的名位當然是無話可說的,因他在中年喪偶,到現在年歲已老,為著子嗣打算才又想起續弦的念頭,不過年紀比你大了一些,或許……。”父親感到很困難。“或許你要不歡喜吧?”
“……”湘綺漲紅了臉,沒有回答。
“年紀大一些,只要人品不錯,真的前妻已死的話,做續弦的話,那是沒有關係的。”母親躺在床上插嘴着。
“這一點我曾經問過好幾次,他們都一口給我保證。”忠厚的父親,毫無疑惑地說,“並且侯校長是深知我的家境的,所以當場已經給我說明,不久就要替我在教育廳弄一個位置,待到綺兒正式過門之後,女婿答應在天津另外找一個公館,大家住在一起。算來件件都好,只是女婿年紀大一些,未免委屈了你。”
“綺兒,只要你肯答應一句話,這個月裏他們就要行聘了。”母親的心裏似乎早已相當的焦急。
“我……是……”湘綺紅着臉,實在不好意思說什麼話。
“據馬科長說,這是袁總辦在你們舉行五周年紀念會的那一天,親自把你看中的。”父親補充着說明。
湘綺在那一天,雖然也見到幾個來賓坐在來賓席上,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個態度最惡劣的大胖子,就是存心想吞噬她的袁總辦。
“他大概有多少年紀啊?”掙扎了好半晌,她才忍不住這樣問。
“其實也不過三十多歲。”母親搶着回答。
“三十多歲?”這倒大大的出乎湘綺的預料,她記得那天所見的幾個軍人的年齡,最少的也有四十多歲了。“最好請爸爸先去要張相片來看看。”
母親好像還嫌多事,便又用着很沉重的聲音說:
“孩子,事情是……一定……好的……第一件……他們的……聘禮……送……來,你大哥看病的費……費用,便不愁……了。你……何必……三……心兩意呢?”
但父親卻贊同湘綺的主張。
過了一個多禮拜,羅老先生便從馬科長那裏帶回了兩件東西:一件是一張三十多歲,穿着便裝,相貌很清瘦的男子的照相;一件是教育局第二科科員的委任狀。
湘綺對那照片注視了好半晌,十分懷疑的說:
“這個人好像是那一天我沒有見過的。”
“也許穿着洋裝和穿便裝有些不同,假是絕對不會假的!”父親從旁解釋着。
事情便像這樣決定了。
四十天之後,就由胡會長做證婚,在天津最大的一家菜館裏,演出了一幕類似滑稽劇的婚禮。最神奇的倒還不是這一個婚禮,而是那位善變的新郎:照片上的本來是一個三十多歲,長相很清秀的人;隔了兩個月不到,卻已變成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又高又胖,半像牛,半像猛虎的大漢了。
羅老先生像啞子吃了黃連一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倒是那個功成名就的馬科長,卻還堆着滿臉得意的微笑,若無其事的在禮廳上和他周旋着。
同時,才從破屋裏遷到金碧輝煌的新居中去的羅老太太,也在極度得意之餘,碰到了一些沒趣。
“喲!這是我們的新姑爺啊!為什麼還不上那邊去呢?”她在一張軟榻上躺着,眼看那個照片上的人,很忙亂地在屋子裏前前後後的招呼,直到吉時已過,還不見他上舉行婚禮的所在去,便悄悄地向袁總辦從北京帶來的一個老媽子問。
“這是我們的七爺啊!老太太,是新貴人的大侄子。”一個出乎意外的答覆。
“什麼……話?”半身不遂的羅老太太,幾乎就想從軟榻上跳起來。
“他是我們老爺的侄兒。”老媽子又重複了一句。
羅老太太睜大着一雙眸子,再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恰好袁紹文又從門外走過。
“對……不……起……!”羅老太太用足了所有的力氣,向那個老媽子說:“請他進來,……我……有話請……教……他……。”
老媽子便立刻搶到門口邊去,高喊道:
“七爺,請你來一次,三姨奶奶的老太太,有話給你說咧!”
然而待袁紹文跨進屋子時,羅老太太已說不出什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