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青春之火
十六青春之火
讀者對於本書中的另一主角,——羅湘綺——大概總還沒有忘記吧?
十七年前,她是在風狂雨驟一樣的情勢下,跟她情人和女兒分離的;當時她委實不準備再活下去,但袁寶藩偏不讓她死;甚至忘掉了做人應有的羞恥向她說:
“從前的事譬如沒有一樣,只要你不記我的仇,我還是一樣的待你!”
後來袁紹文又偷偷地安慰了她一番,告訴她秋海棠並沒有死,只僅僅受了一些輕傷,並且已逃到南方去了。湘綺雖不敢問他梅寶怎麼樣,可是她想秋海棠既能逃走,當然是決不會把梅寶丟下的,這樣她的心裏才略略定慰了一些。只是不久,她又聽說紹文突然用手槍打死了季兆雄,袁家別的人都以為是季兆雄性氣不好,挺撞了七爺的緣故;但湘綺卻非常懷疑,她擔憂秋海棠父女倆已給季兆雄一齊害死了,所以紹文要打死他,替朋友報仇。然而困難的是湘綺自己無法出去打聽。自從袁寶藩把她帶回北京以後,雖然並沒有限制她,但行動已非常的不便,每次出去,總有二姨太伴着她,或是袁寶藩自己跟她一路走,使她永遠沒有機會分出身子去,找尋趙玉昆以及秋海棠許多別的同行。
那幾年的日子真是很不容易挨過去的,她像一個失去了魂靈的人一樣,每年隨着大眾起身,吃飯,穿衣,睡覺;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氣是冷還是暖。
她父親和哥哥那邊倒時常還有信來,也只有在她接到他們來信的時候,心裏還覺得有幾分暖意,特別是父親來信上所說的哥哥的身體已完全康康,在上海開一家小綢庄,生意十分順手的幾句話,使她覺得最高興。
“最好是讓我回去瞧瞧爸爸和哥哥,心裏也許會爽快起來。”有一次,她湊袁寶藩曲意向她溫存的時候,提出了這一個請求來。
可是老袁畢竟不是個小孩子,怎麼肯放她走呢?他知道湘綺一離開他就會去找秋海棠,所謂探望父親和哥哥,只是一個推託而已。
“慢慢再商量吧!有機會咱們一塊兒去。”他這樣很乖巧地回答。
湘綺也就知道沒有希望了,她想除掉袁寶藩能夠死得比她早幾年以外,她這一生中間,休說不能再見到秋海棠父女,便是要探問到他們的下落,也不可能了。而老袁的身子是那樣的壯健啊?簡直像永遠不會死的樣子!
但命運所給她安排下的遭遇,倒還並不像她自己所懸想到的那樣的慘痛;過了三年幾個月,天津的地方,忽然遭了水災,這時正巧老袁在天津的寓所,雖然當時逃出劫數,而不久終於得了急病竟與世永別了,可憐紹文是一個忠於朋友而含有熱情的少年,竟不幸在同一年間和着這位作惡多端的袁寶藩先後的作了故人。
這消息一傳到北京,不用說,樹倒猢猻散,袁寶藩的髮妻本來早已死去,家裏所剩只有三個姬妾和許多“飢則相就,飽則遠揚”的親眷,大家聽到消息,便來不及的替老袁幫忙,各人盡量捲起一份細軟,輕悄悄的溜出門去,不到七天堂堂的袁公館,便只剩一所空房子。老袁半生的積聚,總算沒有一個錢白糟掉!
湘綺走出袁家,先在一個相熟的同學家裏住了半年,天天用盡方法,在梨園界中打聽秋海棠父女的下落,好容易問到他們已回李家莊去的消息,急急派人下鄉送信,不料秋海棠已經搬走了。第二次,湘綺那個同學的兄弟親身給她趕到滄縣去,見了秋海棠的叔父,一問果然已經走了,據說是上濟南跟一個朋友開鋪子去的;湘綺便找到了濟南,足足在旅館裏住了三個月,可是走遍了濟南城,也問不到秋海棠的下落。
後來她便擬好了幾條啟事,交給濟南、天津、北京,甚至南方各地的報紙去登載,希望秋海棠會看到,他自己便重返北京,一個人借了一所小屋子悶悶不樂的住着。她哥哥知道老袁身死的消息,連來三四封信,催她上南方去同住,她也始終拒絕。
“他們父女倆一定在北方,我情願守一輩子也要找到他們!”她往往這樣的自語着。
事實上她真是一天也不休息的在找尋她所痴戀的丈夫和她親生的女兒,精神和金錢的耗費,可說都已到了頂點,無奈消息還是一些沒有。
有一天,趙玉昆突然出乎意外的找到了她家裏來,湘綺便來不及的備起酒菜,請他喝了個半醉,臨別再三請求他幫忙,務必不辭勞苦,代她上四處八方去找尋。
“嫂子,你放心吧,總在我身上!”玉昆似乎大有把握地說。
那知他這一走,也就失了蹤跡,湘綺等了他一年多,還是音信杳然。她本來是決心不回南方去的,但這一年夏天,他哥哥終於來了個急電,告訴她父親病危,千萬在一星期內趕到上海去。雖然她心裏還疑惑這是她哥哥弄的機關,存心要騙她回去;可是她想自己已訪尋了三年多,秋海棠父女倆還是一些消息也沒有,而且她和她父親哥哥兩個人,也的確已分別得很久了,照理應該去望望他們,不管父親是否真正有病,走一趟總是應該的。
於是她便從北京匆匆趕到了上海。她哥哥裕華特地上車站來候她,兄妹倆一見面,彼此都幾乎不相識;因為湘綺已比十年前憔悴了許多,而裕華反因事業順利,調養得法的緣故,變成了一個小胖子,完全不是從前那種癆病鬼式的姿態了。
“你來得好,爸爸也許還能和你說兩句話咧!”才走出車站,裕華便皺着眉頭向她說。
湘綺這才知道所謂父親病危的話,實在不是她哥哥所捏造的,心裏不覺又是一陣傷痛,可惜她自己不是一個起死回生的仙人,雖然已到了老父的眼前,也沒法挽救他的生命,不到兩天,羅老先生便故世了。
依湘綺自己的主張,原想仍回北京去,但她哥哥裕華卻執意不放。
“二妹,現在爸爸已故世了,咱們一家人就剩下我跟你兩個,為什麼大家一定還要分離呢?”裕華很沉痛地說,臉上充分流露着一種尋常生意人所罕有的熱情。
同時,裕華的妻子近玉也例外的賢德,在她身上竟絲毫找不到普通一般老闆娘所常有的氣派;她和湘綺雖還是初會,但同處了幾天之後,便親熱得了不得,一聽湘綺要回去,真比裕華還難受,忙使盡種種方法挽留。
湘綺本來也是一個富於情感的人,經不起他們賢伉儷三番兩次的竭誠挽留,便只得答應了;三四十天以後,裕華所派的一個夥計已從北京回來,給湘綺把所有的東西全收拾好運回,並且還帶給她好幾封熟人所寫的信。但不幸的是在這些信裏頭,依舊看不到一些關於秋海棠父女倆的消息。
“除非在夢裏再能見到他們了!”湘綺握着一顆破碎的心,暗暗這樣想。
然而她哥哥款待她真不錯,一方面裕華所做的買賣也一天好似一天,到得上海的地方,他已是一個擁資數十萬的大商人了。在他所蓋的那幢小洋房裏,湘綺也佔到了一間面積很寬大,陳設很富麗的屋子;每個下人都姑太太長,姑太太短的趨奉着她,連裕華的兒子少華,也給他父親教導得對湘綺恭敬萬分,無論什麼時候打外面回來,第一個總是先叫“姑媽”。
這幾年工夫里,湘綺在物質上是得到了和袁家不相上下的享受,而在精神上,更得到了失去情人愛女以後所久未獲得的慰藉,不知不覺間,倒使湘綺的身子比先前康健了許多。
因為閑的時候太多,而她自己又沒有興緻走出去找什麼消遣,所以打她到上海的第一年起,便自動把督教少華的責任,代替她哥嫂肩負了起來。
少華是裕華在婚後第一年中便生下的獨生子,夫婦倆當然都很鍾愛,但幸運的是這孩子的本性非常忠厚,父母儘管鍾愛,家裏的境況儘管一天天的富麗起來,他倒還不曾變到一個繡花枕頭的境地。湘綺一看見他便覺得並不可厭,雖然他長得並不像上海一般標準小白臉那樣的嬌嫩,但眉目間卻自有一種英秀之氣,他在學堂里雖然並不能考到第一第二,可是分數平均總在及格以上。當湘綺指導着他在家裏溫習功課的時候,還發覺他的悟性非常的高,任何一種東西,教一遍便立刻就能領會了;因此,從初中一年級起,直到高中畢業,湘綺一直很認真地,很愉快地做着他的家庭教師。
“下半年你要進大學去了,以後的功課我可不會教了!”某一天晚上,湘綺在進晚餐的時候,看着這一個逐年長大,幾乎長得已比她自己高的青年人,這樣很隨便地說。
“不,我還是每天要向姑媽求教的!”少華顯出怪依戀的樣子說。
不等湘綺再說什麼話,裕華的妻子已插嘴上來了。
“二妹快別嘔他了!這孩子的心眼裏,簡直把你看得比他老子還高咧!”她一路說,一路便仰起着頭,格格地笑着;胖胖的圓臉上,每一方的肌肉都笑得皺起來了。“可惜咱們就生他一個,不然我早就打算把他送給你當兒子了!”
說得裕華和湘綺也一齊笑出來了。
但湘綺是只笑了一笑便收住的,因為她馬上就連想到了自己的愛女——梅寶。
“假使他父女倆都在這兒的話,我們一家的快樂,也就不輸如他們一家了!”她暗暗這樣想,於是臉上的笑容便完全消失了。
“姑媽,你看我應該讀工科呢,還是讀法科的好?”少華一瞧見湘綺的臉色,便很乖巧地想出了別一個問題來,打算把湘綺的心事逗開去,因為湘綺南來以後,雖然從不曾把自己心裏的苦悶告訴過誰,但少華從她平日的神態上觀察,已發覺他這一位姑母的內心上,必有極大的隱痛深深地埋藏着。
“那要問你爸爸,”湘綺勉強堆出笑回答。
“快別問我!”裕華放下了手裏的飯碗說,“我對於學堂里的事一些都不知道,二妹,還是你替他決定吧!縱然他不能給你當兒子,至少已經跟乾兒子一樣了!”
桌子上又是一陣鬨笑。
但湘綺倒並不願意把少華當乾兒子,她想把他當做另外一種最親熱的小輩。……少華是僅僅比梅寶小一歲啊!
“假使我能夠把梅寶找回來的話,這裏一家的人有誰會不愛她啊?也許哥哥和嫂嫂在第一天上就要提出他們的要求來了,那時……”一種中年婦人所常有的幻想,不時在湘綺的腦海里浮沉着,然而可憐的是她自己還始終不知道梅寶在何處咧!
因為梅寶沒有着落,她那一個幻想的發展便在無可如何的狀態下完全停頓了,只是她對於少華的一切,卻依舊非常關心;雖然大學裏的功課已不是她所能指導的了,但逢到少華在家的時候,她總得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論學校里的事。而少華也因自己的父親太過市儈氣,全不懂得學問是那麼一回事的緣故,覺得一到家裏,就只有他姑母一個人還可以談談,因此不僅湘綺所詢問的一切,他總肯從實回答,便是湘綺所沒有問到的事,他也往往自動的會告訴她。例如他跟哪一個同學最知己,上禮拜天在哪一家影戲院裏看戲等等,都會一古腦兒的說出來,絕對不像在父母跟前那樣的隱諱。
湘綺瞧他的性格太爽直,太毛躁,有時候也順勢利導的勸告幾句,但說得總是很溫婉,使少華聽了,倒比受他老子拍台拍凳的大罵更願意接受。
日子像水一般的流過去,不覺又是春天了。
繁華的上海有許多學堂都進入了畸形狀態,小小一座校舍,往往是兩三家聯合使用的,地點則十九在鬧市中心,跟交易所或商場做貼鄰。學生上課的時間,普通都分為上下午,平均每星期上不到三天課,閑的時候倒佔了大半;而同時,娛樂事業卻在上海大大的興旺起來,幾乎已到三步一酒樓,五步一舞場的境地。在這種特殊的情勢下,便有許多青年人不期然而然的在求學之外,得到了另外一項兼差,——高等游士!
這些游士們凡在上午有課的,便在下午挾着洋裝書,走進舞場或電影院去;假使不幸而課程恰好排在下午的話,那末玩的時間就不得不移到晚上了,好在第二天早上,盡可高卧,家庭方面雖然看了多少覺得有些不順眼,可是老爺太太都忙着他們的事,孩子的事怎麼會有工夫去顧問?反正橫財發得像沈萬山一樣,兒女讀書不讀書有什麼關係呢?
這種風氣很快地就像傳染病似的散播開來了,羅少華也是一個血氣未定的青年,環境既不允許他和其餘的一般人隔離,最後當然也同流合污了。
只是他的頭腦倒還清楚,玩儘管玩,迷戀卻還不曾迷戀,直到他在壽榮華川菜館裏遇見梅寶的一晚,心才開始有些醉了。
他每次在舞場裏看到那些腰細得像水蛇一樣,眼媚得像千年狐狸一樣的舞女時,心也未嘗不上上下下的狂跳着,但那只是一種欲;當他一走出舞場的大門,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之後,心便立刻寧靜了。
“這是一種酖,瓶上標得很清楚,怎麼可以不顧一切的喝下去呢?”他往往這樣自己警戒着。
但他一瞧見梅寶,卻就覺得這決不是一瓶毒酒了。她的樸素的服裝,天然秀麗的面貌,溫文而莊重的舉止,沒有一點不使少華心醉的,如果要把她譬做酒的話,那末除掉真正的香檳,便沒有別的可以比擬了!
最奇怪的是他覺得這一個賣唱的女孩子的相貌,何以很有幾分像他自己家裏的姑媽?
然而他回家之後,當然不敢就向湘綺說,只在暗地裏特別多看了她幾眼,結果是越看越像。於是他心裏便覺得格外的興奮了。
他記得很清楚,父親曾經在閑談的時候說過幾次,他姑媽是從前天津女子師範的一朵校花,長得又好看,讀書又聰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最後為了要救他父親的癆病起見,看在錢的份上,才嫁了一位劣神,後來幾乎個個人都替她惋惜。
“假使我能夠得到一個長得像姑媽一樣好看的女子做終身伴侶,爸爸跟媽媽真不知道要怎樣歡喜呢?而姑媽也必然免不掉要嚇一大跳,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天下有長得跟她如此相像的人!”打壽榮花菜館裏回來的一晚,少華足足在枕上胡思亂想的鬧了半夜。
照他自己的打算,他跟兩個同學既替那賣唱的少女解過一次圍,多少有些恩德;待第二遭相見時,必然就能很容易地親熱起來了。
那知他獨自上壽榮華去連等了兩晚,都不曾等到梅寶的影子,別的賣唱的姑娘盡有,卻始終不見那兩老兩小的一群;他的臉又嫩,幾次想向那些茶房詢問,總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先生,你要等什麼人嗎?倒是有一個茶房先忍不住了,他瞧這個小夥子接連兩晚,打扮得齊齊整整的上這兒來,獨自一個人佔了一間雅座,寡吃寡喝的,真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便自動走過來向他詢問着。
少華被他這麼一問,臉馬上漲紅了,心裏真懊悔不該瞞過了那兩個同學,獨自出來做這種勾當。
“我不等……”他囁嚅了好一會,最後才決定湊此直截爽快的問個明白。“不錯,我想問你一件事。前天晚上,我們在這兒喝酒,看見有四個賣唱的人,兩老兩小,怎麼昨天和今晚都不見?”
“噢!你先生問的是韓老頭子一家嗎?”茶房的臉上,立刻透出了會心的微笑來,憑他那樣的老於世故,只聽少華一開口,便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
“正是,正是。”少華假裝很在行地回答。
“那你還是上別家酒館裏去等他們吧!”茶房悄悄地說。
“為什麼呢?”這倒使我們這一位二十歲未滿的青年人覺得茫然不解了。
“他們賣唱的人,原是家家館子都要走進去的,”那茶房對於少華的年輕無知,差一些就笑出來。“可是從那一晚,他們跟八號里的客人鬧過一場之後,心裏多少有些膽怯,惟恐有人會在這裏等他們,所以這兩日獨獨不上這兒來。”
“啊……!”少華這才恍然大悟,便來不及的賞了那茶房一塊錢,匆匆會過帳奔出去。
然而事情真不巧,他在第二家很大的菜館裏一直候到十點鐘,還是不見梅寶們四個人的蹤跡,連別的賣唱的姑娘也沒有,倒是這酒館的茶房,一次兩次三次的探進頭來,向他很懷疑地張望着,最後,他只能怏怏地算清帳走出來。
第三第四天偏逢裕華生日,他家裏不斷的請客,使他無法再溜出來進行這一件事。
“這孩子的神氣很古怪,倒像有什麼心事呢!”湘綺旁觀者清看了少華在招待客人時那種心神不定的情態,便和他母親暗暗議論。
“我是沒有心思再去管他了!”近玉倒真是個放縱的母親。“男孩子家長到這麼大,總像一頭野馬一樣,這兩天老是關在家裏,他自然要覺得坐立不安了!”
湘綺勉強把頭點了一點,心裏實在不敢贊同她嫂嫂的說法,因為她知道少華往常雖也愛玩,但到了家裏,從不曾像這樣心昏意亂的彷彿在外面闖了什麼大禍一樣。可是少華畢竟還只是她的一個內侄,他的神情上雖已有了可疑之點,但他父母既不問,湘綺當然不便去干涉他,何況少華也只是神態可疑,行動上根本還沒有什麼反常的表示咧!
但反常的行動終於給她發現了,因為從裕華生日過後的第二晚起,接連有三天,少華都不曾回家吃晚飯,總得遲到湘綺快要回房休息之前,才瞧見他很興奮地走地來。
裕華是照例忙着在外面應酬,近玉也只專心一志的在打牌,兩個人誰也沒有工夫去注意他們的兒子,於是湘綺不得不越俎代皰“少華,你這幾天在外面忙些什麼事啊?”她悄悄地走到少華的屋子外面去,站在門框下很溫和地問。
其時這個年輕人正在吹着口哨,一路換衣服,一路默默地痴笑。
“噢……!”直到湘綺開口,他才從幻想中驚覺過來。
“什麼事值得這樣高興?”湘綺慢漫地走進去,站在距離他不到三尺的一張小桌子旁邊。
少華的臉上,突然起了一陣紅暈。
“是有三個四個朋友在一起打乒乓,誰也打不過我。”他略略躊躇一下,便立刻編出一段謊話來了。“那是在一位姓余的同學家裏,他們很有錢,最歡喜我們去玩,飯菜備得非常的好。今兒還有香酥鴨咧!”
“明兒你還要去嗎?”湘綺向他微微一笑。
“當然要去的,”少華一面把解下的領帶掛進櫥里去,一面裝得怪正經地說,“姑媽你不知道一個年輕人是最需要運動的。此刻在上海的學校多數不注重室外運動,然而不能不做些室內運動了,而打乒乓便是最適宜的一種室內運動。姑媽,你在學堂里的時候難道沒有玩過嗎?”
“當然也玩過,只是不像你這樣的盡揀晚上玩。”
少華的臉上不覺又是一紅。
“而且家裏的地方也很大,你何不把他們請到這兒來呢?”湘綺的視線像兩支針一樣的戳定在少華的臉上。“你天天去打擾人家,難道不覺得過意不去嗎?”
“這件事媽媽也許不贊成,她是最怕我們在家裏吵鬧的。”少華勉強想出了一個理由來辯駁。“而且,姑媽,告訴你,我那姓余的同學家裏還有一位才從北方回來的表妹,說得好一口京話,我們幾個人都想順便跟她學習學習……”。
不等少華的話說完,湘綺便笑起來了。
“原來還有這個緣故!那位小姐此刻大概有多少年紀了?”
少華知道說慌已說出了毛病,險此窘得回答不出來。
“這個……這個我倒沒有問過……”
湘綺也滿心以為少華的秘密已給自己完全盤問出來了,便不再追究下去,只向他淡淡地警告了一句:
“小心,不要為了學京話反把其他的功課全拋棄了!”
少華漲紅着臉,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可是經此一度謊騙以後,他的行動便格外自由了;因為在湘綺的心裏,總以為他所說的打乒乓是假話,跟那姓余的同學的表妹戀愛是真話,反正年輕人總免不掉要有這一個過程的,所以便不再顧問他的事了。
這樣約摸又過了二十多天,這一晚,大約十點鐘光景,湘綺已獨自回到房裏去安歇了,突然聽得二樓那一間坐憩室里起了一陣吵鬧聲,有人在拍台拍凳的大罵,有人在哭泣,還有人在勸解,足足鬧了半個多鐘頭才安靜。
第二天,她首先發現少華的兩眼有些紅腫,神氣非常的苦悶,而裕華的臉上,卻兀自帶着隔夜的余怒。
“二妹,告訴你吧!少華近來大大的變了!”吃過早飯,近玉便悄悄地告訴湘綺:“這半個多月來,他天天在外面胡鬧,非到十點鐘從不回家,我們因為事情忙,也沒有注意他。直到昨兒晚上,你哥哥回來得早一些,恰好在門口碰見少華,心裏已有些不快,後來又發現他手上戴的一個金戒指跟一隻金錶都不見了,再查他自己的零用錢,已經也花得一文不剩了。問他在什麼地方花掉的,他又抵死也不肯說,惹得你哥哥惱起來,便打了他一頓,從此不許他再在晚上走出去。”
湘綺聽了這一篇話,才知道上次少華跟她說的簡直全是謊話,因為在同學家裏結識一個正正經經的女朋友是無論怎樣不會花掉這許多錢的。
“既然這樣,讓我好好地去勸勸他吧!”
當湘綺走進少華卧室的時候,他正像一個失意的英雄一樣的呆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滿面都是憂鬱。
“孩子,不要這樣,你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應該知道自己的錯誤。”湘綺走過去,用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上,輕輕地撫拍着。“古聖賢說得好,誰能無過,只要有過而能改,便依舊是一個好孩子。”
少華低着頭,一聲不發。
“你是不是在外面賭錢?這種……”
湘綺的話還沒有說完,少華已不住的搖起頭來了。
“那末總是常進跳舞場吧?”
少華還是搖頭。
“難道說打乒乓會打掉這許多錢的?”湘綺改換了一種譏刺的口吻問。“再不然難道那位教你京話的小姐每天要收你幾十塊錢的學費嗎?”
少華的答覆依舊是搖頭,不過這一次搖頭的時候,臉上已漲得緋紅了。
“少華!”湘綺突然在他對面坐了下去,用着相當嚴肅的神氣說:“你的事我已經明白了,一個青年人需要愛是沒有人可以禁止的,可是有兩點你必須認清楚:第一,金錢決不是示愛的東西;第二,對方如其過分的奢侈驕縱,那也決不是你的幸福。”因為少華的頭又開始在搖動了,湘綺便爽快更找上兩句。“假使對方並不是一個奢侈驕縱的姑娘,怎麼任你在短短的二十多天裏,花掉這幾百塊錢?”
不料這個青年人的腦袋竟搖得更厲害了。
“少華,不要執迷不悟了!你到現在還是一個學生,自己並不曾賺過半個錢,二十多天裏花了兩三百元,難道還不算多嗎?”湘綺很有力地說。
這一次少華不再搖頭了,但依舊靜默着不說一句話。
湘綺的目光在屋子的四周打了一個圈子,接着便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和你爸爸在小的時候,哪兒有這樣的舒服啊?”她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想走出去。“孩子,好好地留在家裏溫習溫習功課吧!”
她已經走到門框下了,突然,少華從後面追了上來。
“姑媽,”他哽咽着喊,同時就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板上。“你可以幫我一次嗎?”
湘綺極度詫異地旋過頭去,發現少華的臉上已淌滿了熱淚。
“怎麼!你難道還拖欠別人的錢嗎?”
“不,姑媽,”少華爽快張開雙手,拖住了湘綺的衣角。“我要求你給我爸爸說一聲,今天晚上再允許我出去一次……。”
湘綺看了他這樣熱烈悲切的情態,真猜不透究竟是什麼一會事。
“有話站起來講,你這樣給下人瞧見了豈不笑話?”她隨手把房門掩上了一些。
“姑媽,那末你究竟肯不肯給我講呢?”少華張大着一雙淚眼,慢慢從地上站起來。
“那你必須先把真話告訴我!”
少華大約只躊躇了一分鐘光景,便很堅決的把頭一點。
“姑媽,我認識了一個賣唱的姑娘,—”
“哼,這種女人怎會有好的?”不等少華說完,湘綺便很生氣地駁斥着。
“不,人家半個月來連一句笑話也沒有跟我說過。”少華用一條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水,怪忠厚地說。
“人家連笑話也沒有跟你說,已累你花了這麼許多的錢,要是再跟你親熱一些,那還了得?”湘綺就在少華原坐的一張旋椅的靠背上靠着,接連冷笑了幾笑。
“不,姑媽,你別誤會,這些錢都是我自願送給她的!”少華來不及的說明。“為的是她有一個爸爸病得很厲害。”
湘綺還是透着十分不信的神氣,微微冷笑着。
“而且她每次總竭力拒絕,總得由我先交給她的一個堂房姊姊或是她的叔父之後再轉給她。”少華怪正經地說,無論誰見了,都可以立刻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出來賣唱的姑娘還有這許多人跟着嗎?”湘綺好奇地問。
“他們一起有四個人,兩老兩小,但那個拉京胡的丑老頭,我只見了他一次,後來聽說就病了。第二次以後,便由原來拉二胡的老頭兒補缺,據他告訴我,他們姓韓,山東人,那個比較長得高一些的姑娘便是他的女兒,另一個是他的侄女,年紀更小一些,唱得反比大的好,人也非常的貞靜,從不輕易說一句話,相貌可真好看,並且聽說還念過書——。”少華似乎越說越興奮了。“她的父親這幾天病得很厲害,我給她的錢剛夠一天的醫藥費;因為這樣,今天晚上我必須再去走一次!”
湘綺看了他這種天真憨直的個性,忍不住真的笑起來了。
“瞧你不出,居然倒還有幾分俠氣,可是人家住在什麼地方呢?”
“不知道。每晚我總在大地春京菜館等他們。”少華毫不思索地回答。
湘綺一聽,越發覺得可笑起來。
“怪不得你要花掉這許多錢,痴孩子!”她略略頓了一頓。“好,你先把那位姑娘的照片給我瞧瞧再說!”
“沒有啊!”少華攤開了雙手,很真誠地說:“她每次見了我,總是規規矩矩的連一句笑話也不說,我怎麼敢問她要照片呢?”
“那末她叫什麼名字你總知道的了!”湘綺勉強忍着笑,用打趣的神氣說。
“他們都叫她梅寶。”
“啊,梅寶?”湘綺像突然觸電一樣,瞪着雙眼,看定了少華,笑意立刻一齊消失了。
“是的,梅花的梅,寶貝的寶。”少華彷彿覺和怪有滋味的念着。“而且,姑媽,你不用看她的照片,就可以知道她長得怎樣美麗了!可是我說了出來,你千萬不要生氣。”
“不生氣,快說!快說!”湘綺的呼吸差不多要停止了。
“她跟你長得非常相像,只要看了你那照相簿里貼着的幾張年輕時候的照……。”少華正說得高興的當兒,突然發覺他姑母的臉色已變成了灰白,似乎馬上就要暈過去的樣子。
“姑媽,姑媽!”少華慌得來不及的高喊起來。
“少華,他們真姓韓嗎?——”湘綺竭力掙扎出力氣來問。
“這是那個老頭兒親口告訴我的,而且菜館裏的茶房也叫他韓老頭子——。”這兩句話一說,湘綺的神氣才稍稍好轉了些。
“姑媽,你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有病的樣子,要不要讓我扶你回房去歇息?”少華帶着萬分的歉意問。
“少華,”湘綺張大了雙眼,用着一種怪不自然的聲音說:“今晚我跟你一塊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