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慈父的心
十慈父的心
“三爺,這麼大的雨,還是我去把姑娘接回來吧!”張小狗子放下了手裏的旱煙管,從一張竹凳上站起來,看着站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個中年人說。
中年人?一些不錯!現在的秋海棠,已經是一個十足的中年人了!
“歲月催人老,”這句話原是不單單用來嚇人的,五六年工夫,在數字上只是一個很小的變化,但在每一個人的外表上,卻就有不可思議的效果給你看到了。當初只是抱在母親懷裏的乳臭小兒,五六年後,已經變成一個活潑伶俐的小學生了;當初還是一個雲鬢花顏的少婦,五六年後,已成了秋光老去的徐娘。算算看吧!五六年,一共不到一百個月,可是你能小看它嗎?不成!不成!只要你對鏡子照照,你就會相信了!何況這幾個年頭,又是在憂患傷痛中過去的?
閉上眼睛想想,離開當年他在紅氍毹上活躍一時的日子,好像還近得很唉,簡直像昨天一樣!但當日他所有的俊俏的容顏,動人的顰笑,活潑而興奮的精神,以及那一副極度聰明的頭腦,現在是完全沒有了。白膩的皮膚,變成了紫醬色;頷下和唇上都長出了一兩寸長的鬍鬚,橫橫直直的皺紋,密市在臉上,雖然那兩條刀痕是不很顯著了,可是假使他願意站到鏡子前面去照一照的話,他也不會再認識自己了。
他站在矮得差一些就要碰到他腦袋的房檐下,張大了眼睛,昂起着半個頭,看定了天空裏正在不斷傾瀉下來的雨絲。
“今年的天也變了,雨水這樣多!”他只像自語一樣的說,但聲音也早就不像先前那樣的清脆了。
小狗子已從門裏跨出來了,手裏提着一柄雨傘。
“三爺,你怎麼啦?開了春,今兒還是第一天下雨咧!”狗子笑着說,對於他主人的年紀並不比他大多少,而記憶力已經這樣的薄弱,心裏當然略略有些詫異。
“我就恨它早也不下,晚也不下,偏在梅寶放學的時候下起來,而且又是下得這樣大!”秋海棠皺緊着眉毛說,視線還是集中在天空裏,恨不得想法子馬上把雨止住。
“我這就去啦!”狗子一面打開雨傘,一面微笑着說。
秋海棠卻立刻伸手把他攔住了。
“不,還是讓我去!”姑娘沒有穿皮鞋,我去可以背她。”說著,他從狗子手裏搶過了那柄雨傘來。“你還是留在家裏吧!前天你做的拉麵她吃了很高興,今兒再給她做上一斤吧!”
狗子聽了,止不住便把兩個肩膀聳了一下,掩着嘴暗暗好笑。
“一斤面?看來我和你又輪不到了!”他心裏這樣想。
對於秋海棠的鐘愛梅寶,狗子這幾年來是認識得太清楚了,別的不說,單是他們父女兩個的衣着,便是一個最顯著的證明。秋海棠自己是破襖短褲,終年不穿一件新衣;而梅寶的身上卻永遠很整齊,冬天是皮、夏天是紗,太陽曬得太旺的日子,可以戴草帽,下雨的日子可以穿皮鞋,雖然比不上城市裏的那些女孩子,但在這一個方圓不足十里的樟樹屯,已經找不到第二個小姑娘穿戴得有這樣齊整了!
“爸爸,我不要再做新衣服了!你自己為什麼不穿呢?”好幾次梅寶都是這樣說,甚至還跟她父親哭過、吵過。
“孩子,我是個庄稼人,用不到講究的。”秋海棠卻總是這樣安慰她。“不比你,你是個女學生,穿得太破了,人家會笑你的。”
“不,讓他們笑吧!自己的爸爸穿得這樣破爛,人家不會笑嗎?”梅寶儘管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但說話已經很伶俐了。“前兩天顧先生就問我:‘吳梅影,那個天天來接你回去的,可是你家裏雇的夥計嗎?’爸爸,你想我覺得好意思嗎?”
可是無論梅寶怎樣的勸說,秋海棠還是不捨得為自己花一個錢,因為他根本已經只有很少的一些錢了;他要把這一些有限的錢,全部用來培植他的愛女。
他向小狗子笑了一笑,便毫不畏縮的撐起那柄雨傘,匆匆地在大雨里沿着那石板路走向鎮東去。
下春雨在北方本來已是一件很希逢的事,而今天的雨,偏又下得特別的大;同時風勢也非常的猛,挾着一條條麵條子似的雨絲,從東北方直卷過來,儘管秋海棠手裏有一柄雨傘在撐着,身上也還不免給雨水打濕了好幾處。
從吳大打北京回李家莊的第二個月起,秋海棠便帶着梅寶和張小狗子搬到樟樹屯來了;因為這裏是張小狗子的故鄉,所以他們也就很容易的在這裏買到兩間小屋,和四五畝的薄田住下了。
他不但遣走了王四一家,而且還把原在李家莊上所有的田地房屋也一起賣掉了。他告訴吳老爺子說要上濟南去找一個朋友,大家合夥兒做一些生意。
“那也行!常言說得好,坐吃山空,你還是到外面去混混吧!”吳老爺子也並不反對,實際上秋海棠的房屋就是他買去的;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秋海棠在天津存的錢已一起倒掉了,手頭留着的委實很有限,跟他再繼續同居下去,不見得會有多少好處,倒不如大家早些分手的好。
於是秋海棠父女倆便遷到了這靠近山東省的衡水縣來。
“爸爸,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為什麼又要搬到一個生地方去呢?”梅寶的心裏卻委實不願離開李家莊,臨起身的一天,她還透着很不高興的神氣向她爸爸問。
“孩子,告訴你吧!”秋海棠把她抱在自己的膝蓋上,用着極低的聲音說:“上個月大伯打家裏回來,告訴我咱們有一個對頭就要找到這裏來了,所以……你爸爸想湊他沒有來之前躲開去。”
“對頭是男人是女人啊?”梅寶似懂非懂地問。
“是女人。……不,是男的!”秋海棠含糊着回答。但梅寶的銳利的眼睛,已看見他臉上的兩行淚珠在掛下來了。
“那末咱們就快一些搬走吧?”她不住的點着一顆小腦袋說。心裏禁不住想,爸爸提到這個對頭就害怕得會哭出來,那一定是頂厲害甚至會吃人的對頭了!
其實秋海棠那還有什麼對頭不對頭呢?他怕的是羅湘綺會找來。因為趙四有過這樣的一封來信:“……銀行之事,實在沒法,小人雖已日夜奔跑,無奈大門緊閉,一人不見為可恨也。袁姓三爺早於上次津市遭水災之後不久就得急病身死,七爺亦下落不明,恐已亡故。此間袁宅人馬星散,亦無一人可以求懇……。”
雖然因為代筆的人文理欠通,詞句委實很費解,但大概的意思卻也不難明白了。
他知道袁寶藩即已一命歸西的話,趙四所說“袁宅人馬星散”,大概所有的妻妾一定全都風流雲散了;他對於湘綺的可以重獲自由,心裏當然覺得很安慰,並且也未嘗不希望和她團聚,但一想到自己這樣奇醜不堪的容顏,和跟着銀行的倒閉而引起的經濟上的恐慌,他的心便冷得遠在冰點以下了。
“我愛她,我不願她為了我受苦,為了我受人譏笑!”他差不多每夜在梅寶睡熟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對着一盞昏暗的油燈,這樣書空咄咄地說:“她是應該活得比我更快樂一些的,幾年來,她的苦已經受夠了,讓她回去享受一些幸福吧!她有一個父親和哥哥,他們是一定可以比我待她更好的——。”
就在這種心理之下,秋海棠像逃走一樣的搬出了李家莊,他已經決定不讓羅湘綺再見到他了。
嘡……嘡……嘡……
一叢樹林的後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嘹亮的鐘聲。
“啊!快走吧!他們已經放學了。”他急忙加緊搬動兩條濕淋淋的泥腿,拐一個灣,沿着一條小路奔過去。
這是衡水縣公立的第七小學,雖然一起只有六七間不很新的小平房,學生也不過一百上下,但在秋海棠的心目中,已經是一所人間天堂了;他希望他的女兒能夠在這一所天堂里好好地教育出來,成為一個幸福的女孩子。
“咦!怎麼,都走完了?”他一跨進校門,只見操場上空蕩蕩地半個人影也沒有,倒覺老大不解。心裏還道自己來得太遲,學生已經走完了。
直到他問了那個天天和他見面的校工,才知道事實恰好和理想相反。
“你來得太早了,還有一課不曾上完咧!”
他不覺很安慰地笑了一笑,一面收起雨傘,走到一條長廊下去站着。
“再過去一間就是五六年級了,你的姑娘正在裏面上課,你高興可以去看看!”那校工很熱心地向他這樣說。
這倒真是一個機會!雖然五六年來,他天天都上這裏來接他女兒回去,但時候往往算得很准,一到就看見梅寶散課;即使早一些,也不曾碰到下雨,而且也沒有早得像今天這樣的,因此他竟從不曾看梅寶上過課。
他整了整身上的一件藍布大褂,放下了兩個褲管,握着一顆跳得很劇烈的心,慢慢地走向前去。
走廊外面是操場,靠里是一排長窗,窗裏面就是教室了。
教室里靜得像沒有人一樣,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先生,站在講台上說話。秋海棠大着膽,把身子靠近了玻璃,悄悄地望進去。
裏面大約有三十個學生,靠東的一半,正低着頭,伏在桌子上寫字;靠西的一半,卻個個昂起了頭,很注意地在聽先生講話。
“……關於世界的海洋共有幾處,上禮拜我們已經講過了……。”先生低下頭想了一想。“現在讓我來試試你們,周昌元,你說世界總共有幾處?”
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便從末一排凳子上站起來了。
“三處。”
“胡說!”先生顯出很忿怒的樣子。
“噢,是四處。”
“這又不是猜謎,你亂猜有什麼用?”先生揮了揮手,“坐下去,待我問馬愛珠。”
“一共有六處。”這次站起來回答的是一個比較小一些的女學生。
“錯了!”先生連連搖頭。“再想想看。”
馬愛珠仰着臉想了好一會,還是回答不出來。
秋海棠雖然不曾正式進過學校,對於地理歷史全是門外漢,但聽着倒也覺得很有趣。
梅寶旁邊坐着的一個女學生,突然隔着玻璃窗,瞧見了秋海棠,便暗暗向梅寶做了個眼色,梅寶忙立刻回過頭來,向窗外發出了又是羞澀,又是高興的一笑。
“梅寶,是我啊!”他差不多就要想這樣喊起來了。
當梅寶第二度再旋過頭來看他時,秋海棠的臉已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了。
“吳梅影!”正當他父女倆隔着窗子,互相戀戀不捨的正觀望的時候,講台上的先生,突然這樣高叫起來;慌得秋海棠幾乎馬上想躲開去,一面又害怕這樣會使先生責怪自己的愛女。“他們都不行,沒有一個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現在讓我來把你試一下子!”先生堆出了很溫和的笑容說,顯然他還沒有發現窗外的秋海棠,即使已經發現的話,他也沒有責怪梅影的意思。“共有幾處?”
“太平洋、大西洋、南冰洋、北冰洋、印度洋。”梅寶打座位上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得很,坐下去吧!”先生揮揮手,一面教梅寶坐下去,一面向別的許多學生說:“吳梅影真是最用功的學生,所以她每次總考第一。你們馬上就要畢業了,連世界的最著名的海洋都還不很清楚,大家年紀都比吳梅影大,為什麼一個也不如她呢?”這一次,秋海棠是真正的從心底里快活起來了!快活得竟使他在笑的時候掉下了眼淚來。從十年前他在天津受了季兆雄的暗算之後,今天還是他第一次自動的笑出來咧!
但因為老師這麼一贊,那第一個發現秋海棠的女學生,便不覺又側過臉來,向窗外看着,引得好幾個學生都跟着她這樣做。“這就是吳梅影的老子啊!怎麼又窮,又丑,像個妖怪一樣?”他彷彿在幻覺上聽到裏面那些學生在這樣說,臉上不覺一陣羞窘,忙來不及的從走廊里跳到了操場上去;可是他又捨不得走得太遠,大約距離三四尺路便站住了。
大雨還是不停的在下着,打濕了他的頭髮,打濕了他的外衣,但他一些也不覺得,雨傘挾在腰間,也想不到把它打開來。“……所以她每次總考第一……。”先生的聲音,彷彿還在他耳朵邊響着。
這倒是真的!梅寶自從在七歲那一年被他送進這一所小學校來以後,每學期總是考的第一名,而且從不缺課,品行也好;一張張印刷極不講究的獎狀,幾乎把秋海棠卧室里的一方牆壁也貼滿了,使他在極度憂鬱困苦的處境中,多少還能得到一些安慰。“下半年決定送她上中學堂去!”他心裏一再如此盤算着。“噲!你老人家可是瘋啦?站在大雨里為什麼不撐傘啊?”那校工又從裏面退出來了,一瞧見他便這樣喊。“快些,走進廊下來吧!散課還有二十分鐘咧!”
聽他這麼一喊,秋海棠才開始覺得自己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了。
“好的,好的,多謝你關照!”他賠着笑,重複走進了走廊下去,只是沒有勇氣再站到窗前去張望了;他擔心梅寶的那些同學,一直還在議論自己的丑相咧!
丑相,這在秋海棠的心理上,委實是比沒有錢花,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更惹人可笑的事,他甚至一度向梅寶這樣說過:
“孩子,你別告訴他們我是你的爸爸,只說是家裏的一個夥計,那末他們就不會笑你了。”
梅寶當然是不能答應的。
“爸爸,真虧你會說出這種話來!”她緊緊地攀住了秋海棠的肩頭說:“你是我的親爸爸,好爸爸,我怎麼不能向人家說呢?你說你長得丑,這是你自己犯的疑心病?我看街上走過的人,個個都比你丑,他們為什麼不怕別人好笑呢?我說我爸爸長得最俊,從前像一個美女,現在像一個戲裏的英雄。不信你問張小狗子!”
說得張小狗子和秋海棠全笑起來了。
關於下半年梅寶進初中的事,秋海棠從去年起,已在心裏盤算着了;雖然樟樹屯並沒有什麼中學,最近也得上衡水縣去,但這一點是不足以搖動他的決心的,他只愁梅寶一個人寄宿在學堂里,準會吃不慣那種苦。
“你想城裏要租一間屋子容易不容易?”有一天,他曾經這樣問過小狗子,為了女兒的讀書,他簡直準備再搬一次家。
“可是這幾畝田誰種呢!”張小狗子的答覆倒也乾淨得很。
於是秋海棠只能放棄搬家的計劃了,田沒有人種,甚至荒掉都沒有問題,只是一家三口的糧食,又打何處來呢?花錢去買吧,要花錢的地方太多,而他所有的錢太少了!
他把身子靠在廊下的一條木柱上,臉朝着天空,不覺想得出了神。
後來還是散課的鐘聲把他驚醒了。
“爸爸,下這樣大的雨,你還要自己來,你瞧,身子上全部打濕了!”梅寶張開着兩條纖長的手臂,像燕子掠水一樣的撲過來,抱住了秋海棠的腰透着怪嬌痴的神氣說:“下會再是這樣,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秋海棠卻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說什麼話,便一手攙着她,急急忙忙的向走廊盡頭走去;他見了梅寶的老師和同學,心裏總是很害怕,只要躲得過去,他就絕對不希望跟他們照面。
將到走廊盡頭,他便蹲下了身子,想把梅寶馱起來。
“這樣不好,爸爸!”梅寶卻執意不肯。
秋海棠一面很尷尬地把身子站起來,一面旋過頭去,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他女兒一眼。
“不,爸爸,我已經長得這麼大啦!再馱在你身上,人家是要笑的。而且我上次秤過,不是已經有五六十斤了嗎?你馱着我走回家去是一定很辛苦的。”梅寶透着滿臉可愛的笑容,層次井然地說,那種溫和的態度,伶俐的口齒,真和當年的羅湘綺一些沒有分別。
秋海棠昂起頭來,望着天空,一面慢慢地打開手裏的雨傘。
“爸爸,怎麼啦?”
“沒有什麼。”
“你又哭啦?”梅寶竭力壓低着聲音問,同時還踮起了足尖。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湊到他的耳朵邊去。
“沒有,臉上濺的雨水。”他把一條衣袖胡亂在臉上拂拭了一下。“那末咱們怎樣回去呢?”
“你攙着我就行啦!”
當他們父女倆緊緊地偎依着走出校門時,好兒十雙小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們;在這公立第七小學裏,吳梅影跟她的爸爸早已成為大家所最注意的要人了。您想:小的是長得那麼美麗,念書又聰明,而老的卻是那樣的醜陋,偏又鍾愛得他女兒像明珠一樣,每天自己送着她來上學,下午又親自趕來把她接回去,這樣那得教人不注意呢?
風勢倒漸漸小了,雨卻還是很大。
“爸爸,你把傘撐過去一些,盡蓋着我,你自己身上全打濕了!”因為秋海棠盡把撐的傘側向右邊去,遮蓋梅寶,幾乎使自己的半個身子完全淋在雨里,梅寶看見了,便立刻這樣抗議着。
“不,這是方才打濕的,現在我也遮得到。”他還想強辯。
梅寶一賭氣便把腳步收住了。
“爸爸,你當我不生眸子嗎?”
梅寶越是這樣嬌嗔假惱,秋海棠便越是愛她;不等她再說什麼話,他已把那空着的左手,突然把她抱起來了。
“孩子,你當然是不生眼睛的!”他一面說,一面就不住的吻着梅寶的小臉。“你沒有瞧見這頂傘有多麼大嗎?咱們並着肩同走,遮了你,哪裏還能遮到我;要大家不淋濕,只有讓我抱着你。”
梅寶原想摔脫他的手,依舊跳到地上來,但聽他這麼一說,便只能讓他抱着了。
“算你說得不錯,好爸爸!”她爽快把兩條手臂勾住了她父親的頭頸“……啊!爸爸,你身上的衣服已經全濕透了!為了我,你這樣的吃苦,明天起我再也不來念書了……!回頭你再害起病來,……”
十數年來父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即使梅寶是一個天性極涼薄的孩子,也不能對她父親沒有一些感情;何況她的個性原是最仁厚不過的,當她的手指才摸到秋海棠的濕透了的衣服時,便禁不住失聲大喊了。
“僅僅淋濕了一些,孩子,急什麼呢?”
但梅寶已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喂,痴孩子,哭什麼啊?你瞧快要進市梢了,教人家看見了不怕羞嗎?”秋海棠笑着說,一面還在她頰上用力吻了兩下。
梅寶卻委實沒法止住自己的哭。
秋海棠抱着她走了一大段路,手裏也真覺得有些累了,便湊勢收住腳步,很小心地把傘換到左手裏,再把女兒換到右手裏。
“梅寶,乖一些吧!你不是說爸爸的衣服全給雨水打濕了嗎?那末,你為什麼還要讓你的眼淚也掉在我的肩頭上呢?”他故意這樣打趣似的說。
梅寶果然給他逗得破涕為笑了。
“爸爸,我是為了擔心你又要害病才哭起來呢。”說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一條幹凈的小手帕塞進秋海棠的衣領里去,給他襯在脊樑上打算多少給他擋掉一些寒氣。“你想前年你害了病,躺在床上,多麼難受?連我到了學堂里去,也念不成書。你自己偏又不肯花錢,小狗子跟我幾次要去請大夫,你都攔着不許,好容易有一次給他偷偷地請了來;你還是不肯花錢配藥,把小狗子罵了一頓……。”
這倒都是真話,秋海棠委實沒法給她頂嘴。
“好了,孩子,這一會要是再害病,一定教你去請大夫!”他只能這樣哄着她。
“只怕到那時候你又不許了!”
“無非為了錢啊!”秋海棠忍不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孩子,我們窮人什麼只能熬一些苦,不然往後怎麼還能活下去呢?”
梅寶伏在他肩頭上默默地思索了一會。
“你是窮人,我自然也是窮人了。”她把雙手捧住了秋海棠的長滿着短髭的臉龐,視線集中在他那兩個永遠顯着很憂鬱的神氣的眸子上。“那末為什麼我要穿得這般齊整,你卻穿得那樣破爛呢?為什麼我可以常常吃許多好的東西,而你卻天天跟小狗子啃棒子麵做的窩窩頭呢?為什麼我害了病,馬上就請大夫吃藥,你卻只是躺在床上哼呢?……爸爸,為什麼啊,我一定要知道!”
話還沒有說完,淚珠已打她的眼眶裏像泉水一樣的湧出來了。
秋海棠竭力把視線避開去,嘴角上發出了淡淡的一笑。
“你是孩子家,不能吃苦;我呢,年紀這麼大了,再苦一些也熬得住。這倒用不到你擔心的。”
“不,這種話我不相信,人家從來不是這樣的!”梅寶很倔強地說。
“孩子,乖一些吧,你只要聽我的話就是啦!”秋海棠還是照例用這一套話來回答她。“反正是我自己要這樣疼你的。該吃些什麼,穿些什麼,你又從來不曾和我吵過。孩子,相信我吧!我自己願意熬一些苦,完全是為了你!”
“別說下去了,爸爸,又是這麼一套老曲子。”梅寶呶起着一張小嘴說。
現在,他們已快走進屯口了。梅寶偶然望後面一看,只見住在她家左邊的十歲的小朋友梅如春,正赤着一雙泥腿,在大雨里狂奔着,混身淋得像一頭落湯雞一樣。
“爸爸,你待我太好了!”她瞧着自己身上完全乾凈的衣服,情感極度衝動地說。
“不,孩子,我是應該待你這樣好的。你在別處一定會比這裏快活得多咧……!”秋海棠差一些就要把心頭所蘊藏着的秘密對他女兒傾吐出來,但終於竭力忍住了。
不幸梅寶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雖然只聽到這麼很含糊的一句話,心上便立刻擁起了一團疑雲。
“在別處?爸爸,我不跟你在一塊兒,再能上什麼地方去呢?你的話真奇怪!”她睜圓了一雙眼睛,牢牢地看定着秋海棠的高低不平的臉龐,彷彿要從那兩道創痕裏面,看出她父親的秘密來。“你本來是可以上你媽那兒去的。”秋海棠望了一望天空裏的雨勢,不很經心地說。
不料這句話一說出來,真像在他自己面前劈下了一頭響雷。
爸爸!”湊他一個冷不防,梅寶竟竭力掙脫了他的手臂,像一條泥鰍似的溜到了地上去。
待他低下頭去看時,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子的臉上,已出乎意外的堆起了一重濃霜了;一股又痛苦,又悲憤的情緒,從她兩個眸子裏發射出來,一直透進秋海棠的心裏去,使他老大吃了一驚,險些把那一頂雨傘也摔掉。
梅寶的身子一半還留在傘的遮蔽之下,一半已淋在雨水裏了。
“怎麼?孩子,你這雙鞋明天就要不能穿啦!”秋海棠還想俯下身去把她抱起來。
“爸爸,慢一些!”梅寶卻倔強得像一頭小牛一樣。“湊小狗子不在這兒,你得聽我說幾句話!待我們把話說完,再回去也不遲呀!”
秋海棠隨便怎樣聰明,也想不透他女兒要跟他辦什麼交涉。當然,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把她看得太小了,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他對於她那超特的天資太忽略了,不然他是應該早就準備到會有這麼一天的。
“…………”現在他是只能看着她發獃了。
“爸爸,你不要當我還是個孩子,其實我什麼事都懂得,什麼事都記得。”她昂起着一張小臉,一些不氣餒地說,簡直比去年她在學堂里開遊藝會時在台上的表演還老練得多。
“去年夏天,不是有一個姓趙的伯父來過嗎?他在我們家裏住了一夜,盡和你說過關於媽的話。他說媽曾經好幾次派人上我們先前住的李家莊去找過我們,還在什麼報上登過兩封信,教我們去找她;趙伯伯也說,我們應該趕快去找媽,大家住進城裏去,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可是你再也不聽,一直對他搖頭嘆氣,後來爽快還逼着他不許把我們住的地名告訴她。你說媽一來,你就逃走。第二天,我跟你一說,你就要我一個人跟趙伯父去找媽,把你和小狗子丟在鄉下,這樣做別說趙伯父不贊成,我也怎麼能依呢……?”
梅寶精神抖擻地說了這一大篇話,倒把秋海棠說得垂着頭,一聲不發的像暈過去一樣了。
“爸爸,我真不懂,你說你和媽為著一件事大大的吵了一次架,所以分手了,那末你為什麼又要時常惦記着她,還一個人偷偷地流淚呢?再聽那個趙伯父說,媽也天天在想我們。這樣說你們原不曾吵過什麼架啊!爸爸,對不對?”她一面說,一面用力搖撼着她父親的身體,恨不得教他立刻答覆出來。
但秋海棠卻還像木雞似的呆立着,從他傘上掉下去的水滴,打在梅寶頭上,他也沒有覺察。
“既然不曾吵過架,媽回來你為什麼要逃走啊?爸爸,你為什麼不許啊?爸爸,你說啊!你快說啊!”她差不多要把個秋海棠推倒了。
她的聲音已經喊得很響了,但秋海棠卻完全像不聽得一樣。
“爸爸,你怎麼不說啊……?”梅寶爽快嚎陶大哭起來了。“你……你別的……待我都好……,只是……只是……你……不……不……肯把媽……找……找回來……,我們還有什麼快活……呢?”
直到梅寶伏在他半腰裏哭了好一會,他的知覺似乎才回復了。
“梅寶,你是不懂得的!”他用一種很低的聲音輕輕地說,完全像說夢話一樣。“我們要是真把她找了回來,你果然是快活了,我或許也可以比現在更高興一些,但她自己卻再沒有一些樂趣了!”
他忘記了天空裏還在不斷落下來的大雨,突然把雨傘丟到了路旁去,騰出雙手來,緊緊摟着他女兒;用不到他們父女倆閉上眼睛,羅湘綺的幻影,已在雨絲里再沉再浮的湧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