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奧索雷斯家的那座巨宅位於新廣場一個背陰的角落裏,房子正面的裝飾過於奢華,反顯得俗氣;和俱樂部那座建築一樣,一塊塊方石由於潮濕已經發黑;潮氣順着牆根一直蔓延到屋頂。
走到大門口,安娜停住了腳步。她彷彿感到寒冷似的打了個寒顫。她朝對面附近的街口看了一眼,那兒陽光燦爛,視野開闊。阿基拉街的路面很陡,從那兒可以眺望遠山和山腳下綠茵茵的閃閃發亮的草地。麻雀嘰嘰叫個不停,它們一刻也不安寧,在廣場上、屋頂上飛來飛去,彷彿因不久就要去作冬季旅行,此時正向人們告別。
“佩德拉,別敲門,我們去散一會兒步吧。”
“就我們倆?”
“對,就我們倆。我們到草地上去,到田野里走走。”
“可是,小姐,草地上挺潮濕的。”
“我們可以找一條偏僻的沒人走的路走。你是這兒的人,熟悉這兒的路。你知道我們從哪兒走不會碰到人?”
“可是,路太爛了……”
“不怎麼爛了,太陽可能已經把地晒乾了。我這雙鞋子不怕潮。走吧,佩德拉!”
安娜像個任性的小女孩那樣懇求着。從她的表情看,很像析求天恩的虔誠的信徒。
佩德拉吃驚地看了看女主人。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眼下的樣子。平時那種冷漠的神態,那種表面沉靜內心似乎隱藏着憂愁和疑慮的神情,現在怎麼不見了呢?
這女僕年齡約二十五六歲,頭髮呈橘黃色,皮膚白凈,五官端正。她的美貌雖能激發情慾,卻難以使人產生好感。她竭力掩飾自己的鄉音,說起話來裝腔作勢,更使人覺得不舒服。她曾經在不少大戶人家當過女僕。她生性活潑,喜這喜那,而金塔納爾家卻很平淡,無論是她,還是別人都沒有發生什麼風流韻事,主人和僕人像泥塑木雕一樣,所以,她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堂維克多也許是個喜歡拈花惹草的老頭,但平時他的越軌行為也只是對她細細地瞧上一眼,或者對她說上幾句不擔任何風險的奉承話。女主人呢,言語很少,疑慮重重;有時倒很坦率,有時卻滴水不漏。不過,佩德拉確信,她家女主人也對生活感到厭倦。這侍女利用一切機會取得庭長夫人對自己的信任。她顯得非常殷勤謹慎,也裝做十分恭順的樣子。在她看來,後面這一點是最不易做到的。
女主人進行懺悔后,不顧路面潮濕,很想單獨到曠野里去走走,這引起了佩德拉的疑慮。她不同意這時去散步,不為別的,只是想看看女主人會任性到什麼地步。
她們沿着阿基拉街往坡下走,走到盡頭是橫穿而過的通向馬德里的公路。
“別從那兒走,”女主人說,“從這兒走吧,我們到瑪麗一佩巴泉去。”
“這個時候沒人上這些地方去,路可能已經幹了,太陽還沒有下山。您瞧,泉水就在那兒。”
佩德拉將下面窪地上一行白楊樹指給女主人看。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這個時候的那些白楊樹像鍍上了一層金銀。道路雖相當狹窄,但平整結實。路的兩旁是一片片牧場和菜園,牧草長得又高又密。無論是牧場還是菜園都靠城裏的水進行灌溉,這兒的土地比別的地方肥沃。綠茵茵的牧場點綴着藍黑色的向日葵,宛如一塊厚實的天鵝絨地毯,在夕陽反射下,閃閃發亮,光彩奪目。安娜沐浴在陽光下,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地上散發出的陣陣涼氣使陽光變得溫和宜人。
小道的兩旁是忍冬和黑莓樹籬,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棵樹於粗壯、呈黑色的榆樹挺立,樹冠巨大,活像撲克牌中的梅花“A”。光禿禿的樹頂抽出幾根嫩枝,微風一吹,頂尖的那幾片葉子晃動起來,發出響板似的聲音。
“您瞧,夫人,真奇怪啊!這些樹的樹枝只有頂端才有幾片葉子。”
佩德拉東看一會兒,西看一會兒,接着便在樹籬上採摘鮮花。時而花兒刺破了她的手指,時而黑莓勾住了她的衣服,弄得她又是叫喊,又是歡笑。剛才她們走過幾條名聲不太好的偏僻小道,來到草地上,佩德拉見自己單獨和女主人在一起,便對她顯得隨便一些。
佩德拉不相信庭長夫人會突然變得這麼虔誠。
“剛才她懺悔了整整一個小時,在她得到寬恕站起來時,她臉上顯出像得到神靈啟示似的表情。眼下她又跑到這郊外來散步……我不相信她真的這麼虔誠,我們等着瞧吧。”
安娜的這個侍女在算計,在想像,她總喜歡追根究底,想知道結果。她原本已見到了自己的賞錢——那一枚枚金幣在叮噹作響,但女主人突然顯得這麼虔誠,這使事情變得複雜起來,出現了對佩德拉來說也是新的情況。
她們來到了瑪麗一佩巴泉。泉水位於粗壯的栗樹樹陰下,樹榦被刻得滿是疤痕,一般都是人名的縮寫,也有的寫上全名。從遠處見到的那一排白楊樹像一道防護牆,使這個地方更為隱蔽,太陽下山時更加陰涼。東邊是一座山丘,它成了泉水周圍這個大自然形成的寧靜地區的屏障。泉水雖位於窪地,但景色宜人。兩邊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菜地,各種蔬菜猶如一陣陣碧波綠浪;從那兒可以望見霧靄茫茫的遠方。科爾芬山高聳入雲,山峰異常陡峭,它的一旁是一塊隱沒在山丘中的谷地。夕陽使周圍的氣氛非常寧靜,陽光里彷彿有一層閃閃發光的塵埃在浮動。透過這層塵土,青紫色的科爾芬山便呈現在眼前。
安娜在一棵替泉水遮陰的栗子樹露出地面的樹根上坐下。她觀賞着兩邊如同被焰火照亮了的山坡,夢幻般地聆聽着流向草地的涓涓溪水的柔聲細語。麻雀和燕雀在栗樹的枝條上跳來跳去,片刻也不安寧,嘴裏總是吱吱呀呀叫個不停。乾枯的樹葉不時地從樹枝上掉下來,落向泉水,在水面上打了幾個轉,便緩慢地朝狹窄的水渠漂去。隨後,又順流急下,消失在溪水中,平靜的水面迅即掀起銀白色的波瀾。一隻白鶺鸰(在斐都斯塔稱為“洗衣婦”)啄着地面,毫不畏懼地在安娜面前跳來跳去,因為它非常相信自己那一對靈巧的翅膀。它轉着圈子,尾巴掃着塵土,時而躥到水邊喝水,時而跳上樹籬,好奇地鑽進黑莓低矮的枝條中間,一會兒它又鑽了出來,總是那麼活潑,那麼快樂。接着,它一動不動地停了一會兒,彷彿在思索着什麼;突然它彷彿受了驚,也可能產生了疑慮,竟無緣無故地展翅飛走了。開始時,它飛得又直又快;隨後飛得慢了些,忽高忽低,最後消失在被夕陽染成紫紅色的空中。安娜一直注視着在空中飛翔的“洗衣婦”,直到它消失。“這些小動物,”她想,“有知覺,有願望,甚至也能思考……這隻小鳥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它對這個陰暗的地方厭倦了,便展翅飛走,尋找光明,尋找溫暖和廣闊的空間。它多麼幸福!我感到厭倦,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她庭長夫人本人也對自己生活的那個陰暗的地方感到厭倦了。講經師給她許諾的是新的東西嗎?是值得愛慕的嗎?剛才她對他說,自己孩提時代曾有過一陣宗教狂熱,後來,她那兩個姑媽和斐都斯塔的女友們又使她摒棄了這種帶有虛榮心的宗教熱情。對此,講經師是怎麼說的呢?講經師的話她還記得一清二楚,那從懺悔室百葉窗的小方格里傳出來的柔和的話音現在還縈迴在耳際。他的話具有很大的說服力,只是她已記不得原話了,大意是這樣的:“我的孩子,您在認識主以前便懷有願望尋找他,可是這種信仰不完全是純正的;後來你又產生了蔑視,使信仰受到了損害,但這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她記得很清楚,他是說“一點”。講經師在懺悔室里說的話和他在佈道壇上說的不一樣,這是她現在才發現的。在懺悔室里,他說的話親切動人,說的道理也很對,這是她在詞藻優美的書中無法讀到的。他會給她打比方:“我的孩子,您在河裏游泳、划水時,將河水攪渾了,就像我們平常見到的那樣。後來,您在沙灘上發現了一小塊金子,金子小得很,連一個比塞塔也不值,您會以為自己成了百萬富翁嗎?您會以為自己發現了這一小塊金子就會發財嗎?您會認為河裏流淌的全是價值五個杜羅①的鑄有國王頭像的金幣,而這些金幣又是您的嗎?顯然這是十分荒唐的。然而,正由於這樣,您會輕蔑地丟棄那金子,揮動手臂,雙腳拍水,濺起陣陣水花,繼續在水裏游泳,再也不去想您在沙礫中發現的那一小塊黃金嗎?”這個比方打得恰到好處。她彷彿見到自己穿着無袖泳衣,在榛樹和核桃樹樹陰下的河水裏划水;而講經師則穿着潔白的法衣,跪在河岸邊,雙手合十,請她不要拋棄那一小塊金子。語言的說服力就在於說出來的話能看得見,摸得着。聽了講經師那一連串和美、新鮮、充滿天國歡愉的言語,她激情滿懷,在有許多橫木條的窗子前她敞開了心扉,說了一些平時和他人說話時從來沒有說過的話。講經師在裏面默默地聽着,等她把話說完,懺悔室里的人顫抖着聲音說:“我的孩子,您的悲傷與充滿幻想和疑慮的經歷值得我好好思索。您的靈魂是崇高的。僅僅由於在這個場所,我無法對懺悔人進行讚揚,我也不能告訴您金子在哪兒,污泥在哪兒……我更無法讓您見到,您身上的金子比想像的還要多。不過,您仍是一個病人。凡是上這兒來的人靈魂都是有病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說懺悔的壞話。懺悔不僅是一種神聖的制度,而且,從世俗的角度看,也很有好處。您難道不理解(任何人都能理解)這種治療靈魂疾病的醫院對靈魂有病的人來說是很需要的嗎?”講經師還談到新教辦的報紙為解釋心靈上的問題而作的輔導。“新教的教徒們由於缺乏精神之父,便只好求助於報刊,這不是很荒唐嗎?”教區法官說完,哈哈大笑。
①西班牙古幣名。
接着他又說了一些話,內容是這樣的:她不應該去那裏只為了求得對罪孽的寬恕;靈魂和軀體一樣,也需要治療,需要講究衛生;懺悔神父是個保健醫生。有的病人不服藥,有的病人隱瞞自己的病情,有的健康人不尊重養生之道,這等於害了自己,也等於欺騙了自己。同樣的道理,一個有罪孽的人,或掩飾自己的罪過,或不如實進行懺悔,或敷衍搪塞,或不遵循應遵循的精神法則,這也是在損害自己,欺騙自己。要治好靈魂的病,光聽一次講經是不夠的;不帶着自己平時不加註意的老毛病去聽講經,就等於不想真的恢復健康。由上述這一切可以得出合乎情理的結論,除了遵守所有的宗教戒律外,還得經常進行懺悔。懺悔不能流於形式。一個人真想治好自己靈魂上的毛病,一定要選擇好懺悔神父。然而,一旦選擇好了,就應該將他看成真正的精神之父;或者不用宗教的話說,將他看成知心兄長,心裏苦惱時,找他求得寬慰;心裏有什麼慾望,跟他彼此溝通;有了他能增強信心,消除疑慮。這一切即使我們的聖教不要求這樣做,按一般的常情也應該這樣。聖教從最高的教義到禮儀上的任何一個細節,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庭長夫人對那種將信仰和情理統一起來的說法很感興趣。她今年已二十七歲,卻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言論。她只是沒敢向講經師提問題,不過,以後會有時間的。
一隻銜着一顆麥粒的麻雀飛到安娜的面前,目空一切地瞧着她。安娜回想起大祭司,他的特點就是像鳥類。
里帕米蘭先生是個好人,可他哪裏在聽懺悔呢?完全是例行公事,從來沒有對她進行任何教誨。除了她的婚事,跟他懺悔了這麼多年一無所獲。這可憐的老頭子老是說他對庭長夫人的罪孽了如指掌,他總是用這樣的話安撫她:“好的,好的,再往下說吧;還有嗎?再往下說……念三遍《天主經》,一次《聖母經》,再施捨點什麼就行了。”這真是個怪人!堂卡耶塔諾什麼時候跟她談起過她有什麼樣的習性?可是,講經師一上來就說她的氣質非同一般。這個情況,還有其他一些情況都應注意到。這種說法完全是新的。
另外,安娜還高興地發現,堂費爾明跟她說話時,將她看成是有文化有教養的人;他對她談到許多書的作者,認為她是熟悉的;他還隨意用了不少術語,卻沒有對她進行解釋。
多麼崇高!什麼是美德?什麼是神聖?那就是最好的道德,最神聖的事物。美德是指心靈的美和外表的整潔,這對品德高尚、愛好整潔的人來說是容易辦到的。對不喜歡服裝潔凈、不愛用水的懶散的人來說,整潔是一種折磨,是辦不到的事情;而對一個正派的人來說(他是這麼說的),這是生活中最迫切的需要。宗教沒有將道德之路說成是艱難的道路,對於沉陷於罪孽之中的人來說,才是畏途。能改過自新的人總是處於警覺狀態的,只要叫喚他一聲,他就過來了。培養美德,開始時,只需做出與習慣勢力不同的微小的努力,由於有了速度和善良的“慣性”,第二天就不用費勁了。這符合力學的原理(德·帕斯先生是這樣說的)。可以給美德下一個定義:心靈穩定平衡;也可以說是一種歡樂,是陽光燦爛的晴天;是一陣陣芬芳清爽的微風。有道德的靈魂是上帝賜予的、各種美德能像鳥兒一樣愉快鳴囀的鳥籠。她常常抱怨的那種憂鬱心情是她對即將得到的美德的思念;她像思念故鄉一樣思念它。道德的修養還有技巧和熟練的問題。通過齋戒、禁慾來進行德行的修養,當然是非常符合聖教教義的做法,但也有其他的方法。就是在我們喧鬧的城市生活中,也有希望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這時,庭長夫人竟將她認為非常狹小、單調、凄涼的斐都斯塔視為巴比倫城了。她讀過聖奧古斯丁的書,書上那個神聖的主教喜歡宗教音樂,他不是為了讓耳目得到享受,而是為了凈化靈魂,這點她不是還記得嗎?所以,一切藝術是這樣,對大自然的觀賞也是這樣,就是閱讀純歷史、純哲學著作也能達到凈化靈魂的目的,使它達到神聖的境界。為什麼不行呢?當你進入更高的境界后,就能把握住自己,不怕誘惑,只懷有審慎的擔憂。這時,就會發現以前許多危險的現象現在就不一樣了。比如,閱讀禁書對弱者來說,猶如毒藥,對強者來說,卻是一服清腸的瀉藥。對於有一定抵抗力的人來說,壞事卻從反面對他具有建設性的意義。
講經師沒有講他自己是不是能抗禦一切的強者,可她猜測他是這樣的人。總之,講經師講的道德和信仰,和她兩個姑媽對她說的大相逕庭,和那種她作為例行公事學會的庸俗的頂禮膜拜也完全不同。對,和人們教給她的那種枯燥乏味的拙劣的教義相比,真正的宗教更符合她少女時期的夢想,與洛雷托山上的幻覺更為接近。講經師答應改日再給她講更多的東西。這麼一來,她將能領略、感受到多少新的事物!她有了這樣一位情同手足的兄長,該有多幸福!她能和他談談上面說到的這些事情,談談最有趣、無疑也是最高尚的事情!
有關她個人的問題,也就是安娜的罪孽,他們談得不多。講經師只是一般地說了說,他認為對情況了解得不夠,需要進一步了解。
想到這兒,庭長夫人感到有些惶惑。他已經寬恕她了,可她還沒有絲毫提及自己對堂阿爾瓦羅的傾慕。是的,這是一種傾慕。眼下既然認為自己已克服了這種罪惡的衝動,她願意正視這個問題。這是傾慕,用不着為自己的錯誤加上偽裝。她只是泛泛地談了談自己丑惡的念頭,因為她覺得具體地說出自己對誰產生傾慕,說出這個男人是誰,他有什麼表示,存在什麼危險,那是不體面的,對她自己來說,也是不公正的。然而,她該不該這樣做呢?也許是應該的。可是,她這樣做不是無緣無故地讓堂維克多丟臉嗎?因為無論在願望上還是事實上她都是忠於他的,而且永遠會忠於他。儘管這樣,她在懺悔時,還應該將那個問題說得具體一點。她得到寬恕了嗎?明天她能心安理得地去領受聖餐嗎?這不行,絕對不行,她不去領聖餐。她準備裝頭痛待在家裏,下午再去懺悔,再過一天去領聖餐,這個打算很好。她次日不去領受聖餐的決定使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像放了一天假一樣。晚上她可以按照新的方式來思考宗教和道德方面的一般問題,不必考慮自己配不配迎接聖體的事了。她要把這件事往後拖一拖,喘口氣。現在她覺得可以盡情地高興高興了,這愉快純粹是由道德力量引起的,這一天也許就是道德大放異彩的一天。
講經師多麼幸福!他整個身子都沐浴着愉快的道德之光,心中有許多鳥兒像天使合唱隊一樣在為他歌唱,所以他才永遠臉帶微笑。當他在堤岸漫步時,在那群心靈懶散、精神狹隘的斐都斯塔人中間,他顯得多麼優雅!他的氣色也很好!
斐都斯塔,斐都斯塔埋沒了這個珍寶!講經師怎麼不當主教呢?天知道!她雖說也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但為什麼只當了斐都斯塔的前庭長夫人?演出舞台的位置是次要的,關鍵是節目要豐富多彩。面前這隻小鳥沒有靈魂,它靠翅膀飛翔。我有靈魂,我要用心靈的無形翅膀,在純潔的閃閃發光的道德天地里飛翔。
她打了個寒噤,回到了現實中。周圍已是黑洞洞的,天上烏雲密佈,太陽躲在烏雲里,楊樹后太陽留下的一絲餘輝,猶如一塊紫紅色的布。天突然黑下來,氣溫驟降,刺耳的蛙鳴聲從附近草地上的一個水坑裏傳來,像是在為太陽送行,也像野蠻的異教徒為從東方漸漸趨近的黑暗唱讚歌。那神秘的一絲夕陽的餘輝消失后,像孩子們呼叫一般震耳欲聾的瀑布聲更響了。
“佩德拉,佩德拉!”她大聲地呼喚着。
沒有人答應。這侍女上哪兒去了呢?
一隻蹲在粗大樹根上的蛤蟆眼睜睜地望着庭長夫人。它離安娜的裙子只有一扌乍遠。她害怕地叫了一聲。她覺得那隻蛤蟆好像已經聽到了她的心聲,這時正在嘲笑她想入非非。
“佩德拉,佩德拉!”侍女沒有答應。蛤蟆仍在盯視她,使她感到厭惡和恐懼。
佩德拉來了。她流着汗,臉紅紅的,呼吸異常急促,幾小縷金色的鬈髮垂到眼睛上。剛才她見女主人在想心事,便離開她到自己表兄安東尼奧的磨坊里去了。磨坊離那兒不遠,只有一箭之遙。
安娜盯視着侍女的眼睛,她也目不斜視,以探詢的目光瞧着女主人。磨坊主安東尼奧(即她的表兄)喜愛她,這事女主人是知道的。佩德拉打算和他結婚,不過,要過一些時候,等他日子過得好一些,等她自己再長大一些。她常去看望他,免得這情火熄滅,這樣,她老時便有依靠了。她將磨坊看成一隻儲錢罐,平時省下來準備操辦婚事的錢就積儲在那兒。安娜不知為什麼,心裏有點兒生氣。佩德拉和磨坊主的戀愛到底怎麼樣了,這事跟她安娜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盯視着佩德拉,細細地瞧着侍女的那副樣子:有些凌亂的衣衫、難以掩飾的倦容、頭上的汗水以及臉上的紅暈,庭長夫人這樣看她暴露了自己想掩蓋也掩蓋不了的好奇心。這姑娘在磨坊里幹了些什麼?這看起來並不重要的念頭卻死死地纏住了她,甚至使她感到痛苦,身不由己地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個問題上了。
“我們走吧,天太晚了。”
“是,夫人,天不早了。我們到家時都該點上燈了。”
“不會的,還沒有這麼晚。”
“到時你就相信了。”
“你要是不在表哥的鐵匠鋪里耽誤了時間……”
“什麼鐵匠鋪?那是磨坊,夫人。”
佩德拉認為庭長夫人的口誤是不懷好心。
走到斐都斯塔最外面那幾幢房子跟前時,天黑下來了。她們進城走的那條路叫“林陰大道”,兩旁隔一段距離有一盞煤氣燈,淺淡的燈光,映照着積滿灰塵的合歡樹葉。
“你怎麼將我領到這兒來了呢?”
“這有什麼關係?”
佩德拉聳了聳肩膀。她們沒有沿阿基拉大街往上坡走,卻繞了個圈子,進了一條在斐都斯塔為數不多的新街。這條街上都是四層樓房,建築式樣大同小異,都有一條色彩既不協調而又刺眼的玻璃長廊。行人路有三公尺寬(對斐都斯塔這樣的城市來說,這樣寬的行人路顯得有些過分了),一邊有一排路燈,燈柱是鐵制的,塗成綠色;另一邊是一排樹木,樹木周圍圍着塗成綠色的木箱。因此,這條路叫“林陰大道”,實際上,它叫一八三六年勝利大街。天快黑的時候,工人們幹完了一天的活兒,這行人路便是人們漫步的地方,這兒十分擁擠,每走幾步總得停一下。女裁縫、製作背心的女工、熨衣工、鑲邊工、煙廠工人、火柴廠工人,還有軍工廠工人、鞋匠、男裁縫、木工,甚至泥瓦匠和石匠(還不算其他行業的人)都相約在勝利大街的合歡樹下見面,然後在那兒漫步一個小時。一雙雙腳踩在石頭路面上,發出刺耳單調的聲音。
這種方式的散步幾年前開始時只是一種滑稽的模仿。城裏的姑娘們仿效貴族小姐的言談舉止、說話的腔調。青年工人裝做紳士,挽着胳膊,裝腔作勢地在街上走着。久而久之,玩笑變成了習慣,白天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的城市,一到夜晚便開始熱鬧起來,呈現出一種狂熱的歡愉氣氛,正如貝加亞納家的聚談會上人們說的那樣,全城“窮光蛋”的神經都振奮起來。工廠車間裏沒有使完的力氣使到外面來了。每天干單調的活兒變得僵硬的肌肉在這兒得到了自由的伸展。另外,人們在不知不覺中為自己幹了活,做了有益的事感到滿足。姑娘們無緣無故地嬉笑着,她們你捏我擰,你碰我撞,五個一群,十個一團地湊合在一起;幾群工人過來就更熱鬧了。他們拍肩打背,狡詐地放聲大笑,有的假裝生氣地大叫大嚷,有的裝做害羞的樣子,這不是出於虛偽,而是在演喜劇。忸怩作態全都是假裝的,不過,誰要是裝得過分,就會被轟出“舞台”,羞得滿面通紅。誰的行為出了格,就可能挨耳光。一般說來,那兒人群的活動有一定的秩序,散步的人來來去去都是排列成行的。有幾個公子少爺夾雜在一群一群的工人中。如果有個學生和店員對姑娘們說句恭維話,她們準會感到高興。然而,如果哪個“穿禮服的”恭維得過了火,她們會假裝火冒三丈,或者會羞答答地提出抗議,還會來幾句諷刺挖苦的話。那些回家后還不知能不能吃到晚餐的姑娘,聽到行人說她們長得漂亮,反而會生氣,以謾罵回敬。情場上的老手對這種責罵並不介意,認為她們並無惡意,仍是一個勁兒地討好她們,最後還是佔到點便宜,如果有便宜可占的話。正派女子和沾上惡習的女人都毫無顧忌地在一起散步。從服裝上看,她們沒有什麼兩樣,都穿得十分隨便。雖說有的姑娘衣着整潔,但是,從那些從事體力勞動常常出汗的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總是一股刺鼻的氣味兒。常從那兒走過的行人也許並沒有發覺,但這種氣味總讓人厭惡,使人難過,因為這是一股貧困、懶惰、被拋棄的人的氣息。許多漂亮的女人,有的健壯苗條,有的纖細甜潤,但她們都衣衫襤褸,散發著那種臭氣;其中多數人沒有認真清洗,有的人還不梳頭,髮髻蓬鬆。那兒人聲嘈雜,人們說話都大叫大喊,開懷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唱歌。那些十四五歲、臉蛋像天使的小姑娘,聽人謾罵和說下流話,不但不害羞,反而狂笑不止。去那兒的人都很年輕,歲數大一點的人沒有那個雅興。在那些男人中也許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的。有些工人好端端的突然不說話了,本來很高興,頃刻間變得悶悶不樂。在這些“無產者”中間也有幾個“老風流”。
安娜被包圍在人群中,這是她沒有想到的。不在行人路上走又不行,因為街上十分泥濘,這時又是遞送郵件的時候,通向東站的這條道上車輛川流不息。
人們給庭長夫人讓開了一條道。那些膽大妄為的年輕人無禮地將臉湊近她。可是,當他們見到她那聖母馬利亞一般慈祥秀麗的面容時,頓時肅然起敬。
安娜走過去時,那些工廠的女工不再嘀嘀咕咕,也不再嬉笑。
“這是庭長夫人!”
“多漂亮!”
她們和他們都是這樣說的。這是自發的無私的稱讚。
“喂,美人,你媽媽萬歲!”一個帶加西利亞口音的安達盧西亞人竟然膽大妄為地叫嚷起來。
他這番熱情竟招來了他最尊敬的朋友的一巴掌。
“太放肆了,你瞧,這是庭長夫人!”
她的美貌是盡人皆知的。
那些花花公子也說佩德拉是天使。她覺得很高興。安娜微笑着,加快了步伐。
“我們走到什麼地方來了?”
“這有什麼關係?他們不會把您吃掉的,許多小姐都可以從這些老百姓身上學到他們的教養。”
以往庭長夫人在這樣的時刻也曾走過那兒,但這次她以敏銳的目光見到了什麼,她從那群衣衫骯髒的人身上聞到了刺鼻的惡臭,聽到了亂鬨哄的喧鬧聲,也感受到了某種愛的愉快。看來,愛是一種普遍的需要。在那群亂鬨哄的人中,有的人在竊竊私語,有的人鬱鬱寡歡,有的人嫉妒皺眉,有的人目光中閃爍着情火……在恬不知恥的對話中,在粗野的謾罵聲中,在無禮的推推操操和野蠻的舉動中,也有精美的“花朵”,她們知道什麼是羞恥,她們雖然非常貧困,但有純潔的幻想和對愛情的憧憬。
安娜和窮人們分享了片刻歡樂。她想到自己,想到了自己那種只有犧牲沒有任何歡愉的生活。面對自身的不幸,一種自悲自憐的感情油然而生。“我比這裏所有的女人都可憐。我的女僕有她要好的磨坊主,他對着她的耳根說些悄悄話,使她面紅耳赤;我在這兒聽到歡笑聲,產生了我從未體驗過的激情……”
這時,她們不得不在人群中停下來。行人路上出了事故。一個長着一頭黑色鬈髮。皮膚黝黑、身穿藍襯衣的高個子青年大叫道: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放開我,我要宰了她!”
他的夥伴們抓住他,想將他拉開。小夥子眼冒火星。
“怎麼回事?”佩德拉問道。
“沒有什麼,”一個男人說,“是爭風吃醋。”
“對,”一個年輕女子大聲說,“她如果不當心,他真的會掐死她。”
“活該!這女的不是個東西。”
穿藍襯衫的年輕人硬是被他的朋友們拉出了行人路。路過庭長夫人身邊時,他瞧了她一眼,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他此時還在想着怎樣出那口惡氣。然而,她卻從他那目光里受到強烈的觸動。這是爭風吃醋人的目光!嫉妒的人就是這樣看人的。她覺得那雙眼睛非常美,不僅美,而且有人情味!
主僕倆終於走完了林陰大道,進入商業大街。店鋪里射出的燈光照到街上,將泥濘潮濕的石子路面照得透亮。在斐都斯塔一家新開張的最豪華的糖果店的櫥窗前,一群八到十二歲的孩子在為那些與他們無緣的甜食的質量和名稱爭論不休。他們只有靠想像才能領略它們的美味。
年齡最小的孩子閉着眼睛津津有味地舔着櫥窗玻璃。
“這叫哨子糖。”一個孩子武斷地說。
“這燈真好看!這是松樹燈,我知道……”
這情景使庭長夫人激動不已。每當她見到窮苦人家的孩子站在櫥窗前眼巴巴地盯視着裏面的甜食和玩具時,她就覺得喉嚨口堵得慌,不禁熱淚盈眶。那些東西與苦孩子們無緣。她認為這是最殘酷、最不公正的現象。眼下她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些為自己根本吃不到的食品的名稱爭論不休的流浪兒是她的不幸的夥伴,是她的小兄弟。她想早點回家,那種見什麼都會感到激動的情況使她感到驚訝。她怕舊病複發,心裏十分緊張。
“走快點,佩德拉,走快點!”她的聲音非常輕微。
“請等一下,夫人……那兒好像有人在向我們打招呼……對,是向我們!啊,是他們,沒錯。”
“誰?”
“巴科少爺和堂阿爾瓦羅。”
佩德拉發現女主人微微有些發抖,臉色蒼白。
“他們在哪兒?在他們到來前,我們能不能……”
她們已來不及躲避,堂阿爾瓦羅和巴科在她們面前站住了。小侯爵彬彬有禮地對她們做了一個手勢,用隆薩爾的話來說,這是他表示幽默的一種方式。梅西亞正正經經地向她們問了好。
一道道明亮的煤氣燈光從新開張的糖果店裏射出來,照得尚不習慣這麼強烈燈光的斐都斯塔人眼花繚亂。堂阿爾瓦羅瞧着讓煤氣燈照着的庭長夫人,一眼就看出她已不是那天下午那個心猿意馬的女人。他也不知為什麼,那天她那種溫和、坦率、平靜的目光使他有些泄氣,而眼下那種靦腆、緊張、急匆匆的一瞥卻使他增強了信心,他覺得安娜已經屈服了,他勝利了。雖然情況不一定這麼好,但他總喜歡給自己鼓勁。沒有自信心就一步也前進不了。他還有很多路要走,而且要加快步伐。
斐都斯塔幾乎整年有雨,偶爾出現幾個好天,人們便趕緊出去走走,吸點新鮮空氣。不過人們常去散步的那些地方只有節假日才擠滿了人群。為數眾多的窮苦人家的姑娘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天天下午都穿同一件衣衫。晚上情況就不同了。到了夜裏,她們就可以穿得差些,去逛新區、商業大街和麵包廣場。麵包廣場有游廊,儘管比較狹窄。去林陰大道她們得晚一點,要等那些“痞子”都睡覺了才能去,還得找個去購買東西的借口,每個家庭都需要那麼多東西!人們進入商店,卻很少購物。商業大街是這種有點兒隱蔽的夜間漫步的中心。紳士們在寬闊的行人路上來回地走着,厚顏無恥地盯着站在櫃枱邊的女士們看。女士們則一隻眼睛瞧着商店新到的商品,另一隻眼睛瞧着街上,一面討價還價,一面捕捉街上男人飛快地投過來的獻殷勤的目光。商店的店員多數是加泰羅尼亞人,但他們的卡斯蒂利亞語①說得相當地道。他們態度和藹,幾乎個個都是漂亮小夥子。多數人都留着耶穌式的鬍子。不少人面色紅潤,一雙黑眼睛目光溫和。他們又浪漫又平心靜氣地垂首而立,彷彿在說:“小姐,我心底里懷着一片深情……”“小姐,即使擁有約伯②的耐心,我也……不過,我會耐心等待的。”
①即西班牙語。
②《聖經》中的人物,以忍耐力強著稱。
“啊呀,給你添麻煩了。”比西塔辛對一個穿海員領衣服的金髮店員說,她已經上上下下讓他搬了五十卷棉布。
“不,不,太太!這是我應該乾的……我非常樂意這麼做……”做店員就是要不倦地干,不怕麻煩。
比西塔辛總想給女僕做條圍裙,但一直拿不定主意。前幾天夜裏她自己也說沒有衣服穿了。
“今年冬天我要一絲不掛了。”
年輕店員和藹可親地微笑着。他不由自主地想着這個瘦削但體態勻稱的女士在大雪紛飛的嚴冬里穿着單衣瑟瑟發抖的樣子。
“您別往壞處想,別以為我會真的那樣。”她像個做了件冒失的事而感到惶恐不安的女孩子一樣地說,一雙笑眯眯的爬滿了魚尾紋的眼睛盯着那個店員,她還以為自己的眼睛明亮似火呢。那個加泰羅尼亞店員裝做自己讓那雙媚眼迷住了的樣子,答應每碼布讓價一枚小錢。
比西塔辛勝利了。可是,她不知道同一卷布賣給奧布杜利婭時卻讓了她一枚大錢。所以,這個笑容可掬、留着耶穌式鬍鬚的店員賺到的錢更多。
正如《御旗報》記者說的那樣,斐都斯塔漂亮的女人進了時裝店就不想出來。她們什麼都要看一看,翻一翻,把店員弄得神魂顛倒,同時和那些在行人路上漫步的公子少爺眉來眼去(這是奧爾加斯說的)。那些公子少爺大聲地爭論着什麼,好讓她們知道他們在那兒。那兒的氣氛非常歡樂。沒有特殊目的的歡樂是最外露也最容易滿足的。誰說不是呢?不光是青年男女,就連那些一本正經的人,諸如政府官員、大學教授、機關首長、律師,甚至連教士都會不自覺地盼着店鋪快點開門,盼着有個好天。天一晴,女士們便拿起披巾,體體面面地上街去。那是斐都斯塔人相約會晤的時刻,儘管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個時候他們可以見見面,敘敘舊情,聽一聽雜亂的語聲。可以看出,有的斐都斯塔人相親相愛,也有的互相厭惡;有的互相尊重,也有的互相蔑視。斐都斯塔人常常說本城個別人的壞話,但又維護全城人的形象。如果讓誰離開斐都斯塔,那他準會唉聲嘆氣地說想回去。夜間出來走走漸漸成了件需要悄悄乾的事(至少堂薩圖爾尼諾是這樣說的),但這卻具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市政府已負債纍纍,街上的路燈已減為每隔五十步才有一盞;另外,只在天黑沒有月亮的夜晚點燃,月光皎潔的夜晚不點燈。因此,每到夜晚,街上還是黑洞洞的,根本消除不了神秘感。人們不憑國力,只憑想像來觀察事物。
“女孩子們都彷彿變了樣。”小夥子們說。
斐都斯塔人沒有離開本地,只是想像自己已到了外地。在他們的想像中,一切都改變了面貌,但實際上還是老樣子。
“她們是誰呢?”
實際上她們就是米蓋斯家的姑娘,也就是說,她們永遠是米蓋斯家裏的人,昨天是,前天是,永遠是……
出來走走也是一種美好的享受。屬於西班牙誠實的中產階級的一部分的工人認為散步是最美好的享受。
有些大學生在堤岸或商業大街來回走走,不少姑娘對他們暗送秋波,回家便高高興興地上床就寢。有些已達婚齡的姑娘守着情人送來的鮮花整整八天。表面上她們裝做對送來的鮮花不屑一顧的樣子,而在暗地裏,在那難挨的七天裏,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玻璃窗的七天裏,她們一邊在鞋子上繡花,一邊偷偷地欣賞着那一束鮮花。由此可知,她們為什麼要在商店裏進進出出,為什麼看見什麼都會發笑,為什麼對店員的每句話,對有意將腦袋伸進敞開的櫥窗內的調皮學生的行為感興趣。一切都處於運動中,有人在歡笑,有人在喧鬧。”也就是這些人,他們在參加遊行時,肅靜無聲,認真嚴肅;在聽講道,參加九日祭和復活節活動時,低垂着頭,內心無比沉重。
安娜認為,每個人的臉上燃燒着詩一般的火焰。她覺得斐都斯塔的女人比往常更漂亮、更高雅、更富有魅力。從男人身上她也看到了不凡的氣質、果斷的舉止和浪漫的情調。她根據自己的想像,將從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配成一雙一對。她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女僕、女裁縫和貴族小姐與磨坊主、工人、學生和預備役軍人戀愛(愛與被愛)的城市裏。
只有她沒有愛。她和那些舔着甜食店櫥窗玻璃的窮孩子一樣,一無所有。突然她血管里一股叛逆的血流翻騰起來,沖向腦海。她怕自己又犯病了。
這是怎麼回事,上帝?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的精神狀態剛剛進入新的時期,即獻身的時期(不是無結果無人知曉的獻身,是在像親兄弟一樣的人的鼓勵下的獻身),為什麼在這樣的時期,心底里不合時宜地出現了這樣的願望?為什麼在自己的頭腦里會響起“進行戰鬥”的呼聲?為什麼她想打亂原來的秩序?在瑪麗一佩巴泉邊,她不是滿腔熱情地希望美德培養嗎?在她的心靈里不是出現了新的境界嗎?往後她的日子過得不是更有目標了嗎?啊,誰要是能把講經師請到她那兒來就好了!這時她的手碰到了一個男人的手,感到一絲柔情,一股暖意。這個男人不是講經師,他是堂阿爾瓦羅。他站在她身邊,隨意與她交談。她幾乎沒有去聽他說些什麼,也不想將自己精神狀態的變化(心裏感到惆悵)歸咎於他的出現。這時,她見到一些年輕女子和胖胖的半老的女人在行人路上,在被煤氣燈照得雪亮的商店內賣弄風情。
堂阿爾瓦羅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認為自己的出現和與安娜的接觸可以促進事態的發展。梅西亞總認為自己的儀錶很有吸引力。為了對此有一個具體的概念,我們可以將他設想為一台能發出火花的有思想意識的發電機,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台愛情的發電機,這台機器已做好啟動的準備。他實在太狂妄自大了,但他可以舉出無數實例表明他這種巨大的虛榮心是有根據的。他自認為很有才華。他是個政治家,閱歷深,他相信自己的經驗和勾引女人的藝術。然而,他又恭謙地對自己說,這一切如果與他英俊的儀錶相比,便毫無意義了。“要勾引那些失去了青春的女人,或嬌里嬌氣的墮落的女人……也許光有外貌還不夠,但那些規規矩矩的處女和正正經經的已婚女人只能在美男子面前屈膝投降。”
“我從來沒有見過駝背和誅儒能勾引女人。”他偶爾和自己的知心好友談起這類事情時,特別是在用了豐盛的晚餐后常常這樣說。“有人說,在個人喜好方面會出現一些反常的情況,但這種情況沒有普遍意義。誰願意在情場上成為臭不可聞的角色?不過,衰亡時期的羅馬婦女……”
巴科·貝加亞納這時便舉出從淫穢書上讀到的事例作為佐證。他描述了古代、中世紀和當代婦女的種種淫亂行為,當然都是一些老生常談。
“眼下最墮落的巴黎女人乾的事,當年巴比倫和塞瓦塔納的妓女也都懂,全都干過。”
巴科在講到古代史時,常常會犯粗心大意的毛病。剛才他說的塞瓦塔納其實是埃克瓦埃納①,顯然是他說錯了。不過,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哪個城市。這座城市有許多彩色的城牆,他是在《賣淫女的故事》中讀到的。不過,不是杜福寫的那一本,而是他熟悉的另一本書,作者是個學者。
①即位於德黑蘭西南部的伊朗城市哈馬丹。
“我也讀到過,”遇到這樣的情況,堂阿爾瓦羅往往會補充說,“有些稀奇古怪的公主和王后竟然跟公猴幹上了……”
“沒錯,先生,”巴科趕緊接著說,“維克多·雨果在他的一本小說中證實了這一點。這本小說法文的標題是《笑面人》,西班牙文版譯成《奉國王之命》。”
“不過,這種情況是非常個別的,”梅西亞接著說,“應該明白,女人追求的還是英俊瀟洒的儀錶。”
“這我相信,”隆薩爾說,“女人‘皆如此’。”“皆如此”這幾個字“火槍”是用拉丁文說的。
另外,堂阿爾瓦羅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這點他跟誰都沒有說起過。由於他主要是個政治家,他對長輩們的宗教信仰作了妥協,還譏笑政教分離。他認為和虔誠的天主教徒作對是很庸俗低級的。一八六七年他去巴黎參觀展覽會時,就已經知道燒炭黨人的信仰很流行,不過,體育和基督教仍繼續成為當時流行的時尚。信仰就是自信,這一點他很清楚。他本人沒有什麼信仰。要不是他有時感到死亡的恐怖,那他甚至“連祝福也不需要”。只有當自己孤身一人在旅店裏生了病,得不到真正的溫暖時,他才真誠地感到自己沒有成為虔誠的基督徒是件憾事。但等病一好,他就說:“咳,這都是因為身體有病才這麼想的。”不過,他認為應對唯物主義進行解釋,認為它是建立在認識世界、探索世界的基礎上的。他曾向朋友借來了一本只用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明什麼是唯物主義的書。他先弄清楚為什麼形而上學是不對的。他認為書這樣開頭很妙,省得他遇到許多讓人頭痛的東西。他還讀了布克納①的《力物論》和弗拉馬里翁②的幾本書。後者的書他不喜歡,因為它們說教會的壞話,卻又稱頌上天、上帝和靈魂……而他的願望正好與此相反。所以,弗拉馬里翁不合時宜。另外,他還讀過莫萊斯紹特③、維爾紹④和沃特⑤的西譯本,這些書的封面都呈橘黃色。他沒有看懂多少,但他認為都說到點子上了,說的都是他喜歡的普普通通的一般性的事物。更重要的是書中不承認地獄的存在。他還讀了盧克萊西奧⑥的詩論《物性論》的法文本,只看了一半。詩人論述精闢,只是太冗長了。他只記得書中講到原子什麼的,而他這個能讓出現他面前的所有美女就範的英俊男子,不是也由分子組成的嗎?有關信仰問題,梅西亞心裏想的就是這樣。巴科當然沒有想得這麼多,據梅西亞說,他只是個好的基督徒。只要梅西亞在斐都斯塔,這種想法也只有他一個人才有。他去過巴黎好幾次,一到那兒,他就像掏箱底里的東西那樣將他的唯物主義全都掏出來了。他的情婦如果對宗教不那麼虔誠,他就給她們灌輸有關原子和動力方面的思想。梅西亞的唯物主義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他舉辦過兩次講座,進行講解。當女人也明白了他的唯物主義時,堂阿爾瓦羅便得到許多好處。
①德國化學家,獲一九○七年諾貝爾化學獎。
②本世紀初法國天文學家。
③十九世紀荷蘭生理學家、哲學家。
④十九世紀德國生物學家。
⑤十九世紀德國政治家、病理學家。
⑥公元前一世紀拉丁詩人、哲學家。
每當堂阿爾瓦羅想起他的一個改變了信仰的情婦後來成為享樂主義的女人時,他總是睜大眼睛,眼冒情焰。
“她實在太妙了!”他讚歎道。這個女人肯定不是斐都斯塔人。斐都斯塔的女人不會相信,也不懂他的唯物主義。她們對別的事也知道得不多。
堂阿爾瓦羅來到安娜身邊。他確信自己的出現會對他心目中的這個貞婦產生決定性的影響。這個時候語言雖然不會產生危害,但作用並不大。他平時喜歡夸夸其談,眼下不是時候,還是以後再談吧。
巴科走在後面,和佩德拉聊着天。他對女僕沒有絲毫輕慢的意思,而佩德拉卻有些裝腔作勢。在戀愛問題上,這個女僕不相信階級的區別,她異想天開地認為,也許有哪個貴族心血來潮,會跟她結婚。當然,她並不認為堂巴科會這麼做,這是不可能的。不過,他對她的金髮和白凈的皮膚深表讚賞,也許這是個開始吧。
“安娜,在斐都斯塔您可能覺得有些無聊吧。”堂阿爾瓦羅說。
他試圖將談話自然地引導到他設想的那些可以進行長談的話題上,但沒有成功,後來,終於來了機會。
“是的,有時有些膩煩,因為雨下得太多。”
“就是不下雨,您也不常出來走走。”
“也許您沒有注意到,我常常出門。”
這句話一說出口,她就覺得有些冒失。這是她說的話嗎?奧布杜利婭跟男人是這麼說的,可她是安娜啊。
堂阿爾瓦羅感到有些尷尬。這位夫人想幹什麼?她想挑起話題,談談他們之間的事嗎?可他們之間的事實在沒有什麼可談的。對安娜剛才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他應該感到驚奇嗎?說他沒有注意到她!這只是一般的調情呢,還是含有某種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的微妙的意思?她想將他們倆都清楚的那些事情,將他們在教堂、劇院和散步時的不期而遇全都加以否定嗎?她有時眼睜睜地瞧着他,那熱切的目光猶如上天賜給他似的(她本不應該這麼慷慨地賜予他),她難道想否認這些目光的含意嗎?
其實,剛才安娜說那句話是無意識的,只是重複了一句沒有什麼特殊意思的話。但後來她想,自己這麼一說,一定會使梅西亞感到失望,因為他會認為,安娜根本就沒有理會他對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她覺得這樣回答不合適,否定得太多了,將明擺着的事實也否定了。
堂阿爾瓦羅生怕那天夜裏自己走得太遠,風險太大,他覺得還是學學斐都斯塔的男人遇到這種場合慣使的伎倆,來個“裝腔作勢”,乘機下台。他用討好的口氣說道:
“夫人,您走到哪兒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就連最漫不經心的人也會注意到您。”
他覺得這樣說實在太俗氣,含意也不清楚,便又說了幾句,但仍顯得庸俗和冷淡。
他還不明白,如果遇上別的女人,那種“裝腔作勢”的姿態也許會顯得荒唐可笑,可是對庭長夫人卻是最好的武器。聽了那幾句話后,安娜立即忘掉了一切,只是痛苦地思索着。“我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難道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含情脈脈地注視過我?以往到處都能見到他,這也是事出偶然?他目不轉睛地瞧着我的時候,難道心裏在想別的事兒?難道我偷眼瞥見的他那種憂傷的神情,那種由於煩躁和怨恨而引起的掩飾不住的衝動,也只是我的幻覺嗎?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一想到這兒,她出了一身冷汗。不,她永遠不會做出讓步,不會讓那熱切的目光表達出來的慾望得到滿足。她將永遠保持自己的貞操,她要始終如一地做出犧牲。除了堂維克多,她誰也不愛,這就是嫁給丈夫的嫁妝。當然,她並不打算不讓別人來愛她,這是她自己的事,是她唯一的樂趣。不讓別的男人來戰勝自己,她已做出了極大的努力;不讓別的男人來愛她,這太過分了。
一想到梅西亞並沒有對她抱有某種指望,也沒有對她有任何企求,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像開了一個黑洞,顯得十分空虛。不行,讓別人來愛自己,這是她個人的事,是她的樂趣,這是唯一的樂趣。這方面她要進行鬥爭。她不能也不應該去愛別的男人,但她可以被別人愛。為什麼不能這樣呢?唉,她本來以為非常幸福的這一天卻以令人可怕的形式結束了。這一天開始時,她擁有了講經師這樣的知心朋友和懺悔師。他告訴她,保持貞潔並不困難。對,這確實不困難,這點她非常清楚。但如果連讓別人愛也不允許,那就沒有意思了,太平淡無奇了,這就像斐都斯塔的事物一樣使她感到厭倦”‘…
堂阿爾瓦羅即使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個優秀的政治家,但他討好女人的外交手腕還是有一些的。也不知怎麼的,他很快明白,剛才他做對了。
從庭長夫人說話的聲音和她語無倫次的言談里,他發現自己剛才對她淡淡地恭維了幾句已產生了效果。“她在等我向她表露衷腸?可她明天不是要領受聖餐嗎?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呢?她實在太美了!”這個唯物主義者看着身邊的安娜目光熾烈,兩頰緋紅,心裏這麼想着。
他們走到奧索雷斯那座巨宅的門廳里,便停止了腳步。掛在天花板上的那盞金黃色的吊燈在寬敞的前廳里幾乎沒有多少亮光,裏面還是黑洞洞的。他們倆沉默了好幾分鐘。
“佩德拉和巴科呢?”庭長夫人吃驚地問道。
“一會兒就來,現在該拐過街角了。”
安娜覺得口很乾,要說話得用舌頭潤一下嘴唇。梅西亞看在眼裏,他很欣賞庭長夫人這一動作。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太美了,美極了!”
不過,他這叫聲又啞又低,完全是下意識的,不是放肆。這也是一種激情的流露,不是無恥的行徑,這比送一束平平淡淡的鮮花更有意義。他可以將它看成是內心的表白,是一個人激動時的魯莽行為。總之,這絕對不是一種膽大妄為,因為這對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來說,是不可能的。
安娜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但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出賣了她,它們在黑暗中尋找着堂阿爾瓦羅。他藉助黑暗後退了一步。他這句話像甘霖一樣澆灌了庭長夫人的心田,她雙目含情,加倍回報了他的一片深情。
“她是我的。”堂阿爾瓦羅想,心裏比事成之日還高興。
見巴科到了,庭長夫人問兩位紳士:
“你們願意上樓去休息一會兒嗎?”
“不啦,謝謝。一會兒我跟媽媽一起來找你。”
“找我?”
“對,他沒有跟你說?今天他請你和我們一起去看戲,今天首場演出,是你丈夫崇拜的堂佩德羅·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作品的首演,你還不知道?從馬德里請來的一名演員,叫佩拉萊斯,是我的好朋友,他把卡爾沃都演活了。今天演《人生如夢》……別客氣了,你一定得去,非常隆重,媽媽一定要你去,請穿戴好等我們。”
“小夥子,明天我還得領取聖餐呢。”
“這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的。”
“你可以過幾天去嘛。這件事你和我媽媽商量着辦吧,她會來叫你的。”
說完,顯得有些尷尬的小侯爵便走出了前廳。
佩德拉也回到家裏,走進院子裏,假裝什麼也沒有聽見。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準是他的緣故。剛才小侯爵跟她聊天,是想讓庭長夫人和梅西亞單獨待在一起。她知道巴科對自己很冷淡,都沒有在黑暗中擁抱一下自己。她側耳細聽,聽見堂阿爾瓦羅顫抖着聲音,以低三下四的語氣和庭長夫人告別。
“您去看戲嗎?”
“不去,肯定不去。”庭長夫人回答說,隨後關上大門,走進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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