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用喬裝齊英施巧計 陷迷陣老轉說真情

第九回 用喬裝齊英施巧計 陷迷陣老轉說真情

秘密的行動,常常碰到意外的問題。齊英剛剛作了決定,去抓何大拿,不想這時候又出了岔子:李金魁剛往外走,就聽有人敲門,啪啪啪啪敲得聲音挺大,聽得出叫門的人很着急。三個人立時都楞住了,不敢說要發生什麼情況。他們來不及商量,孫定邦說:“齊同志,你趕快下洞,金魁,咱們倆去看看。”齊英不大放心,也是覺着夜裏挺黑,到處都可以隱蔽,所以要跟他倆一同去。這時,外面敲門的聲音更急了,孫定邦從洞口通知了裏邊一聲“有情況”,緊忙着把洞口蓋好,然後急忙往外走去。齊英和李金魁都在後頭跟着,來到大門口內,孫定邦輕輕地問了一聲:“誰叫門?”外邊野聲野氣地回答了聲“我!”“你是誰?”“我就是我,你聽不出來?”孫定邦聽出來了:“你是二虎嗎?”“哼!”

“有什麼事?”“開開門再說吧。”“你跟誰來的?”“誰也沒有跟。”孫定邦還不大相信,他登着一塊木頭,從牆頭上探頭往外一看:果然是他一個,兩頭衚衕口外也沒有什麼動靜,他這才說了聲:“我給你開。”隨着話音下來,用手勢告訴齊英和李金魁躲藏起來,這才把門開開。二虎進來就問:“李金魁到你這兒來了嗎?”孫定邦說:

“沒有,你找他幹什麼?”二虎說:“沒有拉倒。”扭頭就走。孫定邦見他手裏拿着一把白光的刀子,知道是沒有什麼好事。於是上前一把拉住他問道:“你別走,找他幹什麼?來,進屋談談。”“談談就談談!”二虎就跟着孫定邦進了屋。

諸位;二虎是個什麼人啊?他找李金魁又幹什麼呢?

二虎是解文華的侄子,從小兒就是個滾刀肉,扛過小活兒,在軍閥隊伍里當過幾年兵,學得又粗又野。抗日政權剛一建立的時候,當了幾天村農會主任,因為他辦不成事,農民們把他撤下來了。後來大夥覺着他懂點軍事,敢打敢鬧,就選了他當民兵隊長。因為他好打人罵人,不遵守政策,有時還假公濟私,招搖撞騙,幹了不到半年,政府把他查辦了,民兵隊長才換了李金魁。他的名字本來就叫虎,大夥看他是個“二百五”,所以就跟他叫二虎。有的時候又看他瘋瘋癲癲的,因此也跟他叫瘋虎。其實他並不瘋,他只是有個羊癇瘋病根兒,他的眼睛抽得楞楞怔怔的,白眼珠子挺大,黑眼珠兒小,看人看事光直着看,好象是眼珠兒不會轉動似的。他今年本來才三十二歲,可是滿腦袋的頭髮都白了。他的臉上有三個傷疤:一個是因為抽起羊癇瘋來,倒在高粱茬子尖上把腮幫子穿透了;另一個是被炮彈片把顴骨炸破了一塊;還有一個是他小時候跟別人打架,他拿着切菜刀要砍人,大夥拉着他,他沒有辦法,急得把自己的天靈蓋立着砍了一刀。他個子不高,長的挺結實。不知道他在哪兒弄了一把捷克式步槍上的刺刀,擦得鏡明瓦亮,動身老是帶着它,他是隨時準備着和別人拚命。他的封建宗族觀念挺深,他們五家姓解的,不論是哪一家有了事他都要挺身出頭,袒護擋橫。因為撤了他的民兵隊長,他對黨、對政府、對李金魁就有了仇。今夜裏,李金魁到解文華家去被他聽到了,他又聽到了巧八哥兒和小鳳到李金魁家去要人,他問明了是怎麼回事,這就拿着刀子各處尋找李金魁。孫定邦已經看出他是為這事來的,可是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政治問題,所以把他叫到屋裏要跟他談談。

孫定邦和二虎倆人到了屋裏去說話,李金魁和齊英就走到窗外聽着。孫定邦問:“你找金魁幹什麼?”二虎說:“他把我叔抓到哪兒去了?他憑什麼隨便抓人?

媽的,我到處找找不着他,他要敢把我叔怎麼樣了,我就活剝了他這個半匹牛的皮!”孫定邦說:“你先別發火,李金魁是幹部,他也許是找文華有事,你不弄清了情況,就瞎鬧騰什麼?”“他找文華叔有什麼事?我看他是想給俺爺兒們扣上個漢奸帽兒,官報了私仇!”“金魁跟你爺兒們有什麼私仇?”“有什麼私仇?反正——”孫定邦這一句話把他給問住了。“不行,我得找他去。”

二虎說著就往外走。孫定邦攔也攔不住他,說了許多勸解他的話他根本就不聽,只好把他送着走了。

在孫定邦和二虎說話的功夫,李金魁想到屋裏去把他抓起來,被齊英攔住了。這時候三個人進屋又研究了一下這個情況:二虎和解文華在政治問題上有沒有關聯不敢肯定,但是他今兒黑夜一定要鬧得滿城風雨,都知道李金魁抓解文華這回事了。他要找李金魁當然是找不到的,使人可疑的是:他為什麼要到孫定邦家來找?莫非他們知道孫定邦是黨支部書記了?也許知道這兒有什麼秘密活動?不管怎麼說吧,反正情況越來越覺着嚴重;問題越來越覺着複雜;秘密越來越覺着暴露;鬥爭越來越覺着困難。就在今夜,需要爭取時間,弄清情況,處理問題,準備對策。在這樣情形之下,李金魁更不能等待了。他要馬上把何大拿抓出來,立即處理。可是孫定邦把李金魁攔住說:“等會兒吧,咱們再好好地考慮考慮。”

齊英這時候抓何大拿的決心也動搖了,他也是怕弄得捉虎容易放虎難。於是也就說:“是得再考慮考慮。”李金魁一聽就氣兒了,他粗着脖子紅着臉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麼?是小孩兒打哇哇哪?—說了不算!

你們考慮吧,我得回家去看看。”

把腳一跺他就要走。孫定邦一把把他拉住:“你先別走。”“我不走怎麼著?跟你們在一塊急死人!”齊英說:“同志!先別這樣,到了這個時候,千萬可別鬧不團結,有意見當面提出來。”李金魁又說:“意見早提了八個過了!你們老是前怕狼后怕虎,你們要不敢作決定,我作決定,犯了錯誤我擔著。”

齊英說:“這麼辦吧:咱們召開一個緊急的支委會,討論討論再作決定。”李金魁又說:“再開了會天就亮了。”“亮不了,早着哩,只要作出正確的決定來,事就好辦。”李金魁又說:

“開會也行,耽誤了事,受了損失你們負責!”齊英說:“先別說這個,咱們為什麼要耽誤事受損失呢?

趕快召集開會。”孫定邦說:“現在的支委就剩了三個。”“有三個就三個開,這是個組織。”“會好召集,把孫振邦叫來就行了,我去叫他。”孫定邦說著就去叫孫振邦。李金魁氣得咈咈的。

不大一會兒,把孫振邦叫來了。齊英一看,這人跟孫定邦的年紀差不了多少,是個矮胖子,光着脊樑,穿着褲叉,渾身都帶着泥土,汗水淋淋,看得出來他正在挖地洞哩。初次見面,孫定邦作了介紹,齊英就熱情地和他握手說話,可是他似乎待答不理。其實不然,他是這樣的性情,從小兒就不愛說話,可是心兒里秀密,平常開會時他也不輕易說一句話,不過他的話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分量,每個字都有每個字的用處。

四個人的會好開,把發生的情況和他們三個人的意見對孫振邦說了說,就單等孫振邦發言了。可是孫振邦的言是不能很快就說出來的,急得李金魁在地下直打轉兒。孫振邦卻低着頭眯縫着眼兒一袋接一袋地抽煙。李金魁又要發火:“咱們這是開啞巴會哪?”孫振邦象沒有聽見一樣,不過到底他說話了。頭一句就說:“老轉的口供沒有說完!要緊的他還沒有說哩!”李金魁一聽:“我覺着把他的尿都快擠出來了!怎麼還沒有說完呢?”孫振邦又說:“有咱們在着他們敢成立維持會?”齊英一聽:對啊!

他要成立維持會得先取得咱們的許可,要不然他就得先把這些黨員幹部除掉!孫振邦又說:“他們召集村民大會,誰參加啊?”齊英越聽越覺得有理,孫定邦的精神也提起來了,李金魁恍然大悟,你一言我一語地這個啞巴會立時活躍起來了。

由於孫振邦的分析提示,三個人都作了補充,齊英這才得出了結論:天亮以前敵人要來包圍村莊,把幹部、黨員們都抓起來,開村民大會,逼着群眾成立維持會,選舉大拿跟老轉當正副會長。看來問題是十分嚴重、萬分緊急!可是幾個人心裏都象有了底,並不覺得象剛才似地那樣慌亂可怕了。

那麼到底怎樣處理才好呢?幾個人的意見不一致。李金魁說:

“乾脆,把大拿跟二虎也掏出來和老轉一勺燴了!”孫定邦一聽是連搖頭帶擺手兒:“不行,那是蠻幹!到什麼時候咱也得講政策。”李金魁不服氣地又說:“講政策——是漢奸就槍斃!

二虎的問題沒有弄清先撂撂,可是象大拿跟老轉他倆的罪兒夠了。槍斃了他們,這就是鋤奸政策吧?”

齊英說:“不行。

同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我們執行政策,還得注意具體的策略問題哩!”

齊英這句話可把李金魁給說住了,他不明白具體策略是個啥意思。心裏想:我當了好幾年村幹部,開會開了不少,區幹部也認識得不少,可還沒有聽見講過策略問題兒,今兒這個區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倒策啊略兒地鬧起來了。他本想不言語,可是又憋不住,於是問道:“你說什麼是具體策略啊齊同志?”齊英象是背得挺熟:“具體問題具體對待這就是具體策略問題。”“具體問題具體對待,象何世昌、解文華這樣具體問題怎麼個具體對待法呢?”齊英又說:“怎麼對待,得弄明真相再說。”孫定邦聽着:從大拿、老轉到政策,從政策到具體策略問題,又從具體策略問題回到大拿、老轉身上來,結果還是得弄明真相再說。轉了個圈子,啥作用也沒有起,白浪費了時間,磨牙玩兒。

孫定邦看了看孫振邦低着頭眯縫着眼兒叼着小煙袋兒直笑,聽着齊英還要說下去,這才趕緊說:

“齊同志別說了,俺們這些個村幹部都是老粗兒不懂這個。天不早了,你快說說,咱們到底怎麼辦,好快點兒動作起來。”齊英說:“我的意見是這樣:何世昌跟解文華為什麼不能槍斃呢?因為不管怎麼秘密,要槍斃了他們,群眾也會知道是咱們八路軍乾的。可是,他們的罪惡計劃沒有成為事實,群眾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這樣咱們就會脫離群眾,結果是對敵人有利。再說,咱們剛才的結論只是估計,萬一咱們要估計錯了呢?所以還是得先把他們的底細弄清再作決定。”孫定邦點了點頭,李金魁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高興地說:“哎,這就對了!你早這麼說多好。一弄那些字兒話咱就聽不明白了。”齊英這時已經感覺到自己這個缺點,決心立刻改變,要學基層幹部們的語言和習慣,要想最實際的辦法。想到這裏,覺得越想越明白。於是高興地說道:“今兒這個問題咱們也得狡猾着點兒:拴個套兒叫他們鑽一鑽,叫他們使自個兒的拳頭搗瞎自個兒的眼!還是先從老轉下手,看看咱們估計得對不對,給他們擺個迷魂陣,叫他們把實話都說出來。殺不殺他們全在咱了。你們以為怎樣?”孫振邦堅決地說:“對!我完全同意。現在要殺他們那是怕了他們!”他把煙袋鍋兒一磕,啐了口唾沫,“甭怕,他們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一面說著把煙荷包繩兒使勁往煙袋桿上纏。他這幾句話又把齊英提醒了:“對啊!現在硬碰硬是不行!弄清問明也先不殺,叫他給咱們‘盡點義務’!咱們就按這個題兒討論討論吧。”於是幾個人又討論了一陣子,決定給敵人擺個迷魂陣。要問這個迷魂陣是怎樣的擺法,一會兒自然明白。

作了決定之後,孫振邦和李金魁就一同走了。孫振邦是家去穿衣裳,隨着把挖地洞的工作收拾一下再回來。李金魁去叫民兵,孫定邦留在家裏,準備應付意外的情況。齊英在這出戲裏邊要唱主角,他雖然很高興地要執行這個任務,可是自己心裏老是突突地跳,他對孫定邦說:“是不是可以讓丁尚武同我一塊去呢?”孫定邦是連搖頭帶擺手:“你要讓他一塊去,他‘拔脖兒楞等的哩’!可是你掌握不住他,何大拿一家子就都甭想活了!”齊英一聽也覺着是這樣,所以就不再提了。於是他趕忙收拾武器,更換衣服。他更換什麼衣服呢?更換了丁尚武的軍裝。這套軍裝他穿着是又肥又大,可是他要換上史更新的軍裝,那真得從衣服裏頭找人了。只好湊合著穿吧,好歹是黑夜,不仔細看也並不算扎眼。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孫定邦要幫助他檢查檢查槍,拿過來一看:“啊,你這還是支‘小凈面兒’哩。”齊英忙制止說:“小心着!這槍滑機。”孫定邦說:“要不你帶上我這一支,我這支是個‘長八分兒’,不過就是條軟點兒,使不熟的碰勁兒就推不開炮兒。”

齊英說:“算了吧,用不着,擺擺樣子就算了,真要用着我打槍的時候,再好的槍也發揮不了應有的作用。”倆人對着笑了笑,齊英的全副武裝都穿帶好了,他不住地打量自己,總覺得自己不象個大隊長,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象了。

功夫不大,孫振邦回來了。他上身穿上了一件帶大襟的夾襖,腰裏紮上了一條日本的挺硬的布腰帶,手裏拿着一支二十四響的大擼子,懷裏還揣了兩個木把的手榴彈。本來他就是個矮胖子,這一打扮顯得更矮更粗了,走起來更顯得腿不趕勁。齊英看着他進來,不覺抿着嘴兒微笑了一下。可是孫振邦他那一向是平靜的面容仍然是那樣平靜,見齊英一笑,他不動形色地說了句:“笑我!別瞧樣兒,能拿住耗子就是貓。”

說話間李金魁叫着四個民兵來了。這四個民兵都是誰呢?還是幫助找史更新的那四個:長江,東海,楞秋兒,李柱兒。這四個人別看年輕,每個人的故事都夠說會子的。他們四個都是剛夠民兵的年齡,都當得不久,可是現在就是小李庄民兵隊的四根支柱。雖然他們已經累了一天,現在正在趕挖地洞,可是李金魁一叫,他們就又都忙着來了。

齊英跟這幾個民兵都不認識,進屋之後,李金魁介紹說:

“這是咱們區委會的齊同志。”你瞧:他們四個還真是象受過軍事訓練,一起來了個立正,很自然地站成一個橫列,排頭是長江:細高個兒,白臉兒,尖下頦兒,頭頂有點尖,彎眉細眼,就象個白面書生。齊英一看他,他把嘴兒抿住直想笑。

第二名是東海:比長江稍稍矮一點,略略兒的胖一點,紅呼呼兒的圓蛋臉兒,蒜頭兒鼻子,一對滾圓的眼睛鄭重其事地看着齊英。第三名是楞秋兒:他和東海的個頭差不多,就是比他長得猛壯,他是個四方臉盤兒,黑呼呼的,單眼皮兒,兩道立眉,臉上緊繃繃的,帶着個楞勁兒。

最後一名就是李柱兒:他是個小巧玲瓏的身體,一對不大的圓眼兒凸凸着,鼻子尖兒往上翹着,五官的距離都挺近,齊英跟他握手之後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對着齊英一縮脖兒擠了擠眼兒。

齊英看了這四個青年民兵,嘴裏不住地稱讚,不由得問了一句:“你們從天黑以前到現在還沒休息哩吧?”楞秋兒說:

“休息不休息的不要緊,今兒把我餓得夠嗆!”李柱兒說:“今兒黑夜就餓不着了,你看看。”他拍着肚子,原來他在懷裏揣上了兩個窩頭。東海隔着楞秋,在後邊用腳尖兒踢了一下李柱兒的大腿:“一會兒分給我點兒吃。”長江輕輕地用胳膊肘兒一頂他,小聲地說:“我這裏有。”齊英一面給他們佈置着任務,看着他們真是打心眼兒里喜歡。把擺迷魂陣的計劃大致地對他們說明了,立時就要動身走。楞秋兒有點不滿地說:

“又是干這個,我當真參加戰鬥去哩。”齊英說:“你們願意參加戰鬥啊!”李柱兒說:“當然願意啦!老不參加戰鬥,多咱能背上‘三八蓋兒’啊?”說著把他那支老套筒子槍在地下一杵:“這破槍我早就膩歪了。”東海說:“甭忙,早晚有背上的時候。”楞秋兒說:“敢情你沉住氣了,邊區造兒的馬四環兒嘎兒嘎兒地使着。”長江接過來說:“你要覺着邊區造的馬四環兒好,咱們倆換換,把你的大聯珠給我,我還願意聽那個水音兒哩。”來到大門口了,他們四個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小聲說著。直到李金魁“啾”了一聲,把李柱兒敲了一手指頭才算止住了。開開大門,孫定邦先出去視探了視探,齊英他們才走了。

孫定邦等齊英他們走了,把大門上好又回到屋來,這功夫天就過夜了。他走下地洞,看見挖洞的挖得還歡着哩,他覺着娘太疲勞了,就勸她回炕上睡覺。大娘向來是不願意自己休息叫別人幹活的。孫定邦知道她這個脾氣兒,於是就讓志如、小虎跟着一塊去睡,誰想到她們倆對新開成的這個地下小屋子還沒有新鮮夠,再加上喜歡和林麗在一塊兒,所以非在洞裏睡不行,也沒有鋪被褥,在光席上一躺就睡過去了。

孫大娘可是嫌這裏邊又潮又窄憋,所以她獨自一人回了屋去。

孫定邦這時候才仔細地問了史更新的傷病情況。史更新這一陣兒精神是好得多了,說話也有了點勁兒,他總是說著:“放心吧,死不了!”可是他的傷口化膿挺嚴重,體溫挺高,出氣也粗。林麗說:“得想法弄點兒葯,沒有葯是不行的。”聽她的話音沒有葯治,史更新的生命還是有危險!不過她竭力不讓史更新感覺到這一點。這個問題當然使孫定邦不安,因為在這個時候找葯是困難的。

這功夫孫定邦真是感覺着應該解決的問題太多了。先不要說更大更嚴重的問題,就拿林麗來說,她怎麼辦呢?要不要讓她回家去看看?去又怎麼樣?不去又怎麼樣?丁尚武走不走?不走日子長了怎麼著?這些人吃飯的問題如何解決?眼看着吃鹽都要發生困難。史更新的傷病要好不了可又怎麼辦呢?……

這些問題把他的腦子都快攪翻了!雖然他已經很疲勞很睏倦,可是他的眼皮還象拿棍兒支着似的,於是他趁這個機會就和林麗、丁尚武談起話來。林麗是堅決不回家的,可是她想跟她的母親見見面。丁尚武不打算很快就走,一來他覺着沒有地方可去,二來他總是“惦記着”何世昌……只是當著林麗的面他沒有說出。他們幾個正在談話的功夫,孫大娘又走下地洞,叫了一聲:“定邦……你來,有個事。”孫定邦馬上就跟着出洞來到屋裏。

原來,孫大娘並沒有睡覺。她幹了什麼呢?按照她的習慣,拾掇拾掇這兒,歸整歸整那兒,最後在臨睡前又燒了三炷高香。本來,有很長時期她對燒香不認真了,就是從最近幾天以來,她才又每晚不拉。但是,今天她燒完了香也沒有就睡覺,她還要檢查檢查大門上好沒上好。就在這當兒,她聽到東北邊響了一槍,這才忙着叫孫定邦。孫定邦一看她在院裏站着,於是走到跟前問:“娘,你怎麼還不睡覺?叫我幹什麼?”大娘說:“我聽着東北邊槍響。”孫定邦急問:“你聽着象在哪兒?”“我聽不出來,反正是東北邊,不象近處,可是聽得很清。”“你聽響了幾聲?”“我就聽見了一聲,不知道我叫你的時候又響沒響。”孫定邦說:“你睡覺去吧,我再聽聽。”大娘這才進了屋去,孫定邦聽了一會兒任什麼也聽不見了。他還是不放心,於是他爬上房去,向東北望着,仔細聽着。

孫定邦為什麼聽說東北邊響了一槍就這樣注意呢?這是因為槍響的地方正是齊英他們去的地方,估量着這功夫早到了,情況到底怎樣也弄得差不多了,在這個當口響起槍來,孫定邦怎麼能夠不注意?那麼,這一槍究竟是不是齊英他們那兒響的啊?就是的。原來,齊英他們在大沙窪的邊上、流水溝的沿上、柏樹墳里佈置了第一陣。李金魁拉着解文華向著柏樹墳里走。解文華不知道這裏頭有什麼文章,他只是嘀嘀咕咕的害怕。因為鬼子、漢奸常在這兒殺人,八路軍也在這兒斃過漢奸。因此,他就更怕得不得了。

一路上走着,他老是央求李金魁饒命,李金魁可是什麼也不回答他。將接近墳地的時候,有兩個地方在暗中問口令,他覺着是過了兩道崗哨,把他更給弄糊塗了。他心裏納悶:這是哪兒來的這麼一股子八路軍呢?怪不得李金魁說他不能作主,得請示上級。看這來頭,人還是少不了……他正在納悶,走進了柏樹墳,來到一棵大柏樹底下,李金魁把他止住說:

“到了。報告大隊長,解文華來了。”他注意一看,貼着樹身子的一個人向他挪動腳步,看得出他是全身武裝,手裏提着盒子炮。心裏話:大概處理我的人,就是這個大隊長了,今兒我是死是活就全在他的一句話。

諸位:這位大隊長就是齊英裝扮的。齊英一看解文華來了就問道:“你就是外號叫轉軸子的解文華嗎?”解文華說:

“是我。”齊英又問:“解文華!我們早就知道你,過去你曾經幫助幹部們干過一些事情,都認為你有點兒民族觀念,今天你一時糊塗,動搖了抗日立場,但是,你們的罪惡還沒有成為事實。因此,我們要教育爭取你,你們的秘密我們都知道,你們的計劃實現不了。為什麼還要問你呢?就是看看你說實話不說實話。對你怎麼處理——是死是活就全在你自己了。”

解文華看着這位大隊長倒不可怕,說的話也很溫和。於是他就說:“大隊長,我錯了。我把錯誤都說出來,求隊長教育我。”他就把對李金魁所說過的情況又重複了一遍。齊英一聽,他還是不把最嚴重的問題說出來,心想:得改變態度。於是就把眼一瞪,嚴厲地說道:“不叫你說這些!要你說最重要的!你不是不明白,給我裝糊塗幹什麼?

告訴你:你們的一些行動我們都很清楚!連你的思想動態也瞞不了我們。”齊英說這話用了很大的勁兒,甚至是咬着牙說的,他覺着他的態度和言詞總可以令人害怕了。可是,解文華卻覺着一點兒也不可怕,比起李金魁來可就差多了。他聽着這位大隊長的話是文謅謅的,仔細一瞧,他穿的這身軍裝也太不合適,越看着他越不象個大隊長。所以立時沒有再回答。齊英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情,暗想:這個迷魂陣要叫他看破了可就不好辦了,這功夫李金魁在旁邊急得直搓手。正在這個勁頭兒上,孫振邦讓楞秋兒拉了一下槍栓,齊英靈機一動,回頭喊道:“誰在那兒擺弄槍?是機槍班嗎?”孫振邦“哼”了一聲。齊英又說:

“沒有告訴你們機關槍離遠點兒嗎?”孫振邦又說了聲“是”。

解文華一聽,還有機關槍班哪!這功夫齊英又說:“你聽這個幹什麼?說你的。”解文華這時候又猶豫起來了。齊英一看還是不行,他的靈機就又來了:“李金魁同志,來,拿手電給我照着點兒。”說著從兜里掏出了日記本兒來,李金魁過來拿手電給他一照,齊英又說:“他少說一個字兒,就拉到溝里去槍斃他!”這一回可把解文華給嚇住了。咳呀,這是真的呀!恐怕不說不行。可是我要說了,恐怕也活不了!於是嚇得跪下了,支支吾吾地:“大隊長啊!我,我都說了,沒有更重要的了,我要說一句瞎話,我,我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我……”齊英真火兒了:“拉出去槍斃!”說著不由得就把他手裏的盒子炮一撩,當!一傢伙就響了。剛才所說孫大娘聽到的就是這一槍。

這一槍不是齊英有意打的,是因為他這支槍太老,有點兒滑機,齊英使槍本來就架手架腳,到了這個勁頭兒上,他一着急,神經一緊張,就走了火兒。幸虧解文華跪下了,槍子兒從他頭頂上飛走,嚇得他腦袋嗡的一下子,連拉連尿就癱在了地下。可是,這一槍把孫振邦和幾個民兵也嚇了一跳。

孫振邦以為把解文華打死了,急忙走來瞧看,當他來到齊英身後不遠,李金魁忙走過去把他攔住,怕他來到叫解文華看破了。這工夫,解文華蘇醒了蘇醒可就坐了起來,暗想:我這是還活着啊!這個大隊長可還真夠厲害的!乾脆,是死是活都說出來吧,說出來也許能夠活命。於是他就連聲地叫着:

“我說……”給齊英磕頭。

齊英一看解文華沒有死,又聽他要說,這才鎮定下來:

“好,你說吧,起來說。”解文華又說:“甭起來,就這樣說吧。”

齊英知道他起不來了:“好,都說出來,不打死你,你要敢少說一個字兒……”解文華哆哆嗦嗦地這才說:“再有就是:今兒天亮以前敵人來包圍這一帶的村子,小李庄還是他們的重點。”“包圍了怎麼樣?”“他們打算把人們都抓起來,把幹部、黨員、民兵們都殺了,剩下的人給他們修炮樓兒,修汽車路。”

齊英聽着,暗暗地吃驚,又接着問道:“敵人怎麼會知道人們這兩天在家裏睡覺呢?”

解文華又說:“這是何大拿報告的。”

“不是你報告的?”“不是,要是我我立時就死。”齊英又問:

“敵人怎麼知道幹部、黨員、民兵都是誰呢?”解文華哆嗦得更厲害了:“這,這是,是何大拿開的名單。”“他這名單上都是誰?”“頭一個是孫定邦,第二個是孫振邦,第三個是李金魁,還有錢大順家哥倆,李福林家爺兒仨,還有長江、東海、楞秋兒、李柱兒,再有——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反正一共是三十五個。這個名單還在何大拿手裏,你們快去找他要吧。”

齊英覺着,他既然開了黑名單,為什麼還不交給敵人呢?

於是又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呢?”解文華這時候似乎提起了精神,又說:“因為俺們開會臨走以前,何大拿叫我提名字,我沒有敢提,就說知道得不清楚,可是他早把名單開好了,他拿給我看,還要在下邊寫上俺倆的名字。我覺得這樣害的人太多,太損陰喪德,也是怕以後萬一八路軍再返回來,一定算這筆賬。再說,俺們當了維持會長也得用人幫助啊。所以我才說不行,回去再商量商量,他才沒有交。”“他不交敵人願意嗎?”“因為在日本人面前有他兒子的關係,他跟高鐵杆兒又沾親,他對高鐵杆兒說:到村來再交。”“今兒包圍小李庄是高鐵杆兒來嗎?”“是。”“他帶多少人來?”“他說帶一個小隊。”“日本鬼子不來嗎?”“日本鬼子也來一個小隊。”

“為什麼他們不多來人呢?”“他們在橋頭鎮的日本兵就剩下一個中隊。”“那兩個中隊呢?”“聽說是貓眼司令調到北邊去了。”

齊英聽着和他們估計的大致相同,可是怕還有別的,就又追問他,追問了幾次,除了說何大拿家有“安民”佈告外,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了。齊英覺着天氣已經不早,還得趕快去找何大拿,對全村的群眾也得快點兒通知躲出村去,最後這才對解文華說:“你說的這些要是三頭對面你敢負責任嗎?”解文華很乾脆地說:“敢!

要是差一個字兒槍崩了我!”“你知道何大拿準在家嗎?”“在家,他准在家。”“他的二小子何志武在家沒有?”“沒有,他也許跟高鐵杆兒一塊兒來。”“何大拿有槍沒有?”“他不一定有,俺們倆一塊兒走,沒有見他帶過槍。”齊英覺着事不宜遲,需要趕快去找何大拿。於是帶着解文華他們就緊往村裡走。

在路上走着,齊英和孫振邦悄悄兒地商量了一下,孫振邦悄悄兒地回到家裏,把情況對孫定邦一說,就忙着找了幾個人一家一家通知了群眾離開村子躲藏起來,這就不說了。可是孫振邦往回走的時候,被解文華髮現了,雖然離得遠看不清,可是看出是個矮胖子,走路好象孫振邦,他就又犯了猜疑:孫振邦怎麼會到了這裏邊來呢?這個大隊長,看他的脾氣兒不象個軍人,他拿槍也有點笨手笨腳,剛才他那一槍象是走火兒。再一說,現在從哪兒來了這麼一個大隊呢?縣大隊?縣大隊長我見過,是個大個子。啊,縣大隊上有一個飛行偵察員叫肖飛,上孫定邦家來過,就是這麼小個兒,也是很年輕,莫非是他?可要是他怎麼又成了大隊長呢?又一想:

縣大隊聽說被打垮了。這可到底是個什麼隊伍呢?他又怎麼對我的事知道得這麼清楚呢?……這裏頭一定有鬼。他想來想去,這個維持會他娘的不能幹!八路軍真是神鬼難斗!可是天明敵人要找我我怎麼辦哪?不管怎麼說,這一回弄得是糟糕透了!真是他娘的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夠人兒!他們要是對何大拿也不殺,事後他也饒不了我!要不我就逃到別處去?可是老婆孩子怎麼辦呢?不行,得想個脫身之計,既要得到這位大隊長的許可,又要讓何大拿、高鐵杆兒不知道我的事。於是他就向齊英說長道短地要求,齊英對他說:“你的問題一會兒再談。”說話之間,來到了村裡,李金魁把四個民兵支配妥當,這時迷魂陣的第二陣又開始了。

齊英他們來到何大拿的大門外邊,解文華往院裏投了一塊小磚頭,就聽裏邊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他也咳嗽了兩聲,然後大門輕輕地開了,開門的正是何大拿。

李金魁和解文華早閃在了後邊,齊英闖進門去,用盒子一逼:“別嚷!到屋裏去。”

這一傢伙可把何大拿給弄楞了!他乖乖兒地舉着手回到屋裏。

他沒有回到他老婆的屋裏,因為他正在他寡婦妹子的屋裏睡覺,一時驚慌,他把這個醜事也給忘掉了。所以又回到了他妹子的屋來。正好,他的證據原來也隨身帶到了這屋。齊英進屋一看,炕上睡着一個小姑娘,還有一個年紀不算大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何大拿的妹子,小姑娘是她的獨生女兒。齊英並不知道這個情況,他也沒有心活兒察看這些,可是把何大拿的妹子給嚇壞了,她以為是來捉她們的奸哩!所以連臊帶嚇把被子在頭上一蒙就哆嗦起來了。

齊英看見她嚇得象篩糠,就說:“你用不着嚇得這樣,不怎麼樣你。何世昌!我告訴你,我是分區來的,我們本來有別的重大任務,可是在橋頭鎮上今天臨時發現了你的問題,我們不能不處理。”說著他又掏出了日記本兒看着:“哎呀!你的問題嚴重啊!不過還沒有成為事實,還可以挽救,你也可以改過自新,立功贖罪。看,是你自己坦白坦白把罪證交出來好啊?還是我給你說出來,把你的罪證搜出來好呢?”何大拿一聽,嚇得他連氣也喘不上來了,張着大嘴直哈嗤,大胖臉煞白,光禿的頭頂上津出來了一層亮晶晶的油,登時之間變成了豆大的汗珠子花花地往下滾,搭拉着大肉眼泡子,眼珠都不會動了。暗想:這是怎麼弄的呢?

剛才在橋頭鎮上開的會他怎麼會知道的?也許是這個人來詐唬我吧?可是他又怎麼知道我叫門的暗號呢?他是分區來的?莫非分區還在?可是又看這個人不象個軍事幹部,小心着!

這不一定是個什麼人化裝來的哩!齊英這時故意地把聲音提高:“怎麼?你不敢說?”“我、我、我說、說什麼?”這時,李金魁在門口外悶着氣咳嗽了兩聲,緊接着四個民兵在東西南北各房頂上,有的咳嗽,有的問口令,有的拉槍栓,有的弄得什麼叮噹響,他們在各房上喀嚓喀嚓的走來走去。齊英對着外邊說道:“二中隊長:告訴他們肅靜着點,看看是哪隊的人這樣暴露目標。”

不知道是哪個民兵在房頂上答應了一聲,立時可就靜下來了。

何大拿一聽:好傢夥,來了這麼多的人啊!這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真是奇怪!看這個來頭我不說不行,可是說了恐怕活不了!所以他總是吭吭嗤嗤地也不敢不說也不敢說出一句成句的話來。齊英估計着他就不說,可也並沒有打算着先叫他說,於是他就看着小本兒說道:“我沒有功夫等着,你不說我替你說。”他把解文華所說的情況都說了一遍,最後還說:“把敵人給你帶回來的兩張‘安民’佈告給我拿出來,把你還沒有交的那個三十五人的名單拿出來,快一點,拿出來之後,我們還要去找你的副會長解文華去哩。”

這些情況別人不知道這樣詳細,何大拿剛才懷疑是解文華暴露的,可是又聽說還要找解文華,他又想:也許是參加會的有八路軍的人,這神八路可真是厲害,不說不行了。你看他趴下就磕頭,都承認了,把兩張佈告和黑名單也交出來了,不住聲地求饒命。齊英說:“你起來,根本就沒有打算着殺你,可是得有條件:第一,別讓你的二小子何志武再當特務;第二,想法叫你那個當翻譯官的大小子何志文別幹壞事,幫助幫助我們八路軍;第三,一點兒對敵人有利的事你也不能幹,以後你的一切行動要聽區村幹部的,並且要向幹部報告敵情。這三個條件你做到做不到?”何大拿連說:“做到做到一定做到。”齊英又說:“告訴你:我們哪一天哪一夜都有人在這一帶工作!連你的思想活動我們也會知道,你要是敢不按照上邊的三個條件來做,就把你的腦袋穿個眼兒!”說著他又要往上撩盒子炮,因為他害怕又走了火兒,所以撩了半截兒又放下去了。最後齊英說:“不許給我們暴露,記住。”

說完之後,齊英急忙走出房門,又向著房上說了聲:“撤下來。”

這才走出大門去。四個民兵都回了家,齊英又和李金魁帶着解文華走出了村莊。何大拿可嚇了個矇頭轉向,不知道怎麼好了。他趕緊走到各屋去問,各屋的人都說:房上走動的人挺多。他毫不猶豫地肯定了這是個真實情況。他又一想:這可怎麼辦呢?天這就快亮,一會兒日本人和高鳳岐來了,我可怎麼交代?他們要是把村子包圍起來,這部分八路軍還能不打啊!不論誰勝誰敗,倒霉的也跑不了我!就算是八路軍不打,日本兵跟高部隊兒來了撲個空,恐怕也得找我算帳……

哎,不如我先去報告吧。想到這兒,他急忙出村直奔橋頭鎮跑去。

真是妙哉:

迷陣使偽亂

喬裝得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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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金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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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用喬裝齊英施巧計 陷迷陣老轉說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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