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史更新死而復生 趙連榮捨身成仁
當“五一”反“掃蕩”打得最緊張最激烈的時候,在滹沱河的下游橋頭鎮上,發生了一次地裂山崩的戰鬥。天上是飛機,地下是大炮坦克車,把整個鎮子裏裡外外圍了個風雨不透。殺聲、喊聲、槍聲、炮聲響成了一鍋,從拂曉打到黃昏,從黃昏又打到天明,直打得硝煙漫地,火光衝天。可是打着打着,忽然間槍炮不響了,飛機也不來了,好象是停止了戰鬥。在麥子地里藏着的人們都覺着奇怪,誰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眼巴巴地望着鎮子裏衝天的大火,明明知道是燒自己的房子,也不敢回家搶救。離鎮子近一點兒的人們,連身子也不敢站起來,一個一個的在麥壟里蹲着坐着,還有的趴着,使勁地拔着脖子,一聲不響,大氣不出,直瞪着眼睛看着街口。正在這個勁頭兒上,冷古丁的站起一個人來。
這人看樣子約摸有六十多歲,滿腦袋花白的頭髮,下巴底下長着一綹山羊鬍子,高身材,長瘦臉,兩隻眼睛象是有些不帶勁,未曾看事兒,先要用手指頭揉一揉擦一擦。他的胳肢窩裏夾着一根榆木鍬把,有一把多粗,有齊胸口那麼高,這就是他的武器。這個老漢向鎮子裏望了望,聽了聽,禁不住心神慌亂了,只見他把鍬把往右手裏一提,貓下腰,呼呼呼呼順着麥壟就往前跑。跑出麥子地去,他腳步沒有停就又嘩啦嘩啦的進了高粱地。這時候的小高粱,長得還沒有麥子高,他得把腰彎得更低,可是他的腳步也更加緊了。出了高粱地,離鎮子已經不遠,他跳下道溝,拚命地往街口跑去。這人到底是誰呢?正是趙連榮。
趙連榮這個老頭子,為什麼象瘋了似地往鎮子裏跑呢?其中有個緣故:這場戰鬥就是他的兒子趙保中領着人和鬼子打的。
趙保中是個老紅軍戰士,現在是八路軍冀中軍區主力兵團的一個營長,他帶着三個連的兵力,從反“掃蕩”以來,就連天連夜地跟敵人周旋着。多少個晝夜他們沒有能夠睡覺,沒有得到過休息,也沒有吃上過一回痛快飯,本來就疲勞得夠嗆了,可是當他們向外線轉移的時候,又在橋頭鎮被兩千多名日本軍隊給包圍住,這才造成了這次驚人的突圍戰。
諸位:三個連的八路軍只不過是三百多人,要跟兩千多日本兵比起來,不要說兵力相差幾倍以上,就拿武器來說,也比人家差得遠哪?八路軍的營連裏邊,主要的武器就是步槍、刺刀、手榴彈,機關槍是很少的。日本兵可有的是坦克、大炮、機關槍,更不要說他們還有飛機、有毒瓦斯哩!再說,趙保中他們的彈藥已經剩得不多。叫誰說這三個連也是九死一生,萬分危險哪!在這種情形之下,趙連榮怎麼能不提心弔膽、情急神慌呢?
趙連榮一口氣跑到了街外的場邊。他看見場裏模模糊糊的一大片,這是些什麼東西呢?他用手指頭揉了揉眼睛,走到跟前兒這麼一看:哎呀,滿地都是死屍!他的心立時就咚咚咚地敲起鼓來了。他又仔細這麼一瞧,哎喲!這些死屍個個都沒有腦袋。老頭子明白了:噢!這些都是日本兵的屍體。
因為他知道,到中國來的日本兵,在最初的時候,被打死以後,都是裝到麻袋裏,用汽車運走,這樣好掩蓋群眾的耳目。
可是後來他們越死越多,用麻袋裝屍體裝不完了,這才改變了辦法——把腦袋切下來,裝到麻袋裏運走。趙連榮又看了看,這些沒有腦袋的屍體,穿的都是黃軍裝,大皮鞋,每個屍體的旁邊,還都有一頂鋼盔。沒有疑問,准都是日本兵的屍體。一定是敵人往街里沖的時候,叫俺保中他們給揍死的。
他狠狠地“啐!啐!”
啐了兩口唾沫。又一想:俺保中他們怎麼著了?敵人死了這麼多,他們的傷亡還小的了嗎!想到這兒,他又急忙往街里跑。
趙連榮剛走進街口,就又看見一堆屍首。哎呀,這可都是我們的八路軍!立時刻兒就把個老頭子給嚇呆了:“保中啊!
同志們啊!你們叫我老頭子還怎麼活下去喲!”他這幾句話,不象說出來的,簡直就是哭出來的。他以為趙保中這一個營都犧牲了。你看他:眼裏流着淚水,顫抖着兩隻老手,一個一個地扒拉着,找他的兒子趙保中。
他找來找去,找了兩個過兒,看看都挺面熟,好象都認識,可就是連一個名字也叫不上來,更找不見他的趙保中。他很納悶兒,心裏話:想是俺保中沒有死?於是他把這些屍首點了點數,一共是三十一個。他這才清醒起來:“呃,保中他們一定是衝出去了。咱八路軍多會兒也沒有叫敵人全部消滅過。”他這兩句話剛剛說完,正想走回家去看看,猛然間,屍首裏邊站起一個人來。
“啊!”這一傢伙,把個老頭子給嚇得倒退了三步。
趙連榮使勁兒揉了揉眼,仔細這麼一看:喝!好大的個頭兒,足有一冒手高,趙連榮要看他,都得仰着脖兒。只見他膀扇兒有門扇這麼寬,胳膊有小檁條兒那麼粗,四方臉盤兒又紅又黑,兩隻眼睛又圓又大。濃眉毛,高顴骨,高鼻樑,寬下巴,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可是長了有半寸多長的稀稀拉拉的連鬢鬍髭。
他滿臉都是灰塵,就象剛打磚窯里鑽出來一樣。在他的左眼窩兒下邊有一個小洞,一條紫紅的血線從裏邊流出來,順着鼻窩兒流到嘴角兒,又流到脖子下頭去。身上的衣服滿是血漿泥土,已經看不清他穿的軍裝是什麼顏色了。他手裏沒了武器,緊緊地攥着兩隻象油錘一般大小的拳頭,怒目橫眉,咬牙切齒,全身都帶着殺氣。他筆直地站着,動也不動,活象個鐵打的金剛。老頭子心裏想:這是個人哪還是個什麼?
莫非我眼離了嗎?可這明明是個人啊!
可人死了怎麼還能站起來呢?
趙連榮正在心神疑懼的時候,就聽站起來的這個人說話了:“老大伯,別害怕。我沒有死,我還活着。我受了傷,渴得要命。”趙連榮一聽他說話,這才把疑心定下來,又聽着他這聲音耳熟,只是想不起是誰。於是他往前湊了兩步:“怎麼,你還沒死?你是誰?為什麼在死人堆里藏着?”他這一問,那人往前挪動了挪動:“老大伯,我真沒有死,這不是我還會走道會說話嗎?你看看:
還認得我不?我叫史更新,我就是在你兒子趙保中領導下的史排長,我跟着趙營長來看過你老人家,我在你那上房屋西頭住過。不是有一天,我幫你鍘草,還替你磨過鍘刀嗎?”
趙連榮一聽這話,心裏全明白了,趕緊又上前湊了幾步,使勁地睜着老眼瞅了瞅:“你是史排長,大伙兒都跟你叫史大個兒。”史更新點點頭:“是啊。”“怎麼我看着你不象啊?”
“這你老人家還用問嗎?這些日子就象過了多少年哪!別說是見了我,就是跟趙營長見了面,恐怕你也認不清了。”趙連榮一想:“對呀。可是你知道保中他們怎麼樣了?”
史更新本來不願意再多說話,但是趙連榮這麼一問,他不得不把情況告訴給他,這才說道:“趙營長帶着隊伍已經衝過河去了,過了河就算是脫離了敵人的‘鐵壁合圍’圈兒。你老人家放心吧,他們這就要過京漢鐵路到太行山裏頭去了,那裏是咱們的鞏固根據地,晉察冀軍區司令部、邊區政府都在那裏。他們到了那邊,整頓整頓、準備準備,還要打回來。”
趙連榮聽到這兒,心裏的一塊大石頭“撲通”一聲這才落了地。老頭兒一高興,他的話可就又來了:“不是說咱們的聶司令就在那裏嗎?他一定得派隊伍打過來。可是,你怎麼不跟保中他們一塊兒衝過河去呢?”“因為敵人太多,咱們的兵力太小。俺們這才決定迷惑敵人——我帶着一個排在這兒作假突圍,把敵人的兵力吸引過來,趙營長他們才能衝過河去。要不是這樣,就得全軍覆沒!我們這個排本來都決心犧牲在這兒,沒有想到,我被打死之後,又還醒過來了。因為弄不清敵情,沒有敢動,剛才看着是你老人家,我這才敢站起來。大伯,咱別在這兒多說話了,恐怕敵人還要來,你快點把我領到別處去,我歇一會兒,你給我燒點水喝,我好去追趕隊伍。”
趙連榮一聽史更新還要追隊伍去,不由得就吸了一口氣:
“哎呀!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追隊伍?”“不,老大伯,只要我死不了,我就要追隊伍。”趙連榮上前一看他這傷:腦袋上被打了一槍,這一槍,是從左眼窩兒下頭打進出,從後腦勺子下邊出來的。看了之後,連說:“不行啊!不行啊!你走不了。”他可不知道史更新這人意志堅決:“大伯,我覺着不要緊,腦袋上這一槍,並沒有傷着腦子,這是六五子彈,彈丸小,要是七九子彈,可就完了。你放心,我相信我死不了,我不會走不動。”趙連榮聽着可還是搖頭:“現在到處都有敵人,你一個人又沒有武器了,我看……”史更新沒有等他把話說完,就微微一笑:
“大伯,我不會被敵人打死,別的不用說了。”趙連榮一看,史更新這麼堅決,知道再說也沒有用: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快走,到我家去,燒水做飯還方便,吃了喝了,把你這傷好好地包紮包紮,你就趕快去追隊伍。可是我背不動你,我扶着你走吧。”史更新說:“用不着扶,我能走。”說著倆人就往家裏走。
史更新心裏着急,恨不能一步走進家去,他的路又熟,不知不覺就走到趙連榮的前頭。趙連榮一看他這股子勁頭兒,心裏話:真是好樣的!受了這麼重的傷,走起路來還這麼有勁兒,氣勢還這樣的勇猛。他在後邊跟着,止不住的點頭稱讚:
好小夥子,真行!這樣的戰士,鬼子兵八個綁到一塊兒也比不了他。
說話之間,倆人進了家門。到了院裏一看:可不好了!三間正房和兩陪房都燒塌了架,火頭雖然熄滅,可是死火還在着,燒得什麼東西還吱吱的直響。院子裏還有一個深坑,看得出這是炸彈炸的。一所整整齊齊的院落,連炸帶燒,弄得破爛不堪,只有西南角上剩下了半間廁所,一間牛棚。史更新一看這個情景,不由得又是一陣難過。他發著狠地咬了一咬牙。這一咬牙可不要緊,就感着傷口火辣辣的酸疼,疼得鑽心,眼睛流淚,豆大的汗珠子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兩腿一軟就倒在地下。
這時候的趙連榮怎麼樣了呢?他沒有注意史更新。因為他一進家門,心裏就又氣又恨。他的臉色變成了鐵青,渾身發抖,使勁睜着兩隻老眼,看看這也完了,那也毀了,這個祖祖輩輩的老家,被糟蹋成了這個樣子,真是心如刀攪,呆若木雞!呆了好久,他把大腿一拍,“咳!”使勁地咳了一聲,這才吐出一口怒氣。只見他捶着胸膛,跺着雙腳,大聲喊着:
“保中啊,這個仇你可要報啊!……”這工夫史更新在地下躺着哼了一聲。老頭子這才回過頭來,一看,知道他是因受傷過重,再加上又飢又渴,才跌倒在地。他慌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房子全燒光了,只剩下廁所和牛棚沒有燒,這可讓他到哪兒去休息呢?只好把史更新扶進了牛棚,讓他躺在草上休息。
趙連榮回身出來,想要給史更新弄吃弄喝。做飯是沒有辦法了,想法給他燒點兒水吧,可是鐵鍋已經炸碎了;水瓮也炸得光剩了個底兒,裏邊只有一點水,還掉進去了許多灰土。咳!沒有別的辦法,他在地下拾起一塊破鍋片子來,放在火上,把水瓮底子上那點泥湯子倒進去,就這樣燒起來了。
這時候老頭子已經顧不得別的,他在旁邊一蹲,直瞪着眼看着,恨不能一時把水燒開,趕快給史更新喝了,好讓他去追趕隊伍,替他殺敵雪恨。好不容易才把水燒開了,他用衣裳袖子捂着,把水端進了牛棚,又想起自己腰裏還帶着兩個剩窩頭,急忙掏出來,掰碎了,在水裏一泡,放在史更新的面前:“史排長,對不起你啊!你將就着吃了吧。”史更新知道趙連榮的脾氣,他叫你吃你就得吃,所以一句客氣話也沒說,他就連吃帶喝吃起來了。
史更新因為受了傷,吃喝自然是挺費勁。趙連榮一看他這個情形,就又問他:
“史排長,你覺着怎麼樣?還能走嗎?
要是不能走,我就扶着你先到外邊麥子地里藏一藏,然後再想辦法。”史更新說:
“不用,別看我的傷重,我心裏挺明白,把這點東西吃了,我就去追趕隊伍。我告訴你,大伯!這一次的反‘掃蕩’跟過去不同,上級早就指示了,是長期的,是最艱苦的,敵人一定要把這個鎮子作為長占的據點兒,你老人家應該早作打算。不過,幾個月以後我們就打回來,咱們這是有計劃地撤退,還要有計劃地把敵人趕走。”趙連榮一聽這話,心裏可發起愁來了……。
說話之間,史更新就把這點東西吃完了。可是他倒覺着渾身無力,傷口疼痛,腦袋發沉,眼睛也懶得睜,連話也不願多說了。這是怎麼回事呢?趙連榮明白:受傷過重和勞累過了火以後,就會發生這種現象,讓他睡點覺才好。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外邊不遠的地方“乓勾兒”響了一槍。史更新一聽是“三八式”步槍響,知道是敵人又來了。就覺着渾身一緊,騰的一下子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他又一想:這時候往外走不行啊!可是又怕敵人來搜查,連累了趙連榮。於是就說:“老大伯,敵人來了,你趕快躲出去。”趙連榮說:“我躲出去,你怎麼辦?”
史更新說:“我就在這兒藏着,他不來拉倒,來了再說。”趙連榮一聽就說:“這怎麼行呢?我老頭子能這麼辦事嗎?要走咱一塊兒走,要死咱也死在一塊兒。”
史更新又問:“要走往哪裏去呢?”趙連榮說:“鑽過‘通牆’上西鄰。”史更新又說:“西鄰也不保險哪,咱知道敵人往哪兒去呢?”
說話之間,又聽見更近的地方“乓乓”連響了兩聲盒子炮,緊接着有人咕咚咕咚跑的聲音,又有人追着喊:“站住!
站住!再跑打死你!”
接着又是一連好幾槍。在槍聲中間,“咭哩哇啦”的有日本人在說話。很明顯,這是敵人來到近前了。史更新一聽着了急:“大伯,你趕快躲到別處去吧,別管我了。”說著,他就往外推趙連榮。趙連榮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史更新真急了:“大伯啊,咱可是一家人哪!用不着說別的,咱們應該聰明點——能逃就逃,能走就走,你甭管我,我有辦法對付他們。”趙連榮也着急地說:“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麼辦,你依着我,趕快鑽到草裏頭去。他們要是來了,叫他看看這個家糟蹋成了這個樣,他還搜查什麼?”史更新還想再說話,可是一看老頭子真有倔強勁兒,又覺着情況不允許遲疑了,這才依了他。還沒有等史更新自己動作,趙連榮就連推帶搡,把史更新推到了草堆裏頭,外面又用草把他蓋起來,他就一動不動了。
趙連榮走出了牛棚,想仔細地聽一聽外面的動靜。他剛一出來,就聽大門外邊有腳步聲,他知道是敵人來到了。剛想回身再躲避起來,早就有一個特務領着一個日本兵闖進了院裏來。
進院裏來的這個特務年紀不大,身子不高,長得猴頭猴腦,手裏提着一支合子炮,進來就用槍指着趙連榮尖聲尖氣地喊:“站住!哪兒跑?再跑就撂死你!”後邊跟着的那個日本兵,兩手端着“三八式”步槍,帶着明晃晃的刺刀。他咧着嘴,瞪着眼,兇狠得就象個惡鬼。他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問着:“你的,什麼的幹活?老頭子,哼?”趙連榮知道走不脫了,竭力沉着鎮靜:
“我是老百姓,房子都給燒了,還不許家來看看嗎?”他的話剛說完,這個特務竄上來,“啪!啪!”
就打了老頭子兩個嘴巴:“你當我不知道你是抗屬?你的兒子叫趙保中,他是八路軍的營長。你說是不是?”這兩個嘴巴,打得趙連榮心裏火燒火燎的難受,他真想還給他兩巴掌,可是想了想,他忍耐住了,使勁地壓着怒氣:“先生,你認錯了。”
這個特務“嘿嘿”冷笑了一聲:“我認錯了?你敢說你不是抗屬嗎?你敢說你不是趙連榮嗎?”
趙連榮想把敵人頂回去,可是又不願意否認這個光榮的稱呼,讓敵人以為你是膽小害怕了!怎麼回答才好呢?一時想不出話來。特務又是一聲冷笑:“老東西,你的骨頭燒成灰兒,我也能認出你來!
你那房上長着幾棵草我都知道。今兒在這兒被皇軍包圍住的,就有你的兒子趙保中。好鬼啊!他們打死了皇軍一千多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跑了。可是,他們有一些傷號走不了,他們現在在哪兒藏着你一定知道,要不,你跑進村來幹什麼?趁早兒說出來,饒你的老命,要是敢不說,你瞧見了沒有:我這二拇手指頭一動,就要了你的命!”
趙連榮一聽,特務對他知道得這麼清楚,他不想再多說話了,只是說:“傷號,我一個也不知道。”特務一聽他說不知道,就又上來打。這一回老頭兒有了準備,把身子一扭,沒有讓特務打着。他知道特務還得打他,他就倒退了幾步,一眼看到了他的榆木鍬把,心裏一動,暗暗想着:這個狗娘養的!你要再打我,我就抄起這傢伙來跟你拚一拚。不想叫特務看破了他的主意,還沒有等他靠近鍬把,特務早走過去把那傢伙抓起來了:“哈哈!你也有武器啊!好,我先使喚使喚它。”說著就把盒子炮往腰裏一插,舉起鍬把照着趙連榮的腦袋就要打。
這時候,那個日本兵上來用槍一擋,他對着特務“哇啦”了一聲:“慢慢的,打死就不能說了。叫他說的。”特務一看,就沒有敢打,可是他的鍬把也不好意思放下來,於是就舉着鍬把,逼着問:
“你說出來不打你,八路軍的傷號藏在誰家了?”趙連榮還是說:“不知道。”“不知道我可打啦!”
“打也是不知道。”“你再說個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特務火兒了:“我叫你不知道。”摟頭蓋頂就是一傢伙,趙連榮把腦袋一閃,正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哼”了一聲,就坐在地下了。特務剛想打第二下,日本兵又上來攔住了。
為什麼這個日本兵又攔住不讓打呢?因為他聽到牛棚裏邊有動靜,他以為裏邊有人,可是他不敢進去,用槍指着,叫特務進去。他對着特務努了努嘴,低聲說:“裏邊的看看。”這個特務也不敢進去,分明是害怕,可是他還假裝着膽子大,就聽他怪聲地驚叫着:“八路!出來,出來,知道你在裏邊藏着了。出來繳槍不殺,你要不出來,等着進去把你抓出來,可就別說對不起你了。”
喊了半天,裏邊也沒有動靜。這工夫,日本兵又逼着他進去,特務還是不敢進,又喊叫:“你出來不出來?不出來可放火燒房啦!出來,出來。”他是光詐唬不敢往前邁腿。
說到這兒,大家一定想知道史更新在牛棚里怎麼樣了。
史更新是八路軍正規兵團的一個排長,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勇士。他不光是有戰鬥技術,有戰鬥經驗,越是到了緊急危險的關頭,他越沉着。當敵人在院子裏折騰的時候,史更新就在牛棚里輕輕地把草撥拉開,悄悄地找尋武器。他想:牛棚里最好的武器是鍘草的鍘刀。他對趙家這把鍘刀是很熟悉的,沒有費事兒就把它找到手了。他拿起這把鍘刀來,心裏有了主意,暗暗地說:
兔崽子!只要你敢進來,我就先劈了你!劈一個奪過一支槍來,我就有了辦法。於是他手提着鍘刀就在門旮旯後頭一站,單等着敵人進來。當特務打趙連榮的時候,他試了好幾試,想出去跟敵人干一干。可是,他聽着敵人距離屋門口有七八步遠,又覺着這樣出去,恐怕不行:
我一刀只能劈一個,敵人要開槍打死我倒不要緊,可就怕的是趙大伯也活不成。想到這兒,他就又耐着性子等着。這工夫特務喊叫起來了。怎麼辦呢?他懷疑被敵人發覺了,又冷靜地聽了聽:特務是瞎詐唬哩。他知道:凡是這麼瞎詐唬的就是膽小鬼,可是詐唬詐唬要沒有動靜,他一定進來看看。對,還是等他進來。
再說這個特務。他在牛棚外邊詐唬了半天,聽不見裏邊有什麼動靜,以為裏邊沒有人。於是他就要往裏邊走。他往裏邊這麼一走可不要緊,趙連榮老頭子沉不住氣了,他猛然站起來,攔住特務:“先生,裏邊沒有八路軍,這是個牛棚,裏頭什麼也藏不住。”
他這一來可鬧糟了,特務是很狡猾的啊!
一看老頭子這個表現,心裏明白了:裏邊一定有人!這就又嚇得急忙把身子縮回來,又逼着趙連榮進去:“好你個老東西!
你說沒有八路軍,我要進去你為什麼攔住我?你不讓我進去,好,你進去,走,走,給我走。”這個特務是想:讓趙連榮在頭裏走,他在後邊跟着,想利用老頭子作掩體。
趙連榮能夠領特務進去嗎?當然不能。他覺着:要是領着特務去找八路軍的傷號,這成了什麼人呢?就是把腦袋割下來,也不能這麼辦。
可是特務逼着他進去,怎麼應付好呢?
想了想就說:“我不領着你進去。”這個特務一聽,就又戰兢兢地問:“你為什麼不進去?”老頭子說:“我領着你進去,要是什麼也找不着,你不打我啊!”“不打你,你快進去吧,走,快走。”這時候的趙連榮可真是為起難來了:進去吧?不能夠;不進去吧?特務逼着;跟敵人拚了吧?自己赤手空拳……。這工夫特務已經把鍬把扔掉,用盒子炮逼着趙連榮,他越逼越緊,趙連榮不由得就用眼瞅一瞅牛棚門口。為什麼他要瞅着牛棚門口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他這一來,把個特務給嚇毛了腳,他也直看牛棚的門口,光怕從裏邊出來人打死他,只見他驚驚乍乍地看着牛棚門口直往後退。
他這麼一來,日本兵也害了怕,不過他沒有往後退,他把槍攥得更緊,用刺刀逼着特務跟趙連榮:“走的,走的,統通進去。”這個特務一看,日本兵的刺刀逼在身邊,就不敢再往後退,可是也不敢進牛棚,就象釘住一樣不敢動了。日本兵急了:“八格牙路!
死了死了的有!”他罵著就把刺刀在特務和趙連榮的面前一晃,嚇得個特務“啊”的一聲,往旁邊一閃。他一看不進去是不行了,上來把趙連榮的衣領抓住,象狼嚎一樣地叫喊着:“走!給我進去!不進去,就崩了你!”
特務這麼一來,可把個老頭子給逼急了,他一股子怒火往上一竄,兩隻象乾柴棒似的老手,拚命地一撲,大聲喊着:
“拚了命吧!我掐死你個狗娘養的!”好松的特務,被趙連榮給掐住了脖子,就象兔子被老鷹抓住一樣,叫都叫不出來了。
這一傢伙,把個日本兵也給嚇壞了,他端着步槍:“呀——呀——老頭子大大的厲害!呀——”對着趙連榮的肚子就是一刺刀。趙連榮一看刺刀來了,急忙把特務鬆開,兩手上去就抓日本兵的槍。槍也抓住了,可是刺刀刺進了他的肚子,前後都扎通了!一陣疼痛,倒在地下,大叫了一聲“史排長”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可是他的兩隻手還緊緊地攥着敵人的槍頭。
史更新在牛棚里聽得真真切切,一步竄了出來,手舉着大鍘刀,猛喝了一聲“住手!”特務一看:史更新就象個天王一般!嚇得他渾身顫抖,手忙腳亂,還沒有來得及舉槍打,史更新情急氣壯,眼快心靈,手起刀落,只聽“喀嚓”的一聲,把個特務給劈了兩半。
這一傢伙,這個日本兵可更嚇毛了腳,他想趕快奪回槍來,刺殺史更新,可是他的槍被趙連榮給抓了個結結實實,他連奪了三下也沒有奪回來。要說這個日本兵可也真不簡單:他一看不妙,趕緊把槍丟開,一扭身子,把史更新面對面的抱住了。他這一抱,史更新這把大鍘刀再也使用不上了。日本兵都講究摔跤,他想把史更新摔倒,可是他哪裏知道:在這一帶滹沱河岸的人,差不多都會兩下子武術,不會別的,也會個“三角毛兒”“四門斗兒”。史更新不光是會武術,他身高力大,又有戰鬥經驗,又有熟練的戰鬥技術,一個普通的日本兵哪裏是他的對手?他索性也把鍘刀扔掉,來和日本兵徒手干。
當日本兵想要把史更新抱起來的時候,他就使了個“千斤墜兒”,這個日本兵把吃奶的勁頭兒都使出來了,就聽他“哼!哼!”象牛憋氣一樣,可是史更新亞賽個生鐵鑄成的羅漢,紋絲兒也沒有動。
正在這個勁頭兒上,史更新的雙手把日本兵的脖子一掐,用力向前一推,這個日本兵不得不放開手。他放開了手,可是史更新還掐着他的脖子哩!史更新的個子高胳膊長,日本兵個兒矮胳膊短,他的兩隻手只是亂抓亂撓,腦袋瓜子拚命地往後曳。這時候,史更新把右腿往上一提,就着日本兵往後曳的勁兒,照着他的胸膛猛力一踹,說了聲“去你娘的吧!”
這一腳把個日本兵踹出去了有一丈遠,就聽“咕咚”的一聲,給摔在了地下。他“哇啦、啦哇”地連聲怪叫着,還想滾起來反抗,早被史更新上去給扼住了。史更新掄起那油錘般的拳頭,對準他的軟肋砰砰兩拳,把個日本兵打折了三根肋條,立時就伸腿瞪眼完了!史更新就手把他拖起來,給扔到了火里去。這個敵人就這樣地在這兒“火葬”了!
史更新把這兩個敵人解決了之後,趕緊來看趙連榮。來到跟前兒一看:趙連榮的兩隻手攥着這支槍還沒鬆開,人在地下躺着,槍在肚子上插着,槍把還朝着天戳着。史更新知道人是不行了,可是他不忍把槍拔下來,他在趙連榮的身旁“老大伯,老大伯啊!”
連聲痛喚,可是老人已經不能說話,只見他緊繃著嘴唇,使勁地擰着花白的眉毛,聽到史更新的聲音之後,一陣劇烈的抽動,老人把眼睜開了。下巴底下的鬍子一動,把嘴張開,想要說話沒有說出來,兩隻老乾手把插在肚子裏頭的刺刀拔出來,一鬆手,啪啦一聲,槍倒在史更新的懷裏,趙連榮就又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史更新的心裏,真是一陣似火燒,又一陣覺着冰涼!可是他沒有流出淚來,只覺着象有個什麼東西壓住他的腿。他跪在老人的腳下,恭恭敬敬地連着磕了三個頭,站起來,把槍舉在空中,用低沉的聲音叫着:“大伯,您老人家放心吧,我一定要讓趙營長和更多的人知道您是怎麼犧牲的!大伯,您老人家放心吧,史更新一定要對得起您——我是個共產黨員,是毛澤東的戰士,我向您宣誓:我一定要革命到底!
只要敵人存在一天,我就戰鬥一天,直到所有敵人斷根絕種!”
史更新剛剛把話說完,又聽見街上“乓勾兒”一聲槍響。這明明又是敵人來到了!
史更新急忙手持着步槍,又準備進行決死的戰鬥。
正是:
熱血寫成無畏字
壯志堅定永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