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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喜信
幾天沒有到展覽會來的秦楓谷,朋友們知道他這兩天的遭遇,大家都用着濃烈的友情來慰藉他。
“楓谷,你來了,好極了。我們大家正要來給你報信,你來,你來看!”
大家都不由分說的將秦楓谷推進了會場。
“什麼信?什麼信?我難道還有什麼可喜的信嗎?”
“不要管,你看見了就知道。”
最愛熱鬧的丁明瑛回答。
秦楓谷只好摸不着頭腦的跟了進去。
“你看,你看,這難道不值得報告嗎?”
在會場的西部,秦楓谷所展出的一張靜物陳列的地方,下面貼了一張小小的紅紙條,上寫着:
“前田先生定。”
“今天剛定去的嗎?”秦楓谷問,他的臉上也不禁有點喜悅了。
“昨天上午已經定了,”張-天回答,“我在下午從你那裏回來了才知道。我本預備當晚來告訴你,因為想起你約好今天來的,所以就不曾來。聽說這位前田三郎先生是正金銀行的什麼課長,是一位有名的洋畫收藏家哩!”
“老秦,你該請客了!”
“當然,當然。”秦楓谷笑着回答。
實在的,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並不要求旁人了解他的藝術,更不一定以有人買他的畫為榮,但在自己正遇到問題心裏不高興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藝術被人看重,要購買,總是一件可喜的事。尤其在當前的秦楓谷的心裏,他從戀愛上受了創傷,正想向藝術中逃遁,想從自己的藝術中獲得安慰,這當然更給他以莫大的鼓勵了。
這張靜物的定價是二百五十元。雖然並不很大,然而對於一個自食其力的畫家在經濟上,多少是有點助益的。
“既然有了這機會,”在會場一間狹小的辦事室里,秦楓谷在和對坐着的張-天商量,“我想實現我昨日和你的談話了。我想先搬一個家,不願再住在那地方,完全換一個新的環境。她如果沒有旁的問題,我們就不妨擇個日期訂婚罷。”
“我想這問題不妨待展覽會結束了再說,一切包在我的身上。不過,”張-天仔細的望着他的臉說,“我看你這兩天的臉色蒼白得厲害,精神又不好,先決問題還是去找找張醫生罷。”
“不要緊的,”秦楓谷用手摸自己的臉說,“沒有關係,好好的休息一晚就可以好的。”
“我看你還是去看一次醫生罷,”張-天說,“如果你一個人不高興,我陪你去。”
礙不過朋友的敦勸,秦楓谷只好聽從張-天的話。其實,他這幾天的精神真是不好,但他不願旁人知道,不肯向人示弱。
“你真該休息一下才是。”走在路上,張-天對他說,“依我的意見,你與其搬家,目前不如暫時休養一下,將物件存在我的地方,到西湖去旅行一次,去換換空氣。你一個人去,或者同小羅一同去,你以為怎樣?”
“我大約沒有這樣的幸福吧?”秦楓谷搖搖頭,不禁苦笑了起來。
一一七、轉地療養
張-天陪了秦楓谷到醫生處診察的結果,卻完全證實了張-天所顧慮的事。據醫生說,秦楓谷用腦過度神經極度衰弱,而且因失眠的原因,心臟也相當萎弱;雖然最近幾天過於操心,病狀愈加顯著,但也不是休息一兩天就可以復原的事。醫生勸他絕對不能用腦,更不能作畫,否則或許要發生嚴重的神經衰弱症。
“最好還是轉地療養。我看你在上海如果沒有什麼事務羈身,還是到外埠旅行一次罷。”
醫生說。
“你看,我的話怎樣?”張-天接著說,“你還是將物件寄在我那裏,到杭州去住一時罷。”
“如果能到杭州去休息一兩個月,那當然是再好沒有的了。”
醫生也贊同的說。
“好的,讓我考慮一下再決定怎樣罷。”
這是他自己的回答。
從醫生那裏走出來,因為羅雪茵約好了今天下午到江灣來,張-天便又陪了秦楓谷到他的家裏。
躺在沙發上,秦楓谷搖着頭說:
“無論如何我總得要離開此地。在這裏,使我苦惱的記憶真太多了,我受不了這種壓迫。我真願完全喪失我的記憶,至少不願再在這種地方,使我想起許多我不願想到的事情。”
“你還是依照我的辦法罷,”張-天說,“到西湖去住一兩個月,身體最要緊,旁的事情可不必去多想。你雖然自己覺得精神還好,但醫生的診察是不可不相信的。”
“那麼,我先要退了這裏的房子再說。”秦楓谷回答,“東西就暫且放在你那裏罷。實在……”他又凄涼的一笑,“到杭州去倒也好,只是我還有一點別的心事。”
他的目光從地上移到牆上的那幅畫上。
張-天了解他的所謂心事是什麼,他走來拍一拍他的肩頭說。
“楓谷忘卻了罷。新的幸福在等待着你哩!你聽我的話。換一個地方,換一換新鮮空氣,保你立刻會振作起來!”
“並不是旁的,”他說,“不過想要知道她的事情這幾天怎樣了。”
“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我給你去打聽就是了。”
“在這裏住了也快近兩年了!”背了手,秦楓谷站在窗口,望着外面,似乎很感慨的說。
外面起了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張-天說:
“大概是她來了,你不妨問問她。”
來的果然是羅雪茵。她帶着充滿了喜悅的笑聲,從院子裏就嚷着:
“你在這裏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消息?”秦楓谷回過身來問。
“我正愁沒有錢用,今天家裏寄了一百塊來,你說高興不高興!”
“那麼,正好作旅費了!”張-天接著說。
“什麼旅費?到哪裏去?”羅雪茵問。
“你們的旅費。他要同你到杭州去玩,去作蜜月旅行。”
張-天這樣俏皮的回答。
一一八、開幕禮
最初,羅雪茵還以為張-天開玩笑,後來經過秦楓谷自己的解說,她才知道他是真想離開上海。
“我早勸你不要太用功,要休養了。”她說,“一個人最要緊的是身體。你告訴我,醫生到底怎樣說?”
“也沒有說什麼。只叫我要休養,到外埠去玩玩。”秦楓谷回答。
“那未,什麼時候去呢?這地方怎樣呢?”羅雪茵問。
“你去嗎?”站在一旁的張-天接着問,“羅小姐,阿秦要你同他上杭州去,你去嗎?”
“張先生不要開玩笑!”
“真的,他要你陪他,你肯去嗎?”
“你要我陪你去嗎?”羅雪茵向著秦楓谷問。
秦楓谷微微一笑,眼睛望着張-天說:
“是的,我要你去,你去嗎?”
“什麼時候?”
“就在這幾天。等展覽會閉幕了,這裏搬了家,我就預備動身。”
“那麼,這裏的東西呢?”
“這裏的東西都存在老張那裏,房子等我回來了再說。”
“楓谷,”羅雪茵忽然板了臉,這樣嚴肅的說,“你要我去可以,我什麼都答應!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秦楓谷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好在張先生並不是外人,”羅雪茵回答,“我不妨坦白的說出來。你對我的態度,我是感激的,不過你有許多舉動,雖然你以為隱瞞了我,我不知道,其實我是什麼都明白的,不過我不願和你爭論罷了。在現在事情已經成了過去,根本可以不必提起。現在你既然要我陪你到杭州去,無論是真是假,我都可以答應,我只有一個條件,”說著,把手指着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像--朱嫻的畫像說:“我不希望再在你這裏看見這張畫。我是根本不懂藝術的,我也知道你很寶貴這張畫。但是你也該為我着想,考慮這張畫放在我眼前對於我的威脅。所以,我只有這一個條件,將這張畫從我們的眼前拿開,我什麼地方都肯跟你去!”
這一席話說得秦楓谷不知要怎樣回答才好,還是張-天接著說:“羅小姐這一番話有道理極了!你不用心急,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你既然肯去,那是再好沒有的了。我看,”他向著秦楓谷說,“還是我毛遂自薦,權充冰上人罷。後天展覽會閉幕,你們兩個人乘此機會也舉行一點手續罷。你看怎樣?”
“我是沒有什麼意見的。”秦楓谷回答。
“你呢?羅小姐呢?”張-天又問。
“我是自由的,家裏也不會過問我,只要通知一聲好了。”她回答。
“那好極了!”張-天拍着手說,“展覽會舉行閉幕札,你們就舉行開幕禮罷!你看,我的話怎樣?你們難道不是蜜月旅行嗎?”
羅雪茵不禁羞紅了臉,低下頭去了。
一一九、寂靜的家
對於羅雪茵的問題,秦楓谷雖然還有點待考慮的地方,但是在張-天的撮合之下,他已經弄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至於搬家,那是勢在必行的。在這地方,現在不僅感到冷落,而且從每一個角度上,他的記憶總幻出朱嫻的影子,這真使他太難堪了。他不忍再在這同一的屋子內,對着空沙發。對着朱嫻每一次來畫像時總坐在那裏的沙發,回顧着自己舊日的夢想。他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第一步一定先要改變自己的環境。
那一張靜物賣出的錢,雖然還沒有到手,但再過兩三天就可以拿到的。照他目前的經濟情形,至多半年沒有職業可以不成問題,所以他嘴上雖說不需要休養,但心裏卻漸漸的在動搖,覺得能藉此機會到杭州去住幾個月,倒也是不錯的事。
“那麼,我想在一號或二號就動身。我今天就去將公司里的職務和這裏的房子交代一下。將一切的手續都弄清楚,索性暫時離開上海罷。怎樣,你到底去嗎?”
說著,秦楓谷回過臉來問羅雪茵。
“去,我當然去的。”
羅雪茵似乎挺起了胸口回答。
“那麼,我今天就出去料理手續了,你不能反悔。”
“我決不反悔。不過,我不希望你帶了這張畫到杭州去。”
羅雪茵又指着牆上說。
“你放心!”張-天接著說,“這張畫是屬於社裏的,是公共的。你放心,他決不會帶去。你們是去蜜月旅行,不是去旅行寫生,他為什麼要帶畫去呢?”
“好的,這件事就由你擔保了!”
羅雪茵說,眼睛卻望着秦楓谷。
“真的,你放心,我早已了解你了。”這是秦楓谷的回答。
傍晚的時候,他們三人一同出去,各自分手了。秦楓谷到百貨公司去告了假,說是生病,要到杭州去養息。他本要辭職的,但是公司的廣告部主任不答應,說儘管告假,好在有人代理,幾時回來幾時再銷假好了。他又到房東的印刷所去退租,因為是熟人,雖然已近月尾,但是一說也就答應了。
晚上,他一個人回來,對着寂靜的家,平常覺得並不十分冷落的,現在卻突然的感到寂寞了。在燈下,他望着牆上的那一幅畫,覺得當時的情形還在眼前,現在已經一切成了過去,什麼都是往事了。
他一個人幻想着每一次朱嫻來到這裏的情形。他彷彿覺得當時的百合花香還殘留着,但是現在連這地方也要和他分手了。人生真是太飄忽了,誰也不能知道命運給自己安排的究竟是什麼。
“別了,我的夢想、我的幸福。人生的現實的壓迫,已經將你們壓得粉碎,不容我再留連了!就連這地方也不容我久住了!”
在燈下,對着自己住了許久的屋子,想到也許再過幾天就要走了,秦楓谷不覺變得感傷起來,這樣的獨語着。
一二○、消除禍根
帶着勝利的笑容,羅雪茵在燈下坐了下來,想將最近幾天的事情,寫封信給家裏報告。
她的父親早去世了,只有一個母親;哥哥也早結了婚,弟弟還在省立中學讀書。家道是可溫飽的,所以她一人在上海,不僅經濟來源不成問題,而且就是行動也不大有人過問。家裏對於她的婚姻大事,早給她整個的自由,只要她本人同意,家裏是根本沒有意見的。
這幾天的心裏,她可說高興極了。在朱嫻和秦楓谷的事情沒有發生問題的時候,她幾乎自認到了敗北的地位,但是突如其來的風波,不僅使秦楓谷對於朱嫻絕望了,而且更實現了她的希望,這真太使她高興了。一個人獨自坐着的時候,她有時也會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她要感激張-天的。不是他的努力,她的事決不會這樣快的實現。現在因了秦楓谷的最知己的朋友這樣的撮合,又恰巧有要到杭州去的機會,她覺得最後的勝利無論如何是自己的了。
休說是陪他到杭州去,就是有更近一步的舉動,她也不會拒絕的。她覺得自己遲早是屬於他的。現在應該在他不高興的時候,竭力給他安慰,使他對自己的好感愈加鞏固起來,待到一切都木已成舟,就是再有第二個朱嫻出現,她也無所顧慮了。
是的,她明白秦楓谷對自己態度的突然轉好,固然由於張-天的從中勸說,但是朱嫻所給他的刺激,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她要他根本忘記這回事,所以那惟一的禍根,他給她畫的那一張像,她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放在眼前。她明知秦楓谷對自己不滿的地方,就在自己不懂藝術,但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是寧可負一個不懂藝術的罪名,也不願給敵人留一點根據地的。所以她當時提出的惟一條件,就是不要那張畫放在眼前。她也知道秦楓谷很愛惜自己的作品,尤其這張畫像,但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眼見什麼事都快決定了,所以她在收到家裏匯款的回信上便提到自己的事。她說她要和一位有名的姓秦的畫家訂婚了,她很愛他,他也很愛自己,相識也快兩年了,所以一切都沒有問題。她徵求家裏的同意,說自己的眼光不會錯誤,請家裏放心決不會受人欺騙的。她又說訂婚後或許一同到杭州去玩一趟。至於結婚的事,那要待他決定,也許就在明年春天吧。她說,其餘的事,等到寒假回家時一切面談罷。
在燈下回想着自己這一番理想實現的經過,她覺得有志者事竟成這句古語是不欺人的。她能獲得最後的勝利,完全是自己的誠懇和忍耐。想到不久之後她將要達到的更圓滿的境地,她不覺一個人又微笑起來了。
她站起來在房裏繞了一個圈子,在鏡子裏照了一會,想到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一向關心她和秦楓谷關係的,也該寫幾到信報告她們,於是便又坐了下來。
一二一、婚禮
這天上午,秦楓谷倚在窗前,還在追懷着自己住到這裏以來的生活的時候,張-天已經從後面來了。他本是約好今天下午在會裏等楓谷的,現在突然自己又來了,楓谷知道一定又有了一點什麼事情。
“怎樣,你怎麼自己又跑了來?”
秦楓谷回過臉來問。
“我有點事情要告訴你。”
張-天回答,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名片。
秦楓谷接過來一看,是朱彥儒的,背面寫着:
“-天先生,有事特來拜訪,未遇悵甚。明日上午乞賜一電話,鄙人當在旅舍恭候台駕也。”
秦楓谷抬起臉來問:
“你打過電話嗎?什麼事?他什麼時候來找你的?”
“昨天下午來的。”張-天回答,“我剛才到一品香去過了。我本來預備等你下午來的,後來想想橫豎沒有事情,便自己來了。”
“什麼事?”
“什麼事?”張-天一笑,眼望着牆上的朱嫻的畫像問,“阿秦,我先問你,如果有人要買這幅畫,你肯賣嗎?”
秦楓谷搖搖頭:
“我不賣。怎樣,誰要買這幅畫?”
張-天卻仍繼續着問:
“你既然不賣,我再問你,如果有人要你送她。你肯嗎?”
秦楓谷的臉色一沉,趕緊的問:
“老張,誰要送?到底怎樣一回事?你趕快說!”
“你不要急,你聽我說。”說著,張-天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今天到一品香去,”他說,“朱先生和我商量,朱小姐希望看一看她的畫像。他來問我,他想將這幅畫借去幾天,不知你能否答應,所以先來和我商量。你的意見怎樣?”
“他沒有說旁的什麼嗎?”
“朱小姐大概在十一月初要結婚了。這是她對他父親的要求,所以他不能拒絕,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向你開口,所以先來問我,你預備怎樣?”
“真的馬上要結婚嗎?”
秦楓谷好像不信任的問。
“大概不致說謊罷?你借給她嗎?”
秦楓谷的頭低了下去,他想了一刻,才抬起頭來回答:
“-天,我也要問你,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樣做?”
“我不敢回答。”張-天說。
“你說,你說!”
“我說嗎?”張-天眼望着牆上的畫回答,“她也快結婚了,這原是她的畫像,而小羅昨天那樣的說。依我的意見,你不如送給她,犧牲到底罷。”
秦楓谷不回答,眼望着那張畫出神。
一二二、最後的掙扎
掛在牆上的朱嫻的畫像,始終用着一種純潔的天真的笑容對着他,捧着百合花似乎仍在散播着當日的香氣。秦楓谷回想到那時的情形,今日竟到了這樣的境地,現實真將他壓迫得太厲害了。
他沉默不語,只是對了牆上的畫出神,並不回答張-天的話。
“怎樣,你的意見怎樣?你不願和這張畫分手嗎?”
“並不是我不願分手。”秦楓谷回答,他的語聲幾乎帶着眼淚了,“-天,你想,當時我畫這張畫的心情怎樣,現在怎樣?叫我怎樣忍受得下呢?命運真是太殘酷了!”
秦楓谷這種情形,張-天看了心中真是不忍。他知道現在只有用理智來說服他,抑止他將要爆發的感情。他走過去,從後面拍着秦楓谷的肩膀說:
“楓谷,勇敢一點。不要迷戀過去,將目光放在將來的幸福上罷!你既然肯為她的家庭放棄她,你現在就該徹底一點,犧牲到底罷。你的畫原來是為她畫的,正是她幫助了你的成功;你現在送給她,她會永遠的感激你,永遠不忘記你的這種舉動。而且從這舉動上,旁人也要感激你,稱讚你偉大的人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正應該這樣將他的兒女私情用藝術來醇化,讓它升華成精神上的記憶。況且,小羅既然說過那樣的話,你也該乘這機會這樣做,否則你既然預備和她做一個永久的伴侶,而將這張畫放在眼前,未免太對不起她了。”
“你為什麼專門為她說話呢?難道是你有意請他們向我要這張畫的嗎?”
秦楓谷突然回身過來問。
張-天吃了一驚,他知道秦楓谷是傷心透了,便連忙握住他的手說:
“楓谷,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也許有些地方過於熱心,但是你若因此懷疑我,那麼,我請你原諒,恕我什麼都不便開口了!”
他的語聲帶着十二分的嚴峻。
秦楓谷抬頭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好久不開口,突然跺着腳說:
“你為什麼不幫我呢?你為什麼只是勸我為旁人犧牲呢!”
張-天不覺笑了起來。他一瞬間又斂起了笑容,低聲的說:
“楓谷,不要孩子氣。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這樣看重你的前程。你聽我的話,我決不使你上當。”
“真的將這幅畫再送掉嗎?”
他抬起頭來問。
“當然,”張-天回答,“你想,她既然要看一看這幅畫,足見她對這張畫的愛好。你是愛她的,你將這張畫送給她,你想,她對於你將如何的感謝?”
“那麼,我真的只好連一張畫也不能保留嗎?”
秦楓谷在作最後的掙扎了。
“楓谷,”張-天又用了和藹的聲音說,“一個偉大的藝人是應該始終寂寞的。你勇敢一點。”
一二三、自暴自棄
不用說,關於這張畫的處置問題,最後終於是秦楓谷被說服了。他只得捨棄這一張畫,送給朱嫻,送給這位“永久的女性”。
“那麼,我先走了。我先到朱老先生那裏去一趟,說明你預備將這幅畫送給他們,問他什麼時候有便由他自己來拿;或是我們送去。我在會裏等你,我們下午再見罷。”
“好的,下午再見。”
秦楓谷的心情,真是什麼都不願多說了。
張-天走後,他一個人站在房裏,老是對着牆上的這幅畫出神,他覺得自己真正的將要達到最徹底的覺悟境地了。
也許是藝術家的本性的原故,在他目前的心裏,他對於朱嫻的放棄倒有忍受的勇氣,而對於這一張畫,他覺得和它分別,簡直是喪失了自己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他默想着,為了這幅畫,他經過了多少時間的追尋,耗了多少心血的努力,結果卻使自己陷進了更深的一重苦悶。
當初,對於這幅畫,他不僅希望從這上面實現自己藝術的理想,而且更幻想着幸福的花,但是現在呢?他走上了一切藝術家始終被註定的命運。他沉到寂寞的悲劇中了。
他不能從人生中獲得安慰,他只能將自己的苦痛作為自己的安慰。
這樣,一個人站在房裏,對着牆上的畫,他幾乎從畫中人的目光中讀出了自己的命運、自己悲劇的命運。
“怎樣,你一個人在獃想些什麼?”
在他的出神中,突然聽見這聲音,他不覺吃了一驚。這是羅雪茵的聲音,他連忙回過頭去,羅雪茵已經跨進房裏來了。
他重新跌入現實的痛苦裏。咬着牙齒,他勉強裝着笑容回答:
“沒有什麼,我一個人在想預備怎樣搬家而已。”
也許是羅雪茵真的不曾看出他在做些什麼,也許是她故意裝作不知道,她走到秦楓谷的面前,偏着頭很嬌媚的笑着問:
“準備好了嗎?決定到杭州去嗎?”
“當然,等後天展覽會舉行了閉幕禮,就可以動身了。”
其實,他心裏卻在抵抗的說,一切都是命運註定的,都是命運安排的,我有什麼決定的權力呢?
“楓谷,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你看怎樣?”
羅雪茵發揮着昨夜所想定的主張。
“什麼話?”
秦楓谷竭力用着和藹的聲音問。
“你不是說後天在展覽會的閉幕禮上,宣佈我們定婚嗎?我昨晚已經寫信告訴家裏。我想多少該有點儀式。我想我們去買兩隻戒指交換一下罷,你看怎樣?如果你手邊沒有多錢,我這裏有,你看怎樣?”
說著,她將手提袋打開來了。
“不用不用,”秦楓谷連忙搖着頭說,“我還有錢。也好,我們今天就去買罷。”
他的心裏完全存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意見,他要任隨他的命運擺佈,看自己要陷入一種怎樣的地步。
一二四、謝謝你
車子在一品香門口停下的時候,秦楓谷覺得自己幾乎沒有勇氣走下車了,他回過頭望望同坐的張-天,張-天催促的說:
“到了,他也許等了好久。”
說著,他將座下的那張畫像授給秦楓谷。秦楓谷默然接了過去,覺得沉重得幾乎雙手拿不起。
這裏面不僅包涵着一個人的靈魂,而且還包涵着一個人的悲哀。
他昨天下午聽從着羅雪茵的意見,用她的錢花了四十元在華璋買了一對訂婚戒,又說定了請張-天做介紹人。送她回去之後,自己便一人到展覽會來,聽取張-天去后的結果。
“阿秦,朱老先生聽見了我的話,聽說你決定將這張畫送給他女兒,他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來了。他只是接連的說:真是難得,真是少見!”
只有秦楓谷才了解這幾句話裏面,自己所付的代價是什麼!
“只有他一個人在嗎?”
秦楓谷又問。
“是的,他說明天下午恭候你的大駕。”
晚上回去,秦楓谷幾乎一夜又沒有睡。
他像一個送殯的人一樣,對着牆上的朱嫻的畫像,目不轉睛的幾乎望了一整夜。
第二天下午,張-天如約來陪他送畫去的時候,他知道這張畫離開了這間房子,永遠不會有回來的一天,他忍不住流下眼淚來了。
“阿秦,勇敢一點,不要像女孩子一樣的感傷!”
張-天竭力這樣的鼓勵他。
“該不會有旁人在這裏吧?”
走上一品香的樓梯的時候,秦楓谷這樣向張-天說。
“他說一個人等待我們的。”
張-天回答。
秦楓谷的意思,是不願和劉敬齋會面,卻不料敲開房門的時候,朱彥儒笑着迎接著說:
“好極了,好極了,我們等了好久了!”
在他的後面有一個裊娜的身影,秦楓谷突然呆住了。
“秦先生,好久不見了!”
臉色略現蒼白的朱嫻開口說,她的聲音顯然有些戰慄。
“好久不見了。”
他的聲音幾乎低到只有自己才聽見。
張-天不願延長這種難堪的局面,他搓着手說:
“秦先生的畫拿來了,朱小姐幾時請我們吃喜酒呢?”
他接過秦楓谷手裏的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拆開來,雙手送了過去。
“當然當然,一定請兩位光臨。”
回答的是朱彥儒,他又將畫遞給默默的站在後面的女兒。朱嫻接過去捧在手裏看了,像是和一位久別的朋友突然會晤了一般,她的眼睛幾乎動也不動。
突然,她放下手裏的畫,走過去向秦楓谷伸着手說:
“秦先生,謝謝你,你的這種舉動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一瞬間,兩人的手暫時膠合著了。各人忘記了還有別的人在面前,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存在;同時,各人也看見了彼此凝在眼眶裏的即刻就要落下來的眼淚。
一二五、寂寞的行旅
如果沒有張-天在一起,這一天晚上的秦楓谷,也許會有一個懦弱的靈魂最後的解脫辦法,走上自殺的絕徑了!
朱嫻的那一對含淚的眼睛,說話時的那種凄絕的態度,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一個人,同時也是最幸福的一個人。
因為知道劉敬齋不久就要來,秦楓谷沉默的坐了一刻,受着朱彥儒的一陣安慰,他無可奈何的只得走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也許有機會能再和她會面,但是同時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這種勇氣;而且她的環境和自己的環境,也不許他們這樣做了。
“這是最後的一面了,今生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就是見到她,那也不是舊日我的心中的她了!”
懷着這樣一種凄涼欲絕的心情,離開了旅館,秦楓谷覺得自己是要永遠和幸福絕緣,永遠帶着一顆創痕的心了。
知道壓在朋友的心上的,是一種怎樣的悲哀,怎樣沉重的憂鬱,張-天緊挾着秦楓谷的手臂,竭力想用友情的溫暖,去慰藉一顆正受着重創的心。
“我們到哪裏去坐坐罷?去喝杯咖啡罷?”
秦楓谷只是搖搖頭。
他現在只願在路上走,永遠不停的在路上走。人生本是一場疲勞的行旅,他要用疲倦來麻醉自己的痛苦。
在寂靜的路上,他想着不久以前,自己一人這樣在路上走着的心情。他覺得那時真是太幸福了。那時自己還有一顆健全的心去承受突然襲來的痛苦,現在連痛苦的滋味也漸漸麻木了。
第一次和朱嫻在路上遇見,朱嫻第一次到他家裏來,許多事情都像電影一樣的在他眼前閃過。他覺得這個夢來得太奇兀,消逝得也太快了!藝術的熱忱、理想的幸福,一切都成了過去的記憶了。
他不僅失去了她,而且連那一張畫也不能保留。他覺得命運對於他真是太殘酷了。但是想了一想,覺得即使有了那一張畫又怎樣呢?那不過使他更深的記着自己的痛苦罷了。
他知道展開在自己旅途上的,也許還有不少的路程,而且自己肩上還有許多卸不脫的義務,但是像過去那樣的夢,他知道自己是結束了,是永遠不會再實現了。
今後,他只能在孤寂的人生道上,永遠做一個凄涼的旅行者。他的身旁也許另有一個人,但他覺得這不過是自己的義務,已經不是自己所夢想的幸福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將永遠忘不掉她:她含着眼淚的眼睛,那一種凄涼欲絕的語調。誠如她所說,他要永遠忘不掉她!
深秋的寒風,帶着沁人的涼意撲到他的臉上。他抬頭望着天空,一個微笑的臉,一個含眼淚微笑的臉,像是幻影一樣,永遠現在他的眼前。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我也永遠這樣不停的走着!
走在一旁的張-天,知道壓在秦楓谷心上的是一種怎樣的悲哀,也沉默不語的陪着他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