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玻璃籠中的金絲雀
“八。一”廣場“。上海路口,南國大廈,一座鋪着紅地毯的T型表演台佔去了大半個行人路。
在歡快的音樂聲中,十來個模特兒一會兒穿着透明的網紗長裙,一會兒穿着泳裝和比基尼服在台上若無其人地表演,把少女的青春嫵媚楚楚動人地展示在明亮的陽光下。
麗雅服裝公司的“夏之夢”系列服裝被年輕的女模特幻化出萬千種意念,讓廣場上的男男女女看得眼饞耳熱心族動搖。
藍江市的服裝這幾年憑待着獨特的地理環境,大有獨領國內風騷的趨勢。在廣場四周掛着堆着的成千上萬件各色服裝,既有從各種途徑運抵市場的高中低檔次的水貨,也混入了不少洋垃圾。近年來眾多的外資合資與獨資企業把資本投在服裝帽鞋加工這一勞動密集型行業,加劇了服裝行業的競爭,同時也使服裝商在款式花色上更加標新立異。“夏之夢”系列服裝一登場,便把這年的夏季醉倒了。
表演結束時,着一身天藍色西式裙裝的麗雅服裝公司女老闆謝莉莉,被花枝招展的女模特們簇擁着走到T字型舞台前,頻頻地向人們點頭致意。組合式音響里傳出一個甜膩膩的女人的聲音,邀請人們進行現場選購,凡在現場選購的客人,除可以得到八折的優惠外,還可以獲得身着你選中樣式的那位模特小姐所贈送的一份精彩得令你終生難忘的禮品。
一個佩戴採訪證掛着相機的英俊男子跳上T型台,快步走到女老闆謝莉莉跟前。他一邊自我介紹是《藍江經濟日報》的記者,一邊問“夏之夢”系列服裝所構成的夢幻組合,是否受到抽象派藝術大師的啟迪。女老闆謝莉莉笑吟吟地回答說:“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種夢幻組合,在不同的季節,人們有着不同的夢想,我們只不過是把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夢幻變成了現實。”
年輕記者在心裏為這個年輕女老闆機智幽默的回答暗暗稱奇。
這時。四周響起了一陣陣熱烈的喝彩聲。記者轉過頭去,看見一個手裏捧着一件橘黃色雛菊圖案沙籠的中年男子,面頰上留着一個鮮艷的唇吻印,這男子一邊向那個女模特做着飛吻,一邊戀戀不捨地往人群里退。
記者也不禁笑了起來,說:“請問老闆,你不覺得這種促銷手法不太文明嗎?”
女老闆依然笑容可掬,她說朋友之間親吻只表示某種程度的熱情,在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認為這種表達感謝之情的吻有什麼不符合道德規範的地方。
“記者先生,你不認為小姐們送給客人的禮物會終生難忘嗎?”
他點點頭,說小姐你真是一個率直得讓人嫉妒的怪才。說著,他送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印着:都市晚報記者站藍江經濟日報社柏林文學碩士主任記者柏林命中注定要過一輩子流離不定的流浪漢生活,很小的時候,他母親找人給他算過命,算命先生說他是驛馬命,一輩子浮萍般漂泊不定。
離開北方都市,柏林來到南方這片特區籌建《都市晚報》記者站。朋友介紹他與《藍江經濟日報》社合作,說今後你不能在晚報上發的稿件。可以通行無阻地在藍江市的報紙上發表。新聞記者被人稱作無冕之王,那是不在這個行列中的人們從表面現象獲得的誇飾之辭。干新聞這個行當決非人們看上去的那樣簡單,很多時候,記者手中的筆並不屬於記者自己,他還得看人家的臉色戰戰兢兢的遣詞造句才行。那次,總編讓他去採訪一個市裡表彰的先進模範人物,採訪中,有人悄悄地找到柏林,反映那個人弄虛作假的事。他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個人出了名,總有人因妒生恨故意詆毀。
於是,柏林去找更多的人調查,誰知調查的結果卻更進一步證實了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假典型。柏林把調查的情況整理成文字送給總編。總編剛看了兩行便勃然大怒,他說你要當海瑞么,你想為民請命你就最好不要當記者。後來他不得不按總編的要求重新寫了一篇報道,刊出后,他才知道,那個人原來不僅是總編的朋友,而且還與市裏的一個領導沾着一點親戚邊兒。為這,柏林窩着一肚子氣,借口去特區採訪,隨着南下的潮流來到藍江市,漸漸有了脫離那晚報的意思。
柏林拿着裝有晚報的介紹信和能證明自己身份的各種有效證件的儲色皮夾,叫了一部的土徑直去了《藍江經濟日報》社。總編見他是大名鼎鼎的《都市晚報》的記者,便毫不猶豫地同意柏林在他的報社設記者站的建議,並竭力邀請他在自己的經濟部里兼職,說那裏是報社的財政部偏偏缺少能幹的記者。柏林問如果兼職能給多少工資。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披着大波紋鬈髮的中年女人,大波紋女人說:每月300塊,廣告三七開,多拉多得,真正的上不封頂。
大波紋一邊說一邊走到總編身旁,一扭屁股坐在皮椅的扶手上,一隻手圈住他肥短的脖子,粉臉含嗔,問他昨晚去了哪裏,是不是又讓那髮廊妹纏住了。禿頂的總編賠着笑臉,說柏先生在這裏談正事,你不怕讓人看了笑話。大波紋看了柏林一眼,站起來,說相先生是做大生意的,咱們歡迎你常來坐坐。總編連忙止住她說:柏先生是大記者,咱們在談合作的事。女人說,再大的記者也沒有錢大。總編把女人好說歹說哄出門去,迴轉頭來說,那是咱太太,在報社會計部負責,剛才的事,請柏先生不要介意。
柏林笑了笑,口裏含含混混地說嫂夫人真有意思,心裏卻撥拉着算盤子兒,干一個月300塊錢,比他在晚報的工資多一倍,若每月能拉上一兩個廣告,大約一年下來總可凈剩六、七千塊錢。剛才大波紋說再大的記者也沒有錢大,話雖粗鄙卻不無道理。為了錢,許多人不擇手段挺而走險,自己靠着自己的本事賺錢,決不應存在什麼恥辱的感覺。君子苟言利,雖然柏林從來就不以為自己是真君子,在特區才混了不到一個星期,他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朝得利夕死可也的市井俗夫。
在藍江經濟日報兼職不久,柏林發現了記者的報道原來具有新聞、商業和個人有償服務這三重價值。一次,他與一位從內地來藍江市謀職,而在報社干記者的小陶閑聊,小陶說打算再干三、五年,爭取湊足六位數后,回家找一塊世外桃源隱居下來一心一意搞文學創作。小陶問你幹了這麼多年記者,賺的總不會少於二、三十萬了,幹嗎還要這麼大老遠的往南方跑?柏林苦笑了笑,說咱晚報正規着呢,咱當記者的除了工資就賺幾個稿費而已。像咱編室主任老村,一輩子干記者,退休時還住在十多平米的小平房裏,真正像樣的傢具也沒賺上一件。小陶聽了半晌才說,柏老師真會講故事,把愛滋病和感冒和延安窯洞攪合在一起,保準是一本暢銷書。
柏林一時還不能把愛滋病感冒土窯洞混在一塊嚼透嚼爛,記者的職業本能,卻使他一頭撞上了麗雅服裝公司的女模特隊首開先河的服裝表演,撞上了年輕漂亮的女老闆謝莉莉的奇思怪想,撞上了那一大群爭購“夏之夢”系列服裝而被模特小姐打上唇印的夢幻般的男人。當他還沒來得及從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中理出頭緒,便稀里糊塗地接受了女老闆的邀請,去她的公司進行獨家採訪。
麗雅公司設在環城路東一段一幢奶黃色四層建築物里,一樓是公司的營業部和成品庫房,二、三樓是公司的生產流水線,謝莉莉的辦公室設在四樓,在她的辦公室對面是公司的服裝設計室,緊靠着設計室的全封閉部分是公司的小洋間和模特試衣間。麗雅公司的產品從四樓的圖樣開始,像自來水一樣源源不斷流向三樓二樓到一樓的營業部,然後通過火車汽車飛機輪船流向四面八方。
謝莉莉對記者柏林的來訪表示出極大的熱情,她自己喝白開水——據她說白開水能讓人的皮膚潤澤嬌嫩,並使人保持有嬌好的形體。當女秘書給客人送來煮咖啡時,她卻特意吩咐多加兩塊法國方塘。柏林笑着說,我這個當記者的也得注意形體,臃腫了走起路來像一頭大笨熊,下一次若有幸再來資公司採訪,會把你和你的那群小姐嚇得苦顏失色。謝莉莉含蓄地笑一笑,說那時拍先生就會成為本公司的特邀模特先生,公司就可能更好地為國內外的特型男士設計出更具特色的服裝款式了。柏林幽默起來格外誇張,他說這幾塊法蘭西方糖的代價是否太大,讓一頭大笨能與那些綠男紅女同時登台,準會讓人把你的T型台拆了,與垃圾一起送進焚化爐。邊說邊做出一副大笨熊的憨態,樂得外美內秀的女老闆禁不住掩口大笑起來。
電話鈴響起來,謝莉莉走過去,拿起聽筒,“嗯、嗯”了一陣,蹙着眉頭,她對柏林點點頭,抱歉地說樓下有點事需要她去親自處理一下,過五分鐘后她才能回到辦公室來。
這是一間完全詩意化了的辦公室,它像它的女主人一樣,給人一種新奇中蘊含著古典、明快中透析出朦朧的全新感受。柏林漫不經心地品着咖啡,望着牆壁上那幅隨意性和流動性都極為強烈的絢麗的雲紋裝飾圖案,猛然發現,這絢麗的流動似乎正向世人昭示着青春永駐的願望和時光流逝的無奈。這是那種飽經滄桑而又不甘沉淪時時掙扎奮鬥着的人才能產生的感覺。而這裏的女主人是多麼年輕多麼漂亮多麼富有多麼充滿了生活的想像力啊!她像寶石藍天空中翩然而至的天使。她像翡翠綠湖面上歡欣沐浴着的白天鵝,她像荒漠曠原里汩汩流淌着的清醒甘泉,她像春華萌動時的第一枝白玉蘭花,又像夏日裏亭亭如蓋的濃陰所給人帶來的無限通思。經過短短的交流,在柏林心裏,這高貴婦雅的女主人天生就是春之魂夏之夢秋之靈冬之吻,人世間所有的悲哀與不幸都與之無涉。女人是水做的,他想女人原本就多愁善感,即使把人世間所有幸福都給予了她,女人一樣會無緣無故地哀哀戚戚。啊!這就是生活中真實無妄的女人嗎?女人是多麼奇怪的一個矛盾組合體啊!
謝莉莉回到辦公室,見柏林瞧着牆上的圖案沉潤於還想之中。柔柔地問他,你這位無冕之王也會喜歡這種媚俗艷麗的圖案么,她說如果喜歡,過一會兒讓秘書去布料庫房取幾米出來給你送去。柏林在女老闆那雙亮麗的大眼裏探索了好一會兒,非常認真地說,也許有人會認為這隻不過是一幅調節氛圍故作熱烈的圖案,可我卻以為謝小姐並不僅是用它來烘托環境,而更看重它的內涵,“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絢麗的流動或流動的絢麗,其實與流水永逝都有着共同的哲學思考。
“你是在不斷地鼓勵自己去達到某個極限?”
“不。這其實只是一種情緒的無聊。”
“難怪你的‘夏之夢’表面看上去那麼明麗本質上卻一派朦朧。”
“柏林先生果然是大報出來的大記者,一語便道盡了麗雅服裝設計的奧秘。”
柏林想說或許還包括了小姐你,說出口來卻是“這都是謝小姐的獨具慧心”。
麗雅服裝公司女老闆聽懂了記者柏林先生的話中話,卻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高興地謝過了柏先生的讚譽。按響了辦公桌上的電鈴,年輕的女秘書推開門進來,謝莉莉指着流動的絢麗,讓她去庫房取一套相同的帝幢,讓司機一會兒給柏先生送去。柏林站起來,說自己只不過是個寄寓此處的單身漢,用不着如此奢侈的物品,謝莉莉笑了笑,說,如果說靈感和想像也是一種奢侈,那麼這世界的存在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價值。柏林要致謝,女老闆說:“真正應該致謝的是我們麗雅公司的全體同仁,是麗雅服裝模特隊的全部青春玉女,尤其是我本人,感謝柏先生的理解和支持。”
柏林先生坐進麗雅公司亮麗華美的“寶馬”汽車時,女秘書遞給他一隻封釘得很好的鼓囊囊的信袋,柏林想這一定是公司自己的新聞通稿,於是漫不經心地放進了自己的精色皮夾。
第二天上午,女老闆謝莉莉仰靠在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手裏拿着磨花玻璃冷水杯把玩着,一雙眼迷離地望着牆壁上那幅絢麗的雲紋圖案。人世間的所有美好的東西,其實就像這流動的雲霓一樣,雲霓極為光彩艷麗,可是一陣風來,倏忽間便消失得無蹤無影,只給人留下徒然的回憶和傷悲,逝者長已矣,來者猶可追。許多人就懷着這種追猶可及的心理和不甘任其流逝的美好願望,珍惜有限的分分秒秒,去拼去闖去廝殺去掠奪去摧毀去創造。然而謝莉莉卻感到一種失望的惆悵,一種缺少知音欲毀琴斷弦的深切的憂傷。
“難怪謝小姐的夏之夢表面上看去那麼明麗本質上卻十分朦朧。”
謝莉莉耳邊突然響起那個只見過短短一面的男人的聲音。雖然她與他只是萍水相逢,可卻像認識了幾個世紀一樣令人難以忘懷。現在,這個英俊儒雅幽默機智的男人在幹什麼呢?是的,這幅流動的絢麗正是她用來警醒和鞭策自己的。你看,邵華美的雲紋流蕩着飄飛着,強烈的流動,使表面看上去極為艷麗的色塊顯示出一種明快的本質的朦朧。它既是亮麗也是朦朧,是亮麗中的朦朧朦朧中的亮麗;它既是醉也是醒,是醒中有醉醉中有醒;它既是陽也是陰,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它既是剛也是柔,是柔中有剛剛中有柔;它既是過去也是未來,是未來中的過去過去中的未來。這是真正的生命的本質,是歡樂與痛苦的羹湯。
“嘟嘟嘟——”
她此時拒絕電話,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樣認真思考過了。那個男人說這幅圖案與江水流逝有着相同的哲學內涵,可見這男人眼光犀利極了,他似乎已深入到自己靈魂中的最隱秘處。現在回想起來,從那厚厚的眼鏡片后破壁而出的那兩束光芒,簡直就像兩束藍寶石發出的激光,一下就穿透了她那嵌着鋼甲的緊閉着的窗根,洞穿給黑暗的幽居帶來陽光的熱力,使封凍在冰匣中的生命長出了青枝綠葉。
“嘟嘟嘟——”
電話鈴聲堅忍不拔猶如那個喜歡追根溯源的記者。她站起來,走過去熱切地拿起聽筒,果然,電話里傳來那個男人火一樣的聲音。
“謝小姐嗎?昨天您的秘書小姐送給我的那封貴公司的新聞稿裝錯了內容,抱歉得很,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發現。”
原來是這麼回事!什麼裝錯了內容?不就兩千塊錢么,你報道我受益,你工作我付酬,公平交易,兩不虧欠。她想,或許他因為是大報記者,覺得兩千的潤資太少卻又不好開出價碼,不過,他的語氣是那麼誠懇,毫無半點討價還價的意思。如果這樣,她能告訴他那是她送他的潤筆費嗎?說是,那麼,他準會拿出新聞的客觀性公正性,當作醒世恆言以警塵世的善男信女。中國的真正知識分子也真正虛偽得可憐,前肋貼着背脊了,看見生豬都流漣水,還要餓死也不食嗟來之食!她搖搖頭,柔柔地解釋說,信袋裏裝的根本不是什麼新聞稿,麗雅公司從來就沒有發新聞稿的作法,那是因為你用最簡潔最恰當的文字或語言傳達出了“夏之夢”系列服裝的神韻,本公司按徵集廣告語言或宣傳文字的規定送給柏先生的一點獎金。
柏林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無意中獲得了兩千元的巨獎,若這時他還坐在麗雅公司女老闆的辦公室,他一定會吻她那塗了豆寇油的手指表示真誠的謝意,他在電話里熱情地說了聲“謝謝”后,又告訴謝小姐,關於麗雅服裝模特表演的配圖報道已經刊載在今天出版的《藍江經濟日報》報眼位置上,昨晚還作為專訪報道傳真回了《都市晚報》,估計這一兩天之內“晚報”就會登載出來,很快就會郵發到全國的訂戶手中。完了柏林又透露了一個秘密說:他剛才與北方和南方的一些報社通過話,大家對麗雅的服裝模特表演評價極高,稱讚你們打破了服裝表演藝術史上洋鬼子一統天下的格局,都希望能把有關於你們服裝模特表演的追蹤報道搞成新聞聯稿,同時電傳給他們,形成新聞熱點,促成我國服裝表演藝術的日臻成熟,並在我國迅速興起服裝藝術市場。
電話里傳來的一連串好消息,早使謝莉莉忘記了上班時的煩惱。
她彷彿看到成千上萬的人在麗雅時裝模特小姐們高貴的藝術表演中如醉如痴,彷彿看到凝聚着她全部心血的麗雅系列服裝一夜之間風靡全國風靡世界,彷彿看到無數的鮮花簇擁着她登上世界服裝業最高榮譽的寶座……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秘書小姐拿着當天的《藍江經濟日報》滿面春風地走進來。謝莉莉看了一眼報眼處的標題,興奮得高聲讚美起來:“絢麗的雲霓,青春的夢幻。這標題真是美極了。”
聽到漂亮而高傲的女老闆發自內心的真誠讚譽,柏林比獲得普利策新聞獎還高興許多。從謝莉莉那脫口而出的叫好聲中,柏林意識到了他在謝莉莉心中以至在整個藍江市工商界中的地位已經無人可以取代了。一篇好文章可以使人聲譽雀起,同樣,一篇好消息可以令一個小記者一夜成名。他從北方來到南方,千里迢迢勞累奔波,不正是為了這一天嗎?是的,有付出才有收穫;失之東隅,得之西籬,只要你把握住機會,你的奮鬥一定會結出果實。
他要抓住時裝模特表演這張當前的新聞王牌。他要抓住麗雅服裝公司。他要抓住藍江市工商界。他要抓住這塊最偉大的經濟特區。
他要把根伸下去,吸吮營養,迅速長成參天大樹。
正在他這樣狂烈地思想着的時候,謝莉莉的熱情像電流一樣刺激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
好消息使麗雅的女老闆沉寂的神經亢奮起來,她希望立刻見到這個給她帶來好運的溫文爾雅的記者。她抑制着內心的激動,用一種平靜而透着熱情的柔曼的語調告訴電話那端的柏林先生,她的漂亮迷人的女模特們正在藝術宮訓練,如果柏林先生願意去看看,她馬上派車過去接他。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後,謝莉莉小姐放下電話,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化妝盒,精心地修飾起來。
藝術宮訓練室里,十來個穿着體操服的高挑姑娘在舞蹈老師的指導下,隨着輕快熱烈的舞曲在旋轉在翩飛在翱翔在幻想,疊化出山川河流大地雲霓小鳥奔鹿蝴蝶落英……
拿着相機的柏林,時而蹲、時而站,時而退到門口,時而爬上高架,不停地變換着角度,拍攝模特們的訓練動作。
舞曲剛剛終止,姑娘們嘻嘻哈哈地笑鬧着圍過來,簇擁着謝莉莉嘰嘰喳喳地問長問短。柏林剛剛從高架上溜下來,謝莉莉走過去對姑娘們介紹說,這位是《都市晚報》和《藍江經濟日報》的主任記者柏林拍先生。柏先生今天讓諸位模特小姐成為了本市新聞人物,本人和公司也沾了小姐們不少光。說著,謝莉莉從坤包取出一份摺疊得十分精巧的報紙,恰到好處地把圖片生動地展示在女模特們的眼前。姑娘們像炸了林的小鳥,大呼小叫着涌過來,爭着傳看那幅攝入了姑娘們玉影倩容的新聞圖片。
看着圖片上的T型台全景,看着自己在T型台上的刻意造形,女模特們一個個興奮異常,大家一齊逃離T型台上的冷美人高貴形象,回到了少女們的青春活潑,笑着、鬧着、議論著、歌唱着。排練場處處洋溢着天真爛漫。
柏林又一次拿起了相機,忽高忽低地搶拍着一組組鏡頭。
看着柏林先後那樣忙碌那樣認真那樣激情畢露那樣分若無人,謝莉莉猛然想起她平生認識的第一位記者。
麗雅公司剛剛開業不久,25歲的女老闆正為公司如何迅速開展業務而一籌莫展。一位手持《環宇市場彙報》記者證的年輕小夥子走進公司,向服務生客氣地打聽老闆的辦公地點。謝莉莉那時正在營業廳巡視,當她得知小夥子是專程前來公司採訪的記者時她把他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或許是她覺得小夥子年紀輕輕就成了記者很了不起,或許是因為許久以來所形成的對記者職業的尊敬與信任。年輕記者動員年輕的女老闆加入“彙報”的信息網絡,說報社將無償向網絡成員提供海內外市場供需信息,並每季度至少一次在報紙的第一版刊登成員企業先進事迹的報道,幫助大家在成員企業以及成員企業與市場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樑。謝莉莉聽了,比天上掉餡餅還令人鼓舞,於是欣然填了幾份表,交了500元入網費。那以後,女老闆每周定時收到一份報社自己印刷的兩頁16開的商情資料。不久,在“彙報”每期一星欄目里,登出了那位記者撰寫的通訊。在這篇報道中,謝老闆被描繪成事業有成名滿東南的中國最年輕的女強人。她覺得這篇文章把自己吹得未免過玄,當年輕記者再次來訪時,謝莉莉嗔怪他不該那樣瞎吹捧,說自己看了那天的報紙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好意思見朋友。記者說,都什麼時代了。謝老闆還這麼認真。謝莉莉說,咱搞商業講究的是誠信,誠信能招天下客,做起生意來心裏才踏實。記者訇然大笑,狂傲地說,現在,你自己不吹誰來吹你,只有把自己吹得越出名體的生意才越好做,如能把自己吹噓成世界級名人,月亮上的土地你也敢買賣。那樣難信你?謝莉莉被記者的奇談怪論弄得心煩意亂。記者站起來,認真地說:“不信?我們可以打賭,那時你將門庭若市,某些國家的元首也會要求會見你。”記者拿着酬金走了,女老闆卻再也不敢與記者見面。
柏林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記者,有教養、辦事認真、對人溫和、含蓄幽默,在她的心目中,這樣的記者才值得自己信賴,才值得自己去傾心結識。她想,記者這份工作,也只有這樣執著的男人才會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
等姑娘們鬧夠了,笑夠了,謝莉莉笑着說,或許明天,或許後天,諸位小姐的青春玉照還會出現在全國的大報小報上,那時一定會有不少的白馬王子給小姐們來求愛信呢!女模特們笑得更開心了。
這時,柏林收拾好相機走過來,謝莉莉挽住他的胳膊,說,你們那時可別忘了感謝我們這位尊貴的柏先生喲!一個姑娘走過來,“叭”
地一個響吻,在柏林的臉頰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唇印。姑娘說,這個吻,是我代表姐妹們感謝我們的偶像柏先生的。姑娘們笑着鬧着,說誰讓你當代表了,我們自個兒知道如何感謝柏先生。姑娘們一齊擁上來,圍着柏林不停地笑吻着。柏林沒想到初次見面姑娘們就這樣瘋,鬧了一個大紅臉,更惹得姑娘們笑個不停。
離開藝術宮,謝莉莉請柏林去自己的家中小坐一會兒。柏林正想進一步了解這位女老闆,於是欣然坐在女主人身旁,天南地北的閑聊着,任由亮麗華美的“寶馬”把自己載向一個神秘的地方。
“寶馬”從喧囂的鬧市區緩緩地游出來,駛上了環城道,然後以120碼的時速,行駛在通往東北方向的高速公路上。車窗外,高大的建築越來越少,綠油油的田疇越來越寬闊。不一會兒,綠色完全淹沒了世界,彷彿無邊無際的海洋在恣肆地向北延伸。一些兩層三層色彩鮮艷的小型建築群落在無邊的綠色中浮沉着,如同大洋中的礁群。
在高速公路行駛大約20分鐘,汽車拐進了通向玉女山區的柏油馬路。
玉女山離藍江市30公里,是南方屈指可數的避暑聖地之一。藍江市開闢為特區后,玉女山被建成了市級森林公園,森林管理處積極引入外資,在海拔450公尺的玉女山主峰,錯落有致地建成了一座黃瓦白牆的玉女招待所,被藍江市人稱為特區的布達拉宮。汽車還在山腳,遠遠地就看到了那一片在明麗的陽光下熠熠閃耀着的金碧輝煌。汽車轉上了另一條水泥面公路,鑽進一片鬱鬱蔥蔥的闊葉樹林。這時,出現在柏林眼前的是一片被高牆保護着的別墅群,在汽車進入高大雄偉氣勢恢宏的大門時,“玉女瓊宮”四個鋁金大字,頓時讓他產生了直入天宮的霎間錯覺。
“寶馬”在一座外牆漆成乳黃色的紅瓦白柵欄的精緻的二層小樓跟前停下來。一位穿着整潔的中年女人推開門走出來,按動電鈕,柵欄門慢慢地打開了。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地站在小樓前的台階上,目送“寶馬”在樓外的車庫停穩,才又按動電鈕關好柵欄。
謝莉莉領着柏林走進小樓大廳,請柏林在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坐下,輕輕說了聲“對不起”,裊裊婷婷上了二樓。被喚作李嫂的中年女人沖了一杯咖啡送到柏林跟前,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進了一道小門。
柏林一邊啜着咖啡,一邊打量着大廳。小樓的大廳佈置得十分别致。兩幅寶石藍織金落地窗帘遮住窗外強烈的陽光,在窗與窗之間的牆柱上,掛着一籃日本式插花;紅木一字柜上放着一台多制式34英寸平面直角電視,櫃內疊放着放像機和卡拉OK設備;噴塑的牆面上,疏落有致地掛着幾隻精巧的畫框,畫框裏嵌着一幀幀色彩凝重的油畫;通向二樓的樓梯兩側放置着幾盆長綠植物,凸現出紅色花崗石地面的富麗莊重。柏林有一種沉鬱的感覺,彷彿室內的氣壓特別低,連呼吸也不能正常進行。
顯然柏林低估了女老闆的富有,在短短几年間,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竟然積聚了如此巨大的財富,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謝莉莉換了另一套寬鬆的休閑裝從二樓走下來,坐在柏林對面的沙發上,看上去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從一個十分考究的小鐵罐里取出香煙,用一個金燦燦的電子打火機點燃后,仰靠在按發上深深地吸進去,然後慢慢地吐出來,似乎人生的活力全靠這含有大量尼古丁的煙草支撐着。
顯然,別墅的女主人表面看上去十分富有,其實她的內心卻十分孤獨。
難怪這女人要拚命地工作。柏林記起曾經在一本書中看到的一段描寫貴族女人的話:她們的舉止看上去那麼高責那麼優雅,彷彿整個腦海都是因她們而存在似的。可是,當她們回到自己空曠的宮殿後,獨自對着那沉重的傢具名貴的器皿時,你會發現,她們正是用貌似的高貴和訓練有素的優雅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孤獨,用滿身的珠光寶氣來滋養她們極度的貧血,用通宵達旦的華爾茲舞曲,來興奮她們如老婦人的皮膚一樣鬆弛的神經……。
富有對子女人並非都是好事。
唉!可憐的女人。
電話“嘟嘟嘟嘟”地響起來。李嫂接過電話,告訴謝莉莉,說18號的汪太太請小姐去那邊玩。她不耐煩地說,現在有客人,你告訴汪太太,過一會兒我再去。李嫂說汪太太請小姐把客人也帶過去,大家今後見了面也好招呼。謝莉莉想了想,吸了一口煙,笑了笑說,柏林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請陪我過去跟她們聊聊,汪太太的老公可是香港林氏集團的老闆呢。柏林知道林氏集團在藍江市有好幾爿工廠,聽謝莉莉講汪太太的老公居然是港九有名的林老闆,猛然想起報社小陶說過“在藍江市,有了錢什麼樣的事都能幹,像許多港九商人,在那邊明明有老婆孩子,偏偏在這邊又養一個小老婆。這些女人也真夠賤,為了錢連自己的幸福也不顧了!”什麼汪太太,分明是港客掌中的玩物,居然也人模狗樣的吆喝起他這樣身份的記者來。柏林於是想推辭,謝莉莉無限幽怨地說,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生活情況嗎?你去看看她們就會什麼都明白了。
從漢太太的小樓出來,天快黑盡了。謝莉莉開着車送他回報社,兩人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到了報社門口,柏林伸出手去,禮貌地握了握那隻塗著紅豆寇的小手。小手冰涼冰涼,讓人感到小手的主人已經凝固成一座冰山。柏林不由得心裏一陣陣抽縮發痛。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柏林又想起了那幅絢麗的流動,想起了第一次出現在T型台上的那個機智幽默渾身洋溢着熱情的老闆。他在心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的選擇。自從亞當和夏娃這對人類的始祖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后,人類就開始了在永無休止的痛苦過程中艱難掙扎和不停地墮落。
隨着社會文明的發展,人類離原初的道德愈來愈遠。這就是進步嗎?可憐的人啊!
柏林悲傷地看着謝莉莉,驀然想起編室主任老村。老村有一隻很好看的小鳥,全身翠綠的羽毛,在脖頸和翼尾處被覆著赤色的金絲,頭冠上一絕純金的冠羽向後飄灑地挺立着,那是他的一個朋友送給他的。老村很喜愛這隻小鳥,花十元錢買了一個金黃色的鳥籠子,還去烏市買了一大堆蟲子喂它。老村快退休那陣子,常把鳥和籠子拿到編室來,稍有空閑便去報社的小樹林裏遛鳥玩。一次柏林對老村說,放了它吧!離開了天空它還是鳥嗎?老村說,為什麼不是?說不准它還十分感激咱呢。柏林笑了,說,它會感激你禁鋼它?
老村眨眨眼,狡猾地說,天空是什麼?那裏有糧食有溫暖有友誼么?
在寵子裏,我能給它一切,我還每天讓它在林子裏觀望天空,呼吸新鮮的空氣,給它以自由的想像,那時,它就會“啾兒啾兒”地快樂地叫個不停。
在籠子裏,鳥兒有鳥兒的快樂與感受,人又何必去用自己的感情可憐它呢!
人要達到某種希望,不一樣要做出許多犧牲嗎?
人與鳥相比,真不知誰該可憐誰呢!
他想安慰她,卻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話語,於是說了句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祝你做個好夢”之類的話,一回頭走進黑洞洞的報社大門,無力地倚靠在門洞的牆壁上,看着汽車哀婉地嗚咽着鑽進了紅燈綠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