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郭魯尼伏特為我安排了一個套間,客廳用深棕色來裝飾,顏色的搭配比通常的維加斯風格更協調些。我其實根本就不想去賭博,也不想去看電影,人太疲倦了。我數了數黑籌碼,這是從科里那兒繼承來的財產,一共有十個,整整1000美元。我相信如果我離開維加斯的時候,衣箱裏仍放着這些籌碼,沒有把它們輸掉,科里一定會很高興。我認為我能做到這一點。
對於科里的下場,我並不感到很意外,他最終會違反百分比的規律幾乎是他的個性所決定的。雖然他是個天生的騙子,但在他內心的深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他深信自己的例算本事,實際上他從來都不是郭魯尼伏特的對手,郭魯尼伏特能用他的“鐵少女”百分比把一切都碾得稀巴爛!
我想睡,但睡不着,打電話給維麗又太晚了,此時的紐約起碼也是凌晨一點。百無聊賴中我順手抄起在機場買的維加斯日報,隨意地瀏覽。我忽然看見一則有關詹娜麗最近拍攝的一部電影的廣告,她演的是女二號,只是個配角,但由於她演得出色,已獲得金像獎的提名。紐約一個月前才開始放映這部影片,當時我曾打算去看而沒看成,眼下可真是天賜良機,於是我馬上就去電影院,雖然自從那天晚上詹娜麗和我造愛的中途離開旅館以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是一部好電影,我一眼都不眨地盯着銀幕上的詹娜麗的所有鏡頭,發現她在表演中的言行舉止和音容笑貌都和我在現實生活中所見所聞一樣。在碩大的銀幕上,她的臉部展現着萬種風情:溫柔、憐愛以及對性慾的饑渴。這一切她都曾在床上向我展示過,以至於我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差點弄不清到底是在看戲還是回到了往昔,更疑惑她和我一起在床上的真正感受是什麼,而當她拍攝這部電影時的真正感受又是什麼。影片中有這麼一個鏡頭:由於她的情人的拒絕而使她的希望破滅了,這時她臉上顯出的絕望的表情和她在我面前流露的如出一轍。當時她認為我對她太殘酷無情,那臉上現出的絕望的神情曾令我心痛。尤其使我吃驚的是,銀幕上的那些床上戲竟然和我們之間那些最實在、最原始、最秘密的性生活一模一樣!到底是因為她和我在一起時正在醞釀角色呢還是她從我們這些痛楚的經歷中獲得了靈感,因而在演戲時就自然而然地用上了?看見銀幕上的她,又使我再一次愛上了她。我希望我們這個愛情故事最後是這樣的:似錦的前程和成功的事業使她在生活中得到了她所渴望得到的一切。我為此感到慶幸,而我這個可憐的不幸的情人只能在遙遠的地方觀望着自己昔日情人的輝煌。人人都同情我,認為我是這個悲劇中的英雄,因為我是那麼敏感,並能忍受獨居的寂寞——孤獨的作家在筆耕,昨日之情侶則在明星薈萃的電影界大放光芒,這就是我所希望的最佳結局。我曾答應過詹娜麗,如果我寫她,一定不會把她描繪成一個失敗者或是一條可憐蟲。記得有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愛情故事》,她對劇情恨得咬牙切齒。
“你們這些臭作家,總是在故事結局中讓女人死去。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這是擺脫她們的最佳方案!你們對她們感到厭倦了,又不想當一個忘恩負義的惡棍,於是就安排她死掉,然後又假惺惺地為她的死痛哭流淚,捶胸頓足,這樣你們倒反而成了讓人們同情和尊敬的英雄。你們都是些混賬透頂的偽君子!你們總是這樣糟蹋婦女!”她轉過身來面對着我,那雙金黃色的大眼睛由於憤怒而變成黑色。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別把我給殺了,你這個狗雜種!”
“我答應你,”我說,“但你總是對我嘮叨什麼‘我絕對活不到40歲’,這又該做何種解釋呢?你老是說自己會像蠟燭那樣很快燃盡。”
她經常對我講這些富於戲劇性的蠢話,喜歡用悲涼來描繪自己的一生,而且認為越誇張越好。
這次她這樣回答我:“那不關你的事,到時我們已經反目為仇,彼此連話都不說了。”
我離開影劇院,儘管路程很長,我還是寧可步行回桑那都。我從街尾往回走,經過了一間又一間富麗堂皇的旅店,穿過一幅又一幅用霓虹燈編織成的瀑布,朝着那為街頭站崗的黑沉沉的沙漠群山走去。我心中思念着詹娜麗,我曾答應她如果我寫有關我和她的故事,絕對不會把她寫成一個讓人感到痛心的失敗者和可憐蟲。她在說笑中要求我做出承諾,我也在說笑中答應了她的這個要求。
但事與願違,所以她不甘於像阿迪、奧薩諾和莫勒馬那樣崇高地停留在我心靈的深處。我的魔法不靈了。
其實當我在銀幕上重見詹娜麗的時候,雖然她是那樣生機勃勃,充滿激情,令我又一次愛上了她,然而現實中的她卻早已離開了人問。
那天,詹娜麗為了去參加除夕晚會正在精心地化妝,她把化妝用的放大鏡傾斜一點以使畫眼影。鏡子的上半部映照出她身後的公寓套問。房間裏凌亂極了,到處堆放着衣服,鞋子扔得東一隻西一隻的,茶几上還有臟盤子和杯子,床鋪上的枕頭被子滾成一團——她應該在門口迎接周爾而不讓他進屋。周爾就是那個擁有羅斯萊斯車的男人,墨林老是這麼稱呼他。她偶爾會和周爾上床,但不太經常。她知道今晚又得和他睡覺,因為今晚畢竟是除夕之夜。為此她已經洗過澡,噴過香水,還使用了陰部除臭劑,可謂全部準備就緒。此時,她突然想起了墨林,不知道他是否會給她打電話,他足足有整整兩年沒和她通電話,但他還是有可能在今天、明天或後天打電話給她的。她很了解他從來不在晚上給她打電話,有那麼幾秒鐘她曾經考慮過是否打個電話給他,但這樣做肯定會讓他驚慌失措。這個膽小鬼,最害怕家庭生活被毀掉,他的那個多年來苦心營造的安樂窩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其實她並不是十分想念他,因為她知道每當他回憶起和她的這段戀情時心裏都充滿了自責和蔑視,而她對這段戀情的回憶則是滿懷着極度的歡愉。對於他們之間的那些尖酸刻薄地傷害對方的往事她早已不在乎,她在很久以前就原諒了他,但她知道他還沒有原諒她。她知道他仍愚蠢地認為在和她的交往中他失去了一些寶貴的東西,只有她明白這種交往對於他們兩人來說誰都沒有任何損失。
她停止化妝,感到有點兒累,有點兒頭痛,同時還感到有點沮喪,不過她總是在除夕之夜感到沮喪——又一年過去了,人也添了一歲,又往老年邁近了一步,她就怕老年的到來。她想打電話給正在三藩市和父母度假的艾麗斯,要是艾麗斯見到屋子這麼又臟又亂肯定會生氣,可是詹娜麗有恃無恐,深知艾麗斯從不責備她,總是自己默默地把屋子收拾乾淨。墨林就曾因此而說她這是野蠻地利用女情人,只有那些最大男子主義的丈夫才敢這麼欺負人的。一想到墨林的這些話詹娜麗就忍不住偷笑,她現在意識到他的話還有點道理。她從一隻抽屜里取出墨林第一次送給她的禮物——紅寶石耳環。戴上這隻耳環她顯得更漂亮,所以她在所有的首飾中最中意它們。
門鈴響了,她去開門,讓周爾進來,至於他是否看見房間的髒亂,她才不在乎呢。她的頭痛驟然加劇了,於是趕快走進浴室里服了些保可丹才出門。周爾像往常那樣溫和體貼,十分周到地為她開了車門,然後才走到另一邊去。詹娜麗想起墨林老是忘記這樣做,到他記起時就往往因不好意思而手足無措,結果還是她放棄了她那南方美女的待遇,叫他不必再拘泥於禮節。
在一棟大樓里舉行的除夕大聯歡,由於參加的人數眾多而擁擠不堪。停車場入口處有許多穿紅上衣的男僕從客人手中接過奔馳、羅斯萊斯、本特利、保時捷等名牌汽車開進停車場。詹娜麗認識當中的許多人,少不了各式各樣的打情罵俏和約會邀請。對這些艷遇她愉快地用笑話周旋着,還告訴人們她迎接新年的規矩是至少潔身自愛一個月。
快到午夜時分,她精神極度疲乏的樣子被周爾注意到,他陪她一起到一間卧室去,給她注射了一些可卡因。她立刻感到舒服多了,情緒也高漲起來,就這樣一直硬撐到午夜鐘聲的響起,接受了朋友們的親吻和愛撫。突然又一次頭痛向她襲來,這次痛的程度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一次,她心裏明白非馬上回家不可,她找到了周爾,告訴他自己有病,他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她身體非常不好。
“只是頭痛而已,”詹娜麗說,“我會好起來的。送我回家吧!”
周爾開車送她回到家,並想和她一起進去。她很清楚他想留下來過夜,要是她的頭痛能消失,他就至少可以和她在床上度過銷魂的一天,然而她感到自己病得不輕,於是吻了吻他說:“請別進來吧,真對不起,讓你失望了,但我確實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看到周爾相信她的話,她鬆了口氣。他問她:“要不要我給你請個醫生來看看?”
“不必了,我服一些藥片后就會好起來的。”
她一直目送他走出了公寓的大門,然後立即走進浴室去服用了大量的保可丹,還濕了一條毛巾纏在頭上,就像裹了條頭巾。從浴室走出來,剛走進卧房門,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頸背部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使她幾乎摔倒。一時間,她還以為有人躲在房間裏襲擊她。看看沒有動靜,她又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牆上某個突出來的物體,但是不容她再找原因,緊接而來的又一個重創把她擊得跪在地上。她驀然意識到自己是得了可怕的病,於是使出全身力氣爬到床邊的電話機旁,費勁地找到了紅貼紙上的那個緊急求救的電話號碼——這還是她兒子來住時,為了預防萬一,艾麗斯給他貼上去的。她撥通了電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詹娜麗告訴她:“我病了,不知道是什麼病,難受極了。”她說完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后就放開了受話器,不管它落在哪裏,然後她拼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爬上了床。令她詫異的是她忽然又感覺到好多了,似乎並沒有生什麼大病,她幾乎要為自己剛才打了求救電話而難為情。可是,又一次突如其來的重擊彷彿波及到了全身,她的視力在迅速消失,剎那間就只能夠勉強看得見一點點東西。她又一次陷入了極度惶恐之中,不知道自己到底身患何病,而且房間以外的物體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她記起周爾給了她一些可卡因,手提袋裏還有一些,於是她跌跌撞撞半爬半走地到了客廳,想把它扔掉。才來到客廳的中間,她就又遭受一次致命的重擊,全身的括約肌頓時鬆弛了。在半昏迷的狀態下,她意識到自己把大便拉在褲子裏,於是吃力地脫下內褲,擦去地板上的糞便,又隨手把內褲扔到沙發底下。接着她又摸索着要摘下還戴着的耳環,因為她擔心別人趁她昏迷時把這對耳環給偷了。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耳環取下,又顫顫巍巍地摸進廚房,把耳環藏在碗櫃的上面,那裏積滿了灰塵,一般人連看都不看它一眼。
救護人員到達時,詹娜麗的神志仍然清醒,還能夠感覺到醫生給她檢查身體。有個醫生翻看了她的手提袋,發現了裏面的可卡因,他們懷疑她吸毒過量。一名救護人員問她:“今晚你吸食了多少毒品?”
她輕蔑地回答:“一點都沒有。”
醫生說:“講實話!我們正在設法救你的命!”
她用了她曾經扮演過的某個角色的一句台詞來回答,正是這句台詞救了她。平時她也經常用這句台詞來諷刺別人的價值觀,這句台詞就是:“哦,請吧!”用輕蔑的口吻說出這麼一句“哦,請吧!”的效果就是表明她最不擔心的事莫過於現在在救她的命。事實上這也確實是一件不允許磋商的事。
從救護車駛往醫院的途中直到她被抬進白色的病房,放在病床上時,她的意識也仍然存在,只不過此時的她以為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她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而是她所創作的角色在表演,因而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只要她願意,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離開這裏,她本人則是安然無恙的。就在此時,她感到了又一次嚴重程度空前絕後的沉重打擊,頓時失去了知覺。
元旦后的第一天,我接到艾麗斯打來的電話。我聽到是她時不禁有點意外,事實上我聽不出是她的聲音,直到她自己報上了姓名,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我腦海里的第一個閃念是詹娜麗在某些方面需要幫助。
“墨林,我認為你也許想知道,”艾麗斯說,“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我認為還是應該告訴你出了什麼事。”
她的聲音和語調都猶豫不決似的,說完后稍停了一會兒。我沒吭聲,於是她繼續往下說:“是關於詹娜麗的壞消息,她因腦溢血住院了。”
我沒有真正聽懂她說的壞消息,或者說我的思想拒絕接受這個現實,我以為她只是告訴我詹娜麗病了。“她的病情怎麼樣?是否很嚴重?”我問她。
艾麗斯又略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她現在靠機器維持生命,腦電圖顯示她已經沒有任何思維活動。”
我非常鎮靜,只是不知何故仍然沒有抓住她這些話的含義,於是我問她:“你的意思是她將要死去?這是不是你要說的意思?”
“不是,這不是我要說的意思,”艾麗斯說,“也許她還會恢復健康,也許他們只能維持她的生命。她的家人都趕來了,他們將做出最後的抉擇。你想趕來嗎?來了以後你可以住在我家。”
“不,我不能來,”我不假思索就拒絕了她,事實上我真的無法脫身,“明天再打電話給我,把她的病情告訴我,好嗎?如果我能幫上忙我就來,否則我就不來了。”
艾麗斯沉默了很久,再說話時聲音哽咽着:“墨林,我就坐在她的身旁。她的樣子很美,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我握着她的手,那手還是暖的。看起來她就像是睡著了,但是醫生說她的腦部已是一片空白。墨林,他們可能搞錯嗎?她能好起來嗎?”
就在那一剎那,我敢肯定這是一個誤診,詹娜麗肯定會恢復健康的。科里曾經說過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親手賣掉,我當時就是這麼乾的:“艾麗斯,醫生有時也會出差錯,也許她會好起來,別放棄希望。”
“好吧。”艾麗斯說,此時她正在哭泣,“噢,墨林,這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睡熟了,就像神話中的公主那樣,我一直在想也許會有某些魔法出現,把她救醒過來。我不能想像在失去她后我將怎樣活下去,但我更不能忍心看着她現在的樣子而離開她。我知道她肯定不願意這麼個活法的,如果他們不拔掉機器的插頭,我就去把它拔掉!我不忍心讓她這麼個活法。”
啊,我充當英雄的機會來了——神話中的公主在中了妖術后死去,而魔法師墨林知道如何喚醒她。不過我沒有主動提出要協助她把插頭拔掉,只是說:“觀察一下,看看會出現什麼新情況,再打電話給我,好嗎?”
“好的,”艾麗斯說,“我猜你一定想知道這件事,我原以為你也許會趕來見她一面。”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也沒和她交談過了。”我說。此刻我又記起了詹娜麗問過我的那句話:“你會拒絕我嗎?”以及當時我笑着回答她說:“肯定會的。”
艾麗斯說:“你是她最愛的男人。”
但她沒說“最愛的人”!我想她這是把女人排除在外的意思。我岔開這個話題說:“也許她會好起來。你還會打電話給我嗎?”
“我會打的。”艾麗斯說。她的聲音平靜多了,她已聽出我絕對不肯趕去見后娜麗,對此她感到大惑不解。“一旦發生新的情況,我就打電話給你。”說完她掛上了電話。
我笑了起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笑,但我還是一個勁地笑。我無法相信詹娜麗會病得如此嚴重,這一定又是她的詭計!這也實在大無禮,太戲劇化了。我知道這又是她幻想出來的場面,於是就導演了這麼一出小小的猜謎遊戲,只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永遠也不願意看見她失去思維以後的那張美麗而空洞的臉龐。我永遠不會去看那張臉,因為看了它之後我就會變成石頭。現在我既不感到痛苦,也沒有失落感,警惕着避免被這種情感困擾,我太狡猾了!這天我在不停的來回踱步中度過剩下的時間,一邊走還一邊不斷地搖頭髮笑。後來我發現自己由於促笑而扭歪了臉,就像一個人實現了自己那罪惡的願望后露出的醜態,也可以說像一個掉進了陷阱后永遠沒有逃生機會的人那樣原形畢露。
第二天很晚了艾麗斯才打電話來說:“她現在沒事了。”
好一陣子工夫我都把她的話當成了喜訊,以為詹娜麗已經恢復了健康,以前的診斷全錯。等了一下,艾麗斯才說:“我們把插頭拔掉了,我們已經把她從機器旁邊搬走了。她死了。”
我們兩人都長時間地默默無言,然後她才問我:“你要不要趕來參加她的葬禮?我們打算在戲院為她舉行追悼大會,她所有的朋友都將出席,這也將是一個香檳酒的派對,朋友們將發表悼念她的演說。你會來嗎?”
“不,我不去,”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過幾個星期會去看你,但現在我不能去。”
她又一次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憤怒,最後她說:“詹娜麗曾經對我說你是可以信賴的,我也真的信賴你。你什麼時候想來,我都會見你。”
她一說完就馬上掛斷了電話。
桑那都大酒店呈現在我的眼前,它上面那價值百萬美元的,由燈飾構成的大遮檐把寂寞的群山拒之千里。我走過大酒店,回憶起那些一去永不復返的和詹娜麗共同度過的幸福光陰。自從詹娜麗逝世后,我幾乎天天都在思念她,特別是追憶她那既溫柔又潑辣的個性。有段時間,每天一早醒來,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她的音容笑貌。
那時候,往往在剛剛醒來的開初幾分鐘,我都痴心地相信她還活在人間,甚至想像我們再度重逢時的情景。我每次都得花五到十分鐘來接受她已死去的現實。奧薩諾和阿迪的死都沒有把我扯進這種傷感的漩渦,事實上,我近來已很少想起他們了,似乎把他們淡忘了。是不是我更關心詹娜麗呢?但是如果我真的更關心她,為什麼我在電話里聽見艾麗斯說起她的死訊后,反而會失態地傻笑呢?為什麼在大白天聽到她的死訊後會無緣無故地大笑三四次呢?我現在才意識到,我也許是因為她的死而生她的氣——如果她還活着,隨着歲月的流逝,我最終會原諒她的,而如今,在我原諒她之前她就撒手塵寰了。根據她生前的品性,她是不肯放過我的,一定會弄得我終生都不得安寧。
詹娜麗死了幾個星期後,我見到了艾麗斯,才得知她的腦出血是由於先天性的腦血管缺陷引起的,也許詹娜麗對自己的這一缺陷也僅僅略有所知。
我還記得有幾次約會她遲到了,還有幾次她把我們約會的日子忘得一乾二淨。當時我氣得七竅生煙,以至於那麼肯定地說這就是佛洛伊德所稱的那種失誤,表明了她的潛意識在拒絕我。如今艾麗斯告訴我,詹娜麗經常出現這種情況,在她死前不久,這種情況更是變本加厲。顯然這都和她那突出的動脈瘤有關。這可惡的瘤子壓迫了她的腦神經,直到後來溢出的血流進了她的腦部,奪去了她的生命。我還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當她問我是否愛她時,我是那麼粗暴地回答她。我想,如果她現在再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我的反應一定會截然兩樣:無論她的表現如何,無論她說了些什麼,無論她要求怎樣,我都會遂了她的心愿,都會接受她所使用的任何方式。啊,上帝!假如我能再見她一面,假如她所在的地方我也能去,假如我還可以和她接觸,那我就是無比幸福的人,那我就有機會再次聽到她既高興又氣惱地問我:“但是,告訴我,對於你來說,我的愛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但希望自己對於我是最重要的,而且希望對於所有她認識的人來說都是最重要的,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最終成為全世界人們心目中的最重要的人物,她渴望得到愛護啊!我回憶起她躺在床上時對我所說的刻薄話,現在才明白這都是她的腦部受損才說出的囈語。我的心頭一陣痛楚,耳邊又響起了她的聲音:“你不就是想我這樣對待你嗎?男人不就是期待着女人這樣嗎?我這樣待你是你求之不得的呢!”現在我才明白如果她的腦部沒有痼疾是絕對不會這麼殘酷,這麼粗俗的!
我知道自己在夜間多次夢見她,但我卻無法記住那些夢。我醒來時老是思念她,彷彿她還活在人問。在我對她的這些深切悼念中,最令我莫名其妙又深感欣慰的是,我居然絲毫都沒有想起我們之間的性關係。
我站在街道的最高處,籠罩在納瓦德群山的陰影中,俯視着拉斯維加斯中心地帶的那些被摧燦絢麗的燈飾裝扮得更加美不勝收的景色,忽然決定今晚去賭一賭。反正明天一早我就將飛回紐約,明天晚上我就將和家人歡聚一堂,又將在自己的書房裏寫作,繼續過着太平安穩的日子。
我走過桑那都賭場的大門,一陣涼嗖嗖的冷氣迎面撲來,那是空調在炫耀它的威力。有兩個黑人妓女走過來要挽我的手臂,她們那頭濃密的鬈曲的假髮閃閃發亮。這兩位一個是深巧克力色的,另一個是悅目的棕色。她們的旁邊還有穿着靴子和短褲的白人妓女在賣弄自己的大腿。由於吸毒,這些女人都形銷骨立,連濃妝艷抹也掩飾不了她們面容的枯槁,在吊燈的照耀下,一個個恍如飢餓的幽靈在覓食似的,好不嚇人!賭場最裏面那鋪了綠毛氈的21點賭桌間有一長串的發牌員正在高舉着雙手洗牌。
我穿過賭場大廳一直走向紙牌檔,即將走近灰色圍欄時,前面的人群忽然散開了,這些賭客又紛紛擁向骰子檔,紙牌檔里空出了幾個位置。
四位繫着黑領帶的聖人在等待我的參與。發牌員高舉着右手叫拿着牌架的莊家稍等一會兒,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笑一笑,點點頭,以示他已認出了我。他的右手還舉着,大聲地吟唱道:“請發給賭客一張牌——”兩位臉色蒼白的雲梯警衛用耶和華關注塵世間的坐勢向前傾着。
我轉過身去,掃視着賭場,感覺到一股加了氧的空氣向我襲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年邁的、中風后跛了腿的郭魯尼伏特為了使所有的賭客精力充沛,賭癮旺盛而在上面的私室里按下了他那神奇的開關。如果他按下的按鈕是讓科里和其他失去使用價值的人去死,那又會怎麼樣呢?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賭場的中央,尋找着一個開賭了的幸運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