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上了銀幕了

想到夢境的不愉快,我知道今天又要鬱悶的過一天了。陳艷珠雖然要打電話來,但是誰能知道她在什麼時候打來。也許,我真的要陷在無邊的黑暗中了,她所講的一切的話,都是酒後一起興奮的感傷,事後什麼都忘記了。

然而事實總是出於人意料的。下午三點多鐘,我竟接到了她的電話,說要到國泰看電影去。她說,此刻剛才起身,收拾一下,還想去看一個朋友,下午五點鐘在國泰門口等我。

期待中的時間是停滯不動的,然而想到她竟如約打電話來,那麼,其他一切的話當不是虛話,便在興奮之中忘記期待的難耐了。

五點鐘到國泰,她已經先在那裏。今天穿了一件檸檬黃的薄綢旗袍,罩着銀鼠的短外衣,在難得有的溫暖的冬晴天氣中,雅緻得像盛開的水仙。我驕傲了,女為悅己者容。她向幾個熟識的人招呼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勝利的光榮。

我問她,昨天喝了酒,心裏不高興,今天可高興了。

“很不高興,也不會起來就打電話給你了。”

“那麼,上次失約不來,是不高興我嗎?”

“叫你不許提到上次的事情!”

我將昨天做的夢告訴給她,並且添帶了幾句:

“我們到了旅館裏,茶房問我們要幾個房間的時候,你裝作沒有聽見,走到窗口看外面去了。”

她將嘴唇一撇:

“說鬼話!我真不是這麼糊塗的人。”

我問:“你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你要怎樣回答呢?”

我乘此機會試驗她了。

“那是容易的,”她說,“我自己要一個房間。”

“那麼,我呢?”我進一步的問了。

“你站在房門外過夜!”

雖然是這樣的說,但是說話時的那一種表情,是正如我內心所期望着的回答一樣。

電影開演的時候,我輕輕的握住她的右手,她並不拒絕,並將身子更貼緊的靠了過來。從柔軟的掌心裏傳過來的熱氣和了微微的香氣開始在我心上蕩漾着,電影從我心上漸漸的黯淡了。

我低聲的問她,看過了電影之後,還預備到哪裏去。

“隨你的便。”

“隨我帶你到哪裏去嗎?”

她不回答,卻將右手在我的左手上輕輕的打了一下。

二十幾度的電影院裏的溫度,和暖得像春天。銀幕上映着一對從教堂里結了婚出來的男女,在花雨繽紛之中,一步一步向觀眾眼前走過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飛身上了銀幕了。

二十六、陶醉的世界

她答應了我的一個要求。從昨天晚上起,我們失蹤了兩天。從我的朋友們的面前,她的朋友們的面前,我們突然的失蹤

我說我到杭州去,她說她進醫院去,實際上我們仍在上海,而且在一個地方。

人生的遭遇是無法預料的,早幾天以前,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呢,如今竟從現實中嘗到了超過夢境的滋味。

幻想中的陳艷珠,不僅認識了,而且得到了。從靜靜的七層樓上的一間小房裏,遠離着都市的塵囂,放下了窗帘,在燈光下,整個的世界,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在這裏,像一對初戀的男女一樣,我們沉入了陶醉的境地。

飛着雪的窗外,一切都被我們遺忘了。

並坐在沙發上,頭靠在我的懷中,她低低的對我說,叫我不要誤會以為她的個性,素來是這樣浪漫的;她因為素來過着受人玩弄的生活,誰都對她懷疑,一旦發現有人真心愛她,她是無法再像一般的女性一樣,用理智來約束自己的行動。她將她的心給他,也將她的身體給他。她可以屏除一切虛榮,斷絕一切無謂的朋友,改正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

她說:“我自從脫離學校生活以來,感覺性真的麻木了,有時清醒起來,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真難受得要哭。但是從沒有一個人了解我這種苦痛,肯真心的幫忙我,大家不過將我當作玩物罷了。”

我聽着她的聲音,好像又要哭的模樣,我連忙安慰她說:“從今以後我可以幫助你。兩個人在一起,在人生道上,是不怕寂寞的了。”

“你的話,是真的嗎?”她仰起頭來,用這樣的話問我。

“怎樣可以騙你?”

她笑着說:“即使你騙我,我也不怕,我只要有一分鐘的短時間,自己在寂寞的心上,感到是真的被人愛着就是死了也可閉目了。”

我問她:“你現在可感到真的被人愛着嗎?”

“不感到怎樣肯坐在此地呢?但你可同樣的愛我嗎?”她低了頭說。

那麼,我就用手輕輕的蒙下她的兩隻眼睛,“你現在可以閉目死去了。”

在她的臉上我接了一個熱情的吻說。

窗外的雪飛着,世界的一切都被遺忘了。在小小的房中溫柔而融和的空氣中,瞞過了所有的朋友,我們進入了夢幻一樣的陶醉的世界。

二十七、生活的自白

送了她回去,再回到自己寓所的時候,我感覺到進入另一個世界了。

兩天沉醉的生活,是像閃電一樣的消逝了。只是有記憶上,留着不可磨滅的一切。

回來,疲憊的躺在床上,在殘留着的回味中,我開始計劃着未來的生活。

我不能否認對於她的愛,是由不穩定的傾慕之情而進於嚴肅了。她對於我,從她的行動和表示上,也可看出並不是一時的感情衝動,而是對於生活疲倦之後所生的深切的反抗。沙漠中迸出的花朵,不僅可貴,而且較諸凡卉更耐風雨一點;從放蕩之中所醒悟起來的愛情也正是這樣。

我曾經問起她的家庭狀況,她說,外間說她曾經結過婚,而且和某人同居着的話,完全是可笑的謠言。人家又說她的住處至少有三個以上,也是無中生有的事。她只有一個家在北平。她是揚州人,但是從小在北平長大,在北平讀書,隨了驚鴻歌舞團到哈爾濱,然後再到上海來的。她在南洋去表演的時候,人家說她嫁了一個華僑富翁不回來了,但是她不僅回來了,而且和那個歌舞班脫離了。覺得在台上扭着身體到底不是正當的出路;自從脫離了驚鴻社以後,便不曾正式加入過任何歌舞團體,只是在朋友拉攏無法推卻的時候,才勉強的參加一次而已。她說,父親早死了,只有一個母親,一個弟弟已經進了初中,靠了一家親戚過活。

關於她的經濟情形,生活費的來源,我起先以為至少總有一兩個人長期的津貼,很不好問她,怕她受窘,但是她卻自己告訴我了,她在一家保險公司做事,完全是一位朋友好意的幫忙,幾乎完全不用到公司辦事,只須偶然介紹一點生意。她說,這雖然是利用她的交際花的頭銜,然而倒也是自己靠自己的能力,每月一百幾十元的車馬費,也勉強可以夠用了。她又說,有許多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錢,織綢廠和新裝店開時裝表演會的時候,每次總要送幾件衣服來的。因了這樣無事可做,她便漸漸認識了許多朋友,每天在外面玩,好在總有人花錢,便也說不上浪費。她說,但是她從來不肯接受男朋友送的東西,因為接受了旁人的禮物,便不得不回答人家,而每個男朋友所希望於她的回答,她笑着說,總不外是那唯一的回答。

這種關於她的生活的自白,不僅消滅了我的懷疑,而且更覺得她坦白的可愛,我相信,如果不是對我有着十分的信任,而且有着改變她的生活的決心,她不會這樣坦白的告訴我的。想到這點,對於將來的一切,我是什麼都決定了。

二十八、表兄

執筆寫着這日記時,天已經快亮了,從十一點鐘到四點鐘,整整的在跳舞場裏舞了五點鐘。吃晚飯的時候,她仍不肯去,但是當我說了“一直到今天還不能使人知道我們在一起嗎?”的時候,她無話可說了,她只說:

“去就去好了!我難道怕誰嗎?我是為你,怕你嫉妒喲,看見了熟人又不好不招呼。”

她的熟人確實很多,有幾個中年商人,有幾個學生,都很熟悉的向她招呼。看見我,他們好像很驚異,都在詢問這位新的朋友是誰。朋友?我暗裏好笑,你們在做夢,你們真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哩!

她低低的向我解釋,這些都是酒肉朋友,有的更不知道姓名,都是時常在跳舞場裏認識的,連朋友都說不上了。

我們很起勁的跳着,她穿了天藍軟緞的旗袍,戴了一朵銀花,長長的寶塔形的耳環,真不愧是夜明珠。今天我穿了夜禮服,在跳舞場裏,今夜我們該是最受注目的一對了。

她跳得很輕,而且,因為學過歌舞的關係,懂得音樂的節拍,幾乎每支曲子都會唱,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幾個熟識的舞女向我做着鬼臉,我驕傲了。

在舞場裏,今天發現她有許多小本領,她能吸了煙進去,噴出一個個的圈兒來,用三根火柴燃着了,吸住一隻杯子。

我說,這是舞女的本領,你怎樣也會的。

她告訴我,有時間了不高興的人在一起,不願開口,但是又不好獃坐,便慢慢的學會這種把戲了。

三點鐘的時候,那天晚上看見的那個禿頭來了,同了一大群人,她向他們招呼。她對我說,他是保險公司的主任,她想過去和他敷衍一下,問我肯不肯。

雖然心裏不高興,但是我答應了,我還怕什麼呢?

她和他跳了一回,好像在談着什麼。她很風情的笑了,又搖搖頭好像在辯解什麼。

雖然不高興,但是許多過去的事情我是無法過問,而且也不應過問的。

她回來的時候,我問她笑什麼,她說禿頭問我是誰,是不是她的未婚夫,早兩天看不見她的影子,是不是同我在一起。她說,她否認了,說我是她的表兄。

表兄就是表兄,反正不久自然會知道的。我想再過幾天,到聖誕節的時候,大請一次客,介紹她給我的朋友們了。我想漸漸使她和她的朋友們疏遠,而漸漸在我的圈子裏熟起來。

二十九、綠色的跑車

買了一隻很小巧的白金手錶,預備送給她。她雖然說過從來不接受男朋友的禮物,但是我想,我該是例外的,我們已經不僅是朋友了。我要她守約守時刻,而且時時刻刻記住我。

一百二十五塊錢,還附了一隻精緻的指南針,比她現有戴在手上的漂亮多了。

七時半到她那早,預備邀她一同出去吃晚飯。掀了門鈴,應門的侍者說陳小姐出去了。我問他什麼時候出去的,他說五點多鐘。

“說起到哪裏去嗎?”

“沒有說起。”

“一個人出去的嗎?”

“有人打電話來的。”

這真是使人不解的事情。昨夜從跳舞場出來的時候,她說明今晚不出去的,因為這幾天大家都疲倦了,她想在家裏休息一晚,勸我也休息一晚,可是這刻卻又出去了!到哪裏去了呢?是誰打電話來的呢?我真不解。

留了一張名片給侍者,我回來了。在家裏吃了晚飯,八點半鐘的時候,我正想打個電話給她,看她回來了沒有的當兒,僕歐說有我的電話,我走去一聽,出人意外竟是她的。

我問她此刻在哪裏。

“說過不出去的,此刻當然在家裏。”

說話的聲音很泰然。我正想對她說,我適才來過,怎麼你不在呢?但是心裏想了一下,我改說了:

“我倒出去過一趟的,我此刻來看你好嗎?”

“不要你來!”

“為什麼呢?”

“不是說過大家在家裏休息一晚嗎?”

這回答是早在我預料之中的。我堅持着說:

“我一定要來看你!”

“為什麼呢?”

“因為一天不見你,我想念得飲食不安。而且,我今天出去的時候,買了一件好東西送你,我帶來給你看。”

“什麼東西呢?”

“一隻小巧的雞心,可以帶在胸口放兩個人照片的。”

說這話時,我自己在苦笑,因為我想起她曾說過要買一枚這樣雞心的。

她果然答應了:

“好的,你來好了。不過,我剛才起來不久,要收拾一下,你最好隔二十分鐘再來。”

在放下電話的一分鐘內,我已經雇好了一部雲飛的街車。她的寓所的斜對面有一家外國雜誌店,我決定在那裏等她,從櫥窗里看她從哪裏回來。

因為我知道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她不僅出去了,而且打電話時根本就在外面。她見我堅持着要求,才想從外面趕回來彌補一切。

果然,在我在雜誌店裏等了十多分鐘的時候,一部綠色的跑車從靜安寺路西首轉了過來。車子回身就走了,黑暗中看不清開車的是誰。

三十、說謊哲學

在那一瞬間,我真覺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空虛的,人與人之間都是在互相欺騙着,無所謂恩愛,更無所謂幸福。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用說謊來維持自己的生活,維持自己的尊嚴。

尤其是女性,更是生活在不斷的說謊中。一分鐘之前和另一個男子所做的事情,一分鐘之後又向另一個男子發誓說沒有做過了。

想起陳艷珠所說過的話,站在雜誌店裏,我只為她好笑,為她可憐。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是世上最孤獨的一個人,但是同時卻是世上最明白的一個人。

我真想迴轉去,不到她家裏去了,反正她見了我的名片,從侍者的口中,就知道我已經來過,知道自己的說謊早戳穿了。但是想到早幾天她所說過的那麼冠冕的話,我忍不下這口氣,我要看她用什麼理由來說明她的說謊,用什麼謊話來彌補她的謊話。

走了進去,她大約聽見我的腳步聲,已經立在樓梯口等我,微笑着拉住我的手,拉到房裏,不待我開口,她就先說:

“你為什麼說謊呢?你已經來過,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她倒會先發制人,我幾乎氣得無話可說。過了一刻,我才冷冷的說:

“對不起陳小姐,我這人是愛說謊的,並不是我自己不好,實在是環境不好;沒有朋友,有時……”

不待我說完,她就撲過來壓在我的身上,用手掩住我的嘴,搖着頭說:

“夠了夠了,不要罵人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說謊。”

我用手拿開了她的手,冷笑着說:

“哪裏的話,是我說謊,是我先騙你的。”

“不是,不是,是我先說謊的。”

望着她那一張像花一樣嬌艷的臉,兩片紅寶石一樣紅而發光的嘴唇,我忍不住問了。

“你為什麼要說謊呢?”

“這正是我要向你解釋的。我說出了我的理由,就是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要說謊的。”

“無論你有什麼理由,說謊終是說謊的。”這麼說著,推開了她,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你不要這樣動氣。”她自己去躺到了沙發上,“你聽我說,說謊也有說謊的道理。有些謊話是不可原諒的,有些時候說謊卻是可以原諒的。”

“難道你這樣騙我還是可以原諒的嗎?”我忍不住這樣問了。

“正是因為這個原故。”她將頭一抬,臉上顯著很莊重的樣子說,“我向你說謊,我不是居心騙你!”

“那麼何必要說謊呢?”

“完全為了愛你的原故,你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說了,她突然伏在沙發上哭了起來。

三十一、可原諒的謊

這真是稀有的事情,一個人說了謊,還說不是騙人,還說是愛他的原故。我心想,陳艷珠的本領真好,簡直是在演電影了。想到這裏,我已經不動氣,反而覺得好笑了。

我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用着演戲的口吻,安慰着她說:

“你不要難過,我相信你了。我知道你騙我的動機,完全是為了愛我。”

停住了哭,抬起頭來說:

“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何必說這樣的話呢?我並不一定要你相信的,覺得我這個人不好,以後不要睬我好了,你反正不過也是玩弄我的。”

這樣的話,我倒是不甘受的。我問她說:

“你自己先說了謊,難道還要怪旁人不相信嗎?”

“你說過不來看我的,為什麼又來了呢?你不來,不是就沒有這回事了嗎?”

我笑了起來,我說:

“原來這樣,倒是我應該向你道歉的,是我自己不曾守約。”

“也不是這樣說法,你坐下來。”她將我的手用力的拉了一下,使我在沙發扶手上坐了下來,“我老實說給你聽,信不信由你。”

“你說。”

“我在下午就出去了,一個姓徐的朋友打電話來,說是銀光影片公司有意找我演電影,約我去談談。我因為自己好想演電影,而且上次問過你的意見,你也說電影總比歌舞好一點,所以我答應去了。在銀光公司導演朱嘯亭的家裏談了一刻,他們約我到大滬茶舞去。我因為正在和人家談判事情,不好拒絕,便答應了。在跳舞場裏想到了你,便好意打個電話給你,哪知……”

“那麼,你出去的時候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呢?”

“我因為知道你的脾氣,聽見我同人家出去了,你一定要不高興,要誤會,所以想瞞住你。況且,我根本想不到你會來的。”

“你看,你如果事先告訴我,不是可以免去這場風波嗎?”

“知道了。下次什麼事情都不瞞你了。”

她側了頭,靠在我的肩上,開始嬌媚的笑了起來。

“那個送你回來的人是誰呢?”我問她。

“你看見有人送我回來的嗎?”

“當然的,我什麼都看見了。”

“就是姓徐的,上海照相館的經理,我連一客雪糕都沒有吃完就跑了,人家真詫異我有神經病哩!”

說到這裏,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說:

“你說買給我的東西呢?”

“我騙你的,我並沒有買。”說著,我卻將帶來的手錶掏了出來。

“你看,”一見了手錶,她就說:“我的話並不錯吧?你先說買了雞心,拿出來的卻是手錶,像這樣的說謊就是可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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