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老實人偏拈花惹草 賢父女知釜底抽薪
杭州是南宋的國都,馬可波羅曾有一篇生動的描寫。他把杭州寫做一個巨大的商業中心,有隔海而來的印度人和波斯人的特別居住區,在錯綜交叉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橋。他說杭州是個湖濱都市,王公貴人及其貴婦獵罷歸來后,在湖中洗浴。他說杭州居民有文化教養,態度斯文。他說那個民族文質彬彬不長於戰爭,而受制於蒙古人。直到今天,杭州的居民還保持古時淳樸的遺風。來杭州遊玩的人很多,尤其新婚夫婦,多來此地度蜜月。
木蘭和蓀亞在城隍山上物色了一棟房子,因為那一帶極其幽靜,離開湖濱那些新式的別墅有一段距離,但是離街道也很近。由山上走一百碼,即已到了城中心地區。但是木蘭選這個所在主要還是為了居高臨下,可見美景。杭州城市如一條寬帶子,西湖在其前,錢塘江在其後。在高山上,在一邊可以望見西湖的一大半,並可以看見垂柳長堤,在另一邊,可以看見錢塘江上風帆隱顯,汽船上下。一邊為靜,一邊為動。木蘭愛看遠處的帆船。他們的附近別的房子,只是疏疏朗朗幾家人。那棟房子已經多年,前後空地很多,鋪卵石的街巷彎彎曲曲,高低不平。再往西到山上,一望都是有孔洞的岩石,拔地而起,巍然聳立。這些岩石上有海浪的痕迹,在史前時期一定浸沉在海下,形成那種奇形怪狀,畫家都喜歡描繪。
木蘭的房子有幾個院子,因山坡高低而分為數層,頂上一層院子裏有一棟兩層的樓房,還有一個觀望風景的高閣。那棟房子,像大部分南方的房子一樣,是用磚蓋好,外面塗上白石灰,在牆上露出紅漆的柱子椽子。那棟房子的右邊,有一棟房子,左面後面則竹樹交蔭。觀景高閣的後部,與一些樹木枝柯相摩。木蘭剛一遷入,覺得以前的住戶很不仔細。牆壁表面損傷,上高閣樓梯嘰嘎有聲,牆壁之內也有老鼠跑的聲音。高閣顯然是一直沒用。她僱工匠修理樓梯,粉刷牆壁。小石門內是一個鋪磚的庭院。樓頂的橫匾上寫的是“衣山帶水”。門旁的柱子上是四言的對聯,蓀亞和木蘭都很喜愛。那對聯是:
山光水色
鳥語花香
木蘭看到山的光亮和水的顏色,自朝至暮,確是變化不同,而鳥的鳴聲和花的香味,也因春秋季節的運行而有變化,實在感到詫異。西湖和環湖的山,也因天氣不同而形狀有別。
煙霧——或急雨驟降之日,尤為美妙。
在大廳里,木蘭懸挂了齊白石的畫和古人的對聯。齊白石為她畫的像,則懸挂在卧室里。卧室所在的那個庭院,還高一層,位置也在後面。她的卧室面對一帶竹林,竹子的綠蔭映入屋中。她在北方還沒見過那樣的竹子,她很喜愛那竹枝的嬌秀苗條。那竹葉特別的形狀和竹竿的纖弱細長,總是使她聯想到一個少女,婀娜多姿,面帶微笑,而且前額上還飄動着一綹秀髮。她常想那竹竿棕黃帶綠的表面,正象徵一位瀟洒的君子;挺直的線條,象徵中立不倚;身子的中空,象徵虛懷若谷;堅硬的竹節,象徵堅貞正直。
蓀亞想出一副對聯,由一家文具店轉託一位書法家寫好。
文句是:
地處幽隱主人清逸
古木稀疏枝影橫斜
這副對聯掛在上面庭院的客廳。
現在木蘭來到杭州,為的是實現田園生活的夢想,那是自從她和蓀亞結婚第一個月就常談論的。主要的是,她希望安靜,小家庭的安靜。往大處看,這也可以說是一種逃避。但是過了不久,另一種變化卻幾乎毀滅了木蘭如此苦心籌劃的家庭安靜。那種變化似乎含有一種諷刺的味道。後來,木蘭才深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諺語。
依照原定計劃,木蘭採取了一個全新的生活方式。她只帶來錦兒,錦兒的丈夫曹忠,他倆的兒子,這個孩子和阿通同歲。這個兒子叫丙兒,這是依照天干紀年起的,和“餅兒”是一個音,有人開玩笑說他也可以叫“包子”。丙兒這個孩子很有趣,愛吃東西愛說話。木蘭和蓀亞商量好,不再增加別的僕人,因為有他們三個人已經夠了,因為他們生活主要是圖個清靜。錦兒幫着做飯做衣裳,曹忠做沉重的事情,那個孩子就打雜兒。木蘭自己做飯縫衣裳,照顧最小的孩子,九歲的阿眉。跟前有阿通阿眉,木蘭盡量想忘記阿滿,要以現狀為滿足。
木蘭自己換上一般人的衣裳。現在只穿布,不再穿綢緞,不過布旗袍還是時興的式樣,不再戴侞罩及其他裝飾品,那些東西在北平的大宅門兒的生活里適宜,在杭州就不相當了。做家裏和廚房的事,高跟鞋也就不能穿。她把頭髮往後直梳,在後面結起來,不再捲曲。對能欣賞她的美的人,她的樣子還是依然動人。但是鄰居卻不知道這位穿着樸素的女人,當年在北京過的卻是奢侈豪華的日子。
蓀亞每天早晨到鋪子裏去,因為姚家在杭州的生意,除去當鋪之外,全都歸木蘭所有了,所以蓀亞有好多業務要照顧。阿通已經上學,晚上木蘭幫着他準備功課,下午有空閑時,也自己教阿眉。她知道自己是真正快樂了。
只有一點小事情使她思念北平,那就是北平的西洋糕餅點心,杭州的西點太差。還有,過去她很喜歡早晨喝咖啡。在北平的時候兒,她跟別人說,她一聞到咖啡味道,她才起床。蓀亞始終不太喜愛咖啡,而今在杭州過簡單平凡的日子,他諷刺她還愛喝洋咖啡這種習慣,顯然是自己矛盾。木蘭覺得要忠於自己的理想,於是放棄喝咖啡,以喝粥代替,不久也就習慣了。
對生活的態度,蓀亞始終沒有和她抱同一個看法。因為是富里生富里長,他喜愛物質生活的舒適和應酬宴飲的歡樂。最初,他看着木蘭去過她原先計劃的那種生活,自己到廚房去做事,覺得滑稽可笑。他說做廚房的事會使木蘭手變粗。可是木蘭卻真喜歡拿個鍋鏟子去鏟掉飯鍋底上的黑煙子。他看見木蘭做這種事時,他問:“為什麼不把這種事交給曹忠去做?”
木蘭喘着說:“我喜歡做。你不知道多麼有意思呢!”
“可是你的手要起繭呢。”
“那有什麼關係?我的孩子就快長大成人,快結婚了。”
有時在下午,她甚至和孩子們一同去撿柴,自己親手摺斷樹枝子,這時錦兒在一旁看着,微微的笑。這對木蘭都有詩意,因為很新鮮。有時她甚至戲稱自己是“鄉下老婆子”。她進城看電影也是穿着布旗袍兒,簡單樸素,整齊清潔,她覺得比那些中產人家的女人穿着各種顏色的人造絲的料子,要高貴得多。她對實現生活的理想非常堅決,但不幸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很傷心難過,追求理想太過火,實嫌躁之過急了。
蓀亞愛吃美味,愛看戲看電影,愛游湖游山。他愛釣魚,常和阿通去到湖上垂釣。他和木蘭都愛吃杭州的魚蝦,愛逛街買東西,月夜在湖上泛舟,春天到靈隱寺,到天竺,到玉皇頂。
可是有時木蘭會看出丈夫很煩悶。木蘭覺得生活很完美了,但蓀亞並不見得覺得完美。以前在北京,有“吃花酒”這種事,通常每個客人旁邊都坐着一個妓女,木蘭並不在乎這個。她甚至於說過給丈夫納個妾呢。但是暗香既然很適於做經亞妻子的條件,她就不再抱最初那個想法,蓀亞也就不再想那件事。如今在杭州,法律禁娼,蓀亞就很想北平的歡樂。他常到上海去,坐火車只是四個鐘頭的途程,回杭之後,再做事情,倍加有精神。
木蘭問他:“你怎麼回事?你厭煩你這老伴兒了?”
他說:“亂說。到上海有生意做。”
他到上海去得越來越勤。有時木蘭和他一同去。有一兩次,她寫信和妹妹約好在上海見面,木蘭往北走,莫愁往南來。由蘇州到上海只坐兩個鐘頭的火車,但是立夫恨上海,很少去。
等姚老先生來到木蘭處住,莫愁和立夫到杭州去探望。發現木蘭的改變,大家都覺得奇怪。在細看了她新的生活方式之後,立夫歡呼贊成。莫愁比在北平穿戴打扮得樸素多了,但還不失中庸之道,仍然穿得不錯,沒有木蘭突然改為村婦的樣子。
一次,他們上山逛廟歸來的途中,莫愁說:“我愛杭州的空曠。蘇州像個住在大宅門兒里富有而漂亮的寡婦,杭州像水邊浣紗的少女。”
木蘭問立夫:“你以為如何?”
“我喜愛那富有而漂亮的寡婦。杭州遊客太多。”
莫愁說:“他在蘇州過得滿快樂。”
蓀亞問:“你的寫作怎麼樣?”
“就快完了。困難的是不知怎麼樣把那些古字印出來,每一頁的文句中都有,因為筆劃稍微一變動,就有所不同。我不能交給別人去抄,我若把整本書自己抄完,眼都會累瞎的。”木蘭說:“為什麼不教陳三抄現代的字,只留那古體的你自己填進去呢?”
立夫說:“我也許可以這麼做。我妹妹說陳三不願再干剿共屠殺農民的勾當,就要退伍了。”
蓀亞說:“石印用的錢並不多。我們至少要預約五十部。”木蘭說:“當然,你不能太費眼力。等大作完成之日,我們要大開盛宴慶祝一番。”
在那次來杭州走親,發生了一件事,雖然很細微,也得記下來。木蘭由於妹妹和立夫這次來,她知道了立夫愛吃雞,一天早晨,大概十一點半,木蘭從廚房出來,走到上面的院子裏,端着一個盤子,上面有一隻雞,剛剛做好,預備中午吃的。立夫正一個人坐着看書,木蘭忘記了帶筷子。立夫看見了雞,抬頭看了看,微微一笑,就要用手指頭去拿。木蘭說:“噢,我忘了!”木蘭用自己的手在立夫嘴前拿起了那個雞肫,問他:“這麼吃沒關係吧?”就放進立夫嘴裏。誰也沒有看見。吃午飯時,蓀亞找雞肫吃,因為他也愛吃雞肫。他就問:“那個雞肫呢?”木蘭回答說:“在立夫的胃裏呢。”她很坦白地微笑看着蓀亞的眼光。蓀亞沒沒什麼,但是也沒笑。
莫愁和立夫回蘇州不久,蓀亞每到上海,一去就一個禮拜,回來之後,他倒是很安靜。木蘭覺得一定有了變化。是不是立夫表示喜愛木蘭的樸素的生活方式,蓀亞起了嫉妒之意,木蘭也不知道是不是丈夫過了中年,對妻子就冷淡了這個老問題出現了呢?元朝書畫家趙孟鉅燦齙焦這個問題*木蘭說:“你不高興住在杭州嗎?”
蓀亞說:“不是啊。你怎麼會想到這個呢?”
木蘭微笑說:“不要瞞我。我不是趙孟畹奶太,也不*寫一首詞來改變你的心。但是我看得出來你日子過得不滿足。你若想納個妾,我不反對,但是不要叫外頭人笑你糊塗。”
蓀亞心裏向來沒想納妾,何況現在已經不流行納妾,若是納妾,會被人看做是老式的男人。現在他這個家,他已經滿意,只是他喜歡現代上海的舒適生活而已。
來到杭州之後,他又開始稱木蘭為“妙想家”了。現在他流露着愛意說:“妙想家,你想錯了。我嫌杭州生活太無聊。這是真的。我只要到上海新鮮新鮮也就夠了。我只是到舞廳坐一坐。你知道我不會跳舞。那有什麼害處呢?”
木蘭回答說:“沒有什麼害處。我只是要你快樂。男人生而與女人不同。我心裏納悶你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來了?”
蓀亞說:“那麼,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着我去。”
“你生意上有事,你還是要去。我在家過這個日子,心裏很滿足了。”
這次交談之後,蓀亞一個月沒到上海去,但是木蘭卻催着他去。他的心裏似乎有事,似乎做什麼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個看出來的;她雖然憂愁,但是沒說什麼。他常常在商店裏,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帶着阿通去釣魚。在禮拜天或禮拜六下午,商店裏無事可做,他常常一個人出去,說是出去看朋友。木蘭確信這必與女人有關,自己在心裏思來想去,看看如何應付這個問題。問題是在於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比如是個貧家之女,已經有了孩子,毫無問題,她一定把他們接到家裏來。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見過這等事,她知道怎麼辦才對。並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分不會受什麼損害。也許情形不那麼嚴重,也許根本沒有什麼事情。
一天,丙兒說他在一家飯館兒里看見老爺和一個時髦女人在一起。木蘭立刻緊張起來。
木蘭喊說:“你亂說什麼?你真看見那個女人了嗎?那個女人什麼樣子?”
丙兒說:“很年輕,很漂亮,很時髦兒,燙髮,高跟兒鞋,像上海來的。”
錦兒從隔壁屋裏聽見兒子說話,進來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大聲喊說:“我要撕你的嘴,你亂說話!”
木蘭說:“不要這樣。讓他說。你看準了那是老爺嗎?”現在丙兒遲疑支吾起來。“我不知道。我覺得是看清楚了。
我看見他們走進一家飯館兒。我只看見老爺的後背。”
“他看見你了沒有?”
“沒有。他們在街上靠近飯館兒的地方走,後來進去了。”
“你離他們多遠?”
“就是幾步。”
木蘭覺得自己既不衝動,也不發怒,為什麼這個樣子,自己也有點兒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一件秘密有了線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個時髦少女。
錦兒說:“你若叫孩子們或是別人知道一個字兒,我可擰斷你的脖子。”丙兒聽了真怕起來。
木蘭對丙兒說:“好了。不要告訴孩子,也不要告訴別人。你告訴我,並不算錯。”她在丙兒肩膀兒上拍了拍,想壓壓他的驚慌。又說:“你若再在飯館兒遇見他們,也要告訴我。”木蘭找到那家飯館兒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飯館兒。她自己去吃飯,想再打聽點詳情。茶房可以告訴她的,只是那個女人大概是個畫家,因為他倆談論的是她的畫。木蘭推想那個女人可能是藝專的老師,也許是個學生,因為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里有很多時髦兒的年輕女人,都是燙髮的。杭州藝專在西湖中間的一個小島上,有堤與岸上相接連。在星期天,她提議全家出去遊玩。有時蓀亞去,有時候兒不去。有一天,她堅持到藝專去看看。他們到了那兒,蓀亞有點兒緊張不安,想儘早離開,說是沒有什麼好看的。
木蘭從來沒有說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請教老父。她父親說:“你若找到那個女人,你怎麼辦?”
木蘭說:“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沒有那麼笨,想到離婚吧?”
木蘭說:“離婚?我就是怕離婚。那對不起孩子。”然後又說:“我想沒有那麼嚴重。”
她父親說:“那麼,我的忠告是你到蘇州妹妹家去住半個月,然後我幫助你。無論如何,要用機智手法兒,不要結仇恨成敵對。有我們兩個人,這件事是可以辦得了的。”
所以木蘭把孩子放在家,到蘇州去探親。她說去換換環境,新鮮新鮮。丈夫表面上不讓她去,不過並不太認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蘭會去看他們,非常高興,可是不久發現她心裏有愁,她把心事告訴了他們。
莫愁問:“你怎麼辦呢?”立夫在一旁聽着,很生氣。
木蘭說:“我不知道。爸爸讓我離開家些日子。”
“你敢說是個燙髮的時髦兒少女嗎?”
“我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說:“我告訴你,你自己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立夫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蓀亞關在山頂上,自己打扮得像個鄉下女人,我乍一見,都嚇了一大跳。”
立夫問:“那有什麼不對呢?”
賢明的莫愁對丈夫說:“你不懂。蓀亞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當,你願意不願意?”
立夫語氣很火暴說:“相當?怎麼樣還能比木蘭那樣穿戴打扮相當呢?難道女人要永遠穿綢裹緞帶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嗎?四十歲的男人還要繡花兒枕頭嗎?”
木蘭說:“立夫,大多數男人就是這樣兒。也許妹妹說的對。”
立夫開始咒罵,但是莫愁勸他說:“人心裏好多隱秘的地方兒你還不知道呢。”
立夫怒沖沖的說:“我真想不到蓀亞會這樣兒……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卻裝做一無所見。木蘭不在時,他正好觀察蓀亞。雖然這個女婿有其弱點,可是基本上仍不失為一個好丈夫。
一天,他閑溜進那家商店去,現在算是屬於他女婿女兒的了。他偶爾看見蓀亞的桌子上有一個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學生常用的。他仔細一看,上面的字跡是女人的字,下角印着杭州藝專的牌樓圖案,但是那紅綠的顏色,似乎是用手畫的——特別顯得女人氣。上面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個“曹”字。字是豐滿柔軟的趙體,但是筆道兒特別細。過了一會兒,他高高興興的離去,蓀亞還沒注意到岳父已經細看了那個信封。
現在杭州藝專的男女學生都到西湖寫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樣,好幾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個曹小姐的情形,或許會見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園,靠近了學校,他經過三個女學生,拿着畫圖紙和折凳。她們正在戲謔玩笑,他聽見一個女學生叫另一個“密斯曹”。他轉身一望,趕巧三個女生之中兩個也向四周張望,因為姚老先生長須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他立刻裝做遊方的出家人,對她們說:“小姐,您行行好吧。”
三個女生笑起來站住。剛才沒有回頭看的那個也回過頭來看這個出家人,她似乎比那兩個年歲大,也還嚴肅,穿着綠色的長旗袍,穿着高跟兒鞋。那幾個女學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他又說:“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個高身材的女子低聲說:“咱們求他讓咱們給他畫像好不好?”於是走過來說:“你要幹什麼?”
“小姐,您幫助一個窮出家人吧。我從黃山來,一路化緣重修文殊菩薩廟。您施捨點兒吧!”
他遞過去一本化緣簿。
其中一個說:“你知道,我們是學生。”
“沒關係。隨便施令。菩薩保佑。”
一個女生說:“麗華,你頂好施捨點兒吧,菩薩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說:“我也設法兒多施捨。咱們一共湊三毛錢。請老人家坐一會兒叫咱們畫像。”於是轉過來對他說:“我們能布施一點兒,只是太少。我們是學繪畫的學生,很想給您畫像,您過來到樹蔭里坐一會兒。”
姚老先生猶疑了一下兒。
他說:“這不是談生意嗎?我若不坐下叫你們畫,你們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願意。我不喜歡畫像。”
那個高身材的女子說:“不要那麼說。來,我布施。”她掏出兩毛錢遞給這個出家人。她說:“這可以吧?”出家人說:“菩薩保佑小姐。”於是打開化緣簿說:“小姐,請留下芳名吧。”
“這麼一點兒錢還值得寫名字嗎?”
“是,小姐,一個銅子兒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說:“你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來水筆掏出來,寫了名字“曹麗華”。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蓀亞桌子上那個信封上的字體一樣,都是趙體。
其中另一位小姐說:“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給她看看流年運氣吧?”
出家人謙恭有禮的說:“在下學識淺薄。”這話越發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測高深。
曹麗華說:“現在咱們到岸邊樹蔭里來。我這兒給您畫個像,您給我們說個故事聽。多謝您,老善人。不會耽誤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風度很好,臉是普通很正派的臉型,顯得聰明伶俐。
他們走往高大的柳樹下的一條凳子。幾位小姐把她們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寫生簿來。
姚老先生問:“你們要我告訴你們什麼呢?”
一個女生說:“告訴她,她的命運如何?”
“誰的命運?”
“麗華的。是她。”
他又很坦誠的問:“哪方面的命運?”
她們說:“婚姻方面。”
姚老先生問:“是不是她要訂婚了呢?”
麗華看了看別人,好像煩惱的樣子。
另一個女生說:“告訴他。沒關係。他是過路人。”
麗華點了點頭,臉垂下去。
姚老先生說:“伸手給我看。”麗華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軟,手指纖細。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歲。”
“小姐,現在你在戀愛。”
那幾個女生笑起來。
“你愛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實,有點兒矮胖。
對不對?”
三個女生大聲驚叫。
“不過這個男人你不應當嫁。”
麗華剛才因為害羞把臉歪過去,現在轉過來仔細看老人的臉。
姚老先生說:“你不要難過,我告訴你。他已經結婚了。”
麗華把手從老人手裏,猛然怞回來。
她說:“不對!”
老人說:“也許我看錯了。不過你自己可以查出來。”另一個女生說:“他也不是先知。也不會每次都看對。”現在麗華很大膽的看着他說:“老先生,您是不是騙我?”姚老先生說:“對不起,小姐。我剛才說過,我也許看錯。我但願我看錯。小姐,不要難過。你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人。
他離這兒不遠。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話對不對?”
這一段對話使麗華很難過,她沒法再畫下去。姚老先生默默的望着她,另外那兩個女生試着畫他的臉。他立起來走時,問了一句:“是不是我把兩毛錢退還給你?”
麗華說:“不要,拿走吧。”臉色很凝重。
出家人他很溫和的問:“告訴我,這是不是你的初戀?”
麗華很羞慚的抬起頭望着他,似乎是說:“是!”
姚老先生換了衣裳回家。剛剛中午,沒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這麼成功,真是出乎意外,他立刻寫信叫木蘭回家來。
木蘭回來了,蓀亞發現她買了幾件新衣裳,絲綢的睡衣和粉紅色的套裙,幾種面霜,洗滌水,幾雙值錢的鞋。她幾乎花了二百塊錢,還買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蓀亞大喊說:“嘿,妙想家,你買了這幾雙鞋呀?”木蘭說:“給你買的呀。你喜歡看這種鞋。”說著把那幾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幾分看不起的樣子。
蓀亞對木蘭的意思,自然有點兒納悶兒。在外表上,木蘭對他還是一如往常,裝做一無所知。她到廚房去的時候兒比以前減少了。蓀亞問她時,她只說:“噢,有點兒累了。”她一回來,父親立刻就把和麗華的巧遇告訴了她。父親說麗華看來像個心腸很好的姑娘,是和蓀亞發生了愛情,不知道蓀亞是有婦之夫。木蘭只好一邊兒等着一邊兒注意。至於蓀亞,在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對木蘭的改變梳妝打扮,歸之於立夫的影響,因為立夫自己已經改穿樸素的衣裳,並且在他們第一次到蘇州去探望時,立夫對木蘭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並且表示不贊成。現在木蘭這種顯而易見的改變,他又想不通了。
姚老先生遇到麗華三天之後,蓀亞又見到她。因為麗華寫信,說一定要見他。他倆第一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個下午,麗華正在寫生。蓀亞驚於麗華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畫,稱讚了一番。蓀亞很會說話,二人於是就此相識,也就成了朋友,幾乎立刻互相發生了愛情。蓀亞從未提過他自己已經結婚。麗華只知道他那茶莊的地址,但是並沒有去過。現在在飯館兒又相見了。麗華進去時,面色悲傷而凝重。
蓀亞走上前去幫她把大衣脫下,拉她的手。
他問:“你有什麼事要和我說?”
麗華說:“坐下,我有話說。”
他們坐下,蓀亞叫了茶,因為麗華必須回學校去吃晚飯。
麗華問:“蓀亞,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說實話。”
“當然。”
“你今年多大?”
“我剛過四十。我不會再大呀。”
麗華問:“我原以為你小得多,為什麼你沒有結婚呢?”
冷不防遇到這樣問題,蓀亞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麗華覺得那個出家人的話說對了。於是安安靜靜的說:“你太太還在吧?”
蓀亞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過去沒告訴我呢?”
蓀亞回答說:“我怕說出來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樂。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個……鄉下人——舊式婦女。她只是給我做飯洗衣裳,她什麼事情都做,有時去外頭撿柴。你知道,我們不幸娶了那樣舊式婦女的男人,都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時髦兒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訴你的。”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兒給我看看嗎?”
他立刻回答說:“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你為什麼急着要見我?”
麗華說:“是這麼回事兒。我遇見了一個算命的。他是黃山來的道士。他留着白長鬍子,向我們化緣。我給了他兩毛錢。別的幾個女同學逗我,請他給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說我愛的那個男人是個有婦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驚的是,他說那個男人比我大得多,身體矮胖。你看,他說的滿對!”
蓀亞問:“你知道他準是個出家人嗎?”
“當然。他有一本從黃山帶來的化緣簿,說話有口音。”蓀亞這才放了心,向麗華說:“雖然我已經結了婚,我們不能照舊做好朋友嗎?我愛你,你也愛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離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們倆可以不管這些事情,只享受快樂就好了。”
麗華長嘆了一聲。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當時那麼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舊式太太,另娶時髦兒的小姐。她上的那藝術專科學校有三個教授,跟太太離婚,娶了自己的學生。
他倆凄然而別。蓀亞央求她再和他見面,再仔細商量一下怎樣辦才好,麗華答應了。
兩天之後,出乎麗華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簽名是“曾太太”,約她私下相見,信寫得很客氣,很簡短,筆力遒健,不太像出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體莊嚴大方,筆法奔放,字與字間,時有連筆,足見寫信人瀟洒豪邁。麗華大驚。蓀亞曾經告訴她太太是舊式的鄉下人,但是寫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麗華之急切於見情人的鄉下太太,正如木蘭之急切於見丈夫的情人。麗華推想這個太太若只是一個嫉妒無知的女人,她不會要求一見,一定只是魯莽無禮的要求與她丈夫斷絕來往。她覺得有點兒莫測高深,同時又有點害怕。她的命運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裏,如何決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見了。
木蘭沒有寫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請她在西泠印社最高處的亭子裏一見,那個亭子是人人可以進去的。麗華到底要穿什麼衣裳,要給人家什麼印象,心裏躊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筆書法,越沒法想像那個鄉下太太什麼樣子,究竟多大年歲,怎麼樣和她相見。那位太太一定聰明,但是聰明女人往往不討人喜歡,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筆跡就可以看得出來。無論如何,自己必須顯得高尚,給對方一個好印象。她決定穿樸素高貴的現代式服裝。
由藝術專科學校到西泠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距離。西泠印社是個詩社,由一群詩人組成,已有百年的歷史,在西湖上極占風景之勝。入門處是一段粗糙的石頭台階,兩側假山嵯峨,直至山頂。那個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頂上,登亭四望,周圍景色,盡收眼底。後面便是些富豪的別墅,由里西湖隔開,和孤山對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裏面有“袁庄”和“三潭印月”。對面是錢王祠,也叫“柳浪聞鶯”。遠處右方高山聳立,出沒雲靄間,靠近湖的對面,便是杭州城,湖濱有很多別墅,迤邐錯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藝術專科學校的大門,那兒正是“平湖秋月”。
麗華兩點鐘離開學校,先到西泠印社,心裏激動得卟哧卟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鐘,等起來真覺得日長似歲。後來看見一個穿得很漂亮的少婦走上來。她不敢想這就是她要見的那位少婦,而寧願來的是一個年歲大身體肥胖的女人,是受過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個女人走得漸近,麗華髮現她的眼睛那麼美,那麼神采照人。她看來太年輕,和蓀亞並不相配。她一定是來游西泠印社的遊客。
但是木蘭一直向麗華走過來,輕鬆的微笑了一下說:“這個坡兒太陡。走得都喘不過氣兒來了。您是曹小姐吧?”
這麼一問,希望是個遊客的想法,完全破滅了。麗華站起來問:“您是曾太太吧?”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木蘭今天穿的是一件鮮艷的海藍色旗袍兒,是用老貢緞做的,人都說這種料子是皇族穿的。這料子原是她的嫁妝,現在按最新式樣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兒,可以說當時是最時髦的東西。她的腰細,頭髮漆黑而濃厚,兩眼是秋水般明麗,雙眉畫入兩鬢。
她說:“我現在老了,爬這麼一小段兒路就喘成這個樣子。”她的聲音並無敵意,麗華的恐懼消除了不少。麗華說:“夫人,您還這麼年輕。”不由得用了指達官貴人太太的稱呼。
木蘭說:“我聽說我先生新近認識了您。我也很願見見您。”
“您真是曾太太嗎?他告訴我……”麗華突然停住。
“他告訴你什麼?”
“夫人,這讓我很難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結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曹小姐,我很高興見到您。我想和您談一談。您已經知道他結婚了?”
“是,因為我問過他。他承認了,他還說,……總而言之,您和我想像的太不相同了!”
“我想他告訴您我是一個鄉下老婆子吧?”
“倒不是。但是,夫人。我若早知道,我就不想……我真不懂。”
“您不懂什麼?”
“我不懂一個男人有像您這樣的太太還……”
“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這個丈夫。因為他是你的朋友,我願告訴你,他是個好人。可是世界上沒有丈夫覺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語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這是北平的一句新諺語。”
麗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這一笑使她增加了勇氣。
麗華問:“您是北平人?無怪乎官話說得那麼好。”
“是,我們搬到杭州才一年多。”
“我也是北平人。您在北平住哪兒?”
“我父親是姚思安。我們住在靜宜園。”
“您是王府花園兒姚家的小姐?那時候兒我在學校念書,聽說過她們,但是沒見過。”
“我是姚木蘭,姚家的大女兒。”
“您說是姚木蘭,哎呀!這怎麼會?您先生……”“沒關係。我先生一定是覺得您很好。所以我也願意認識您一下兒。”
“夫人,我原以為他太太是個鄉下老婆子。您有兒女了。
我聽說您女兒在三月屠殺案中犧牲了。”
木蘭說:“是,人生痛苦已經夠多,為什麼還再增添痛苦呢?”
但是木蘭並沒逼迫她放棄蓀亞,麗華則以再提他的名字為恥。她只是說:“曾夫人,您若能原諒這次的誤解,我也深以能認識夫人為榮了。”
木蘭也說以認識麗華為幸,並且希望和她再見,可是並沒有往深里再敘。現在木蘭對麗華了解得更清楚,分手時心裏也就更覺得安心。她不必再有別的舉動,這次簡單大方的會見也就足以把這件事結束了。
麗華回到學校寢室時,心中認定毫無疑問,必須與蓀亞一刀兩斷。看情形的發展,對她是越來越壞。她原先聽蓀亞說他太太是箇舊式婦女,不管情形多麼複雜,她還是希望繼續二人之間這種不正常的關係。她也像不少時髦小姐一樣,認為只要有真正的愛情,就像她的情形,就覺得男人需要,並且應當值得一個像她這樣的小姐。但是現在希望完全破滅了。一半為自己的糊塗而懊悔,一半為欺騙而憤恨,下個星期天,她接到了蓀亞的一封信,一時不能決定如何回答。要不要最後再見他一次?若是見了他,關於他對自己說謊這件事,自己要說些什麼?但是當天晚一點兒,她接到姚木蘭的一封信,這才解除了她對蓀亞要實言相告的一個難題。
信寫得非常動人,信里寫的都是不便口頭說的話。
麗華小姐:
日前相見,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承蒙不棄,賜予接談,謙和坦率,相知恨晚。蘭未嫁時,家中情
況,既承知曉,拙夫又已相識,故將區區下懷為女士一詳陳之。
蘭家雖富,素抱新奇不羈之思。常欲擺脫朱門
之生活,度漁樵之歲月,荊釵布裙,相夫教子。但翁姑年老,不克南行,客歲始得離平來杭,度安閑
之生活,得償宿願。躬親縫-,深居簡出。日前相
會,女士所見之木蘭,固非我今日之廬山真面也。若
謂余系一村婦,或余正求為一村婦,此言亦非全然子虛。但事與願違,非所逆睹,竟有如是者耶?
夫婦間之關係,殊不可以與外人言。然可得而
言者,拙夫之行徑,多少系木蘭之過。余亦曾見為夫者捨棄其妻,其妻之賢,多有非余所及者,故拙
夫之所為,非不可解。余曾見現代女子,甚多與有婦之夫相戀,我對彼等,亦能了解。余知熱情為何
物,亦曾為熱情所苦。女士與拙夫相識,原不知其為有婦之夫,非女士之過也。
女士較余年幼,我有數言,敬祈垂聽。若未深
陷情網,應揮利劍,以斷情絲。時代改易,本分與義務已為愛情一詞取而代之。夫婦之能白頭偕老者
已不多見。但我曾讀詩書,囿於舊習,舊日之願望,仍然眷戀。我尚有一子一女,余縱不為身謀,亦不
得不為子女之家庭與前途着想也。
女士若已深陷情網,敬祈以輕鬆視之,萬勿躁
切行事。在此情形之下,犧牲適應,必不可免。願與女士商談之。星期日於原時原地一見,不知可惠
允否?望秘而不宣為感。
姚木蘭拜啟
麗華頗為這個意料不到的新要求所煩惱,她認為這根本已無必要。不過仍為來信所感動,於是決心再見曾夫人。曾夫人信里說的商談是什麼意思呢?她給蓀亞寫了一封信,說因功課太忙,不能相見。準備在指定的時間地點去見曾夫人。這次木蘭去時,打扮得比上次樸素。她穿了件新衣裳,但是穿這件衣裳,是不存心給人什麼印象的,態度比以前更從容,更親切。
麗華說:“曾夫人,多謝您給我寫那封信。”
木蘭問:“你打算怎麼辦?”
“就照您所說的辦。”
“怎麼個做法呢?”
“我跟他斷絕來往。但是我打算告訴他我對他欺騙我的想法。當然他還會告訴我他之說謊,是因為怕我不理他。”木蘭說:“多謝小姐。”心裏知道自己是勝利了。又說:
“這麼容易就和他分手了嗎?”
麗華現在幾乎覺得心裏恨木蘭,於是說:“大姐,您不要再挖苦我,我對情形根本並不清楚,您不能怪我。”木蘭回答說:“這個我知道。我這次寫信見你,是打算幫助你解決這問題,我知道這對你對他都很難受。若是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商量,在沒見他之前,我們不妨商量一下兒。你要知道,我對你絕沒有一點兒惡意。我只是想把你們這件事想個辦法補救。你想我全是自私嗎?”
麗華大聲說:“還有什麼多說的必要嗎?我知道我必須跟他斷絕來往。如此而已。”
但是木蘭說:“難道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嗎?你想你一定能和他斷絕來往嗎?你這麼做,心裏都已經想清楚了嗎?”
麗華斷然回答說:“當然想清楚了。”
木蘭說:“我想也許還有別的問題。我聽說你把這件事看得輕鬆,心裏很高興。你也許以為我言不由衷。讓我告訴你,女孩子愛上一個男人,再失去這個男人,對她是如何的感受,讓我告訴你吧。天下的確有此等偉大的愛情。你知道,在古代,另有一種解決的辦法。女孩子愛上了有婦之夫,辦法是去給他做妾。到現代,愛情偉大到這種程度的現在,實在太少了。你知道——我為人胸襟開闊。你若是有兩條路要選擇,一是懸崖勒馬,和他斷絕關係,一是進入姚家,和他共同生活。你何去何從,可否坦白相告?”
麗華大感意外,向木蘭看了好久。
她最後說:“不行,我辦不到。”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還有選擇的餘地,不要鋌而走險。你若不相信我的真誠,可以問我丈夫,是不是我曾經說過要他納妾的話。”
麗華很自負的樣子說:“不用。我寧願自由自在。”
“咱們是不是還可以交朋友?”
麗華說:“當然願意。”
“你對我先生要說什麼話呢?”
“我就告訴他和他永不再見。”
木蘭說:“等一等,我願你和我先生坦白討論這件事,而達到一個通情達理的結論。當然我不會擋你們的路。我還有一個想法。不要說我異想天開。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讓我把你引薦給他,就當你是我的朋友。我們一直做朋友,你在我家一直受歡迎。事情一旦挑明,你就覺得大不同了。”
木蘭這個想法,麗華又大為吃驚。她心裏想木蘭這個女人真是不俗,對和她和蓀亞一直做朋友,她倒高興,她首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說:“我倒要看看他見到我時是什麼樣子。但是這樣會讓他太難堪呢。”
木蘭說:“他只好忍受了。我們不會太使他難堪。你我都要出之以愉快的樣子。”
於是她倆決定下禮拜六晚上,在木蘭家相見。
事情這樣解決之後,麗華覺得木蘭解決這個問題,完全出之平靜,不由得對木蘭私心佩服。
蓀亞正在為麗華的態度轉變和拒絕赴約而煩惱。他沒想到太太會知道這件事。他在苦惱沮喪之時,卻發現妻子愉快歡笑如常,而且比以前打扮得更為仔細用心。禮拜五晚上,她換上從上海買來的那身新衣裳,和他一同去聽戲。這引起他一點兒疑心,以為她是有意重新贏得自己的歡心。但是已經看見木蘭改變了那麼多次,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所以他也不太驚異。
他和木蘭那天晚上看戲歸來之時,他說:“妙想家,你心裏想什麼新花樣兒?我簡直沒法兒了解你。”
木蘭說:“還是妙想天開呀,胖子。一輩子,我都是憑妙想決定行動。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這個荊釵布裙農家婦的妙想這次沒有成功。”
“為什麼沒成功?”
“因為沒成功。我另一個想法是,你應當娶個妾。”
蓀亞說:“你意思是要個妾陪伴着你呀?”
木蘭說:“因為你哥哥愛上了暗香,我那個想法只好作罷。”木蘭又突然加了一句:“你們男人哪!”
“我們男人,什麼呀?”
“沒什麼。你們男人心裏想什麼,卻不告訴太太。”
“你為什麼這麼想?”
“比方說吧,你說你贊成我採取這種淳樸的生活,穿這種樸素的衣裳,但是你卻不是真心。是不是?”
“我若不告訴你我內心的想法,難道我沒答應照你的意思做嗎?做丈夫的總是應當順從太太的心意的。”
“現在你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比方說,你願不願要個妾呀?”
“說實話,我不要。你認為我應當要嗎?”
“那就看你是不是愛一個小姐愛到要娶她為妾的程度,也要看是不是有一個小姐她愛你愛到不在乎身分地位,不在乎社會的非議,而甘心愿做妾的程度。”
“你現在怎麼會有這種怪想法?為什麼我會和一個小姐戀愛呢?”
“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比如我給你選一個小姐,或者你愛上了一個小姐,你要不要她?”
“你太不切實際了,太想入非非了。我怎麼能夠呢?這在而今也行不通。而且現在的小姐也不願為人做妾了。”
“你若對她愛之欲狂,愛之欲死,難道她也不肯嗎?”
“社會上人會說話呀!社會上人會說話呀!”
“所以,我明白了,還是愛得不夠強烈。你們男人哪!”“我們男人講究實際。你今天晚上為什麼有這種想法呢?”“咱們這方面不要多說了。我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明兒晚上你不要出去應酬。我要請上海來的一個女朋友。是我在蘇州妹妹家認識的,約她明兒晚上來看我。你會感到意外的。”
“我見過她沒有?”
“沒有,我想你沒見過她。”
第二天早晨,木蘭告訴錦兒預備家中請客的菜,暗中告訴她自己的計劃。
木蘭說:“是星期六晚上,你可以帶着孩子出去吃飯看電影兒。”
錦兒說:“太太,您讓我待在家裏吧,我要看看她。再者,我也要幫着做菜。”
“那麼我讓爸爸帶着孩子到西湖去吃飯。也叫丙兒出去。
他也可以和孩子一齊去。”
木蘭仔細計劃,直到吃飯時再叫蓀亞見到麗華。麗華七點到的。經木蘭很細心安排,由錦兒帶她到木蘭的屋裏去。麗華穿的是學校的制服,但是發現木蘭比她穿得更樸素,深感意外。
麗華說:“我差一點兒都不認得你了。”
木蘭回答說:“我在家就是這樣兒。”
“現在我明白了。”
“這就是我告訴你說我是個鄉下女人,真正的鄉下女人。但是男人不注意女人的內在美。他們只看外表那層脂粉。這就是為什麼……”
麗華又說:“我明白。”
蓀亞現在就要進入太太的屋裏去,但是發現門鎖着,十分詫異。
他隔着門叫:“妙想家,客人來了沒有?我餓了。”木蘭喊着說:“她來了。我們馬上就好。”她轉向麗華說:“他老是餓。”麗華微微一笑。木蘭又說:“你到後頭那間屋去。
我叫你,你再出來。”
麗華走進去。木蘭去開門。
蓀亞問:“你的朋友在哪兒?”
木蘭說:“她在後頭化妝呢。”
木蘭走近桌子,把燈捻亮一點兒,站在門口兒問:“你好了沒有?”
從後頭屋的黑暗中,蓀亞看見一個女人走出來,和木蘭手拉着手。
木蘭向蓀亞介紹說:“這位是曹麗華小姐。”
蓀亞一見麗華,一驚非小。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兒,勉強說了點兒什麼。
木蘭說:“曹小姐是藝專的學生,你知道吧?”
蓀亞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說:“噢,是。”
木蘭很狡猾的微笑說:“你以前不會見過她吧?”
蓀亞說:“沒有……有……不記得……”
麗華說:“你告訴我你結過婚,你太太是個鄉下老婆子。”
蓀亞站在那兒,臉一陣紅,一陣白,眼睛看看木蘭,又看看麗華,看看麗華,又看看木蘭。他現在明白這完全是她們兩個女人的詭計,他索性直接說:“算了,夠了,我以前見過她,向她表示過愛慕之意。”
麗華向他走過來說:“曾先生,我們最好彼此坦誠相向。你告訴我你太太是個鄉下老婆子。我若不偶然遇到你太太,我還在受矇騙。幸而我了解的真情實況還夠早,還沒到事情發展到太深的地步。”
蓀亞很卑順的說:“都是我不對。”
麗華看了看木蘭,又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對這樣的一個妻子還不忠實。”
蓀亞說:“你知道,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有缺點……可是你也應當了解你自己。”
木蘭向他很快的望了一眼,狠狠的看了一下兒。知道蓀亞話中的含義,但是保持沉默,一言未發,不願再進一步招惹他,因為自己心裏有一件秘密,這件秘密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完全是屬於她自己的,別人不可動,別人不可說,別人不可聽的。
麗華對木蘭說:“您已經原諒了我,您也能原諒他嗎?”木蘭微微一笑,伸出了她的手。蓀亞接過去吻了一下兒。
蓀亞說:“多謝多謝。幸虧你使我免得深入迷途。”
木蘭叫錦兒,他們走到外間桌子那兒就坐,桌子上擺了三套碗筷,預備的一頓小吃兒。木蘭說這次猶如戲院中的一場戲。蓀亞還是覺得不自然,但是木蘭談笑甚歡,所談都是些不關重要的事。蓀亞知道木蘭和他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飯後,麗華到后屋去了一會兒,蓀亞對他妻子說:“你這機靈鬼!”語氣中既含寬容,又含恨意,又覺滑稽可笑。
飯後,三個人在另一間屋裏坐着時,錦兒進來倒茶,木蘭說:“我父親回來時,請他老人家也來坐一坐。”
姚老先生參加這件事全部的計劃,知道今天晚上還有他的戲。他回來時,叫孩子們各自回屋去,他輕輕走到木蘭屋裏。
麗華看見老人家的眼光和長白鬍須,是絕不會認錯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轉身望着木蘭。
她低聲問:“這位是誰?”
木蘭很溫和的說:“是我父親。”於是站起來介紹他們。
“爸爸,這位是我的一個朋友,曹麗華小姐。”
姚老先生很莊嚴的鞠躬為禮。
麗華喊着說:“老先生您是黃山來的那位出家人。”
姚老先生從容不迫的回答說:“不錯。這兒就是我的黃山。”
麗華說:“但是,老伯——”
姚老先生攔住她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我給你看相時,我沒看錯呀。不過不用等一年,你已經可以證實了。”
姚老先生接著說:“明天見。”轉身把蓀亞拉了出去。這時屋裏沒有別的人,麗華對木蘭說:“他就是我告訴你的那位算命先生,一點兒也沒錯。這是怎麼回事啊?”木蘭很和藹的對麗華說:“我知道這對你猶如一出笑劇。
也就是一齣戲,我父親是幕後的導演。”
到了外頭,姚老先生對女婿說:“這件事我全知道。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我年輕時,也做荒唐事。我比你還荒唐得厲害。我這麼做只是要保護我的女兒。”
蓀亞說:“爸爸,我很感謝您。幸虧您救了我,使我免得鑄成大錯。不然不但害了你女兒,也害了曹小姐。”
麗華回家之後,木蘭告訴她丈夫所有的經過。蓀亞越想越覺得感激自己的妻子,賞識她的胸襟風度。這次經驗恢復了他倆之間的愛情,蓀亞也變得更聰明懂事,遇事也看得更清楚,也體會出來什麼是永久的真愛了。
麗華成了他們的朋友,常來看他們,蓀亞幫忙她嫁了藝專的一個教授。
木蘭把這件事寫信告訴妹妹。中秋前幾天,莫愁和立夫來探望。這時,木蘭又把經過說了一遍。他們也見到麗華,覺得這件事頗有趣味。
蓀亞問木蘭:“那件事你告訴了你妹妹沒有?”
木蘭說:“我告訴了。”
蓀亞說:“你不說就好了。我在人眼裏豈不太愚蠢?”木蘭問:“那有什麼害處?天下有這種事的丈夫也不只你一個人,但是別人的不見得這麼有趣,也不見得有這麼幸福的收場。”
從這次事情之後,莫愁和立夫也有時候兒叫木蘭為“妙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