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老山毛櫸上的松鴉問白銅:
“你的主人,他們在做什麼?”
“做愛,他們要不是吵架,就是在做愛。
我覺得他們是一對了不起的愛侶。”
小貓驕傲地回答道。
只有無須言語的愛才是真愛。
(十九世紀的愚蠢格言)
你躺在米古樂農場陽台的長椅上,老公躺在你身邊。白銅蜷縮在你的小腹上頭,半眯着眼睛監視着你。三隻德國牧羊犬排排坐地趴在地上安睡着。柔和的秋光帶點微藍,葡萄樹已經開始轉黃。樹林裏,野生的械樹和歐洲甜櫻桃樹也漸漸變紅。太陽很快就要落到山丘背後了。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得忙着準備夜晚到來的鳥兒啁啾啼鳴。
老公忽然出聲道:
“你在想什麼?”
你詫異地看着他。套句普魯斯特的話,“這種問題不是他這種人會問的”。你有點擔心:
“你病了嗎?”
輪到他感到訝異了:
“沒有啊,怎麼這麼問?……我是說,應該沒有吧。”
(你的另一半老是懷疑自己受到某種霍亂菌的感染。)
“我們結婚這麼久,你第一次這麼問我。”
他笑了。
“我老了呀,我的小蒂蒂。”
“其實,我在想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真奇怪。為什麼?”
“因為就是今天。”
“哎呀,該死!我又忘了!
“第三十八次了!
“你是說到今天我們已經結婚三十八年了?”
“是的,老爺。”
“天啊!時間過得可真快!
“你前面應該再加一句:‘跟你在一起。’……我一定會很高興!
“你明知道我根本說不出這種女人愛聽卻肉麻兮兮的鬼話。”
“是啊!我從三十八年前就知道了。你從來就沒有跟我說過‘我愛你’!
“喂,我都已經跟你生活了超過三分之一個世紀,你難道不知道我喜歡你?”
“我心裏常想,這可能是習慣問題。也可能是因為跟我住實在太舒服了,你一直找不到另一個像我這麼好的人。”
“你實在太謙虛了。”
“你記得吧?我們有一次還差點離婚呢。”
“那次都是你的錯!”
“你還好意思說?……都是因為你……”
老公忽然翻身把食指壓在你的唇上。
“別忘了!我們都發過誓絕不再提這件事了。”
“說的也是。對不起。”
因為你和老公之間有一個無法化解的心結,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一個每次提及就會引發激烈口角,夾帶着尖叫聲、辱罵聲、甚至(很可恥的!)碗盤齊飛聲的話題。
你們的政治觀點無法達成共識。
這一點,你們家這位大男人可無法忍受。
根據他的原則,為人妻者,思想觀念與投票對象都應該與他這個一家之主一致。你不斷以激進的女性主義論調與其抗爭,真是讓他忍無可忍。多少年來,每到了選舉時刻,你們家中所爆發的狂風暴雨,絕非政壇人士所能想像。
直到有一天,由於無法為“他的”總統候選人爭取到你這一票,老公便威脅要殺了你。你趕緊逃到妹妹家中。
老公於是要求離婚。
家中氣氛沸騰到了最高點。
你的兩個女兒也在父母之間斡旋着,又是哭泣,又是哀求,精疲力竭之際終於讓你們兩人握手言和(你也開始受不了在妹妹家睡沙發的日子了),還要你們以她們那兩顆小人頭髮誓,以後絕對不再談論政治。
你們也遵守了諾言。
可費了好大的功夫。
看新聞的時候兩人不能再發表言論大肆批評,像是“某某白痴一個”、“XX那個敗類”、“YY這個大笨驢”。
不能再吹毛求疵惡意批評對方報紙的社論(你們各訂了自己陣營的報紙)。
也不能再在同一個選區投票。從此以後,老公的票將投入巴黎的票箱,而你則到木斯圖蘇鄉下投票。
不過,你們夫妻又能和平共處了。不,應該說是“幾乎可以”:在你們共同的生活里,總是充滿了各種話題足以增添生活情趣,使你們不致於太無聊。你們也堅信無聊是愛情的頭號敵人。所以一番小小的爭吵總比長久的死寂要好。
老公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三十八周年結婚紀念日,你想要什麼禮物?”
一說到禮物,你就高興了。你溫柔地對老太爺微微一笑。
“隨便你。”
“我記得路易好像一直想要替農場買個挖土機。”
“不行!”脫口而出之後你自覺衝動,便又接著說:
“對不起!可是我實在不想再收到跟農業有關的禮物了。”
“那麼,收成用的四輪拖車呢?”
“不要,絕對不要!”
“那你要什麼?”
你想了一想。你最想要什麼呢?你想到了。你微笑道:
“你得付出很大的代價喔。”
“真的!一顆大鑽戒?”
“我銀行的保險箱已經有兩顆很美的了。”
“咦!你哪來的?”
“我媽媽留給我的。不過,我知道你不喜歡珠光寶氣的女人,所以我就不戴。我要留給女兒。”
“好。可是我喜歡皮衣。真的皮革。一件貂皮大衣嗎?”
“還說呢!穿上街去,碧姬芭杜小姐的朋友要是不向我丟番茄和臭雞蛋才怪。”
“那到底要什麼?”
“簡單的三個字:‘我愛你。’……”
一片靜悄悄。然後,老公微笑着說:
“你這個人可真頑固!你想要的東西不要到手,你就絕不善罷甘休!”
他說完跳起身來,將他長椅上的軟墊丟在地上,然後指着軟墊對你說:
“躺上去!”
“你想幹什麼?”你狐疑地問道(他常常會搞一些出人意料的把戲)。
“做你平常很愛做的事。”
“好,不過有一個條件:你要說‘我愛你’。”
“沒問題!家裏沒有其他人了吧?”
“一個人也沒有。”
老公扯掉了他的衣服,你的衣服,轉向即將落入庫斯塔樹林后側的夕陽,然後使盡全身的力氣大吼道:
“我愛你!”
“我--愛--你--你--你--你--”山谷傳來了迴音。
打山豬的獵人行走在蘇拉山頂的橡樹林中,不禁驚訝地對看了一眼。
“馬卡雷!是誰叫成這個樣子?”下吉內農場的老皮耶說。
他拿起卡賓槍瞄準了米古樂的方向。
“是那幾個巴黎人。”他對同伴們說,“搞什麼呀,在陽台上……”
老山毛櫸上的松鴉問白銅:
“你的主人,他們在做什麼?”
“做愛。他們要不是吵架,就是在做愛。我覺得他們是一對了不起的愛侶。”小貓驕傲地回答道。
老公(附在你的耳邊):
“你這個小笨蛋!我當然愛你了!永遠不變……”
頓時,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湧上你的心頭。等了三十八年,總算沒有白費,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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