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者說

聒噪者說

初日照高林

--常健

一、案件

更多的時候,遠處的事物會比發生在近旁的事情更清楚。作為一個警探,我除了留心案情的線索之外,現場更使我上癮。八月的一天,一個退職的聾啞學校校長死在他的寓所里,手裏拿着一本《啞語手冊》。對於我來說,死亡發生時,現場在百里之外。為了目擊屍體死亡時的姿勢,我必須驅車前往一個叫樟扳的地方,如果我驅車前往,夜霧或者風沙會遮蓋我的雙眼,在漫長的行車途中,那個叫林展新的死者的屍體漸漸變得僵硬,失去了原來的形狀。林展新是在對一個神學教授實施調查時猝死的。我們可以聽說,他不是死在教授面前,而是死在自己的寓所里。這個新上任的專案組組長直到臨死前,對教授的情況一無所獲。現在,我正在回憶一宗案件的始末,窗外,通往樟坂的黃土路在一些地方彎曲成蛇狀,類似於摺疊,不易看到盡頭。我走在這條路上,精神無法集中時,記憶就是一條水搓成的繩子。如果路上不出意外,我可以在三小時後到達樟坂,可以在那幢紅磚砌制的房子裏看到死者,他死後的姿勢,以及那本《啞語手冊》,也許在現場,留下的只有被風吹乾的血跡,屍體已在午後被運走。據我所知,林展新退職后第三年,重回樟坂,他負責對宗教研究所的神學教授朱茂新歷史問題的調查。林展新是在一天黃昏抵達樟報的,三小時的汽車顛簸給他瘦削的臉蒙上了灰塵。他走進河邊朱教授的寓所,隨後朱茂新跟在他後面來到了岸邊的幾乎傾記的土樓前。朱教授把他送進了樓房后,離開了那裏。林展新站在樓板上,看着朱教授走到河邊,望着河水發愣。林展新覺得朱教授的身影在流動的水面上向上游移動,看了一會兒,他卸下行李走進房間,旅途使他疲勞。不久后,林展新死於一天夜裏。

我對教授一無所知。實際上,我沒有見過他。在我的預感中,教授送走林展新後來到河邊時,身後的情形不能重現。他能感到他的經歷如同流水,它會在一些地方激起漩渦。在他不能看到的地方,林展新用水洗去了臉上的塵土,這幢四形小樓是一個聾啞學校的舊址,林展新洗凈手臉走出門外,河邊吹來的風激起了他的回憶,他感到學校的殘垣斷壁就像從水中浮現出來一樣。河邊,教授的身影不見了,林展新看見了一棵楊樹。

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在教授身上,因此,幾乎所有的材料都是關於教授的歷史。我在閱讀這些檔案和材料時,感到這些充滿着對一個人的評價的字是一個一個增加的,它們構成詞彙和詞組,爾後形成文章,一個細心但很愚蠢的閱讀者必須在閱讀時用手抓住它的開頭,然後尋找毛糙的另一端打了結的繩頭。在檔案中,唯一的印象是,這個勤儉的神學教授在孤燈下撰寫文章。而唯一的結果是,在一宗故意縱火案里,教授的家什和文章被燒成灰燼。它們在教授的視野中起火的時候,他已經推開門頁,走向河邊,水可以滅火,這是一種常識。可是,當朱教授走到河邊的時候,他感到他犯了一個錯誤:他無法把水引到宗教研究所。他被沮喪淹沒了,沒有回頭,而是對着河水發愣。

只有目擊者才能撰寫如此詳盡的記錄,他使用最一般的詞彙,卻可以記錄一則殘酷的事實。檔案或者公文的語言是透明的,它的語式十分簡約,利於看清真相。對於我來說,教授已不是陌生人,那連篇累牘的一堆材料詳盡地記錄了教授的經歷、性格、稟賦和他的著作的索引,可以通過索引查閱那些著作,常被人稱為在書頁上塗滿了心血的著作,可以折射教授細心地撰寫文字的情景,逐字逐句地寫滿一頁稿件,傳導出不同凡響的聲音。甚至可以重現那裏的環境,比如河流、初生的楊樹和聾啞學校的殘垣,有時,疲倦的教授會走出門外,手裏握着一本《宗教辭典》,來到河邊呼吸新鮮空氣。對於他來說,目前的環境和書中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景。

無論如何,我對教授的了解僅限於一堆文字,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在茂密的句叢里,可以看見更成熟的教授的面容,這張充滿倦容的臉一般是在寫完文章后留下的,餘下的唯一可作的事情就是更清楚地看到這張臉,作為一個警探,現場是更為可靠的東西。有時為了目擊現場,我必須驅車走完大約百里的路程。可是,事情往往糟糕得無以復加,如果漫長的路途上出現意外,風沙會使我看不清方向,鋪着碎石的危險路段可能讓我送命。對於這條彎曲的路來說,危險就像叢林裏的陷階;或者我已到了現場,死亡已經發生,屍體的可怕姿勢和現場的遺留物,把我那一點幼稚的希望徹底粉碎,我看不到他死亡時的情形。現在唯一可做的事是更清楚地凝視屍體上的那張臉。

這張臉和拍回的照片上的臉沒有什麼區別。

剩下的工作就是撰寫案情報告。我坐在窗前,對窗外的景物熟視無睹,以便理清線索,寫成一本完整的案錄。我需要一種能力,把結果推到那張僵死的臉上,然而,直到現在,我對教授的情況還一無所知,或者說,我對教授已耳熟能詳。依靠一本已經寫成的案錄,我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我必須首先撰寫案錄,甚至可以想像,我在模仿教授寫字的姿勢,他那特有的做學問的派頭和寫一本描紅字冊並沒有大的區別,不同的只是內容。然而,作為一個警探,我更對事實充滿了興趣,為了寫明事實,我必須跑一趟樟坂。根據現有的材料,教授住在一座臨河的宗教研究所里,樓頂上架滿了亂糟糟的電視天線。我無法走進他的書房,據材料記載,教授習慣把客人領出大門,到河邊的草地上說話。由於看不到他的著作,朱教授看起來更像一個跑單幫的商人,他不戴眼鏡。郊外的風貼着河上的水皮吹過來,暫時弄皺了河水和教授的臉頰,他一定有難言之隱。高宗教所最近的能住的地方,是那幢幾乎傾記的聾啞學校的校舍,林展新就死在二樓靠東的房裏。看來我除了在這裏住下,無處可去。從這裏應該可以看見宗教所的電視天線和河邊的楊樹,朱教授常在樹下發獃,看得出他是那種孤僻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我能看到平常的一幕;朱教授在寫作遇到阻礙時。會走到河邊散心,這已經成為習慣、同樣,如果不出意外,習慣不容易改變。其實,河邊沒有什麼值得流連的,所以,習慣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對於像我這樣的陌生人(至少對於教授來說我是一個不速之客)來說,這幅情景單調得令人驚訝。

他站在河邊的樣子絕對不會比他書寫著作的情形更有趣。寫書至少是在創造一種別人沒有說過的話。而且旅途足以使我疲勞,而疲勞更讓我沉溺於睡夢之中。在夢中,我還在不停地翻閱那本冗長的檔案材料。我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翻過一頁頁紙,隨着頁碼的不斷增加,事實就浮現在眼前。在我過夜的這座校舍里,野貓在斷牆上逡動,這是我臨睡前看到的景象,有時,人會把臨睡前看到的景象做進夢裏。那些用手指掀動的紙頁沙沙作響,像是用泥土製成的薄片,如果小心一些,就不至於將它們毀壞。這種習以為常的重疊類似一種建築的過程,結果是,這是一座紙做的樓房。

我要閱讀的材料無疑更多了。這是必要的案頭準備。在我出發之前,我必須逐字逐句地讀完它們,以便對教授的情況更為熟稔。可是,當我讀完了材料之後,我讓沮喪淹沒了。我以為除了真相之外,我已對教授了如指掌。八月的一天,二處轉來了一則朱教授的死亡消息,就像一把火可以徹底燒毀這材料一樣,這則死亡消息無疑使我震驚。據此消息:朱教授在送走林展新之後,投河自盡了。一個自稱看見過屍體的漁夫說,死者身上佈滿了鐵鏽,這個漁失以為網住了一條大魚,驚慌使他丟棄了屍體。我感到消息的來源像一條河水。是什麼致使了教授的死亡?我合上卷宗,即使我現在趕往樟板,也看不到現場,甚至見不到教授的屍體。

我只能重讀這份材料。

即使我已到樟坂,也必須及時趕回,因為材料已與事實不符。

是什麼阻礙了案件的進展?就如同是什麼阻礙了教授的寫作一樣,使他放下筆,走到河邊,人們以為這是無數次閑暇散步中的一次,可是情形卻起了變化,教授從一條河中泛起。顯而易見,我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急於看到屍體浮現的景象,包括河岸的楊樹、殘垣斷壁以及一切現場的景色。我即使在樟坂,也無法獲得蛛絲馬跡,包括教授的屍體,這是我最重要的資料。在樟坂,作為一個陌生人,我可以走遍每一條街道和唯一的河流,但我只能記住那些富有特徵的樓房、樹木和兩座房子之間的彎曲的土路,顯然,這些還是很不夠的。

有時,在一條河心中,能聽到另一條河上的浪花的聲音。河道的彎曲使人不易於走通兩條河,以及觀察到它們的習慣的波紋。我直到現在,才從材料中獲悉那條河的名字叫深水。林展新當時住在聾啞學校里,他沒有任何念頭想越過這條河,或者在河中游泳,他的水性極差。他也沒有來得及走到不遠的宗教研究所,重新拜訪一次專案對象,他死得很突然。他是否聽到了半夜裏深水的呼嘯。而材料中無疑地記載着,那天深夜,深水河的標高越過了危險的水線。林展新站在樓板上,河岸的景色讓他感到疲勞,當他回房休息的時候,不會意料到自己即將亡命,更不能預測教授的生死。看來,他是那種疏懶的人。我翻遍了所有的案情報告和檔案,最後發現,它們把我弄湖塗了,教授的面目被弄得模糊不清。他死了。

朱茂新,對於這樣一個平庸的名字,我最初可以獲得簡明的印象:這個神學教授是一個矮個子,西服粗糙,臉相敦厚而且沉默寡言,在這種人身上,一般來說,奇迹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想,也許我必須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路返回,拋開這些資料。語言有時是一把利劍,它能輕易地刺死聒噪的人,關於這一點,朱教授本人更為清楚。作為一般的常識,教授的職業無非著作或講課,這種人的壽命可以持續很久。直到他把話說盡,臨終的情景與自然死亡沒有太大的差異。唯一的突發事件是這些大部頭著作變成有稜角的磚塊,這種死亡方法是很奇怪的。

我一面開始重新梳理案情的線索,一面留心樟坂的消息。在樟坂,我對教授的情況一無所獲,尤其他的死因。所以,我必須從那裏返回,重新找到通往樟坂的道路。為此,重讀手中的材料成了一項最繁重的工作,可以從最清晰的結果(或稱死亡)查起,回溯事件的經過,由此反推案情發展的邏輯、犯人犯罪的動機和經過,我一旦獲得真相,立即把它們拋開,這就是我工作的一般情形。否則,我將徒勞地拿着一堆文字垃圾,可憐地站在一堆由破磚碎瓦組成的廢墟上,找不到一條離開樟報的路。事實已經證明,樟坂已是一個是非之地。正如我走下樓房,登上汽車發動引擎,準備前往樟坂的時候,二處卻傳來了教授的死亡消息,這足以令我尷尬,我還沒有到達樟坂就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是什麼阻礙了我的前行?

無論如何,我必須走一趟樟坂,這應驗了一句俗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此之前,我必須首先放棄材料,使自己的頭腦趨於清晰。就在我放棄它們的時候,可怕的記憶還讓我想起那個聾啞學校的斷牆,那些破碎的磚瓦和帶有騎牆色彩的垣頭上的狗尾草,以及猶豫不決的野貓。看來,一個人的記憶是不易消褪的,尤其是那些與死亡有關的記憶。不用想像就可以看到,這間陳舊的校舍是被風颳倒的,它的磚縫間的石灰已經脫落,露出斑駁的牆體。在危險沒有發生時,誰也不會注意這些枝節。直到一場雨前的大風從深水河面吹來,校舍的主體像紙牆一樣坍塌了,那些橫飛的碎磚斷瓦在地上滾動,樓房很快地解體。林展新在退職前廢棄了這座陳舊的校舍,所以,學校倒塌時只壓死了一隻貓。這些事情發生在林展新離開樟坂之後,所以,他對此一無所知,以至於他重回樟坂時,已經認不出原來的校址了。他像一個瞎子,由朱教授領着找到了他原來住過的房子。看來,對於他所不知的東西,林展新是要重新學習的。林展新住下后,臨睡前聽到了深水河上的風聲,不過,很快,他就被疲倦卷進了夢鄉。

在夢中,一種人們可以通常誤以為是幻想的那種夢,與回憶交織在一起,當深夜的河風吹開它的繩結,事實便逐漸顯形。林展新如果及時離開樟坂,駕車原路返回,也許就可以避開一場死禍。沿路的景物:例如公路上的上了白漆的香樟、加油站的紅色標誌、斷裂的麻石里程碑,這些重複的印象作為到過樟坂的見證,都會隨河風飄散。在冗長而單調的返歸途中,重新梳理事件的經過,使真相更為明朗: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也就是教授的死因。朱茂新教授來到樟坂后,開始研究神學,對於一個本分的讀書人來說,孤僻的研究生涯不失為一種適意的生活方式。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一個陌生人的到來打破了他的平靜生活。這個人的到來牽涉到他的歷史。離他住所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河水的流速經年不改。這個叫林展新的人來到他的住所,向他說明了來意,他的說明並沒有改變教授的心境。教授站在樓上,看見他離開了宗教所,向河邊走去,他的身影在風中飄搖,陌生人在河邊站了很久,彷彿對着河水回憶往事,這種思索來自於一種觸景生情的情緒。河中央,一個捕魚的人正在起網。

我無法獲得更準確的印象了,在乏味而單調的河流和樓房之間,沒有吸引人的東西。在坍塌的聾啞學校原址上,堆滿了磚塊和瓦片、校舍傾倒的速度大於河水的流速,那些屬於樓房一部分的羅紋青磚逐漸鬆動、瓦解,成為一塊石頭和土製的薄片,原先重疊的瓦片像被風吹開的書頁,以一種斷了線頭的脫落姿勢擴散開來。就是用手指擊潰的書堆和斷了書脊的紙頁,以至於像教授這樣細心的人也無法弄清它的頁碼。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掉了這些材料。在火光中,我乾淨的雙手變得柔軟。八月的一天,我重新上班,就得到了偵破教授死案的任務,隨即的消息是:教授突然重新出現在宗教所里。

在情形改變如此短促的時間裏,我來不及撰寫任何形式的案情分析。似乎一場兇殺剛剛發生、就已經真相大白。

我得去一趟樟坂。

樟坂。

我預料中的樟坂充滿了神秘氛圍,它在靜候一件事情的發生。誰也不能預期我的到來,卻無疑都在一種等待之中。我以最簡約的方式帶上必要的槍械(雖然我認為它們毫無用處)、穿上便衣跳上一輛老吉普,因此省略了中間環節:比如取出案錄,把它塞進上了鎖的挎包,帶上鋼筆和墨水,以備不時之需,在匆忙的出發的瞬間迅速回憶一遍案情,並在回憶中辨認出那條河流上的波紋,河邊的兩幢磚房以及岸邊楊樹的原有輪廓。

走夜路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探索。到達樟坂時已是白天。就教授的習性來說,白天是著書的好時光,而夜晚卻是霧障。他習慣於在入夜時分走到河邊的楊樹下注視河水,傾聽它的流聲,似乎這些聲音代替了他要說的話。而在白天,陽光使窗檯,書桌和老式藤椅呈現原有的輪廓,教授感到他有許多話說,然而孤獨使他緘默。一般情形下,他就是這樣開始在稿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的。爾後的情形一發不可收拾,那些生動的比喻或抽象的思辨堆滿了狹小的房間,在教授專註的思索中,那些書桌、竹椅和書櫥被擠壓得變形,像火中的印象:變得柔軟和易於彎曲,就如一個凝神的人會忘卻其他事物,教授甚至不能記全這些家什的稱謂。然而事實上,只要不移動它們,誰也不能改變它們的形狀。

只有火能夠把它們燒成灰燼。八月的一天,教授的寫作遇到了困難,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他在書寫一些文字時,突然對一個詞的詞根發生了興趣,結果是他的寫作陷於癱瘓。毫不疑問,他放棄了寫作,披衣下樓,來到聾啞學校的廢墟上散心。他能踩響那些斷瓦,更能回憶學校昔日的繁榮。十年前,這個學校收進了第一批十名聾啞兒童,在開學儀式上,教授第一次認識了林展新。這個新上任的校長長着一副典型的南方人的臉型,顯得沉默寡言。他請教授書寫了一個橫幅:我要說話。當他把那些聾啞兒童帶到跟前來的時候,教授震驚了。那些兒童長着清秀得令人心碎的臉龐,鮮紅的嘴唇之間吮着乾淨的修長的纖細手指。這些絕對靜止和無聲的印象使教授無言以對。在此後的白天黑夜交替如此迅速的時光里,教授感到昏昏沉沉。在陰沉的天空下,那座無聲的校舍盤踞在廢墟上,他能在恍惚中夢見陽光把夜色褪盡,那些聾啞兒童把手交給校長,他們和林校長一起唱起了頌歌,歌聲和鮮血一起從雙唇中流出。而一到黑夜,這些嘴就緊緊地閉上了。

教授回到書房,風把稿子一張一張地揭起來,但沒有吹落到地上。他看到那些家什都被移動了,致使整個房間改變了情形。只有在閑暇時光里,教授才能注意到這一切,但是,他仍然無法解釋它們。教授感到手心冰涼,他走下了樓,重新來到河邊。在那棵楊樹下,他看見了自己的書房的陽台上站着一個人。

這是林展新第一次拜訪他。

白天,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就感覺到聾啞學校開始上課了。這個學校聽不到常有的書聲和喧鬧,這種奇異的感覺伴隨着他洗完手臉刷凈牙齒,直到他站在窗前,以一種習慣的姿勢注視校舍的時候,聾啞學校在他的感覺中成了一座空城。他坐下來寫作的時候,腦海中還迴旋着這樣一幅景象:第一個上學的兒童走進校園,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逐漸把學校填滿。這種方式是悄無聲息的,直到開始上課。教授拎着斷水的鋼筆,對着白色的稿紙猶豫。眼下,正在上課的學校和一座空校沒有區別,或者說除了像教授這樣細心的人,很難作出這種微小的區別。即使在放學之後,教授也無法靜下心來寫作,校園裏至少還有一個人,林校長在一般情形下,是不拋頭露面的。

往往在這種時候,他會看到林展新走到河邊,對着河水發愣,手裏拿着一本《啞語手冊》。看起來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教授很少關注人的心情,他只對神學感興趣。現在,教授在恍惚中進入一種愉快的心境,然後在這種心境中寫下第一個字。以下的情形單調得令人驚訝,他寫出第二個字,然後形成詞或者詞組,然後組成句子,成為句群,形成文章也許是遙遙無期的事。他不能一氣呵成,因為聾啞學校上課的聲音會打斷他的思路。通常在這種時候,他就到學校溜達,以把握思路的繩頭,但有時候這樣做並不容易,甚至很困難,如同站在一群牛面前,等待牛角奏出音樂,或者企圖用水製成磚塊。教授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用目光從這群學生中找出唯一能說話的人。

毫無疑問,這個人是林展新。當教授發現他時,他常常正在對一群學生作手語。他們並不熟稔,頂多在河邊散步時寒喧過幾句,議論一些關於季節的問題以及河水的流速。在教授眼裏,這些手語除了節奏之外一無所有(他對手語一竅不通)。但他可以肯定,這些手語表達着一些最簡單的意思,諸如吃飯、解手,等等。他幾乎就在這種猜測的心境中進入寫作的,當他寫出一連串句子之後,有時竟然遺忘了它們的意思,這種時候,他常常把目光投向窗外,楊樹在原來的位置獃著,流水經年不改。有時樹木變成了一個人,那是林展新在散步,當他結束散步走回學校時,教授已經寫完十頁稿紙,這種毫無生氣的寫作並沒有使他的心情變壞,對於教授來說,最壞的事是他忘記了一把椅子是不是呆在原來的地方。

很顯然,啞童的發音方式是一種動作,它必須經過翻譯。教授把這種性質作為一種例證寫入文章,住在這種閉塞單調的地方,他無法獲得更準確的材料。他感到河邊的樹葉的色彩單一得令人驚訝,一片葉子幾乎是對另一片葉子的模仿。他寫道--

上帝說有了光,於是就有了光。

他首先寫下了上帝兩個字。

可是,當他寫到“我”這個字的時候,手突然顫抖起來,情形的改變並不是出自思維的空白,而是聾啞學校的一叢火光,它在黑夜中十分醒目。教授在余光中瞥見一束類似陽光的亮點閃過之後,眼前出現了短暫的黑暗。沉溺於冥想的教授不易於蘇醒,但他確乎感到似乎有一件事情發生,而這件事情彷彿跟學校有所聯繫。在這所學校里,他唯一叫得出名字的是林展新,他一般不在意別人的姓名,尤其這種平庸的名字。但他可以記起林展新沉默寡言的性格:這個孤僻的人一般不在白天出現(更準確地說,教授沒有在白天見過他),他像是不能見光,如果眼力好。可以在夜色中將他與一棵楊樹作出區別;再次,他像是只能緘默不能說話,原因十分簡單,他在大多數時候使用手語,他是那種對工作很認真的一絲不苟的人。即便如此,教授在寫到“我”這個字時,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緊張,以至於不能感到紙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他這副愚不可及的樣子是毫無生氣的,連同他那堆文字,他感到他的寫作比一次翻譯還糟糕,可見一個專註的人被擾亂時的情形是多麼尷尬。

原因來自於他引用的關於火災的一次例證,當然,就是聾啞學校的火災:火不知從何而起,等他發現火光后,河水的波紋已被照亮。教授感覺到有了光、而且光芒已經把一切照亮。遠遠地看,學校的磚牆的石灰在火中剝落,濃煙代替了夜色。他知道夜裏啞童已經走空,所以火填滿了校園。顯然,黑夜變成了白天,在被照亮的地方,校舍、樹木、河流的輪廓重現,更有一個人,在火舌間撲騰,教授起先以為這是救火的人,後來他看出是林展新。他的姿勢僅限於可笑地跨越火叢,當火光照臨教授時,教授看見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張開了嘴。從他的嘴型看,他發出了一個字:啊。

當然,這僅僅是猜測。因為隨後教授便中斷了寫作,他覺得應該去做點什麼。憑藉一點常識,他跑到了河邊,但他馬上發覺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而且,私心雜念使他感到此刻有人進了他的房間,塗改了他的文章取走了他的稿件,使他的心血毀於一旦。

這次火災僅僅燒死了一個人,壓死了一隻貓。毀滅性的災難來自於第二次火災,它使校舍完全傾圮了。

第二次火災發生在我去樟坂之後。

我到樟坂時已是白天,在白天,一切都比原來更清楚,所以,連篇累牘的材料顯然是徒勞的努力,尤其是一個警探,更相信現場。或者說還在黑夜,是火光把一切照亮。現在看來,后一種說法更為準確。

但無論如何,我認為我的車子已經越過黑夜,進入白天,因為我看見了火舌,火舌中的變形的課桌。更遠的地方,一條河的線條在火光中變得柔軟,我立即回憶起它的名字叫深水,教授在一份材料中供出了它。深水在這裏形成彎曲,所以顯得柔軟,從彎曲的地方看它,彷彿間斷一樣。我的車子衝到河邊,而沒有在火叢邊停住,很顯然我想到了水,就像黑夜能夠淹沒白天,火也能被水澆滅。或者說如果火能夠填滿校園,那麼水也能夠,不同的是,它最終會流失,它會流出一條道,就像一條河流。現在,露水已經打濕老吉普的擋泥板,我向河邊走去,最後我在楊樹下站住了:我無法把水引進火區。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看起來一定像是發獃,而且注視流水的樣子愚不可及。

可是,我來了。

但燃燒在持續。依據我對案錄的熟稔,我判斷出事地點是一座廢棄的聾啞學校。在這座空空如也的校園裏,由於人跡罕至,所以無法明了它的格局,它像一個燃燒的迷津。我來了,因此,我看到一個人在火中撲騰,他瘋狂地轉動着臉,起先我認定他是個瀕死的人,正在逃出火焰,後來我修正了這一判斷。我看見他無望地舉着一根樹枝,甩打火舌的姿勢類似舞蹈,而最後陷於失敗,燒光了葉子的枝幹又類似傘骨,那人被火光徹底照亮。這是我從河邊奔向火區時看到的景象,我還能看到,一旦着火,火苗的體積便不斷增加(這是無奈的譬喻),它以瘋狂的速度擴大區域,火團追逐人的姿勢像是滾動雪球,最後充滿校園。它擠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正在徒勞地與火焰搏鬥。

醉心於救火的人會忽略一個事實:他已經被火焰包圍,無論他撲滅了多少個火團,也沖不出火區,火舌會把新的空隙填滿,這種增加的速度十分驚人。所以,我在奔跑中看到,這個救火的人被火舌擠成一團,無論他如何努力,終於捉襟見肘,像一個倉惶逃亡的人。他在沖向火舌的時候卻像在遠離火舌,最後糾纏不清,被燒光了眉毛和鬍子,以下的情形不得而知,因為火焰暫時掩蓋了他。這座聾啞學校現在火聲震天,樹木和椽子在燃燒中發出爆響,在地廣人稀的郊區,這種喧騰引不來第二個人,即使火聲比水聲更響,我僅僅是一個不速之客,而且為火光所吸引。我通過這種亮光看見那個救火的驚懼地張大了嘴,他大概驚叫了一聲。隨後,更大的火焰吞沒了他。

我還是沒有聽出他叫出了什麼聲音。

這聲短促的叫喚迅速陷落了,最後出現了寧靜。火災的結果與一般的事實相符:在火焰慢慢減弱時,現場漸漸安靜下來,在殘火的熱浪中,校舍的磚牆變得柔軟,鬆動,燒松后的磚塊開始脫落、潰散,這些貌似完整的磚頭容易粉碎,變成沙末。那些課桌、黑板、鞦韆架和花圃是相繼消失的,聾啞學校的必要設施不斷減少,最後的殘火把《啞語手冊》燒成灰燼。風把這些灰燼吹走。還有什麼東西,燒空了的校舍的原形,由鬆動的牆和脆弱的椽子搭成的空構,四面有最大的門(原有的門頁、轉樞和門骨已然不見),風就是從這些門中吹進來的。風剛吹臨,這座空構就像紙樓一樣坍塌了。

我大吼了一聲。

在如此短促的時間裏(限於我從河邊向火區奔跑的空隙),它們的減少是奇怪的,這至少告訴我一種經驗:一旦着火,火焰將充滿內堂最後將它擠垮,所謂減少就是消失。或者說,已由火焰取而代之,這種增加最終也會減少,當殘火消滅后,你就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也許還有廢墟,我就是站在廢墟上的人,但我看不到廢墟,如果我不低頭,我能看到另一幢樓房。

依據我對案錄材料的熟稔,我馬上判斷出那幢樓房是宗教研究所。因為另一幢樓房已被燒毀,河邊只有兩幢建築物。宗教所是一種仿西式風格的建築,樓頂佈滿了亂糟糟的天線,宗教所的宿舍區距此十里,只有單身的朱茂新住在二樓的一間由辦公室改裝成的房間裏。

可以說,我簡直有些興奮。火災已經弄昏了我的頭腦,我幾乎只有依據案錄材料才能回憶起一些事清。但是,眼前這幢房子無疑提醒了我,我記起了朱教授,這種興奮是難以抑制的,尤其在一場火災之後。我失魂落魄地走進宗教所,叩響了我能記起的他的房間,我的探詢沒有得到反應。我推開了門,書房裏空空如也,除了書桌上的稿紙,稿紙上的字,甚至連一支自來水筆也沒有。它類似一種搬遷后的房子,但我無法重現搬遷時的情景,所以,在我的預期被粉碎的同時。這些家什彷彿是在瞬間消失的。

稿紙上寫到。上帝說有了光,於是就有了光。另起一行又寫道:我說有了神,於是就有了神。

接下去的連篇累犢的分析和求證,是我所不能讀懂的,那些充斥着術語和例證的文字佔據了整本稿紙。這些語言除了朗讀起來有些節奏之外一無所有〔我對神學一竅不通),但我可以肯定,這些語言表達着最複雜的意思。而且我至少可以明了,寫完它們是辛勞的,必須逐句逐字,絲毫不比我寫一份案錄來得輕鬆,不同的是,它將形成一本很厚的書。而案錄僅僅是一份看后即扔的材料。我幾乎可以想像教授坐在案前耽於事務的面孔,無論如何,它使我這個外行人感到可笑。

我來到陽台上。

我一定看見了河流,它被稱為深水。我一定看見了河邊的楊樹。而且楊樹下有一個人在觀察那輛老吉普。他的衣服被火燒黑了,臉上的眉毛和鬍子已被燒光。最後他抬起黑臉看了我一眼。

我認為他就是教授。

二、聒噪

我覺得我必須住嘴了,饒舌可能使我患上眼疾。我要談談我看到的東西。我看到的情形都記在案錄里。

當時,朱茂新正在房間裏寫書,房門被風吹開,使他感到了突如其來的緊張。因為他目睹了火災,所以他想起了一系列火災的情景,並從中發現了本質,這是他做學問的一般方法,一旦成功,他就把佐證寫進文章。眼下,他正是這麼做的。他在寫字時,以為陷入了深夜,實際上,他已經把火光和陽光混為一談。他藉助陽光看清了文章,卻在寫關於火光的事,縱然如此,他還是繼續寫完了一個段落,這時,風吹開了房門。;

起先,他以為有一個人進了他的房間。只要他回過頭,疑慮就會消失。但這足以弄壞他的心情,他被迫站起身,走出門外,下了樓,來到一片草地上。河邊沒有人,而在他視線的另一端,失去了陽光的天空下,一群民工在聾啞學校的廢墟上清理垃圾。他們揮着鐵鍬,把破碎的磚瓦重新扒出來。壘成一堆,這樣看來,它們不像垃圾。民工們有所作為的是,他們把完好的磚塊挑選出來,碼成一個方陣,然後使之增高,成為有用的東西。教授被它們吸引住了,他驚詫於在廢墟中能找出這些東西,而且這些磚塊和完好的新燒制的磚塊沒有什麼兩樣。這些民工把它們挑出來幹什麼呢?

除了重新蓋置一座校舍,它們不會有別的用處,但很顯然,這是遙遙無期的事。但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的,教授只要再走近一步,就可以看見這座校舍沒有完全燒坍的空構的屋柱和椽子,上面有一些蛀蟲。教授只要退後一步,就不能看見這些蛀蟲。只能看見民工。民工在清理瓦礫時,並沒有發現這些蛀蟲,他們只看見了燒黑的磚頭和燒壞的課桌的原形,他們去掉無用的燒成木炭的桌椅,找回建築用的材料。與此同時,蛀蟲把屋柱和椽子蛀空,隨着蛀蟲的不斷繁殖(這是一種繁殖力極強的昆蟲),屋柱幾乎到了空心的地步,而在外面看來完好如初。這種減少是驚人的,更有甚者,人們不太容易發現這些蟲子,而在於教授,他只見過一些細小的常見的蛀書蟲。

散步幾乎是他的奢侈的享受,所以他繼續散步。尤其是獨行,使他心情愉快。而反之,他感到有一個人在他身後,就會渾身不自在。如果是一群人,他不會感到心情變壞,正像現在,那群民工在清理垃圾,他卻回過身,向河邊走去,所以他不能看到蛀蟲如何把屋柱蛀空。他向岸邊走去,他背後的校舍由幾根木柱和一個屋頂構成,有時也有圍牆,其餘部分已被燒毀。八月的一天,陽光遠離了校舍的瓦頂,當時朱教授正走向河邊,當他在楊樹下回過頭的時候,看見聾啞學校燒黑的屋柱下坐着一個人,他戴着草帽。教授看見那人向他揮了揮手,他走到那人身旁的時候,那人摘下了草帽。這個貌似鄉下人的中年人把草帽墊在屁股底下,對他笑了笑。

這爿屋頂還能躲雨,他說。

這就是教授重新見到林展新的情形。當天夜裏,他才知道林展新是為他的專案而來。而在當時,他只看見林展新的後背靠在屋柱上,壓死了一些蟲子。

這裏還有蟲子?林展新驚奇地問。

教授結結巴巴地說。這裏常有一些蛀書蟲。

朱茂新感到他的生活經驗匱乏到驚人的地步。現在,他還為此愧疚。面對河水,單調的流水聲使四野更顯凋敝。他於是回過頭,看到了校舍上方陰沉的天空。那幾個民工在殘存的火堆上清理瓦礫和爛本。濃煙嗆得他們一陣咳嗽。當教授更進一步的時候,幾個粗壯的民工已經撬開了一根燒黑的屋椽,他們扒出了一具屍體,放在碼好的磚堆上。旁邊停着一輛平板車。

他一定想躲開這個地方,遠離廢墟,走向河邊(岸邊)。其間有一條黃土路,路的兩旁佈滿青草,風吹草動,露不出草底的泥土,只有連根拔起。“每一次散步,或一次課間休息,他都會走這條路,然後原路返回,去修改一段文章,調整一些依據,但邏輯終點完好如初。時隔數日,他重新來到河邊,回望校舍的空構,突然發覺他所證明的論題是一個已經廢棄的選題,它在學術上毫無意義,比如關於神作為一個最高實在的假定,這個最先假定從何而來?他感到這個問題敲碎了他的顱骨,在一種迷幻中(或者說只是一種迷幻的表情),教授往回走,他的腳踩碎了廢墟上的瓦礫,使之碎成更小的片斷,他用雙手摳落了屋柱上的漆塊,坐在燒黑的台階上。準確地說,它像一個神龕。顯然,它不是一個神龕。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麼稱呼。它的牌子在一次火災中已經燒毀。教授當時(僅僅根據記憶)坐在台階上,感到突如其來的惶遽,他不知道以什麼姿勢站起他的身體。

同一時刻,這個時間不會遭致懷疑,他被一個東西吸引住了。在他無力的視線盡頭,也就是恰好到達河心的地步,一個頭戴草帽的年輕人在獃獃地看着河水,他的喘息比流水聲更響。他是一個迷了路的人,是一條河阻礙了他。甚至他想不出涉河的方法。然而事實相反,年輕人的臉在陰影里,陰影在陽光下,陽光在人的上面,對於陽光來說,影子是不動的,對於影子來說,人是不動的,對於教授來說,年輕人無疑在向他走過來。他和疲憊的影子一起向教授的腳邊滾過來。

他向教授揮了揮草帽,向他打聽這條河。教授告訴他這條河叫深水。年輕人很快記下了。他友好地把草帽遞給教授,教授說這個屋頂還可以避避風雨。年輕人問這是個什麼地方?教授搖着頭,一場大火燒掉了它的牌子。他把草帽塞進了屁股底下,而年輕人則在注視深水河上的水鳥。他在注視水鳥時問教授:您是做學問的吧?他不等回答,說:我是一個幹活的。教授判斷他是一個民工,他敦實的個頭和遒勁的雙手像一個勞動者。這時,天已昏暗,年輕人站起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宗教所樓頂的天線:我是來辦一所學校的。

這樣看來,這無疑是教授第一次認識林展新時的情景。

林展新最後說,明天我去找一些民工來,清理這堆垃圾。

教授回到住所時,還不知道在這裏即將修建的是一所聾啞學校。他的目力所及,燒壞的屋頂隨時可能傾記,他不知道這是否也是垃圾。

八月的一天,新建的校舍替代了這堆垃圾。林展新前來請他寫字。他在書房裏找到了教授,他在到來引起了教授的不快,他從來沒有因一個人的到來而中斷寫作。直到今天,教授才知道他叫林展新,因為年輕人自稱是林展新。他問教授:你是寫字的吧?教授只好說是。你寫了很多書?教授也說是。他的最後結論是:

你寫的字很好看。

這句稱讚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它是一掬抓不住的水,一把風中的沙。當時林展新讓他寫一個我要說話的橫幅,教授問:誰要說話?林展新回答:不說話的人。

林展新對字的挑剔到了驚人的地步,他迫使教授廢棄了幾十張宣紙。在教授眼裏,這些宣紙上的字都沒有寫錯。每當他來到這裏,教授就感到芒刺在背。當教授不得不因一個邏輯起點的錯誤而中斷寫作,走到河邊的時候,他感到那個影子還在跟隨着他。他會在寫作中任何一次筆誤時,聽到一種腳步聲,這種腳步聲可能踩在水上,或者涉過一片正在流失的沙子。他想起了一些諸如謀殺的印象,這些想像能促使他停筆。中斷一個本來很明晰的邏輯推論的過程,來到河邊,藏在一棵楊樹的後面,造成失蹤的假象。直到八月的一天,他在這棵楊樹後面發現了一輛退了漆的老吉普。

就在這個時間,他聽到了聾啞學校上課的聲音。其實,聾啞學校上課是沒有聲音的,這個學校沒有鍾。如果的確有聲音,那末就是唯一的教師的聲音,可是他使用手語。教授只能看到,屆時會有一些啞童走進校園,逐漸把它填滿,它類似注水。教授常常無聊地清點他們的數量,如果不出現意外,他會留心把藏在校舍里的老師計算在內。這種無聊遊戲吸引了他,直到火災來臨。校園走空的情形類似流沙,最後,聾啞學校成了一個空空的架子。在殘火消失的廢墟上,濃煙衝天而起,它掩蓋了天空。四個民工從四種方向撬鬆了屋柱,校舍的空構突然接近地面,灰塵遮蓋了民工的身影。

教授被迫中斷寫作。他感到塵土向他涌過來。當他準備到河邊那棵楊樹後面,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他看見了樹後面的一輛老式吉普。一個穿便衣的人跳下車子,向他的住所走來。

他無論如何也來不及走到楊樹後面了。

來人無疑是我。我將把我看到的情形都記錄下來,尤其是第一次走訪教授的情況。

在他的書房,我見到了教授。教授把他對我的觀察寫進當天的日記,這些日記後來成為一次水災中的倖存物,水模糊了教授的筆跡,我所看到的那份材料的末尾詳細地記錄了水災的過程,所以在這裏略去不談。我見到的只是教授和他的書櫥,當我走進書房時,他剛剛放棄他的筆,瞳仁清澈得像水。他的驚訝早已過去,在他的身後,堆着一捆宣紙。從窗口湧進來的濃煙暫時阻隔了我的視線。

我走到他身邊時,他退到了書桌旁。我向他通報了我的姓名,可是沒有引起他的反應。我又出示了我的身份證件,他已經退到了那捆宣紙旁,把藤椅讓給我。我謝絕了,當我說明我的來意時,他已經退出門外。接着我們來到了門外的草地上,看起來教授心有隱衷。我很直接地談起了林展新的死,我背對着深水河,面對着宗教所,向教授重複當時的情形:林展新在八月的一天,前來樟坂調查你的專案,你把他送進了聾啞學校。傾圮的校舍已面目全非,三年的時光使他不能很好地辨認學校的遺址,你向他指明了廢墟上唯一倖存的一個兩層樓的房間,一天夜裏,他死在這個房間裏。

教授似乎被我的敘述驚呆了,他無從知道我從哪裏了解到這些情況。可是,他的回答糾正了我敘述中的錯誤。而這種錯誤對於一個警探是致命的:不是唯一倖存的一個兩層樓的房間,還有一個房間,就是樓下的房間。樓上的房間不能懸浮在空中。在第二個房間裏,堆滿了印錯了的《啞語手冊》。

我問道:是火災中唯一倖存的文字資料?

是的。朱教授的臉色結了一層薄霜,我知道你在懷疑我的話,你在懷疑我殺人。可是,我沒有殺人,我的手只能拿起一支筆。有時是一支毛筆,這種時候很少,比如林展新讓我題寫橫幅的時候,我可以力透紙背,我在那些時間裏只寫四個字,而且從來準確無誤。林展新迫使我重寫了幾十遍,他的眼神里似乎我已經出現了筆誤,他對我很不滿意。但我絕不可能為此去殺一個人,況且我的筆誤只會在撰寫著作時發生。我常常在這時考慮修改文章的事宜。

教授的活無疑要我陷入沉思,他說話時的專註眼神證明他的話是確鑿無疑的。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市郊,當然指黃昏或者夜晚,景象十分明了,然而,許多重大案件往往就在此刻發生。這裏的情形使我可以迅速概括教授生活的簡單線條:在樟坂的深水河邊,有兩幢房子,其中一幢房子裏住着單身的教授,他可以聽見河水的流聲,並由此判斷流速。一般的情況是,在這片地廣人稀的河灘上,有一個人在寫字,他就是教授。對外行人來說,教授只是在不停地寫字,基於這個原因,八月的一天,林展新來求寫一個橫幅。與此相反,教授在同時發現了聾啞學校。對於他來說,這座學校有一群人在說話,最大的問題是,他聽不見書聲。毫無疑問,教授對手語一無所知。這種情形是很奇怪的。以至於有一天,傳來了教授的死亡消息。

現在,我們站在河邊的楊樹下,教授的身影已經使死亡消息不攻自破,但教授已經被它驚呆了,他用了一連串推理來使它徹底粉碎,他明確地告訴我:我不可能殺人也不可能被殺,我只是一個本份的讀書人。所以,我沒有死,是因為我現在還活着。我並不怕死,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最使我煩惱的不是死亡,而是我的寫作被打斷。整個八月,我都處在這種煩惱之中,我想是外人的打擾使我筆誤,我無法繼續我的工作,只有走到河邊散步,我會躲到樹的後面,讓心情平靜下來。有些人以為我失蹤了,甚至以為我死了,這是多麼荒唐!最後教授近乎嚴厲地對我說:我喜歡平靜的生活。

我感到他這種迂夫子式的解釋是可笑的。

他顯然已經動怒。這對我毫無意義。

我用手指着聾啞學校,這樣可以使我以下的話有個依據:你和林展新相識於較早的時候,當然你也想不到三年後他會成為你的專案組長。從目前的資料看,你們相識的實際時間是聾啞學校開學的時候。林展新為辦學煞費苦心,慘淡經營。你當然不會關心這種事,對於你來說,它們是變化出來的。你一次又一次中斷寫作,走進校園散步時,就會發現增添了一些設施,比如一些磚瓦、一個地基、一幢屋構和一間房子。林展新來求學后,你又會發現,那些設施彷彿是生長出來的,比如一把椅子、一隻課桌、一些學生和一個老師。這種速度是你始料不及的。最後我說道:它們打破了你平靜的生活。

教授並沒有動怒,他白皙秀長的手指微微彎曲,指着流水,我知道,這是無意的。

還有一些書。他抬起頭對我說,就是那些《啞語手冊》。我第一次跟隨林展新走進聾啞學校時,準確地說,是它們吸引了我。我是一個書癖。當我翻遍了這些書後,徹底失望了。當時,林展新正在指使一群啞童裁剪宣紙。這種書的數量是可怕的,因為它印錯了。這些廢物(準確地說是文字垃圾)沒有退回,而是堆在一間舊房子裏,要命的是,林展新就是從這間臭氣熏天的房子裏找出了一捆宣紙和一柄斷墨。我想,這些《啞語手冊》不是逐漸增加的,它被一次運來,當你翻完第三本,就可以明了這是一堆沒有用的東西。

可是,你還是把它們翻完了。

除此我無事可干。我的翻閱無疑使我的煩惱瘋狂生長,如果我不去聾啞學校,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它們是沒有的東西。我在夢中還會看到那些複雜的文字,我對手語一竅不通,尤其是一本印錯的書,我看見了一些白色的蟲子,它們爬在書脊里,最終把書蛀空。

這是一些蛀書蟲。

是的。在那個房間裏,我看見了一些蛀書蟲。人常常會把白天看到的東西做進夢裏。我的情緒由此變壞。對於林展新,他只是一個初識的人,甚至可以說仍然是個陌生人。我不可能對他有明顯的好惡,但我的心情還是被弄壞了,我對這種胡亂堆積書籍的方式很不適應。我想,總有一天它們會被運走,這種運走無疑是一次性的。

我不走了,我要在這裏住一個時候。

教授看了我一眼,我不會對你有太大幫助。

我得找個住的地方。

聾啞學校還有間空房子,也就是林展新住過的那間。樓下的那間堆滿了書籍。我送送你。

我們下了樓。遠遠地看,校舍的圍牆上佈滿了火燒的焦黑的遺痕,我走上台階,由四根屋柱支撐的瓦頂阻礙了光線,這是暫時的。

我摘下草帽。教授遠遠地站在那棵樹下,楊樹的陰影罩住了他。

我將在這裏度過一段寂寞的時光,如果我不走進那幢樓房,去尋找教授,我甚至很孤獨。但這裏肯定不是樟坂的全部,僅僅過了一天。我已熟悉這裏的馬蹄形的地理,它簡單得令人生厭:由一條河、一棵樹、一條土路和兩幢房屋構成的基本格局,河流接近山脈,楊樹退到河邊,土路始於樹下,房屋連着土路。如果沒有光,人是寸步難行的。在兩幢房屋之間,黃土路長不出青草,而在路旁,沒有人看過草生長。河邊有樹,楊樹的背後是看不見的,但它只能暫時阻礙流水。作為路的盡頭,樹下的土因踐踏而平坦,這就是長不出青草的原因。其次,如果河水漫上河岸,能模糊它們的界限,事實上,景色依然如故,可以隨時對它們作出區別,對於一棵樹來說,河水是必要的;對於河水來說,房屋是必要的;對於房屋來說,土路更是不可或缺的。再次,對於這塊地方,陽光是必要的。否則我就不能如此明了這塊馬蹄形的地理。在這人們很少見到的單調景色中,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要來幹什麼呢?

他是從水中上岸的,上岸之前,他先落水。他的類似尖吻的嘴腮邊沾着紅色污泥,這拖泥帶水的一身出現在漏滿陽光的岸邊,一棵樹罩住了他。這個最早前來的人擰乾了袍子上的水,抬頭仰望着天空,尋找可能見到的光芒。在岸邊的廢墟上,堆滿了尖利的石頭、紅色的污泥和落葉,礪石磨破了他的腳趾,流水在身後一刻不停。重要的是前方,唯一的一條路通向兩個地方,因此是兩條路。在落水之前,他沒有聽見雞叫,但天色已類似黎明。上岸時候,天已大亮,景象和黑夜中作出的猜測不同,他以為能見到簇新的樹葉和路上的青草,新鮮的果漿的氣味隨風而至。事實相反,他一上岸,落葉就掛滿了他的袍子。

其時,朱茂新正在內堂習字,他沒有聽到水聲。他只聽到了磨墨的聲音,墨汁漸漸把硯台注滿。他扔掉斷墨,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當他一遍又一遍地對着字帖寫了幾十個“我”字時,出現了一連串的筆誤。他只好放棄狼毫,來到窗前,撩起紗幔,注視那條河流。岸邊的樹下,陽光照臨水漬,但陽光只是一些片斷,在陽光和草地之間,隔着一棵樹的樹冠。牧師是在陽光消褪之後來臨的,他走了歧路,以至於突然有一條河阻在他面前時,他竟找不出一個渡河的方法,對於他來說,儘快找到朱茂新是最重要的,那麼只有下水。其時朱茂新也正等着他的到來,他利用等待的空閑習字,當他心不在焉地寫錯幾十個字之後,牧師已水淋淋地站在他面前。朱茂新迫使牧師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但它不是神袍,而是一件褂子,牧師把十字架掛在褂子上時顯得猶豫不決。不過,他的微笑馬上代替了這種神情,他指着濕漉漉的袍子對朱茂新說:

我來晚了一步,因為我落水了。一條河擋住了我的去路。神能佑護我來到這裏。我上岸的時候,先看見了陽光,然後看見了樹。我在樹下擰乾了袍子上的水。最初,我只能看見陽光、草地,然後看見了我的影子。這個地方簡單得易於辨認。

朱茂新說:多年來我一直住在這個地方,我對它已經耳熟能詳。不過我從來沒有去過河的另一邊,我找不到渡河的方法。

牧師向他出示了入神學院的手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這些,談話轉入正題。他顯然是一個不受重用的牧師,臉上鐫刻着落拓的痕迹。

牧師的到來打斷了朱茂新習字,雖然他一直在等候他的到來。現在,他拿着毛筆,心不在焉地傾聽牧師的話以及習字,最後的情形是,他既沒有聽清牧師佈道式的規勸,也沒有練好字。顯然,冗長的講述會對寫字產生多大的干擾,他幾乎每一次都要弄壞一張紙,這使朱茂新的心情被弄得非常糟糕。直到牧師走後,他也沒有愉快起來,他看見牧師沿着原路回家,他走到那條河面前,沒有絲毫猶豫,一腳踩進水裏,落水的聲音異常響亮。這一次他聽到了水聲,因為他注意到了牧師遠走的情形,朱茂新注視着流水,心不在焉地在宣紙上寫了一個“神”字。這一次,他的習字被真正打斷了。

是夜,河水很響。風聲更響。他感到他寫了很多字,那些弄破的廢紙被碼成一堆,風不會把它吹走,水卻能把它打濕。他收拾好細軟,搬空了房中的家什,只留下這堆廢紙。準備次日天明上路。在此之前,他美美地睡上一覺。在他的感覺中,風聲灌滿了內堂,吹不動他的身體,卻能吹走那些紙,風把它們一張一張地吹開,飄出窗外,最後一張不剩。朱茂新就是常常在這種時候入睡的,這種習慣終年不改。直到現在,他還能清晰地回憶當時的情形。無疑,記憶對他的寫作起了重大影響,他根據記憶寫下第一個字,然後依次增加,他的習慣是,在寫作時暫時忘記身邊的一切遁入冥想,只要寫下第一個字時毫不猶豫,那麼第二個字也就是合乎情理的。如果按照他的理想,他會使這種情形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斷地寫成文章,然後按照一般的體例結集成書,再納成系列,直到著作等身,擋住他的去路。這個寫作痹才會放下他的筆,使被破壞的心情漸漸變好。這種時候,誰也不能打斷他的寫作。可是、八月的一天,他預料不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以上顯然是朱教授開始入門研究神學時的情景,一個牧師予他以啟迪。這個牧師此後還經常來到他河邊的住所,打斷他的工作。順便談一些關於耶穌和猶大的問題,這些懸案對於教授已不是問題。他對牧師的不耐煩已經表現在臉上,關於這一點,教授本人供認不諱,但他隱瞞了牧師每次到來的時間。看來,在這份材料上已經得不到更多的東西。我合上了卷宗。

涉水對我已不是問題。我曾經到對岸考察過地形,但我沒有發現更重要的資料,或者說我一無所獲。我原路返回,無法與牧師完成一次邂逅,因為我不知道他來樟坂的確切時間,也許我可以從他口中得到一點什麼,或者說我一無所獲。我上岸的時候,河水弄濕了我的衣服,陽光不能及時把水意收走,何況我站在樹下,樹冠暫時阻礙了陽光,我在地上沒有影子。光芒掛滿了我的臉,它是殘缺不全的。

我向教授的寓所走去。

我一定會再次打斷他的寫作,這是無奈的,而且不能保證是否還將發生類似的事情。重要的是,教授卷進了一場死案,如此要繼續保持原有的平靜生活,是沒有指望的。

我敲開了他的門,教授開門的時候手上夾着筆,神情里佈滿了驚訝和尷尬。我認為他正在寫字,我打斷了他。教授的不快立即侵上臉頰。我正在寫文章,他這樣糾正道。我當然能對寫字和寫文章作出區別,但這對於我來說是不重要的,我僅僅是出於禮貌。我看見在教授的臉上已經換上了另一種表情,一種耽於事務、心有所系的神態,他說,我已經從窗戶上看見了你,我想,你是沖我來的,在這裏找不出第二個人。我並沒有在乎這些話中流露的惡意,但我反問道,是什麼使我到了樟坂?教授說,任何人的死亡都與我毫無干係,我清白得就像我筆下的字,心中有數。我問道,是嗎?你如果不涉嫌此案,你每天幹些什麼?

我每天都在寫字。教授說。

接着談話轉入正題。

當我的詢問已經切題的時候,教授退到了書桌邊,然後他只好坐下,但舉不起一支筆。一般來說,他習慣於在草坪上和來訪者談話,可是,現在他的時間已陷於混亂。我很清楚一點,在草坪上能同時看到全部的景象,那些由河流、樹木、道路和房屋構成的住宅區,輪廓十分鮮明。可是據教授聲稱,他很少在草坪上逗留,客人走後,他會順便走到那棵楊樹下。八月的一天,唯一的一次他因為突如其來的驚懼弄斷了筆尖,他來到了草坪上,接着他看見了一樁事情。因為他能看見所有的東西,所以他在聾啞學校門口發現了一個人,這個人肯定是林展新,不會有第三個人。在他的目光盡頭,林展新把一堆書弄成了廢墟。

然後林展新站在廢墟上,用一把鐵鍬處理最後的灰燼。如此判斷,他用火燒掉了它們,這堆書一定是所謂的《啞語手冊》(這是教授的說法)。作為一堆廢物,林展新必須把它們處理乾淨。此時正值黃昏,火光比夕陽更紅,否則就很難說教授會因此被吸引,注意到這樁與他無關的事情。我認為用水也可以把它們弄濕和打爛,但教授目睹的情形與此相反,當他發現它們時,林展新已經站到廢墟上,濃煙掩蓋了他的身影,接着林展新手中出現了一隻鉛桶。鉛桶里有了水,水的唯一用途表現在林展新把它傾倒在火堆上,這是一種常識。在更大的濃煙中,教授已經從草坪來到了樹下。這時候他已經看不到林展新的身影了,他看見了一隻鉛桶。我想焚書一事至少對於教授來說是愉快的。

教授的感想與此不同。它讓我想起了聖經故事。《路加福音》裏寫道,當法利賽人問耶穌神的國度幾時到來時,耶穌回答說,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神的國就在你們心裏。諾亞的日於怎樣,人子的日子也要怎樣。那時候人又吃又喝又娶又嫁,到諾亞進方舟的那日,洪水就來,把他們都滅了。又好像羅得的日子,人又吃又喝又買又賣又耕又種又盡遣!到羅得出所多瑪的那日,就有火與硫磺從天而降,把他們都滅了。

教授已陷入深深的迷惘。此時。初日照臨草地。這是教授目前所能見到的。我注意到也許深水河的一次洪災,給教授留下了記憶。與教授談話是困難的,他經常答非所問,而且,很少正視我。有時,彷彿我是根本不存在的。

使我來到樟坂的原因來源於一起謀殺,至少我堅信無疑。在一次水災或一次水災中喪生屑於自然死亡。如果林展新之死純屬謀殺,在這塊乾淨的土地上,除了教授還會有誰呢?我注意到這樣一種情形:在聾啞學校的開學典禮上。教授遇到了林展新,他把教授帶進了一個潮濕的房間,這個房間裏爬滿了蟲子,這種蟲子蟄伏在書堆上,把它們吃盡。當教授感到突如其來的一陣噁心中,林展新已走出門外,他領導一群啞童在陽光下裁剪宣紙。其中大多數宣紙以後都作廢了,這此事情教授都寫進了日記。然而在當時,教授感到房間裏出現了黑暗,陽光不能穿透門的空隙,他彷彿被扒光了衣服,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弄鬆門上的拉栓。門開時,陽光已使他看不見一棵樹了。

教授的心情由此變壞。

那些蟲子使字跡模糊。教授的這個預言在遲些時候被證實。此後一些冗長的對光里,他注視着書架上保存完好的著作,感到日子難熬起來。在他夜裏的一連串惡夢中,都看到了這些細小的蟲子逐漸長大的情形,他不能很好地描述它的形狀,因為初陽已把他喚醒。其實,蛀書蟲是一種書中常見的普通的昆蟲,但教授沒有注意到它。直到八月的一天,由於很好的陽光,他把一本辭典放到窗台上烘曬時,才看見了一隻蟲子。驚訝佈滿了他的臉,第二天,他又在另一本書上發現了兩隻蟲子……以後的情形可以類推。這個有潔癖的神學教授在一天正午,感到陽光異常的猛烈,他已經記不清這夫是什麼日子,在他的直覺里,陽光一定遠離了某個事物,比如一棵樹、一條河流和一幢房屋,它們全部傾瀉到這個窗口。他吃力地把所有的藏書搬到了樓下的草坪上(因為窗台上已經放滿了他的著作)。當他把這些書一一翻開時,感到了異乎尋常的困難,他站起來,眼前只有一片白光,接着這道白光在瞬間消失了。當他東倒西歪地走到河邊,把一棵楊樹誤為一個人時,才知道自己已患了嚴重的眼疾。

光芒是從校舍方向照射過來的。直到火焰已經燒斷了教室的椽子,教授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教授的敘述使我目瞪口呆。我幾乎無法繼續在案錄上寫下一個字。所以這是一張白紙。我向教授詢問:你能看見我么?

你是一個影子。他說。

你為什麼能認出我?

這裏沒有第三個人。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一個警探?

你把它告訴了我。

我的恐懼來源於我的愚蠢,作為一個警探,這種問話是愚不可及的。這時,教授走近了我,我已經退到了門口,然後我們已站在草坪上。在我的感覺中,水邊的情景在夕陽中仍然十分清晰。我面對宗教所,背對深水河,我的左邊是一座廢棄的聾啞學校。教授已在書房的陽台上,陽光不能照亮他的臉,他能看見什麼呢?除了我前面的黃土路、路邊的青草,我身後的楊樹,楊樹後面是一條河流。

我絲毫也不擔心河水會漫上草堤。

三、死亡

我面臨窗戶,注視着一棵楊樹在初陽中逐漸成形。這是一棵與本案有關的樹本。此後,那些河流和房屋以及黃土路相繼侵入我的眼眶,在一個警探的眼裏,這些單調的格局是簡約的,還有令人易於忽視的山脈,它在水邊,它在河的另一邊,就是彼岸。

山的另一方面會有什麼。這個問題粗魯地竄入我的心思,使我在八月的一天。對自己已有的調查結果狐疑起來。我只好走出危樓;沿着黃土路,來到了那棵本來在我心目中的楊樹下,初陽照臨我的臉和一隻手,我像一個正待撒網的漁夫,猶豫地伸出另一隻手,所不見的是我手中有槍。我正在思忖是否帶槍而行時,腳下突然失足,跌進一片平靜的水域。

接着我被迫上岸,上的是對岸。這時我背對深水,面臨大山,這是一座陌生的山峰,山那邊的情況不能出現。在樟坂,我幾乎一無所獲,那些事實只是一些記憶的碎片甚至是想像的產物,聯接它們就是在企圖把風搓成繩子。同理,此刻我背對深水河,彼岸的事實不能重現,這些事實有最簡單的情景:朱茂新和林展新相對而立,他們面對一個廢墟,廢墟上的殘火正在湮滅,隨後濃煙即起,無法再見對方的面目,廢墟上原來有一些書,書上有一些字。河在他們身邊,我在河的另一邊,可以看到這種情景,也能看到火光,但風不能使濃煙飄過大河。現在,我準備上山,我可能在這條山路上遇見牧師,然後與他結伴而行,涉過大河,向他問及一次水災的情況,最後回到住所。

牧師是涉水上岸的,他必然翻越高山,進入樟坂;我是駕車而入的,沿着黃土路,來到河邊,林展新的情況與此相同。但朱茂新的情形我一無所知,他似乎是生長在這裏,足不出戶,這顯然是毫無根據的。他是在牧師的引導下走上神學之路的。牧師在進入樟坂時走了歧途,不得不被迫跋山涉水,朱茂新的情況與此相同。不過,這隻能是某一次的情形,第二次將走上正途。教授和牧師初來樟坂時,由於偶然的落水,弄濕了他們的衣袍和書箱。當他們藉著一片陽光,在草地上翻曬那些神學著作時,看見了一片瓦礫,他們看着廢墟上的茅草,不能預測日後在此的熱鬧情景。他們的臉上佈滿愁容,期待着著作乾燥。水能打濕書中的一頁,但光和火卻能收盡書頁上的水意。

不過,無聊地等待着書籍乾燥的情景是可笑和令人尷尬的,最早目睹這種窘境的人是林展新,他來樟坂辦一個聾啞學校。隨後他運來了大量的《啞語手冊》。我還能在我的住所里找出一本殘存的《啞語手冊》,也許是唯一的遺物。就在我第一次拜訪教授回來后,在一隻床腳下發現了它,它用來加高床身。就像對於神學一樣,對啞語我同樣是外行,但我看出啞語實際上就是手語,書頁上到處是一些繪製得很拙劣的手勢,佈滿了各種界限不明的文字解釋。在燭光下,我讀着一些文字,煩躁在磨礪我的神經,那些常見的、簡單的日常用語充斥着我的耳膜,最後,當殘燭將盡,恐怖使我目瞪口呆,我突然想起了教授告訴我的一句話:

這是一本印錯了的《啞語手冊》。

就着最後的燭光,我不能原諒健忘給我帶來的愚蠢行為,這幾乎等於受了一次十足的欺騙。當我燒完《啞語手冊》時,燭光也滅了,但室內的光線並沒有減弱,因為天已經大亮了。

在最初的材料中,我接觸到了《啞語手冊》,但沒有過多的說明,為此我請教過一個聾啞學校的教師。當我問及啞語對一個人心理的影響時,她做起了手語,在一陣冗長難忍的時光中,我的臉上佈滿了迷茫。她做手語的神態近乎陶醉。雙手彷彿痙攣,她有口不說話,那雙類似變魔術的手不斷地做出一個又一個動作,嘴唇碰來碰去,卻發不出聲音。最後,她的臉上掛滿了汗珠,當她終於打完手語時,口中啊了一聲,我知道,這一聲是沒有意義的。

後來她說:你的臉上掛滿了汗水。

接着我來到了樟坂。

林展新之死還是個懸案。我來臨時.朱教授正在寫作,他中斷他的工作。向我辯白他沒有涉嫌此案,接着他列舉了冗長的關於他和死者關係的依據,在這些依據中,我只對實物發生興趣,比如一支筆、一張宣紙、一本著作或者手冊,再比如一些水、一叢火,再比如一個牧師、一個死者。我想,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沒有發生。

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過河想去山那邊,離開現場也許會發現意想不到的收穫,但我不知道此行是否已經離開了樟坂。我是一個陌生人。可是,當我混漉漉地爬上對岸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案錄還放在房間裏,風會把門吹開。

我重新下水,然後水淋淋地站在楊樹下,讓陽光烘乾衣服。我絲毫不擔心河裏的水會漫上草堤,但情形卻被改變了。我的槍掉進了水裏,從水面上無法看見它的位置。我重新下水,當我漸漸對撈起這支槍感到失望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也許槍在樟坂並不是重要的。

在樟坂,我幾乎忘記了槍及其用途,我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用它對準一個清白的人,有時我會想到突然出現在樟坂的一個陌生人(對我來說是這樣),但這種事情沒有發生,要命的是,依憑材料,我幾乎沒有遇見過陌生人.包括那個牧師。我對一切似乎早已耳熟能詳。更重要的是,更多人可能因一次大火、一種自虐症或一場水災而喪生,卻沒有因為一次槍傷。這種死亡方式同樣是奇怪的,正如現在的情形,河水不會漫過長堤,但我還是被弄濕了。

落水是我的嚴重失足。

直到陽光收盡了我身上的水意,我的羞愧還沒有消失,在樟坂,我除了一無所獲,更像在夢中。在如此單調的故事裏,我幾乎被壓扁了,正像教授對故事的平板講述一樣,我的材料和案錄同樣面目可憎。我走回房間,翻出這些材料,然後找出了一盒火柴,走到門外的草地上,火不能燒着新鮮的青草,卻能燒着這些紙。我一張一張把它們撕下來,這樣就能比較快地將它們燒成灰燼。我用草帽阻擋了來風。

這是比較安全和穩妥的辦法。我不願有人看見我,這對我的自尊是個傷害。一旦燒掉這些材料,我將重新開始工作。

一個人出現在楊樹下,他在打量我的老吉普,一旦興味索然,他就會抬起他的頭。

我能躲到哪裏去呢?只有楊樹的後面,我身後的危樓。但很顯然,那人站在楊樹後面,這樣看來,我退進危樓是比較合適的。

林展新死於八月的一天。我們都在原來的位置獃著,追憶當時的情形。

秋風吹斷了楊樹枝條,並將繼續消滅殘餘,朱教授日復一日的寫作生涯在持續,他看見風吹斷殘枝的情形,這種注視的姿勢在持續,直到最後一條殘枝被消滅。教授拿出了硯台,鋪好了紙,磨好了墨,視線穿窗而過,枯樹在原來的位置上獃著,只是水在流。但教授的寫作在持續,他面臨曠野及河流,笑了一聲。次年春季,岸上那棵楊樹將瘋狂生長。

另一方面,教授在陽光最猛時停下了筆,時值正午,大家都沒有影子。飢餓的蟲子開始抓撓他的神經,當他伸手觸及一隻砂鍋時,發現砂鍋已不翼而飛,他沒有迅速收回抓握的手勢,熱浪湧進窗口。眼力不好,有時他會把一堆白紙誤認為一本書,把一些蛀書蟲當作一把米。第二天,教授寫完了著作的一節,想去找一本辭典,在原來放辭典的地方停着一片樹葉。那末到了第三天,他離開書桌走向躺椅時,摸到了一把沙子。接着他碰翻了一個衣架、一隻花瓶和兩把壓尺。第六天早上,他被深水河上的潮汐喚醒,這些東西都不翼而飛,地上落滿了塵土。他扶着床沿,回憶着夢中的情節,想使頭腦清醒。他走向書桌,走向河邊,這樣不斷重複。當他回到房間裏,雕花大床已古無蹤影。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樓下的空地上,有一些話說。遠處的民工正在拆卸火災后危樓的斷椽,沒有人會注意他和他的影子。他的嘴唇碰來碰去,重新走回房間,這個時刻是在一天正午,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房間已被徹底騰空。

他未然地注視着樓下的空地,在窗台上找到了他的著作,它們發霉了。蛀書蟲在陽光下死去。本份的教授被眼下的情景驚呆了。

另一方面,林展新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但陽光同樣能照臨危樓的窗口,使它有了影子。他正一覺醒來,夢中的情景還耐人咀嚼。昨夜裏,燭光下,他聽見了河水漲潮的聲音,不齣子夜,深水河汛期將至,這種情況每三年出現一次。林展新聽夠了風聲和水聲,取出了紙筆,寫下了第一個字。讓他挂念的是辦學的事情。白天,民工清理了廢墟,打下了第一條地基,又打下了第二條地基,使它們垂直。沒有什麼令他不放心的,卻還是建築的磚瓦,不斷堆積和增高,成為牆,砌磚的速度使林展新目瞪口呆。他寫下了一句話,又寫下第二句話,成為文章的樣子,實際上這是一本日記,記載着我們的日常生活,但不為人所知。他接着記錄白天的事情,民工砌磚的動作在持續,在河邊勞動,心情比較愉快,很快又起了一堵牆,與另一堵牆垂直。另外兩爿牆的進展與此並沒有太大區別,林展新在一棵樹下監督,他看到了房屋的樣子。林展新把樟坂發生的一切都寫進日記,並且加以珍藏,表達紀念的意思。在他的心目中,學校繁榮的前景已經出現,當四面磚牆合抱之後,他突然找不到門。

一個民工的磅錘打破了磚牆。

不快侵上了他的臉頰。在一棵樹下,林展新的臉色逐漸變壞。當天夜裏,他聽到了深水河上的潮汛,但他已來不及記錄此刻的情景,林展新的痛苦是顯而易見的,他已把發生過的事情寫盡,對於正在發生了潮汛,他無從親見,四圍的新砌的磚牆把危樓包圍,在黑夜中,要找到一扇門是徒勞的。在他記述的整個危房改造的過程中,唯一的不快油然而生。就在此時,他停下了他的筆。

使他中斷記述的實際原因來源於紙張的匱乏。他秉着一柄殘燭,東倒西歪地來到了樓下的房間。他接近那扇掛滿蛛網的門時,心裏還挂念着樓上的日記。他是一個很謹慎的人。正是為了繼續寫完日記,他來到了樓下。他知道樓下的房間裏堆滿了印錯了的《啞語手冊》,但他憑着記憶,想到這裏似乎還留有一捆宣紙和一柄斷墨,在書堆中找出它們並不容易。他一面念叨着樓上的日記,一面向那扇門走去。在他所聽到的風聲中夾雜着水聲,潮汛如期而至,它會使水增多,漫過河堤,淹沒道路,摧垮樹木,侵蝕房子的地基以及打濕人的衣服。洪水三年一次。林展新曾見過上一次洪水,其時他初來乍到,狂風刮飛了他的草帽,他在追逐草帽的時候,看見河水漫過河堤,上面漂滿了馬桶、篩籮、草紙這些日常生活的器物,如果他不回頭奔跑,也許就成了一具浮屍,他在日記里詳細記錄了洪水追逐他足踝的情景。當時河岸上沒有路、沒有樹,也沒有房屋,洪水除了打濕人的褲管,不會有更多的作為。但他的衣服還是被弄濕了,當他水淋淋地站在一片廢墟旁的時候,沮喪淹沒了他的臉,在他看來,這跟一次落水沒有什麼不同。

他對廢墟中一塊完整的瓦注視了很久。

興辦學校的願望即將成為現實,它始於一磚一瓦。林展新此刻秉燭而游的目的在於找出一張能寫字的紙、讓他把話說完。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如此光輝的業績,為此,他寫鈍了手中的筆,把看到的全部事實寫完。現在,一件小事中斷了他的寫作,他保持着一種遙遠的激情,舉着蠟燭,小心地來到了樓下,他聽到了自己的喘息。當他走近那扇佈滿蛛網的木門時,突然想到了樓上的日記,風會把門吹開。在一種猶豫之中他推開了眼前的木門,他感到一陣光芒在眼前閃過,隨即就消失了:一個身影高大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林展新死於八月的一天夜裏。關於這一點,朱教授對我說。河水漫過了草堤。

就在林展新死後的第二天,洪水淹沒了岸邊的土路和青草的界限,淹沒了河邊的樹。直到正午時分,洪水才稍見消退。林展新的屍體是在水中發現的。一個被洪水打到下游的漁夫以為網住了一條大魚,他正為自己因禍得福而心情愉快時,屍體拉斷了魚網。朱教授得到消息是在晚些時候,當時他正坐在被徹底搬空的房間裏發獃,直到陽光重新照亮窗骨時,他才站起身,退走的洪水使岸邊露出了一塊草地。教授在紙上記錄完洪水的最後一個細節,才放下筆走到樓下,他向河邊那棵楊樹走去的時候,在風中像一支瘦竹。他一邊走一邊挂念放在窗台上的著作,他擔心洪水會再一次打濕它們。現在,聾啞學校的殘垣斷壁已經拆光了,夷為一片平地,春季將長出青草,但沒有人能看見草生長。這時,他突然記起了林展新(這只是教授的說法),他還能回憶最後一次見到林展新的情形,其時他正在殘垣下的台階上坐着,頭戴一頂草帽,頭轉來轉去,看着四周的樹木、高山和流水。教授為突然看來一個新夥伴而興奮,他的對寂寞的仇恨使他忘記了這也許只是個過路的人,至少他是一個突然進入樟坂的陌生人。他背對着河水,向來人打招呼,那人卻渾然不覺,直直地立在那裏。教授對着河水發愣,直到一陣刺耳的風聲乍起,那人還是沒有反應。狂風把他推到林展新面前,當他摔破了三塊瓦片后,才發覺林展新早已經聾了。

現在,洪水洗劫了現場,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使教授痛苦不堪。他傷心地向河邊走去,當他東倒西歪地接近楊樹時,第二次潮水如期而至,洪水是從草地方向來臨的,它追逐着教授。教授爬上了楊樹,類似一隻停飛的大鳥。在一陣高潮中,他抓住一條上游衝下來的門骨。最後,他在一片石子灘上站起來。這是河的另一邊。

教授擰乾了衣服上的水,上了山坡,很快地就暴露在山頂。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看見了對岸的聾啞學校的殘垣上站着一個人,他一動不動,渡過了整個下午的冗長時光。可憐的教授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疾,那只是一棵樹。他站在高高的山頂上,高處的寒冷在抽打他的肌膚。他無助地張着嘴,在風中伸出自己的手。突然,在山的另一邊,他看見了人流。

那是一路運鹽的馬隊。

他的眼淚流下來了。

林展新的日記成了案錄的主要內容,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據教授說,他在看到林展新向他作出第一個手語后,才知道他是個聾子。

但寫作的姿勢仍然像一幅畫,解釋這幅畫的姿勢也像一幅畫,只是塵霧遮蓋了我的眼睛。林展新詳細記錄了他的日常生活,他死在八月。教授在死亡時間裏依然過着儉樸的平淡的生活。只是在八月偶然的一天,一個陌生人重新來到樟坂,暫時使他回憶起逝去的昔時年華,它形同流水。然而,他還是沉溺於文字之中,以為一隅之地為天地之中央,及至走了幾個方向,從聾啞學校到宗教所,從宗教所到黃土路,從黃土路到河邊的楊樹,由於一次洪水,他越過了河水,上了高山。在他看見人流的地方,是靠東的方向。

在東方,初日照亮了我們最初的日常生活。

八月十五日,或者八月十七日,八月的一天,太陽照臨深水河。我最後一次拜訪朱茂新教授,取證結束后,我將離開樟飯,但現在我尚未想好離開的方法。一般來說,我會走一條新路回家,這是我多年的習慣。當我打點好行裝。把住所騰清時,突然想起了我的紙和筆不見了,在一次渡河中,我把它們遺落在水裏。我兩手空空地走出危樓,危樓的屋柱上爬滿了蛀蟲。當我走到河邊時,看見一個種樹的人。

這是我在樟坂看到的第一個陌生人,他穿着神袍,河水弄濕了他的衣服。他正用雙腳踏平樹下的泥土,他發現我時,對我笑了笑,臉頰上掛滿了汗水。

我立刻知道他是牧師。我沒有馬上發現他,是因為他站在樹的後面,樹榦暫時遮蓋了他的身影,而且當時我的注意被教授的住所吸引,我看見了那個開着的窗口裏的光芒,我不能區別這是一叢火光還是一束陽光。在我目力難及的地方,教授蒼白的手在用力地推開窗戶,固定着窗頁上的插銷。我背對着河水,面對着草坪,太陽和它的反光佈滿了窗骨和屋檐上的排水槽。我試圖看清窗台上擺放着的是一些書還是一些花瓶,這種努力傷害了我的眼睛。最後,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但我在接近房子的時候,又接近了那棵樹,一個人在樹下培土,我誤以為他很響亮地招呼了我,使我走近了他。草帽在他臉上布上了陰影。不知是陽光弄花了我的眼,而是河水的聲音使我心煩,我向教授走去的時候,顯得有些疲憊不堪。種樹的牧師在水中洗凈了手,讓陽光吸乾衣服上的水分,面對着一個方向。他在接近房子時顯得力不從心,他走得東倒西歪。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陽光穿過我們的空隙,並把影子投到草坪上。我向他笑了笑,當我向他問候的時候,他用手比劃了半天,他的指甲上還沾着泥土。我很長時間才弄懂,他是來辦一個學校的,而且是一個神學院。我們站在草坪上,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啞巴。

最後我們不可避免地站在教授的門前。牧師推開了門,教授蜷縮在一把藤椅上,雙手放在胸前,一隻手上提着一支斷水的筆,另一隻手的五指張開。房間已被騰清,書籍擺在窗台上,曬太陽,其中不乏教授的著作,在被蛀空了的部分,書蟲在陽光下死亡。而在沒有書蟲的部分,書脊斷了線頭,一本書變成殘頁,但這裏沒有翻動的痕迹,因為教授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牧師走近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以為這是他的一件大衣。當他認出牧師后,嘴裏卻說不出一句話,我愚蠢到此時才看出教授中風了,他的嚴重的失語症使他的嘴角可怕地抽搐。牧師幾乎在同時看出了教授反常的情形,他無法呼喚教授。直到他從窗台上找來一本教授的《神學概論》,讓他辨識上面的字,可是,朱教授已經連他耳熟能詳的“神”字也說本出來了。

這就是我在樟坂最後一天的情形。

牧師來自東方,他一定是從山那邊過來的,所以他在渡河時弄濕了衣服。我在樟坂的最後一天遇上了他,但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當我發現教授房裏出現火光的時候,他正在上岸,他帶來了一把鐵鍬和一棵楊樹,他用這把鐵鍬為楊樹培土。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棵與本案有關的樹。它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當時更注意臨空飛過的鳥群,它們一直向東,向東,因為水的流動,無法在水面重現飛翔的倒影。這一切都是在八月的一天發生的,在整個秋季里,種下的樹木將在陽光下瘋狂生長,尤其是水邊的樹。我在一些材料里看出了它的象徵意味。為了敘述方便,撰寫者通過文字突出了它。

我把最後的場面回憶一遍:當我看見教授房裏的火光之後,預感到更重要的事情已經發生。我之所以確認這是火光,那是因為黑夜的椽故。在火光中,一切會更清楚。我打點好行裝,準備次日清晨離開樟坂。我準備下樓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也許我要取回一本《啞語手冊》,這是一本最重要的資料。我藉著光芒來到了樓下那個廢棄不用的房間,但我在打開門后,已經不知道以什麼姿勢抬起我的腳:這個房間空空如也,我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牆上。迷茫佔據了我的臉頰,直到我聽見了幾聲微弱的呼喚,才發現今晚的光芒有些異樣。。

火光已經佔據了教授住所的窗口。我出現了少有的遲鈍。我反應過來即將發生更嚴重的事時,火光的意義已再明確不過。在夜裏行走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探索,我瘋狂地越過草坪,高高地跨躍棚欄,這個動作是滑稽的,在這些短促的時間裏,回憶成了一種徒勞。

刺鼻的濃煙使我目力困難。現場的情形是簡單明了的。教授把書燒成了灰燼。他的屍體掛在窗台上,頭髮已經被燒光了,手上的五指張開,他沒有抓住什麼東西。

不知道是濃煙刺激了我,還是屍臭使我感到不舒眼,我走到了陽台上。月光已經代替了火光。牧師是從對岸過來的,當他臉色張惶地站在我面前時,手裏拿着一桶水。我感到他在注視我的時候,仇恨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我居然忘記了水能滅火。

他把那桶水倒在殘火上。

他用這隻水桶里的水澆灌過河邊的那棵楊樹,要使它繼續成活,更需要陽光。雖然牧師有志在此成就事業,但他將很孤獨。我走後,他的到來不會打破任何人平靜的生活。

事實的真相已經大白,並將繼續大白於天下。教授的謀殺和自殺,使他在劫難逃。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死亡都是在同一個時間發生的,當天早晨,東方的初日照亮了我們最初的日常生活。

誰來記錄這個事實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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