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亡-2
“待在這兒!”準尉命令卡雷舍夫,自己卻敏捷地,貼着地面爬出戰壕,彎起的手臂只用很小的動作划動着匍匐前進。他爬離高地以後,就站起身子,仔細地觀察着周圍,一步一停,謹慎地朝着沼澤地走去,活象大雷鳥在發情求偶時的神情。鳳頭麥雞低鳴着,向他撲過來,在他身前身後翻飛。
“去,去!你們這些傻瓜,去!”準尉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水,“給你們一下子,才會知道厲害!”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帕甫努季耶夫身邊,把他從泥漿水裏拉起來。帕甫努季耶夫的下肢齊大腿根都讓防步兵地雷炸爛了。草經過地雷一炸,都變成了白色,發出一股爛蒜的臭味。莫赫納柯夫突然記起一件事:他的女兒,現在已經是待嫁的姑娘了,生平第一次吃了香腸以後,後來逢人便說:大蒜有一股香腸味。不知什麼原因,莫赫納柯夫僅有的幾次想到孩子們和家庭,都是突然發生的,他不由自主地因為這種難能可貴的記憶閃光而微笑了。帕甫努季耶夫停住了叫喚,莫赫納柯夫神秘的微笑使他害怕。
“別怕!”準尉說了一句,“喏,抽支煙吧!”他把一支捲煙塞進帕甫努季耶夫嘴裏,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他把火柴不知撂在那兒了。帕甫努季耶夫慌忙伸手到胸前的口袋裏邊——那裏藏着他珍愛的打火機。
“你把打火機拿着吧——作個紀念。”
“上帝保佑,但願你少掂記我們……”
“請饒恕我吧,尼古拉·瓦西里奇。”帕甫努季耶夫帶着哭聲叫道:“我昧了良心,昧了良心啦!造謠說壞中尉同志……還說你……”
“幹嗎要說壞他?就算我對人兇狠吧。但為什麼要說壞他?……”
扎了好多綁帶,而且不容易扎。準尉又掏出了一個急救包,用牙齒咬開包。帕甫努季耶夫還在那裏哭罵自己,在求寬恕。
“別叫啦!耳朵受不了!”準尉喝住他,“在戰爭里人和人要象兄弟般相處,這才……”
“你救救我出去吧,尼古拉·瓦西里奇!我有孩子,還有卓伊卡!我有家有小,我會一輩子………輩子為你禱告……”帕甫努季耶夫突然尖叫一聲,閉過氣去,不再作聲:原來準尉把他炸破的陰囊緊緊地裹扎在腹股溝上了——這是觸上防步兵地雷后最常見的也是最危險的傷勢。“別掉了什麼玩意兒……”莫赫納柯夫把帕甫努季耶夫那完全任人擺佈的肥大軀體往身上一背,心情陰鬱地獨自說了一句玩笑話。
人們在戰壕里用木杆和軍用雨衣做了一副擔架。把帕甫努季耶夫抬走以前,先往他嘴裏灌了一口伏特加。他嗆了一下,睜開燒得發紅的模模糊糊的眼睛,認出了鮑里斯、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
“饒恕我吧,弟兄們!”帕甫努季耶夫把頭向後一仰,用手捂住了臉,他那稀稀落落長着幾根褐色硬毛的喉結象織梭似地來回抽動。
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抬起擔架。鮑里斯目送着他們走到淺水潭後面。準尉神情不滿地嘟囔着,用刷子在刷軍服和褲子。
帕甫努季耶夫這個老消防隊員真叫人不痛快,是個刁鑽古怪人,兩個阿爾泰戰士就是這樣叫他的,可是偏偏他們倆還得為這個刁鑽古怪人吃苦頭。
兩人把帕甫努季耶夫活着送到了衛生營,就往迴路上走,臨近村子的時候,他們由於抬擔架勞累過了頭,精神上不免有點鬆懈,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卻不見回聲。
卡雷舍夫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心裏還保持着鄉村夜晚的恬適感覺。在他的感覺里,這不是槍響,不是的,而是一聲拖長的甩鞭子的聲音,這是鄉村牧人把剛吃了頭茬草的母牛從牧場往回趕,在整個冬天裏這些母牛一直圈在悶熱的牛欄里。牧人心情歡暢,得意洋洋地甩着鞭子,想讓整個村子都聽得到;這根鞭子是他在冬天時候親手編的,辮梢里夾着硬鬃毛,抽打起來的聲音和打槍一樣。
卡雷舍夫的兩條腿站不住了,膝蓋已經不能挺直,可是他還能看得見那幾間小屋、一排楊樹在薄暮里清楚的輪廓;看得見嬌小纖弱、尚未成熟的小夜梟暗綠的身影在閃亮的淺水潭裏戲水,還有孑然獨立在土墩上的魚鷸,在淺潭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個長長的黑影;再往後就是樹林,大概是原始森林了,森林後面應該是群山。但是他的目光已經散了,固定不到一個地方,他依稀覺得大地的前方箍了一條黑帶,他的目光怎麼也透不過這根窄窄的黑帶。它象一根腰帶那樣猛然抽了一下卡雷舍夫的眼睛,然後,就和早先在預備團里那樣,緊緊地箍住了他那肥胖的、農民的、不習慣穿軍服和扣鈕扣的身軀。腰帶收緊肚子,已經收到最後一個眼子,但還在收下去,不是收緊在腰部,而是收在胸部,越收越緊,收得連骨頭都咯咯響,呼吸也發生困難。卡雷舍夫想深深地吸一口空氣,舒展一下壓緊的胸膛,但不僅沒有吸到空氣,反覺得天旋地轉,翻江倒海,房子,樹木,紛紛往他頭上壓下來……卡雷舍夫禁不住用雙手去擋……
“大——哥!”馬雷舍夫狂呼起來,托住倒下身子的老鄉。
“卧倒!卧倒!”莫赫納柯夫從戰壕里跑過來。
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也久經沙場了,懂得他的意思,卧倒在土墩上使狙擊手打不着。
於彈打在卡雷舍夫的右胸上,把近衛軍獎章的一隻角也打彎了。大家把卡雷舍夫從沼澤地里拖出來,抬到養雞場旁邊搭出來的小屋裏時,他還沒有斷氣,但不讓把他再抬到衛生營去。
“我不——行了,”他斷斷續續地抽着氣說道。
馬雷舍夫忙着往卡雷舍夫的腦袋底下和脊背後面塞點什麼軟的東西,想讓老鄉呼吸得鬆快一點,他用手掌替卡雷舍夫抹掉嘴唇間滲出的血沫,嘴裏沒完沒了他說著:
“大哥,要不要喝口酒?你要什麼嗎?你別忍着,你儘管說……”馬雷舍夫嘴張得很大,臉色發青,禿頂上不知怎麼搞髒了。他整個人好象倦縮了起來,一下子變得枯瘦憔悴,明顯地好象老了許多。
鮑里斯揮揮手,讓戰士們都到屋外去,大家低着頭走了。排長跑到卡雷舍夫身前,把他身子底下的稻草整整好,就默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點什麼事。一種細若遊絲的聲音,好象是從電話蜂鳴器里傳來一般,——這是馬雷舍夫竭力想抑制自己不哭出聲音,一口氣回不過來,喉嚨里發出的嘶鳴,這種凄厲的、象黃蜂鳴叫的尖嘶,直刺人的耳朵,揪人心肺。
卡雷舍夫在咽氣了。他稍稍眯起眼睛,兩隻眼窩已經出現圓形,他把眼睜一睜,好象用這個動作在對中尉說“再見吧”,然後把目光移向鄉親。鮑里斯懂得,他應該離開了。中尉站起身於,卻移動不了腳步。
“我家裏的……”
“你說什麼,你說的什麼呀!……”馬雷舍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臨終不要牽挂了,放心上路吧!”他按照農村的方式傷心而又熟練地邊哭邊訴說著,每個字都象是從夾緊了的喉嚨里擠出來的。“你的家,我的家……現在叫我可怎麼活——下去呀!我還要活着幹麼呀?……”他突然改變了剛才那種疼人的、熟練的語調大聲哭着。
鮑里斯往暗處跨了一步,摸到身前的一根撐架還不知是立柱,他把額頭抵緊在這冰涼的硬木上,好象是在嚇唬誰似地,翻來複去他說著:“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就能夠這樣!……”
村莊裏一片寂靜。養雞場廢墟的後面,偶而升起幾發信號彈,冷落凄絕,毫無生氣的閃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座座萊園子、樹木掩映里白色的農舍、和路旁那象峭壁那樣高聳入天空的白楊樹。
“他死了。”
鮑里斯緊緊抱住馬雷舍夫,不知所措地撫摸着他那冰涼的禿了發的腦袋。馬雷舍夫抽抽噎噎地訴說著戰前他們這一對老鄉怎樣親密無間:他們同一天結婚,一起加入集體農莊。有時候他們兩人一起出去玩樂喝酒回來,老鄉卡雷舍夫總是不聲不響往家裏一溜了事,而他馬雷舍夫這個大傻瓜,卻總是大叫大嚷:“快把門打開,開大一點兒!……”弄得整條街都聽見。
夜裏,人們在星光底下,默默地、沒費什麼事就把卡雷舍夫埋葬了,用木杆做了一個十字架,這位阿爾泰山區農民最後棲身之地恰好正是一個荒蕪的鄉村墓地,稀稀落地矗立着幾個顏色不同的十字架和幾塊刻着看不懂的花體字的石碑,石碑下面是不知何許人的古墓。墓地四周長着一叢叢的接骨木,已經結了花蕾的低矮的刺花李,在墓地邊上圍成一圈權充圍牆。一隻預兆不祥的鳥,從墓地中間唯一的一棵老樹上撲刺刺地直衝黑暗的夜空。
在這塊墓地上有三個新的十字架。上面都掛着一頂帶角的鋼盔。馬雷舍夫在動身回村的時候,竟沉着嗓予怒吼着撲向已經爆出嫩芽的楊木十字架,把它們一一拔了出來,拋到了墓地外面,那些生了銹的鋼盔也被甩了出去。鋼盔在黑暗裏恍當一響,把石頭擊出了火花。
莫赫納柯夫變得孤僻,沉默,總是單人獨處,避開別人。從兩鬢和耳朵後面射出一束束皺紋,佈滿了整個臉。嘴角往下垂,嘴唇也乾裂了。走起路來笨拙地搖動着,象一捆凍硬的濕布似地。他睡得很少,吃得很壞,已經完全不喝酒了,只是一個勁兒抽煙,打仗時拼死拼活,不顧一切——他是在尋求死亡。
但是死亡偏偏躲着他。
莫赫納柯夫設法弄到了一件乾淨的襯衣和一隻新的背囊。襯衣穿在了身上,背囊卻藏在掩體裏。背囊里有一個圓乎乎的東西,象家裏烤的圓麵包,然而戰士們探聽到這裏面是一顆反坦克地雷。大家在猜測,準尉要這個東西派什麼用處?德國人一時糊塗丟了高地和村莊,沒有奪回來,就調坦克來進攻。炮兵向坦克開炮,擊毀了一輛,其餘的坦克卻沖向塹壕,登上了高地。反坦克火箭手,雖然向坦克正面的鋼板發射了幾炮,結果卻都犧牲在戰壕底上,臉向下栽倒在泥土裏。
坦克壓過來碾平了戰壕,莫赫納柯夫準尉一刻也沒有離開觀測鏡。
一輛渾身是土、鋼板上佈滿了砂眼和焊縫的重型坦克向高地上的觀察所衝過來,它搖動着帶鋼箍的炮管,左側的一條履帶已經鬆動,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坦克正面的鋼板上亮晶晶地閃現出許多疤痕,油漆也一塊塊剝落了,就象花蛇蛻下的皮。
這輛坦克久經戰場,裏面的駕駛員技術嫻熟,機動應變,大膽果斷,兩側借硝煙掩蔽,不暴露在火力下面。這樣一輛坦克足抵得上十輛用……
莫赫納柯夫背好背囊,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很粗的煙捲,踩滅了煙頭,貓着眼向四周環顧了一下,似乎是在告別,又站了一會兒,目光停在戰壕的胸牆上一動也不動,好象是在觀察胸牆上面震落下來的土塊和騰起的灰色塵霧。“衝上來吧!好小子!”莫赫納柯夫抖擻精神,猛然一躍,跳出戰壕。
莫赫納柯夫讓坦克直駛到他身體盡旁,坦克手從敞開的艙口裏看到瀰漫的煙塵突然跳出一個人,不由得往旁邊一閃。準尉也看見了敵人那張嚴重燒傷過的臉,光禿禿的皮膚象嬰孩那樣是玫瑰紅的顏色,眉毛沒有了,睫毛也沒有了,紅紅的眼皮向外翻轉着,因此使得眼睛也好象被磨光過似的,眼珠是斜視的。這駕駛員被燒傷過,而且看來燒傷過不止一次。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視的時間不過一剎那,但是莫赫納柯夫根據駕駛員醜陋的眼睛裏一閃而過的臨死之前的恐懼神情看出,德國人心裏對一切都清楚了,有經驗的軍人和沒有經驗的軍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前者能夠清楚地看到可怕危險的程度。
坦克震顫了一下,立刻緊急剎車,金屬的摩擦聲尖厲刺耳。但是車身仍在滑行,毫無辦法地向前衝去。這個俄國人用雙手蓋住臉,用手指緊按着眼睛,嘴裏輕聲他說了句什麼話,就撲倒在履帶下面。反坦克地雷的爆炸使這輛輾戰沙場的老坦克身上焊好不久的焊縫又開裂了,履帶碎成段段飛進了塹壕。
莫赫納柯夫準尉卧身炸坦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彈坑,邊緣燒成了焦土,中間是燒焦的莊稼茬桿。準尉的軀體連同他那已經在戰爭中熬干並散成菌粉的心都散落到了高地上,高地向陽的一側已經一片蔥蘢。
人們在觀察所里發現了準尉留下的軍用挎包,裏面有幾枚獎章別在一塊厚的碎布上,還有一張給排長的字條。準尉請求他照顧妻子和孩子們。地址是:“莫蒂基諾區中心,肥皂街,房屋門牌……”“
但是就在同一天,排長鮑里斯·柯斯佳耶夫自己的右肩也被地雷碎片炸傷了。他在土洞裏的爛稻草上還差不多坐了一晝夜,輕輕撫摸着用繃帶掛在身上的右手,右手塗了好些敷藥,粘乎乎地閃着亮光;沒有人能接替他的職務,副排長不在了,春季攻勢以來初級指揮員們傷亡殆盡,蘭卓夫·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被軍報調去了。排里的老戰士只有馬雷舍夫和什卡利克了。
那些在戰壕里滾得渾身泥巴的戰士們,簡直讓連續的作戰累垮了,他們大部分都是從軍醫院重返前線的,也有從烏克蘭各個村子裏徵集的新兵,由於時值解凍,道路泥濘,戰士們的給養很糟糕,只能胡亂應付着吃一點,對前線日常生活的這種狀況,他們倒也還能習慣,沒有怨言,有時候他們也到土洞裏來看看排長,倒不是為了請求指示,而只不過是來問問他是否需要什麼東西?
晚上,排里的值勤戰士往避彈坑裏塞進一個飯盒,在一塊破布上放上一個自己烤的黑麥餅。鮑里斯嘴巴貼在熱的飯盒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只放了幾片不新鮮的菜根的、形同白水的熱湯。黑麥餅在牙齒中間咕咕嘎嘎直唱。戰士們用槍托舂打去年的陳麥粒,並且用工兵的鐵鏟烤餅。鮑里斯費了老大的勁兒用牙齒細細嚼着那有點霉味的,由很粗的粒子捏合成的麥餅,他強迫自己把整個麥餅吃得一點也不剩,要知道這是戰士們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口糧都給了他了,他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要尊重戰友的兄弟情誼這一點,他是深深懂得的。
鮑里斯用喝剩的一點點菜根湯潤了潤干噎的喉嚨,就蜷伏下身子在潮濕的掩體裏躺着。一隻土鱉蟲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又干起了挖土的營生,小土塊散落到鮑里斯的臉上,掉進他的耳朵。
第二天早晨,長着頗不雅觀的拉碴鬍子的、在戰爭里毫髮無傷的連長菲利金給排里送來補充的兵員,十五名一九二五年出生的兵,還有一名剛剛從烏拉爾軍事學校畢業的少尉軍官。
鮑里斯向全排的同志告別,祝願這戴着共青團徽的新排長健康長壽,和戰士們團結友愛。
菲利金小心地擁抱了一下排長,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
“鮑里亞!我等你回來。”
在路上有一輛大車追上了中尉。站在車上精神十足地抖着韁繩的是什卡利克,他在醫院裏飽餐了一頓,對一切都心滿意足,他尤其高興的是戰士們竟搞到了一輛大車——他們把車上的空箱子扔了下來,把趕車人推到地上,就關照什卡利克去追趕受了傷的排長同志。
中尉高興地爬上大車。一頭撲在散發著一股老鼠氣味的稻草堆上。路面坑坑窪窪,大車在壓得很深的坦克車轍里行進時,他在車裏被顛得上下震跳,滾來滾去,但是他已經疼痛和疲乏得感覺麻木了,始終昏昏迷迷地打着瞌睡。
什卡利克不斷抖動韁繩拍打着瘸腿馬的兩側,還咂巴着嘴巴,盡說著他們巧奪大車的經過,趕車人本來都準備動槍了,可是後來戰士們請他吃麥餅和菜根湯,連長同志又請他抽香煙,這趕車人才算息了怒氣。
大車陷進了泥濘的低洼地里,鮑里斯想試着幫助什卡利克、但看來兩人的力氣都大小。什卡利克叫了一聲:“我來,中尉同志!”他動作麻利地跑到馬匹前面,抓住馬籠頭用力拉。
馬匹開始往邊上繞,避開窪地中間的大水坑,陷在泥里的車輪吱吱嘎嘎直響。水坑裏塞滿了樹桿、碎木。鮑里斯低着頭,坐在窪地另一邊,背靠在一棵被車輪子壓斷的柳樹榦上,他聽着馬車壓壞灌木的折裂聲,聽着什卡利克的大聲嗆喝:“駕!你這個畜牲!”什卡利克還壓低了聲音罵娘,以為中尉聽不見。森林裏吹過來樹木表皮化凍的濕氣,夾雜着鮮嫩樹芽的香氣,臉上可以感到微微漾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暖風,而窪地和地面仍籠罩在寒冷的昏暗裏。樹林的深處閃現着一堆堆灰白的積雪,這昏黑和冷霧就是由此而起的。森林裏潮濕,泥濘,難以通行,因而一片沉寂,而森林上空已經暖意盎然,鳥鳴啾啾,鷸鳥翻飛。暮然間一陣火光衝破了林中昏暗,一聲轟響打破了沉滯不動的寂靜,水窪地里騰起一股黃黃的,發出酸味的水柱。排長咳嗆着,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不顧一切地向窪地衝去。就在他眼前,大車的一個輪子從空中砸下來,壓倒了一些灌木枝析,滾了過去,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在漸漸消散的煙霧中,嚓叭一聲掉進爛泥里,一股熱乎乎的血腥氣和火藥味直衝人的腦門。
什卡利克處事從來有點顧前不顧後。但是他呢?這個火線上的指揮員,蹩腳的一排之長,理應嗅覺靈敏,為什麼也那麼稀里糊塗?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危險?那兒不是明明豎著好幾塊畫著骷髏的木牌嗎?這是地雷工兵的警告牌。可他是怎麼了?為什麼竟連一個人在這種戰鬥生活里必須保持的一點警覺都會麻痹,喪失?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人呀!”鮑里斯說著,也可能只是腦子想着,他用手揉了揉浮腫發癢的眼皮。他茫然站了一會兒,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好象是要記住這杳無人跡的、不易識別的地方,這地方被坦克的履帶和車輪子輾得遍體鱗傷,處處都是彈坑,他瞞珊地走在灰暗的林子裏,在樹林稠密的地方,春天的小鳥經過剛才一時沉默,重又婉轉啼鳴起來,他朝衛生營走去,耳朵差不多震聾了,身體已受了內傷。
他感到傷口疼痛,爆炸時的氧化物刺激着他的眼睛,可是心裏卻不感到一點痛苦。只是在好象被狂風吹刮空蕩蕩的身體裏,出現了一個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胸口,又猝然下墜,變成一種持續的鈍痛,象在身體裏灌了一滴鉛水。
鮑里斯覺得內心越來越沉重,簡直不堪負擔了。
衛生營里真是人滿為患。軍官們可以優先包紮。但是鮑里斯根據戰壕陣地上官兵一致的老規矩照常排隊,而且讓那些他認為傷勢比他嚴重的士兵先上去包紮。他足足等了一晝夜才睡上觀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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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笨手笨腳又不愛說話的女護士不是把鮑里斯肩上這厚厚一層繃帶用藥水浸濕潤開,而是把板結成梆硬一塊的紗布咔嚓咔嚓硬扯下來,用棉花球擦了一下從傷口裏冒出的鮮血,給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藥片,然後回頭愉眼張望了一下,自己也吞了一片。鮑里斯不覺朦朧飄忽,如斷如續悠悠地做起了夢。女護士也同樣兩眼迷糊起來。
一位架着老式金絲邊眼鏡的醫生,生氣而利害地閃動着一雙濕潤的眼睛,把鮑里斯推醒,用拳頭敲了他一下肩膀,問他什麼地方痛。“我不知道。”中尉精神萎靡,神情淡漠地答了一句,因為疼痛立刻象回聲似地佈滿了他整個身體。醫生困惑不解地看了傷員一眼:
“你是在什麼地方酒喝多了吧,親愛的?!”他用探針刺了刺創口。
血流得更加厲害了,淌到背上、肚子上,引起一陣陣麻癢的感覺。鮑里斯被抬離了觀察台,給他打了針,用氨水擦了擦太陽穴,在肩頭切了一個十字形的切口。
衛生營的護士長對中尉說,再過一星期,至多兩個星期,保證中尉可以歸隊。“好象不是這麼回事,”鮑里斯心想,“肩上的傷不好侍候,一點也驚動不起,而且肩是關節部位,不容易收口。”不過他也懶得去想,一切好象都無可無不可,心想:“反正在那兒橫倒都一樣,只要圖得清靜。”鮑里斯不吵不嚷,從不罵人,也不要求撤退到後方醫院去。他對於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因此總是老老實實地在帳篷里躺着或是乘在衛生營的汽車上轉移,他看着周圍的一切,經常的看着天空,看着雲彩無窮的變幻,一種凄涼而單調的寧靜使他象嬰兒那樣沉浸在混飩的朦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