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第7節

“他如果不是貴族,能這樣講話嗎?”彷彿有一個聲音,從愛米莉內心深處喊出來。

她重新抬起頭,恢復親切的表情,彷彿從年輕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接着又把手臂伸過去,好像要結成新的盟好。

“您以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嗎?”愛米莉狡黠而機警地反問道。

“我沒有什麼頭銜可以奉獻給我妻子,”馬克西米連半認真半打趣地說,“不過,我既然在宦門中挑選,在生來過慣了榮華富貴生活的女子中擇配,就懂得自己應當承擔的義務。”他又快活地補充說:“愛情便是一切,這僅僅是對情侶而言。至於夫婦嘛,以蒼穹為廬,以綠茵為地毯,顯然是不夠的。”

“他有錢,”愛米莉思忖道,“在爵衡問題上,可能他要試探我!一定是有人對他講過,我特別看重貴族爵銜,只願意嫁給貴族院議員。沒錯兒,準是我姐姐假充正經,耍了我這一手。--先生,不瞞您說,”她提高嗓門說,“我從前對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然而今天,”她一面說下去,一面用銷魂蝕骨的眼波望着他,“我才懂得,一個女人的真正財富是什麼。”

“我需要相信,這是您的由衷之言,”馬克西米連鄭重而溫和地答道,“不過,我親愛的愛米莉,您若是看重富貴榮華,那麼,今年冬季,也許用不了兩個月,我就會有值得自豪的東西獻給您。這是惟一的秘密,我保存在這裏,”他指了指心口說,“因為,這件事的成敗,將決定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噯!說呀!說呀!”

二人咕咕噥噥,一路緩步回到客廳。剛才這段談話,可以向德-封丹納小姐表明,她已經佔有了所有女子都羨慕的一顆心;現在,她越發覺得她的情人可愛:身材苗條,風度瀟洒,楚楚動人。他倆合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感情特別豐富,贏得了全體的熱烈掌聲。二人道別的口氣表明,彼此已成默契,內中隱藏着他們的幸福。總而言之,對愛米莉來說,這一天彷彿成為一條鎖鏈,將她同這陌生男子的命運更緊地系在一起。在他倆相互表白心意的場面上,龍格維爾顯示了力量與尊嚴;也許正因為如此,德-封丹納小姐才沒有追問下去;沒有這點尊重,就談不上真正的愛情了。等客廳里只剩父女倆,老旺代黨人便朝愛米莉走過去,親熱地抓住她的手,問她對龍格維爾先生的門第、家庭狀況,是否弄清了一些。

“問清了,親愛的父親,”愛米莉答道,“我真幸福,都超出了我的希望。總之,除了德-龍格維爾先生,我誰也不嫁。”

“好哇,愛米莉,”伯爵說,“該怎麼辦,我心中有數。”

“您看還有什麼障礙嗎?”愛米莉問,還真有點擔心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來歷。不過,你既然愛他,那我看他就像兒於一樣親,除非他是個壞人。”

“壞人!”愛米莉接上說,“這點我完全放心。舅公把他介紹給我們,就可以替他向您擔保。親愛的舅公,您說說,他是水寇、海賊,還是江洋大盜?”

“我就知道,最後要走到這一步。”老海軍軍官從瞌睡中醒來,高聲說道。

說著,他掃了一眼客廳,拿他的行話來說,愛米莉像“桅尖燈光”,一閃就不見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納先生說,“您既然了解這個年輕人,怎麼還瞞着我們呢?按說,我們這樣擔心,您是看得出來的呀。德-龍格維爾是貴族子弟嗎?”

“我既不知道他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亞當所養,”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大聲說,“我只是相信了這個瘋姑娘的直覺,用我特有的辦法,把她的聖普樂①引到她的面前。我僅僅知道這小夥子是個神槍手,是個好獵手,打一手好彈子,下一手好棋,耍一手好牌,武功騎術,不亞於當年的聖佐治騎士②。他對我們的葡萄園了如指掌,數學像計算表一樣準確,唱歌跳舞,樣樣精通。哼!見鬼!您還要怎麼樣呢?若說他不是地地道道的貴族,那就請給我找出個平民來,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找出個過着他這樣貴族生活的人來!他做什麼事情嗎?他難道去辦公室,在那些所謂司長局長的新貴面前折腰,有失身份嗎?他挺着胸膛走路,是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哦,還有,我從背心兜里摸出了他的名片;天真的孩子,他給我的時候,還真以為我想要他的命呢!現在的年輕人呀,都不夠油滑……喏,給您。

①聖普樂:盧梭的長篇小說《新愛洛綺斯》中的男主人公。

②聖佐治騎士(1745-1799),法國軍官,以勇武著稱。

“桑梯埃街5號,”德-封丹納先生一邊念,一邊回想,在他得到的情報中,有哪些與這個陌生青年有關。“見鬼,這是什麼意思啊?帕爾馬先生和衛勃呂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設在那兒,主要經銷細紗布、棉布和印花布。哦!想起來啦!眾議員龍格維爾,在那家公司里有股份。一點不錯,可是,據我所知,龍格維爾只有一個兒子,今年三十二歲,根本不像咱們這位呀。聽說,老龍格維爾給他兒子五萬里佛爾年金,好給兒子娶個大臣的女兒;他也同別人一樣,一心想當貴族院議員。這個馬克西米連,我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老龍格維爾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呢?況且,搞陰謀詭計的人,誰都可以自稱為龍格維爾。還有,帕爾馬與衛勃呂斯特公司,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亞那搞投機生意,據說差點倒閉,不對嗎?這些情況,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您一個人自言自語,好像在戲台上獨白,看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他果真是貴族,沒有財產不要緊,我在船艙里的錢袋不少,可以填補,這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這點無需擔心,他只要是老龍格維爾的兒子,就什麼也不缺,不過,”封丹納的頭搖來擺去,接著說,“他父親也怪,沒有花錢捐個官爵。大革命前,他父親當檢查官;王朝復辟后,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貴族頭銜‘德’字,還因此補回半數家產。”

“妙哉!妙哉!老子弔死,兒子得福哇!”老海軍快活地高聲說。

這個令人難忘的日子過後三四天,正值11月份,天氣乍寒,霜凍初見,巴黎街道一清如洗。早晨天清氣朗,德-封丹納小姐身穿新式皮大衣,同兩位嫂嫂出遊,好讓她的大衣成為別人效仿的時裝。從前,她的挖苦諷刺,這兩個嫂嫂領教得最多。三位貴婦一早上街,倒不是單純要試試一輛華麗的新馬車,炫耀給冬季時裝定調子的新裝,主要是聽了一位女友的介紹,要到和平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看一種短披肩。三人走進店鋪,德-封丹納男爵夫人扯了扯愛米莉的袖子,指給她看,只見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坐在櫃枱里端,正以買賣人的和藹態度,把一枚金幣付給一個女工,好像在同那個女工商洽定貨。“漂亮的陌生青年”手裏拿着布樣,一眼就看出他那可敬的行業。愛米莉從頭涼到腳,渾身戰慄;不過,她幸虧有交際場上的經驗,把一腔怒火憋在心中,不讓人看出來,只回答她嫂嫂一句:“我早就知道!”這一聲極有韻味,稱得上絕唱,就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名伶也會妒羨。愛米莉說著,便走向櫃枱。龍格維爾抬起頭來,內心一陣慌亂,但還是鎮定地將布樣放進衣袋,向德-封丹納小姐施禮致敬,同時迎上前去,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可以洞徹肺腑。

“小姐,’龍格維爾回過身,對惶恐不安地跟在後邊的女工說,“我派人去結賬,這是本店的規矩。不過,先拿着這個,”他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交給青年女工,並湊到她耳邊說,“拿着,這件事咱們之間定下了……”說完,他又轉過身來,對愛米莉說:“小姐,萬望包涵,經營這種生意,身不由己,您不會見怪吧。”

“噯!先生,我看,這與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納小姐答道,眼睛盯着龍格維爾,擺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譏誚的神態,彷彿頭一次見到他。

“您這話當真嗎?”馬克西米連哽噎地問。

愛米莉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無禮態度,掉頭走開。這短短的一問一答,說時聲音壓得很低,沒有傳到愛米莉的兩位嫂嫂耳中。三位貴婦買了披肩,重新登上馬車。愛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這家可惱的店鋪最後瞥了一眼,看見馬克西米連站在裏邊,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於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之上的神態。二人的視線相遇,彼此投去冷酷無情的眼色,都想狠狠地刺傷對方,刺傷自己所鍾愛的心。此刻,兩個人已相隔千萬里,就像一個在中國,一個在格陵蘭。虛榮心不正像一股熱風,能把一切吹焦嗎?德-封丹納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經歷着最激烈的鬥爭,她在採摘苦果。偏見與狹隘的意識,在一個人心中撒下這麼多痛苦的種子,是前所未見的。她的臉龐本來鮮艷滑潤,此刻突然現出一道道黃紋,一點點紅斑,雪白的雙頰紅一陣,青一陣。怕嫂嫂看出自己內心的慌亂,便顧而言他,不是品評這個行人的樣子難看,就是奚落那個行人的裝束可笑,而且邊說邊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強。見嫂嫂沒有趁機報復,言語相譏,而是出於憐憫,默默無言,愛米莉反倒覺得更傷她的心,於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談話,以不近情理的言語發泄怒火,用極為刻薄惡毒的話挖苦商人。回到府上,她便發起高燒,開頭病勢很重,幸虧家裏人盡心護理,鬧騰一個月才漸漸病癒,一家人總算放了心。大家都以為,愛米莉經受這次深刻的教訓,性格一定會有所收斂;其實不然,她又不知不覺地故態復萌,重新投進社交活動。她聲稱失誤並不可恥,說她假如有她父親在議會那樣大的影響,准提議制訂一項法令,責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綢布商人,都得像貝里地區的綿羊一樣,在腦門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還讚揚路易十五的朝代,廷臣的服飾十分得體,主張現在只有貴族才有權穿這種古裝。聽她的話音,商人與貴族院議員的服飾,倘若沒有明顯的區別,就可能給王國釀成災禍。一有機會,她就發泄一通,諸如此類的冷嘲熱諷,也不能盡數,但其用心不難猜測。凡是愛她的人,都從她的訕笑中體味出一種憂凄的情調。顯然,這顆無法解釋的心靈,始終受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的統治。有時,她忽然柔順起來,像她在那段短暫的戀愛時期一樣燃而,有時又異常暴躁,叫人無法容忍。她喜怒無常,是因為內心痛苦,這是公開的秘密,家裏人都肯原諒她。德-甘爾迦羅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錢,供她揮霍,講話還對她起點作用:這種安慰辦法,可以說對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納小姐病癒后,第一次參加的舞會,是那不勒斯大使舉辦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對舞中,發現龍格維爾離她幾步遠,正向她的舞伴輕輕點頭。

“那個青年是您的朋友嗎?”她以不屑的神情問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愛米莉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讚歎道,“他是世間心靈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嗎?”愛米莉猛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傳頌,應當說刻在每個人心中,我居然沒有記住,必須承認這是種罪過。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諒的理由:我剛從德國回來。我國駐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愛的夫人來參加舞會。大使夫人就坐在那邊角落裏,您能瞧得見。”

“真是一副悲劇人物的面孔。”愛米莉端詳完大使夫人,說道。

“這還是她跳舞時的面孔呢,”年輕人笑着說,“等會兒我就得陪她跳舞,因此想先得到點補償。”

德-封丹納小姐對這一恭維頷首遜謝。

“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我兄弟,”健談的大使館秘書繼續說,“從維也納回來的時候,聽說可憐的小夥子病了,卧床不起。來參加舞會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時連骨肉之情都顧不上。我的‘女主人’不準,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憐的馬克西米連。”

“令弟沒有像您這樣,從事外交工作嗎?”愛米莉問。

“唉!沒有,”大使館秘書嘆口氣說,“小夥子真可憐,為我做出了犧牲!他同我妹妹克拉拉放棄了父親的財產,好讓父親把全部財產傳給我。同所有擁護內閣的眾議員一樣,我父親渴望進入貴族院。朝廷已經保證任命他。”他又壓低聲音說:“我兄弟積了點資本,投進一家銀行。據我了解,他最近在巴西搞一筆投機生意,事成可望成為百萬富翁。我利用外交門路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瞧我多高興!我甚至很焦急,就等着駐巴西使團的快信;快信一到,他就會舒展眉頭了。您覺得他怎麼樣?”

“不過,從相貌上看,令弟並不像擺弄金錢的人。”

年輕的外交官瞟了舞伴一眼,審度她看似寧靜的面容。

“怎麼!”青年人笑着說,‘小姐們也能透過默默無言的額頭,猜出別人的情思?”

“令弟有了意中人嗎?”愛米莉問道,臉上露出一絲好奇的神情。

“對,是我妹妹克拉拉寫信告訴我的,說是今年夏天,他愛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不過,這場愛情後來怎麼樣,我沒有得到消息。順便說一句,他待這個妹妹,像母親一樣體貼。說來您能相信嗎?這一夏天,可憐的小夥子每天凌晨五點鐘起床,急忙處理完生意,好趕着下午四點到鄉下去會情人。我發運給他的一匹良種馬,就這樣跑垮了。請原諒,小姐,我的話太多了,因為我剛從德國回來。這一年來,我沒有聽人講過地道的法語,沒見到法國人面孔,卻看膩了德國人的臉,因此愛國的狂熱一上來,我真想對着巴黎大燭台的幻影講話。不過,小姐,若說我講起話來只圖痛快,跟一個外交官的身份不相稱,這也是您的過錯。不正是您提起我弟弟嗎?一講起他,我的話就滔滔不絕。我要告訴整個大地,他是多麼善良,多麼慷慨呀!事關德-龍格維爾莊園的十萬里佛爾的歲人,可不簡單啊!”

也要看到,德-封丹納小姐多虧了機警,才得到這些情況;她一聽說對方是她所鄙棄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盤問這位深信不疑的舞伴。

“令弟賣細紗棉布,您看到不覺得難堪嗎?”愛米莉跳完四對舞的第三位時,問道。

“您是怎麼知道的?”外交官反問道,“謝天謝地!我話雖多,可也懂得講話藝術,只講我要說的。我所認識的見習外交官,個個如此。”

“是您親口講的,保證沒錯。”

德-龍格維爾好生奇怪,敏銳的目光凝視着德-封丹納小姐,心頭起了疑雲,回頭探測他弟弟的眼神,又探測他舞伴的眼神,終於恍然大悟,連連搓着雙手,眼睛望着天棚,嘿嘿笑起來,說道:

“我真是個大傻瓜!您是這舞會上最美的女子,我兄弟不顧發燒來跳舞,還拿眼偷看您,而您又故意不看他。請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說著,把愛米莉送到她勇公面前,“我不會妒忌的;不過,將來我一叫您弟妹,總難免有點顫抖……”

然而,這對情人各不相讓。將近凌晨兩點鐘,在寬大的長廊里擺上夜宵,餐桌像飯館那樣的排法,好讓有幫伙的人坐在一起。有情人總能碰到巧機會,德-封丹納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緊挨着馬克西米連的,那張桌子坐滿了貴賓。愛米莉傾聽鄰桌人的談話:一群青年男女,都像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一樣,風度翩翩,相貌秀異,聚在一處,話自然很多。同年輕的銀行家龍格維爾談話的,是一位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晶瑩,玉膚像軟緞一般光滑。今天晚上,德-封丹納小姐對戀人的情意,比以往增加了二十倍,因此,看到龍格維爾故意對公爵夫人表示親近,就格外傷心。

“是的,先生,在我們國家,真正的愛情,是會犧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嬌聲媚氣地說。

“你們比法國女子更鐘情,”馬克西米連說著,火辣辣的目光投向愛米莉,“她們充滿了虛榮心。”

“先生,”愛米莉突然接過話頭,“誹謗自己的祖國,難道不是一種醜行嗎?忠於祖國,是各國人民的美德。”

“小姐,您認為一位巴黎女子,能隨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嗎?”

“哦!咱們把話講清楚點兒,夫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裏去住帳篷,但是絕不會坐到店鋪的櫃枱里。”

愛米莉說罷,還輕蔑地擺了擺手。在所受的可悲教育的影響下,她再次扼殺了萌生的幸福,貽誤了終身。馬克西米連表面的冷淡態度,以及他身邊那個女人的微笑,愛米莉就看不過去,挖苦的話便脫口而出;她總好惡言惡語,圖一時之快。

“小姐,”龍格維爾趁女士們吃完夜宵,紛紛起身時聲音嘈雜的當兒,低聲對愛米莉說,“我祝願您幸福,誰的祝願也不會有我的熱誠。在我告辭之前,請允許我向您做出這種保證。再過幾天,我就要動身去意大利。”

“定然是和一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對,小姐,也許是帶着致命傷吧。”

“恐怕是臆想的吧?”愛米莉說著,神色不安地膜了他一眼。

“不是臆想的,”他說,“有的創傷是永遠不會癒合的。”

“您不會走的!”武斷的姑娘微笑着說。

“我一定走。”馬克西米連嚴肅地說。

“我可事先告訴您,等您回來,就會發現我已經結了婚。”愛米莉賣悄地說。

“我希望如此。”

“無禮,”她高聲說,“報復得可夠狠的!”

半月之後,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同他妹妹克拉拉,動身去溫暖而富於詩意的意大利了,丟下悔恨交加的德-封丹納小姐。年輕的大使館秘書也參加了這場爭端,幫着他兄弟,公佈了這對情人破裂的緣由,向國空一切的愛米莉施行公開報復。愛米莉對馬克西米連的那些嘲諷,他都加倍奉還,把愛米莉描繪成敵視商店櫃枱的美人,發起十字軍進攻銀行家的女騎士,碰到一個經營布匹的半第三等級的人愛情便消失的少女,說得有些達官顯要常常啞然失笑。奧古斯特-龍格維爾肆意醜化愛米莉,德-封丹納伯爵見這個年輕人很危險,便不得不運用自己的權勢,把他打發到俄國去,免得女兒遭人恥笑。時過不久,鑒於貴族院聽信一位傑出作家的聲音,輿論搖擺不定,內閣不得不決定增加貴族院議席,以支持貴族輿論,因此,晉封基羅丹-龍格維爾為子爵,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德-封丹納先生也進入貴族院,這既是對他國難當頭時耿耿忠心的報償,也是因為他這姓氏本該在世襲的貴族院佔一席位。

這段時期,愛米莉已長大成人,嚴肅地思考了人生,舉止言談有了顯著變化,不但不再拿她舅公出氣,而且還堅持給他遞手杖,那種親熱勁兒,都令愛打趣的人發笑;她還讓舅公挎着胳臂,乘坐他的馬車出去,陪伴他各處散步,甚至還讓舅公相信她喜歡煙斗的味道,並且在煙霧瀰漫的室內,給他念他喜歡的《每日報》;狡猾的老海軍常常故意朝她噴煙。愛米莉還研究紙牌,好同舅公鬥牌。這位桀驁不馴的年輕姑娘變得十分耐心,傾聽舅公翻來覆去講述“美麗的母雞號”的戰鬥,“巴黎城號”的演習,德-絮夫朗①先生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爾之戰②。儘管老海軍經常誇口,說他十分熟稔經緯度,絕不會讓一隻小小的戰艦給俘獲,可是有一天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龍全得到消息:德-封丹納小姐與德-甘爾迦羅埃結婚③了。年輕的伯爵夫人接連舉行盛大宴會,以求麻醉自己;然而,在這喜慶的漩渦深處,她只能找到空虛:紙醉金迷的生活,難以掩飾她心靈的痛苦與悵惘。她儘管強顏歡笑,可她那玉貌花容卻常常透出隱隱的憂傷。對她年邁的丈夫,愛米莉的確百般體貼,因此,老海軍晚上在歡快的樂聲中回房時,經常這樣說:

①絮夫朗(1726-1788),法國軍官,在印度打敗了英軍。

②阿布基爾,埃及地名。1798年,英軍在此打敗了法軍。次年,拿破崙又在此打敗英軍。

③按照拿破崙法典,這樣的親屬關係可以結婚。

“我簡直認不得自己了。在婚姻的苦役船上,我熬過了二十來年,沒料到七十三歲的高齡,還要登上‘美麗的愛米莉號’當舵手!”

伯爵夫人的品行極為莊重,連最會挑毛病的人也無可指責。有些人則認為,海軍少將把住了財權,以便牢牢地控制他妻子;無論對舅公還是對外孫女兒來說,這種猜測都是一種侮辱。這對夫妻的態度非常審慎,連那些想窺視他們家庭秘密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對待妻子,究竟像丈夫還是像父親。有人聽他講過,他收留這個外孫女兒,就像搭救一個海上遇難的人。從前,他從驚濤駭浪中救上一個敵人時,從來沒有濫用過思人的權利。當時,巴黎享有盛名的貴婦有:德-莫弗里涅公爵夫人、德-旭禮歐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埃格爾蒙侯爵夫人、德-法洛伯爵夫人、德-蒙科爾奈伯爵夫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岡夫人,以及德-圖什小姐,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夫人顯然要同她們並駕齊驅,渴望成為巴黎交際場上的王后,卻始終拒絕德-包當丟埃子爵的愛戀與追求。

愛米莉婚後兩年,日耳曼區的沙龍里都稱讚她的性格有舊朝遺風。有一天,她到一個府上的沙龍,在角落裏正同德-佩塞波里主教打牌,忽然聽到通報德-龍格維爾子爵到,趁無人注意她激動的神情,回頭看去,見她舊日的戀人進來,渾身煥發著青春的光彩。馬克西米連的父親過世,哥哥也因不耐彼得堡的惡劣氣候而喪生,貴族院議員的世襲稱號就落到他的頭上;他家資百萬,才華出眾,就在前一天的議會上,這個年輕人還以他雄辯的口才開導了人們。此刻,他出現在黯然神傷的伯爵夫人面前,依舊是自由之身,具備從前她理想的情人的一切優點。人人都誇他可愛,並斷定他品德優良;凡是要給女兒覓夫的母親,無不極力想同他攀親。然而,愛米莉比誰都清楚,德-龍格維爾子爵性格堅毅,明智的女子能看出這是幸福的寄託。愛米莉朝海軍少將瞥了一眼,看來照他習慣的說法,他還能在船舷上堅持很久,便不由得詛咒起自己青少年的謬誤來。

這時,德-佩塞波里主教和藹地說:

“美麗的夫人,您把‘紅心王’打出去了,我贏了。不過,您不必吝惜輸掉的錢,我都給我的修道院留着。”

1829年12月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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