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文化大亂命的鬧劇
西太后利用義和團掀起文化大亂命的鬧劇,這場鬧劇,惹來了文化的挑戰與浩劫,洋人的船堅炮利文化,形成了新的挑戰,更證實了中國文化與國力的脆弱;另一方面,中國本土的鄉土的低層文化的猖獗與盲動,造成了新的浩劫,也更證實了中國文化與國力的脆弱。按照中國的經典文化,兩國交兵,是“不戮行人”、“不斬來使”的,但是,當本土的鄉土的低層文化竄升到無法控制的時候,自外國的公使以下,就都卧屍街頭了。
西太后本人的文化水平是低層的,她的權勢竄升到高層,文化水平卻沒竄升上去,結果由她點頭肯定義和團、由她帶頭縱容義和團,就上下銜接,串連成騰笑古今中外的文化大亂命。在這種動亂里,不但中國的農民被殺了、外國的使節被殺了、中國在朝頭腦清楚的大臣被殺了、民間在野的許許多多的志士仁人也都被殺了。中國各地人頭落地,不止北京城;北京城各地人頭落地,不止通衢大道。在閭巷小街里,也不斷傳出不同的慘劇。西磚衚衕的法源寺那邊,就傳出這麼一個。
一天傍晚,幾十個義和團分子追殺一個黑袍大漢,大漢已經負了傷,他閃進法源寺,廟門也就關起。義和團們趕到,他們不尊重什麼廟堂,費了一陣工夫,強行打開了廟門,推開和尚們衝進去,只見那黑袍大漢正伏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他們衝上去,亂刀齊下,砍死黑袍大漢,然後呼嘯而去。黑衣大漢是誰,義和團為什麼追殺他,真相不明。
但是,後續的說法也冒出來了。據事後法源寺附近的人透露,那個黑衣大漢,聽說不是別人,就是大刀王五,但義和團為什麼追殺他,真相仍不明。
直到十三年後,一個來自南方的行腳僧——“八指頭陀”住在法源寺,在問及當年當家和尚佘法師的下落時候,由於八指頭陀出家時,曾經“燃二指供佛”,自燒指頭的犧牲精神南北馳名,大家佩服他、相信他,才在當年法源寺目擊和尚的口裏,得到真相。原來自從譚嗣同的靈柩移到法源寺后,佘法師就把普凈“趕走”了,他不要普凈再和他一樣的當和尚。普凈走後,佘法師自己也行蹤神秘起來了,聽說他參加了援救光緒皇帝的行動,這一行動,是譚嗣同死前囑託大刀王五代為執行的。由於清廷政府保護的嚴密,行動失敗了。但佘法師跟鏢局裏的人物,仍舊保持聯繫。兩年後,義和團在北京大串連,鬧得天翻地覆,聽說大刀王五想渾水摸魚,摸出光緒皇帝,重新完成對死友譚嗣同的囑託。可是,不知怎麼惹來義和團對他的追殺,王五逃到廟裏,佘法師一邊叫和尚們聚在大門前與義和團盡量拖時間,一邊單獨跟王五在一塊兒。後來大門前和尚攔不住,義和團一擁而入在大雄寶殿前,砍死了黑袍大漢。義和團走後,大家才發現,穿黑袍被砍死的,竟是佘法師!而王五呢,早被換成了和尚衣服,奄奄一息。大家極力搶救,可是,沒用了,三個小時后,王五也死了。王五死前只斷續留了一句話:“我錯怪了佘法師三十多年。如果可能,願和他埋在一起。”佘法師和王五神秘的關係,大家都不清楚,只聽說王五一直看不起佘法師,說他是懦種。但是,看到佘法師穿着黑袍裝成受傷的王五,以自己一死來救王五那一幕,大家才恍然大悟。他們死後,廟裏不敢聲張,偷偷買了兩口棺材,埋在廣渠門裏廣東義園的袁崇煥墳後面。當時為了搞清楚,大家搜查了黑袍的口袋,發現有一張紙,紙上寫着一首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崑崙。
下面註明詩是譚嗣同先生《獄中題壁》之作。大家研究了一陣子,無法徹底理解,就作罷了。八指頭陀也是詩人,他夜裏點着蠟燭,在古廟中研究這首詩,恍然若有所悟。他對前三句都能理解:“望門投止思張儉”是寫後漢張儉被政府緝捕時,他亡命遁走,因為他有名望,大家都佩服他、都掩護他,害得許多人家都因掩護他而受連累。譚嗣同用這個典,表示不願連累人,所以不願逃走。第二句“忍死須臾待杜根”是寫後漢杜根在皇帝年長后,上書勸太后歸政,太後下令把他裝在袋子裏摔死。幸虧執行的人暗動手腳,使他雖受傷但得以裝死逃生,譚嗣同用這個典,表示未能就太后歸政皇帝上,有所成就,但忍死一時,目的也別有所待。第三句“我自橫刀向天笑”是寫他已視死如歸,從容殉道。八指頭陀驚嘆着,他心裏想:“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慷慨與從容是兩種不同的高層次處事態度、赴難態度、犧牲態度。慷慨的表現,有一股很強烈的激情,或兩目圓睜、或破口大罵、或意氣縱橫、或義形於色。以慷慨態度準備處世、赴難、犧牲的人,他們在內心裏,有十足的正義的理由,但在外表上,卻是感情的,並且是激情、強烈的激情形式的,用人比喻,這叫“方孝孺式”。明朝的方孝孺反對明成祖篡位,明成祖說這是我們家的事,先生你不要管,你只替我們寫詔書就好了。可是方孝孺連哭帶罵,說要殺便殺,詔書我是不寫的。明成祖說你不怕死,但殺起來不止殺你一個,要誅九族的。方孝孺說就是殺我十族,我也不怕。明成祖說,好,就殺你十族。照中國傳統算法,九族是在直系方面,上下各殺四代,就是從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親,直殺到自己的兒子、孫子、曾孫、玄孫;另在旁系方面,還要橫殺到三從兄弟(母族和妻族)。但並沒有所謂第十族。方孝孺說他殺十族也不在乎,明成祖就要發明個十族出來,於是把朋友和學生,也都算進去。為了增加某種效果,明成祖抓來一個就給方孝孺看一個,方孝孺毫不一顧。最後統計,一共殺了八百七十三個。方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中國人說“慷慨成仁易”,因為慷慨成仁時候,都在事件的高潮點上,在高潮點上的人,是情緒最衝動的、最激情的,這時候的當事人,常常心一橫,可以做出許許多多大勇和大犧牲的偉大行動,而不會冷靜顧慮到別的利害與困難,也不會有恐懼、傷心、痛苦、孤寂等等使人沮喪、軟弱的情緒。事實上,在高潮點上不久,當事人也就“成仁”了,死得沒有破綻、沒有拖拖拉拉,很乾脆。所以說,慷慨成仁是比較容易的。正因為慷慨成仁比較容易,所以,有人相信:不給當事人慷慨成仁的機會,也許結果可能不同。於是千方百計在獄中軟化他,使他屈服。但是有人卻仍不屈服。像文天祥,就是最偉大的範例。不過,比對起“方孝孺式”來,這種“文天樣式”卻是更高境界的。多年的牢獄生活,那種牢,不是靠很強烈的激情才能坐的,而是靠一種平靜的從容態度,而文天祥卻正好表現了這一態度。最後他終於換得了你敵人來殺我。在柴市口,他神色自若,走到法場,從容而死……譚嗣同這首詩的第三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寫得太好了、太好了,尤其好在這一“笑”字上。這一“笑”字,寫盡了他的從容態度,但笑是一種激情,也有點慷慨的成分。所以,譚嗣同之死,既有“慷慨成仁”之易、又有“從容就義”之難,難易雙修,真是詩如其人、人如其詩,視死如歸,從容殉道。但是第四句“去留肝膽兩崑崙”指什麼呢?這就費解了。
“他們都死了,”八指頭陀在殘燭下漫想着,“誰來檢定他們的往事呢?現在,清廷王朝沒落了、中華民國建立了,時間愈久、時代愈變,往事就愈淹沒了,但是,兩崑崙的謎團,到底指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