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快天亮時,朱桂英的母親躺在那破竹榻上漸漸安靜了。一夜的哭罵,發瘋似的在草棚區域尋女兒,幾次要闖進廠里跟“屠夜壺”拚老命,——到這時候,這老太婆疲倦得再也不能動了。可是她並沒睡着,她睜大了血紅的老眼,虛空地看着;
現在是狂怒落火,冷冰冰的恐怖爬上了她的心了。
板桌上的洋油燈燃幹了最後一滴油,黑下去,黑下去,滅了。竹門外慢慢透出魚肚白。老太婆覺得有一隻鬼手壓到她胸前,撕碎了她的心;她又聽得竹門響,她又看見女兒的頭血淋淋地滾到竹榻邊!她直跳了起來。但並不是女兒的頭,是兩個人站在她面前。昏暗中她認出是兒子小三子和貼鄰金和尚;她好像心裏一寬,立刻叫道:
“問到了么?關在哪裏!剛才滾進來的,不是阿英的頭么?”
“什麼頭!不是!——有人說解到公安局了,有人說還關在廠里,三人六樣話!他媽的!”
金和尚咬着牙齒回答。拍達!小三子踢開一隻破凳,恨恨地哼一聲。老太婆怔了一會兒,又捶胸跺腳哭罵。
草棚區域人聲動了。裕華廠里的汽笛威武地嘟嘟地叫。匆忙雜亂的腳步聲也在外邊跑過,中間夾着大聲的吆喝,笑罵,以及白相人的不幹凈的胡調。
忽然有一個瘦長身材很風騷的女人跑了進來。小三子認得她是姚金鳳,忽地睜圓了眼睛,就想罵她。這時跟着又進來一個人,卻是陸小寶,一把拉開小三子到竹門邊,輕聲說道:
“我替你打聽明白了。桂英阿姐還在廠里。你去求求屠先生,就能夠放。”
小三子還沒回答,卻又聽得那邊姚金鳳笑着大聲說:
“怨來怨去只好怨她自己不好!屠先生本來看得起她,她自己不受抬舉呀!不要怕!我去討情。屠先生是軟心腸的好人!不過也要桂英自己回心轉意——”
姚金鳳的話沒有完,小三子已經跳過來揪住了她,瞪出眼睛罵道:
“打你這騷貨!誰要你來鬼討好!”
兩個人就扭做了一團。金和尚把小三子拉開,陸小寶也拖了姚金鳳走。老太婆追在後面毒罵:
“你們都是串通了害她!你們想巴結屠夜壺,自管去做他的小老婆!你們這兩個臭貨!垃圾馬車!”
老太婆一面罵,一邊碰上了那竹門,回來堵起了嘴巴,也不再哭。她忽然沒有了悲痛,滿腔是刀子也砍得下的怨恨;她恨死了屠夜壺和姚金鳳他們,也恨死了所有去上工的女工。並且這單純的仇恨又引她到了模糊的驕傲:她的女兒不是走狗!
小三子和金和尚也像分有了這同樣的心情,他們商量另外一件事了。是金和尚先開口:
“不早了!昨天大家說好全伙兒到那狗養的姓周家裏鬧一頓,你去不去?”
“去!幹麼不去!他媽的‘紅頭火柴’要停工,叫他‘紅頭’變做黑頭!打爛他的狗窩!”
“就怕他躲開了,狗窩前派了巡捕!”
“嘿!那不是大家也說好了的么?他躲開,我們守在他的狗窩裏不走!”
小三子怒聲喊着,就在那破板桌上捶了一拳頭。在旁邊聽着的老太婆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忽然跳着腳大聲嚷道:
“我也去!你們一個一個都叫巡捕抓去,我老太婆也不要活了!跟你們一塊兒去!”
一邊嚷,一邊她就扭住了她的兒子。是扭住!老太婆自己也不很明白她這“扭住”是為的要跟着一塊兒去呢,還是不放兒子走。可是她就把兒子扭住了大嚷大哭,唬得金和尚沒有辦法。小三子漲紅了臉,亂跳亂叫道:
“媽!你發昏了!不要你老太婆去!那有什麼好玩的!”
小三子使勁把老太婆推開,就拉着金和尚走了。
金和尚他們一夥五六十個火柴廠工人到了老闆周仲偉住宅附近的時候,已經日高三丈。周仲偉這住宅縮在一條狹衖里,衖口卻有管門巡捕。五六十個工人只好推舉八個代表進衖去辦交涉。大部分的工人就在衖口等候,坐在水門汀上,撩起衣角擦汗水,又把衣角當扇子。
小三子也是代表。他們八個人到了衖里,果然老闆家的大門緊緊關着。八個代表在門外吵了半天,那宅子裏毫無迴響,就像是座空房。小三子氣急了,伸起拳頭再把那烏油大門捶得震天響,一面炸破了肺管似的叫道:
“躲在裏頭就算完事了么?老子們動手放你媽的一把火,看你不出來!”
“對啊!老子們要放火了!放火了!”
那七個代表也一齊吶喊。並且有人當真掏出火柴來了。忽然這宅子的廂房樓月台上來了一陣狂笑。八個代表認識這笑聲,趕快望上瞧,可不是周仲偉站在那邊么!他披了一件印度綢短衫,赤着腳,望着下邊的八個代表笑。這是挑戰罷?八個代表跳來跳去叫罵。然而周仲偉只是笑。驀地他晃着腦袋,躡起了腳後跟,把他那矮胖的身體伏在月台的欄杆上,向著下邊大聲說道:
“你們要放火么?好呀!我要謝謝你們作成我到手三萬兩銀子的火險賠款了!房子不是我自己的,你們儘管放火罷!可是有一層,老闆娘躺在床上生病,你們先得來幫忙抬走老闆娘!”
周仲偉說著又哈哈大笑,臉都笑紅了。八個代表拿他來沒有辦法,只是放開了嗓子惡罵。周仲偉也不生氣;下邊愈罵得毒,他就愈笑得狂;驀地他又正正經經對下邊的代表們叫道:
“喂,喂,老朋友!我教你們一個法子罷!你們去燒我的廠!那是保了八萬銀子的火險,再過半個月,就滿期了!你們要燒,得趕快去燒!保險行是外國人開的;外國人的錢,我們樂得用呀!要是你們作成了我這八萬兩的外快,我當真要謝謝你們,鴻運樓一頓酒飯;我不撒謊!”
八個代表簡直氣破了肚皮。他們的嗓子也叫罵啞了,他們對於這涎皮涎臉的周仲偉簡直沒有辦法。而且他們只有八個人,就是想得了辦法也干不起來。他們商量了一下,就跑回去找衖口的同伴們去了。
周仲偉站在月台上哈哈笑着遙送他們八個,直到望不見了,他方才回進屋子去,仍舊哈哈地笑。他這“公館”不過三樓三底的房子;自從他的火柴廠虧本以來,他將半邊的廂房挪空了,預備分租出去,他又辭歇了一個飯司務,兩個奶媽。“不景氣”實在早已瀰漫了他的公館,又況他的夫人肺病到了第三期,今年甚至於在這夏季也不能起床;可是周仲偉仍舊能夠時常笑。窮光蛋出身的他,由買辦起家,素來就是一個空架子,他的特別本領就是“抖”起來容易,“躺”下去也快;隨便是怎樣窘迫,他會笑。
當下周仲偉像“空城計”里的諸葛亮似的笑退了那八個代表,就跑到樓下廂房裏,再玩弄他的一套“小擺設”。接長的兩張八仙桌上整整齊齊擺好了全套的老派做壽的排場。明年八月里,他打算替自己做四十歲的大壽。他喜歡照前清老式的排場,大大地熱鬧一番;今兒早上沒有事,他就搬出他那寶貝的“小擺設”來預先演習。正當他自己看着得意的時候,八個工人代表在外邊嚷得太厲害,他不得不跑上月台去演了那一幕喜劇。現在他再看那“小擺設”,忽然想起夫人的“大事”也許要趕在他自己做壽之前就會發生,於是他就取消了做壽的排場,改換成老派的“開喪”來玩一下。他豎起了三寸高的孝幃,又把那些火柴盒子大小的烏木雙靠椅子都換上了白緞子的小椅披;他一項一項佈置,實在比他經營那火柴廠要熱心得多,而且更加有計畫!
剛剛他把一對橘子大小的氣死風甏燈擺好,想要豎立東轅門西轅門的時候,驀地跑進兩個客來,他這大工程就此不能繼續。
兩個客人是朱吟秋和陳君宜,看了看那兩張八仙桌上的小玩意,忍不住都笑起來了。周仲偉很滿意似的搓搓手,也哈哈大笑。朱吟秋拍着周仲偉的肩頭說道:
“仲翁,佩服你,真有涵養!不是貴廠的工人在外邊請願么?衖口擠滿了人,跟巡捕吵架呢!”
“呀!真有那樣的事么?我一點也不知道。對不起,少陪了,我要出去看一看。”
周仲偉故意吃驚似的說,居然也不笑,把短衫的鈕子扣好,就故意想跑出去。陳君宜一把拉住了他。
“不要出去!隨他們去鬧罷!仲翁,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時不能露臉!”
“陳君翁這話很對!前天吳蓀甫幾乎連人連汽車都打得稀爛!工人的囂張,簡直不成話!——可是,仲翁,你這門生意也要弄到虧本停工,真是想不到的!你不比我們,你這生意是家家戶戶開門七件事少不來的,可不是?馬路上的小癟三,飯可以不吃,香煙屁股一定要抽,那就得招呼你一盒洋火的生意!”
朱吟秋也接著說,從桌子上拿起那橘子大小的氣死風甏燈來看了一眼,微微笑着。
周仲偉卻不回答,驀地又哈哈笑起來,像癩蝦蟆似的一跳,就跳到廂房後半間的一張書桌邊,在一堆舊信里亂爬亂抓:末了,用他的肥指頭夾出一件油印品來遞給了朱吟秋他們兩位,說道:
“請你們兩位看看這是個什麼,就明白我這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
這是中華全國火柴業聯合會通告各會員的公函,並附抄廣東火柴行商業公會呈工商部的呈文。那公函是這樣的:
逕啟者:本會迭據廣東土造火柴行商業公
會函稱,據該省及香港報紙宣傳,瑞典商瑞中火柴公司借款與我國,以瑞典火柴在華專利若干年為借
款條件等語,火柴商恐懼萬分,請為調查答覆,以釋群疑等情,並附呈工商部稿一通前來;復據東三
省火柴同業聯合會函稱,據日本火柴商口稱,聞該國駐滬領事聲稱,吾國政府財政部有與瑞典火柴公
司借款,默許種種權利之說,究否屬實,請為探明示知等情;據此:查瑞典商與政府接洽借款之傳聞,本年六月間,本會即已注意;嗣經一再調查,知此
項傳聞,並未成為事實,但傳說紛紛,如不有政府方面之確切表示,恐各會員難免疑慮,故由本會據
情呈詢工商部,請求明白答覆,一俟奉到批示,自當再行通知。茲將本會呈稿及廣東土造火柴行商業
公會呈稿分別抄錄附上,並希查照為荷!
周仲偉躡起了腳尖,站在朱吟秋背後,一同念完那通告;又喘着氣,大聲朗誦那廣東火柴行商業公會呈文中的警句:“惟吾國兵燹連年,商業凋零,已達極點;而政府以值此庫款奇絀之秋,火柴入口原料,稅外加稅,厘里添厘,公債庫券,負擔重重,陷於萬劫不復。乃該瑞典火柴托辣斯以壓倒吾國土造火柴之時機已至,遂利用舶來火柴進口稅輕,源源貶價運來,使我國成本較重之土造火柴無法銷售,因此貨積如山,不得不折本賤售,忍痛支持,以求周轉。惟吾國土造火柴商人,資本微薄,難敵財雄勢大橫霸全球之瑞典火柴托辣斯,因而我國火柴業相繼倒閉者,幾達十分之五有奇!”——周仲偉搖着頭,驀地又哈哈大笑說道:
“可不是!朱吟翁,陳君翁,我這門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
要是不好,瑞典火柴托辣斯肯來轉念頭么?”
陳君宜和朱吟秋對看着皺了眉頭。他們兩個局外人倒覺得周仲偉那哈哈的笑聲就有幾分像是哭,然而在周仲偉卻是貨真價實的笑。他是常常能夠高聲大笑的。不然,他決不能那麼肥。
這時候,周仲偉的包車夫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工人們又舉了十個代表要進衖堂來了。朱吟秋拉了一下陳君宜的衣角,站起來就想走。周仲偉卻攔住了不放,大聲叫道:
“再坐一會兒。我有幾句正經話,要跟你們兩位商量呢!
十個代表怕什麼!”
“不是那麼說的!仲翁,你總得和工人代表開談判,我和陳君翁閑身子夾在熱鬧里,沒有意思。你有什麼正經話,我們下午再談,還不是一樣的?”
“呀!不行!朱老哥,對不起;既然來了,再坐一會兒,奉屈你們兩位充一下臨時保鏢罷!放心!我廠里的工人很文明,我待他們也很文明!萬一驚動了你們兩位,我賠不是。”
周仲偉臉也漲紅了,一邊說,一邊就拱手作揖,又拓開了兩臂,把朱吟秋他們兩個攔到椅子裏,硬要他們坐下去。兩位猜不透這“紅頭火柴”玩的什麼把戲,忍不住都笑了;恰就在這笑聲里,猛聽得外邊那一對烏油大門上蓬蓬地打得震天響,於是兩位的笑臉立刻又變成了哭形。工人代表在門外面大聲嚷罵了。“狗老闆賊老闆!”一句句都很刺耳。陳君宜和朱吟秋也覺得難受,臉上直紅到耳根,可是周仲偉依然笑嘻嘻地,拍一下胸脯,看着陳君宜他們的面孔說道:
“我說他們文明,可不是?文明透頂!罵幾句不傷脾胃。陳君翁,我們從前做買辦的時候,碰得不巧,大班發洋脾氣,有時罵的還要惡毒些;然而工人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他們罵我們,只算罵自己。”
“仲翁!你的涵養工夫真不錯!光景打你一記耳光,你也不生氣!”
陳君宜挖苦着,卻笑不出來。朱吟秋在旁邊皺了眉頭。周仲偉立刻晃一晃腦袋,很正經地回答:
“可不是!從前某某洋行的大班——是花旗人呢,或是茄門人,我就記不清;不管他,總之是外國人;他對我說:你們中國人真是了不起的寶貝,被人家打倒在地下了,你們倒覺得躺在那裏就比站着舒服些;你們不用腿走路了,你們就滿地滾!君翁,你說這話對不對?虧他摸透了中國人的脾氣。
中國人本來是頂會享福的!”
大門外的呼噪這時更加兇猛。突然有兩個人頭爬在這廂房的朝南窗洞的鐵柵欄外邊,朝裏面窺視。朱吟秋猛轉臉看見,把不住心頭一跳。人頭也就下去了,接着是一陣更緊急更震耳的呼噪叫罵。廂房裏幾乎對面講話聽不到聲音。朱吟秋鬆一口氣,對周仲偉說道:
“不過,仲翁,你不要太寫意!你還是打一個電話到捕房裏,叫巡捕來趕他們走!”
“對呀,我也是這個主意。況且尊夫人病重,這樣的驚嚇,也究屬不相宜!”
“不要緊!內人耳朵聾得很。再說一句笑話,內人保的壽險後天滿期,要是當真今天出了事,就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哈,哈!——可是,他們吵了這半天,喉嚨也啞了,我體恤他們,發放他們先回去。這可要借重朱吟翁和陳君翁兩位一句話了!
都是老朋友,幫忙一回!”
“仲翁!到底你玩的什麼把戲呀?工人面前開玩笑,那可是險得很!”
陳君宜慌慌忙忙說,就站了起來。朱吟秋也學着樣。大門外的呼噪驀地低落下去了。
“我擔保,傷不了你們兩位半根毫毛!只要我說什麼,你們兩位就答應什麼,那就感恩不盡!”
周仲偉還是不肯明白講出來,哈哈笑着,就親自去開了那大門,連聲叫道:
“不要鬧!不要鬧!多吃飯,少開口:你們不曉得這句老古話么?現在大家有飯吃了!”
大門外十個工人代表中間卻又多了一個人。是武裝巡捕,正在那裏彈壓。十個代表看見周仲偉出來,就一擁上前包圍住,七嘴八舌亂嚷。周仲偉雖然是經過大陣仗的老門檻,到這時候也心慌了;他急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想不出先說哪一句話好。他也想逃,可是已經沒有路了。
“不要吵呀!聽周老闆怎麼說,你們再開口!一點規矩都不懂么?”
那武裝巡捕也擠進那十個代表的圈子來,大聲吆喝。周仲偉立即膽壯一些,伸手到額角上抹下了一把汗,又咽下一口唾沫,就放大嗓子喊道:
“大家聽呀!本老闆是中國人,你們也是中國人,中國人要幫中國人!你們來幹麼?要我開工!對啦,廠不開工,你們要餓死,本老闆也要餓死!你們不要吵鬧,我也要開工。謝謝老天菩薩,本老闆剛剛請到兩位財神爺,——喏,坐在廂房裏的就是!本老闆借到了錢了,明天就開工!”
周仲偉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卻也因為話說快了,呼吸急促,只笑了不多幾聲,就張大了嘴巴喘氣,瞪出一對眼睛。代表中間有幾個仍舊虎起了臉孔,卻不作聲。有幾個就跑進大門去看看那廂房裏到底有沒有財神爺。周仲偉一眼瞥見,也趕快退進大門去,也顧不得還在喘氣,就衝著那廂房叫道:
“陳行長,朱經理,請移步見見敝廠的工人代表!”
朱吟秋忍住了笑,慢慢地踱到客堂里朝外站着,皺了眉頭。跟着陳君宜也出來了,卻帶着笑容。
那十個代表忽然都沒有聲音。他們自伙里用眼睛打招呼,似乎在商量那兩位是不是真正的財神爺。
“好了,好了;周老闆已經答應開工,你們回去!吵吵鬧鬧是犯章程的!再鬧,就到行里去!”
武裝巡捕在門外厲聲吆喝。但是周仲偉反倒攔住了那巡捕,笑嘻嘻對那十個代表拱拱手道:
“真要謝謝你們!不是你們那一吵,陳行長和朱經理還不肯借錢給我呢!現在好了,明天準定開工。本老闆的話,有一句算一句!”
“不怕你躲到哪裏去!”
十個代表退出去的時候,小三子走在最後,這麼罵著,又對準周公館的大門上吐了一口唾沫。
三位老闆再回到廂房裏,齊聲大笑;周仲偉好像當真已經弄到了一筆款子,晃着他的胖腦袋,踱來踱去,非常得意。
他本來有理想中的兩條門路去借錢,現在得意之下,他的“扮演”興趣忽又發作;他看了朱吟秋一眼,心裏便想道:“這一位算他是東洋大班罷,”他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了。可是他的笑聲還沒住,忽然陳君宜很鄭重地說:
“仲翁,你總得想一個辦法。今天是開了玩笑,哄他們走了;明天他們又來吵鬧,豈不是麻煩!”
“不錯。明天他們再來,一定不肯像剛才那樣文明了,仲翁,你得預先防着!”
朱吟秋接口說,皺一下眉頭。周仲偉卻覺得朱吟秋這麼一皺眉就更像那東洋大班,忍不住帶笑喊道:
“辦法么?哦!——辦法就在你們兩位身上!”
陳君宜和朱吟秋都怔住了。特別是因為周仲偉那神氣不像開玩笑。周仲偉也擺出最莊重的面孔來,接著說:
“我早就盤算過,當老闆已經當厭了,誰要這破廠,我就讓給他;可惜瑞典火柴托辣斯不想在中國辦廠,不然,我倒願意跟他們合作。剛才我對你們兩位說,有幾句正經話要商量;喏,正經話就來了。眼前我想好了兩個門路:一條路是向來認識的一位東洋大班,他肯幫忙;另一條路就是益中公司。我是中國人,看到有什麼便宜的事情總想拉給自家人:況且王和甫,孫吉人,吳蓀甫,他們三位,也是老朋友,人情要賣給熟面孔,我是有這意思,就不知道他們怎樣。哎,朱吟翁,陳君翁,你們兩位跟益中公司合作得很好,你們看來他們買不買我的賬呢?”
“哦——仲翁打算走這一着么?你是想出租呢出盤呀?他們可不做抵押!”
陳君宜慢吞吞地回答,望了朱吟秋一眼。然而周仲偉這番話卻勾起了朱吟秋的牢騷,並且朱吟秋生性多疑,又以為周仲偉是故意奚落他,便皺着眉頭嘆一口氣,不出聲。
“都可以!都可以!反正大家全是熟人,好商量!”
周仲偉連聲叫起來,彷彿陳君宜就是益中公司的代表,而他們這閑談也就是正式辦交涉了。陳君宜笑了一笑,覺得周仲偉太喉急,卻也十分同情他;因此就又很懇切地說道:
“仲翁,你總該知道益中公司大權都在吳蓀甫手裏罷?這位吳老三多麼精明,多麼眼高!你找上門去的生意,他就更加挑剔!要是他看中了你的廠,想要弄你,可就不同了;他使出辣手來逼你,弄到你走頭無路,末了還得去請求他!朱吟翁就受過他的氣——”
“你還是去找東洋大班罷!跟吳老三辦交涉,簡直是老虎嘴裏討肉吃!”
朱吟秋搶前說,恨恨地嘆了一口氣。
周仲偉一肚子的如意算盤統統倒翻了。他漲紅了臉,兩隻眼睛睜得銅鈴那麼大。本來他和那東洋大班接洽在先,為的條件太苛刻,他這才想到了益中公司;現在聽了陳君宜和朱吟秋的論調,他這一急可不小。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能夠哈哈笑了!然而他還沒絕望。只要經濟上他有少許利益,受點氣他倒不介意。他抹去了額角上的一把汗。哭喪着臉,慌慌張張又問道:
“可是,陳君翁!出租是怎麼一個辦法?你們兩位的廠都是出租的么?”
“不錯,我們都是出租。朱吟翁把廠交了出去,自己就簡直不管,按月收五百兩的租金。我呢,照常管理廠務,名目是總經理,他們送我薪俸;外場當我還是老闆,實在我件件事都得問過王和甫,——這也不算什麼,王和甫人倒客氣,夠朋友!我的廠房機器都不算租金,另是一種辦法:廠里出一件貨,照貨碼我可以抽千分之十作為廠房機器生財的折舊。這都是他們的主意,你看,他們多麼精明!”
“你那樣出租的辦法,我就十二分贊成,贊成!”
周仲偉猛的跳起來叫着;他的希望又復活了,他又能夠笑了。但是朱吟秋在旁邊冷冷地給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冷水;他說:
“恐怕你馬上又要不贊成,仲翁!你猜猜陳君翁是多少薪俸?二百五十塊!管理一座毛三百工人的綢廠總經理的薪俸只有二百五!吳老闆他們真好意思開得出口!陳君翁,你也真是‘二百五’,我就不幹!”
“沒有法子呀!廠關了起來,機器不用,會生鏽;那是白糟蹋了好機器!我有我的苦處,只好讓他們沾點便宜去!況且自己在裏邊招呼,到底放心些。呵,仲翁,你說是不是?”
周仲偉點了一下頭,卻不開口;他的胖臉上例外地堆起了嚴肅的神情,他在用心思。陳君宜那綢廠出租的辦法很打動了這位周老闆的心。尤其是照常做總經理,對外儼然還是老闆這一點,使得周仲偉非常羨慕。這也不單是虛榮心的關係,還有很大的經濟意味;年來周仲偉的空架子所以還能夠支撐,一半也就靠着那有名無實的火柴廠老闆的牌頭,要是一旦連這空招牌也喪失,那麼各項債務一齊逼緊來,周仲偉當真不了,不能夠再笑一聲。
當下周仲偉就決定了要找益中公司試試他的運氣,滿擬做一個“第二的陳君宜”!
他猛然跳起來拍着手,對陳君宜喊道:
“你這話對極了,機器擱着就生鏽!不是廣東火柴同業那呈文里說得很痛切:近年來中國人的火柴廠已倒閉了十分之五有奇!我是中國人,應得保護中國的國貨工廠!東洋大班重利收買我,——雖說他是東洋人,中日向來親善,同文同種,不是高鼻子的什麼瑞典火柴大王,然而我怎麼肯?我這份利益寧可奉送給益中公司,中國人理應招呼中國人!得了,我打算馬上去找吳蓀甫談一談!”
“何苦呢,仲翁!我未卜先知,你這一去,事情不成功,反倒受了一肚子的氣!”
朱吟秋冷冷地又在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水。周仲偉愕然一跳,臉就漲紅了。陳君宜趕快接口說:
“可以去試試。益中新近一口氣收進了八個小廠,他們是幹這一行的!不過,仲翁,我勸你不要去找吳老三,還是去找王和甫接洽罷;王和甫好說話些。他又是益中公司的總經理。”
周仲偉鬆一口氣,連連點頭。他自己滿心想做“陳君宜第二”,就覺得陳君宜的話處處中聽有理。像朱吟秋那麼黑嘴老鴉似的開口就是不吉利,周仲偉聽了可真憋氣。他向朱吟秋望了一眼,驀地又忍不住笑起來,卻在心裏對自己說:“當真愈看愈像那東洋大班了!東洋人!壞東西!”
午後一點鐘,周仲偉懷着極大的希望在益中公司二樓經理室會見了王和甫。窗前那架華文打字機前坐着年青的打字員,機聲勻整地響着。王和甫的神色有些兒焦灼,耳聽着周仲偉的陳述,眼光頻頻向那打字員身上溜,似乎嫌他的工作太慢。忽然隔壁機要房裏的電話鈴隱約地響了起來,接着就有一個辦事員走到王和甫跟前立正,行了個注目禮,說道:
“請總經理聽電話!”
“對不起,周仲翁,我去接了電話來再談。”
王和甫不管周仲偉正說到緊要處,就抽身走了,機要房那門就砰的關上。
周仲偉鬆一口氣,抹了抹額角上的汗,拿起茶來喝了一口。他覺得這房裏特別熱,一進來就像悶在蒸籠里似的,他那胖身體上只管發汗,他說話就更加費力。電扇的風也是熱惹惹地叫人心煩。他站起來旋一個圈子,最後站在那打字員的背後隨便地看着。一道通告已經打好了一半,本來周仲偉也無心細看,可是那中間有一句忽然跳到了他眼前;他定眼看了一會兒,心裏的一團希望就一點一點縮小,幾乎消滅。那通告上說的就是八個廠暫開半日工,減少生產。
再回到原座位里,周仲偉額角上的汗更加多了,可是他那顆愛快活的心卻像凍僵了似的生機索然。他機械地揩着汗,眼睛瞪得挺大,釘住了那邊機要房的小門,巴望王和甫趕快出來。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也過去了;王和甫不見面。周仲偉雖然好耐性,卻也感到坐冷板凳的滋味了。那個打字員已經完畢了手頭的工作,伸一個懶腰,探頭在窗口看馬路上的時髦姑娘和大腹賈。
周仲偉簡直耐不住了,並且又熱得慌,就打算去叫王和甫出來;可是匆忙中他走錯了路,他跑向那經理室通到外邊去的彈簧門邊,伸手去門上彈了一下,方才覺得,忍不住獨自哈哈笑了。而那道彈簧門居然被他笑開。撲鼻一股濃香!一男一女兩張笑臉。都是周仲偉認識的:男是雷參謀,女是徐曼麗,臂膊挽着臂膊。
“呀!雷參謀!幾時回上海的?真是意外!”
周仲偉大聲笑着招呼,滿肚子的煩惱都沒有了。沒等雷參謀回答,他趕快又招呼着徐曼麗。一下里他那好像凍僵了的心重複生氣蓬勃,能夠出主意,能夠鑽洞覓縫找門路了。他立刻從徐曼麗聯想到趙伯韜,聯想到外場哄傳的趙伯韜新近做公債又得手;並且,最重要的,也立即聯想到那流傳已久的老趙組織什麼托辣斯,收買工廠!希望的火焰又在周仲偉心裏烘烘地旺盛起來。他怪自己為什麼那樣糊塗,早沒想到這位真正的財神爺!
王和甫這時也出來了,一兩句客套以後,就拉雷參謀到一邊去,頭碰頭密談。滿心轉着新念頭的周仲偉抓住這機會,竭力和徐曼麗周旋。他的笑聲震驚了四壁。徐曼麗抿着嘴微笑,說道:
“密司脫周,你代替主人招呼我了,‘紅頭火柴’,名不虛傳!”
周仲偉笑的更加有勁;忽然地收過了笑容,很鄭重地說:
“密司徐!有一點小事情奉托!非你不辦!一定要請你幫忙,事情是很小的。”
“哦——什麼事呢?”
“哈,一點點小事情。我那爿火柴廠,近來受了戰事影響,周轉不來了;——”
“噢,噢!碰着打仗,辦廠的人不開心呀!可是,密司脫周,你是有名的‘紅頭火柴’,市面上人頭熟悉,怕什麼!”“不過今年是例外,當真例外!公債庫券把現銀子吸光了,市面上聽說廠家要通融十萬八千,大家都搖頭。我當真有點兜不轉了!我的數目不大。有五萬呢,頂好;沒有呀,兩三萬也可以敷衍。密司徐!請你幫忙幫忙罷!”
“阿唷唷!同我商量?你是開玩笑!噯?”
“哪裏,哪裏,你面前我沒有半句假話!我知道趙伯韜肯放款子,就可惜我這‘紅頭火柴’徒負虛名,和這位財神爺竟沒有半面之交!今天我不知道哪裏來的運氣,碰到了你徐小姐了,這是我祖宗積德!就請你介紹介紹!有你的一句話,比聖旨還靈;老趙點一下頭,我周仲偉就有救了!”
周仲偉的話還沒完,徐曼麗那紅春春的俏臉兒陡的變了色。她尖利地白了周仲偉一眼,彷彿說“這你簡直是取笑我!”就別轉了頭,把上半截身體扭了幾扭。周仲偉一看情形不對,卻又摸不着頭路,伸伸舌頭,就不敢再說。過一會兒,徐曼麗回過臉來,似笑非笑地拒絕道:
“趙伯韜這混蛋!我不理他!你要鑽他的門路,另請高明罷!”
周仲偉聽着心裏就一跳。簇新的一個希望又忽然破滅了。他那顆心又僵硬了似的半籌莫展。徐曼麗扭着細腰,輕盈地站了起來,嘲笑似的又向周仲偉睃了一眼。周仲偉慌慌張張也跳起來,還想作最後的努力;可是徐曼麗已經翩然跑開,王和甫卻走過來拍着周仲偉的肩膀說道:
“仲翁!剛才我們談到一半,可是你的來意我都明白了。當初本公司發起的宗旨,——就是那天吳府喪事大家偶然談起的,仲翁也都知道;我們本想做成企業銀行的底子,企業界同人大家有個通融。不料後來事與願違,現在這點局面小得很,應酬不開!前月里我們收進了八個廠,目前也為的戰事不結束,長江客銷不動,本街又碰着東洋廠家競爭,沒有辦法,只好收縮範圍,改開半天工了。所以今天仲翁來招呼我們,實在我們心長力短,對不起極了!”
“哎!中國工業真是一落千丈!這半年來,天津的麵粉業總算勢力雄厚,坐中國第一把交椅的了,然而目前天津八個大廠倒有七個停工,剩下的一家也是三天兩頭歇!”
雷參謀踱到周仲偉身邊,加進來說。周仲偉滿身透着大汗,話卻說不出;他勉強掙扎出幾句來,自己聽去也覺得不是他自己說的。他再三申述所望不奢,而且他廠里的銷路倒是固定的,沒有受到戰事的影響。
“仲翁,我們都是開廠的,就同自家人一樣,彼此甘苦,全都知道。實在是資本沒有收足,場面倒拉開了,公司里沒有法子再做押款。”
“那麼,王和翁,就像陳君翁那綢廠的租用辦法,也不行么?”
“仲翁,你這話在一個月以前來商量,我們一定遵命;現在只好請你原諒了!”
王和甫斬斬截截地拒絕了,望着周仲偉的汗臉兒苦笑。
希望已經完全消滅,周仲偉突然哈哈大笑着,一手指着雷參謀,一手指着王和甫,大聲叫道:
“喂,喂,記得么?吳老太爺喪事那一天!還有密司徐曼麗!記得么?彈子枱上的跳舞!密司徐丟失了高跟緞鞋!哈哈!那真是一齣戲,一場夢!——可是和甫,什麼原諒不原諒的,我們老朋友,還用着客套么!我說一句老實話,中國人的工廠遲早都要變成殭屍,要注射一點外國血才能活!雷參謀,你不相信么?你瞧着罷!哈哈,密司徐,這裏的大餐枱也還光滑,再來跳一回舞;有一天,樂一天!”
雷參謀和徐曼麗都笑了,王和甫卻皺着眉頭變了色。當真是吳老太爺喪事那天到現在是一場大夢呀!他們發展企業的一場大夢!現在快到夢醒了罷?
“時間不早了,快點!蓀甫約定是兩點鐘的!”
徐曼麗蹙着眉尖對王和甫和雷參謀說,有意無意地又睃了周仲偉一眼。周仲偉並沒覺到徐曼麗他們另有秘密要事,但是那“兩點鐘”三個字擊動他的耳鼓特別有力。他猛然跳起來說一聲“再會”,就趕快跑了。在樓梯上,他還是哈哈地獨自笑着。還沒走出益中公司的大門,他已經決定了要去找那個東洋大班,請他“注射東洋血”!他又是一團高興了。坐上了他的包車后,他就這麼想着:中日向來親善,同文同種,總比高鼻子強些;愛國無路,有什麼辦法!況且勾結洋商,也不止是他一個人呀!
一輛汽車開足了一九三○年新紀錄的速率從後面追上來,眨眨眼就一直往前去了。
周仲偉看見那汽車裏三個人:雷參謀居中,左邊是徐曼麗,右邊是王和甫。這三個會攪在一處,光景有什麼正經要事罷?——周仲偉的腦子裏又閃過了這樣的意思,可是那東洋大班立即又回佔了他的全部意識。他自個兒微笑着點頭,他決定了最後的政策是什麼都可以讓步,只有老闆的頭銜一定要保住;沒有了這個空招牌,那麼一切債務都會逼緊來,他仍是不得了的!
第二天,周仲偉的火柴廠果然又開工了。一張簇新的更加苛刻的新頒管理規則是周仲偉連夜抄好了的;兩個不大會說上海話的矮子是新添的技師和管理員,也跟着周仲偉一塊兒來。
周仲偉滿面高興,癩蝦蟆似的跳來跳去,引導那新來的兩個人接手各部分的事務。末了,他召集了全廠的五六十工人,對他們演說:
“本老闆昨天答應你們開工,今天就開了!本老闆的話是有一句算一句的!廠里是虧本,可是我總要辦下去;為什麼?一來關了廠,你們沒得飯吃;你們是中國人,本老闆也是中國人,中國老闆要幫忙中國工人!二來呢,市面上來路貨的洋火太多了,我們中國人的洋錢跑到外國人荷包里去,一年有好幾萬萬!我們是國貨工廠,你們是中國人,造出國貨來,中國工人也要幫忙中國老闆!成本重了,貨就銷不出;你們幫忙我,就是少拿幾個工錢,等本廠賺了錢,大家一齊來快活!中國老闆虧了本,不肯關廠,要幫助中國工人;中國工人也要拚命做工,減輕成本,幫忙中國老闆!好了,國貨工廠萬歲萬歲萬萬歲呀!”
演說到最後幾句,周仲偉這胖子已經很氣急,幾乎不能完卷;他勉強喊完,那最後的萬歲萬萬歲的聲音,就有點像是哭叫。他那漲紅了的胖臉上,儘管是那麼胖,卻也梗出了青筋來;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落下。
五六十個工人就同石像似的沒有表情,也沒有聲息。周仲偉喘着氣苦笑一下,就揮揮手,解散了他的“臨時講演會”。不多一會兒,馬達聲音響動了,機器上的鋼帶挽着火柴桿兒,一小束一小束的密密地排得很整齊,就像子彈帶似的,轆轆地滾着滾着。周仲偉的感想也是滾得遠遠的。他那過去生活的全部,一一從他眼前滾了過去了:最初是買辦,然後是獨立自主的老闆,然後又是買辦,——變相的買辦,從現在開始的挂名老闆!一場夢,一個循環!
周仲偉忽然呵呵地大笑了。無論如何,他常常能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