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學期開始前的中層幹部會議,按說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是開學前各項工作的安排落實。多少年了,一二三四,所有內容不必多說,大家自然都會去做。當然會議年年還是要開,一來不開好像少了點兒什麼,顯得學院工作頭尾不那麼清楚;二來休息了一個漫長的暑假,各路諸侯也要為自己的工作找個合適的開端;第三,更重要的是,學院中層幹部會議是這所大學重量級人物的一次聚會,尤其是開學之前,彼此見見面,打個招呼,聊上幾句,對於溝通感情、了解信息,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院辦主任袁楓剛剛打開會議室的大門,幾十位系主任、各處處長很快就用自己的身體和聲音把一個中號會議室塞得滿滿當當,並且迅速地將話語分成兩個層次鮮明的等級:高聲的寒暄問候與私下的信息傳遞。
身高一米八○的袁楓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兩隻眼睛彎得月牙兒似的,笑容可掬地穿梭於會場中間,一杯接一杯地為同一級別的主任處長們倒茶,讓大家儘可能地體會到他服務的周到、細緻。順便,也就在心裏給所有到會的諸侯登了記、掛了號。別小看袁楓的默默登記,裏面可包含了許多簽到本上絕對不可能出現的重要情況。比如,歷史系主任梁懷朴汗津津的光腦袋,現在正湊在中文系主任喬大海的嘴巴邊,嘴裏不停地“呦、呦”着,一臉的驚訝與同情,好像正在聆聽天外來客到達河州的傳奇新聞,喬大海自然是一派新聞發佈官的傲然。袁楓微笑着伸長胳膊,將兩杯水遞到他們面前,點點頭迅速離開。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喬主任的消息早已是“地球人都知道”的秘密,但對尊敬的考古學教授梁懷朴來說,卻肯定是“爆炸性新聞”。就在他們後面,風度翩翩的人事處處長馬光華,正在發佈有關河南人的新笑話,他把面孔綳得一絲不苟,四周鄰居卻一個個前仰後合,笑得直不起腰。說來也巧,就在這當口兒,科研處處長董禮賓走來,操着一口永遠改不掉的河南方言,禮貌地問:
“各位,這裏有人嗎?”
只見那幾位先生的大笑同時停頓了幾秒鐘,其中一個學着董禮賓的腔調說:
“沒有人,有河南特產!”
“啥特產嘛?”老董好奇地問。
“洛陽鏟、盜墓賊!”
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氣得董禮賓拂袖而去。袁楓趕緊跟在董禮賓的身後,幫他找了個位置,接着,手到嘴到,這邊兒喊着“董處”,那邊兒已經雙手遞上一杯熱茶。離開董禮賓,往後稍一邁腿,他就發現平時愛說愛笑的山東漢子、政法系主任寧可端端正正地坐在西邊一個角落裏,紅紅的臉膛上陰雲密佈,顯然是又惹上麻煩了。袁楓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
“寧主任!”
平時總要拍拍袁楓肩膀的老寧,今天也只對他點點頭。袁楓不由得用眼梢瞥了瞥喬大海,老喬正笑眯眯地看着寧可,滿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看來文科兩大諸侯的矛盾鬥爭,一時半會兒是難以化解了。雖然喬大海是袁楓正宗的老師,但多年來袁楓從心眼兒里是認同寧可的,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不搞陰謀詭計,什麼事都能擺到桌面上,但最大的問題也在於此。他似乎經常有麻煩,老是惹得領導不高興,讓明明欣賞他、喜歡他的人,也不能毫無顧忌地跟他來往,總怕傳染上院頭兒的白眼兒。袁楓輕輕地把熱茶送到他手中,什麼話也沒說,靜靜地走開了。
坐在寧可後面的是“老工兵”——即將退休的學工處黃處長和英俊瀟洒的博士后——河州學院大名鼎鼎的70新秀、招生辦主任兼學位辦主任封鐵林,一進門倆人就肩並肩地坐在一起,高聲大嗓地對河州地區今年暑期的洪水發表評論,一對幾乎從來不搭話的隔代“進出口”對頭,竟然熱乎得活像一對親生父子,可見眼下都有一份難得的好心情。不錯,今年河州學院的學生就業與本科招生,莫名其妙地都在全省同類院校拔了頭籌,別說他倆此刻意氣風發,就連年輕的博士后、分管院長常志彤也覺得臉上分外有光。一向不大言語的小常,個頭兒決不會超過一米六,一張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透着永遠的稚氣。這種身材和臉形曾經讓他苦惱已極。1982年剛剛分配到河州學院的時候,小常業務上很有一套,發表過好幾篇質量不錯的論文,但在實際生活中卻活是個受氣包,就連高年級學生也敢摸着他的頭叫一聲:“常寶寶!”院裏其他人更不必說了。三年之後常寶寶一咬牙走了,考上北京一所知名大學的碩士生,接着,又是三年的博士、兩年的博士后。按說他是發誓不回河州的,後來不知老院長沈端用了什麼辦法,說服了常寶寶,把他“引”回河州。再以後,碰上選拔高學歷人才擔任領導,常寶寶理所當然地成了副院長。現在,更名常志彤的小常院長已經不再費勁搞什麼科研教學之類的名堂,安安穩穩地當他的官兒,也沒有人再敢叫他“寶寶”,誰見了,都會喊一聲“常院長”,自然不能帶出“副”字。眼下,他正坐在主席台上準備主持會議,炯炯有神的目光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掃視着會場,時不時地大聲招呼:
“坐到前面來!請大家坐到前面來!”
有點兒可惜的是,已經坐下來的各位,似乎正忙着嘴上功夫和耳上功夫,全不在意小常副院長的呼叫,只有後來的幾位,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坐位了,才滿臉不情願地往前走,其中就有袁楓的同班同學、現任後勤處處長的李來複。看到袁楓,來複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狠狠地在袁楓背上擂了一拳,紅紅的臉上冒着酒氣。袁楓知道他不高興,中午李來複連着打了五次手機,百分之百是叫他喝酒,袁楓一直沒接——看來不接是對的,要是自己也喝成他那個德行,下午可就亂套了。袁楓剛想表示表示,李來複卻神秘兮兮地一笑,朝東邊窗口努了努嘴,然後橫着膀子晃了兩晃,擠到第二排坐下了。
東邊窗戶下面站着圖書館古籍閱覽室的工作人員王採薇,袁楓大學時代苦苦追求了三年的同學。她好像焦急地等着什麼人,瘦弱的身子一個勁兒地往樹陰兒下躲,可行政樓門口的樹實在太小了,她還是無可奈何地暴露在熾熱的太陽底下。她不停地望着行政樓的大門,不知道是要找哪一個,有什麼要緊事。袁楓愣了幾秒鐘,很快又回過神來,他甚至沒有再往外看第二眼,只在心裏惡狠狠地罵自己的老同學李平原:大熱天,什麼事你不能來?非要折騰你老婆!
就在這時,河州學院院長兼黨委書記張力行大步流星地跨進門,會場裏的三十幾個人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剎那間悄然無語。幾位年輕人還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裳,一本正經地坐好。張力行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色短袖T恤衫,濃密的黑頭髮梳成“甘迺迪”式,一絲不亂,不大的兩隻眼睛似笑非笑,深不見底,緊抿着的嘴角透出不可更移的威嚴。
張力行的目光剛剛在全場掃視一周,常志彤立刻嘴巴對住話筒宣佈開會。他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可他的嘴巴剛剛再一次張開,張力行就揮了揮大手,順便把話筒挪到自己面前,旁若無人地開講了。
袁楓搬了把椅子,一個人坐在門口,打開筆記本,就着膝蓋記錄。其實他什麼也沒記,什麼也不用記。張力行現在說的,就是袁楓前天晚上在家裏寫的。不過,張力行早就把內容看熟了。眼前端坐在主席台上的張院長,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令人不能不佩服。沒有人知道袁楓做了什麼,甚至很少有人還會想起袁楓當年是中文系的大才子。袁楓的案頭工作從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家裏完成,第二天一早送到張力行的辦公桌上,然後就成了張力行的作品。張力行在許多場合對部下說,大學裏的幹部要是自己不能寫講話稿,就不配在大學任職!聽的人唯唯諾諾,從心裏佩服張院長的文采。袁楓永遠默默地微笑,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會堅守這個秘密,而且,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秘密!
現在,是袁楓一天裏難得休閑的時刻,他可以任自己的思緒天南海北飛揚。他把許許多多跳躍多姿、奇奇怪怪的念頭隨隨便便地記在筆記本上,很快就連成他自己都看不懂的一片符號。沒關係,參加這種會議,領導找的是感覺,群眾要的是姿態。領導看見你在認真地記,頭也不抬地記,這就對了。至於你、我、他記的究竟是什麼,誰會認真?袁楓倒是無意中見過幾個人的記錄,最老實的是歷史系主任梁教授,就連院長偶爾說的笑話,他也不會遺漏,字跡工整,條理清晰,如果真要拿出來參加個會議記錄評比之類的活動,百分之百獲獎。另外,他還見過老同學李來複的筆記。那天來複喝高了,筆記本掉在地上也不知道。最後一個離開酒店的袁楓撿到本子,打開一看,立刻無聲地笑了:那天開的是十分嚴肅的教學檢查情況通報會,李來複竟然記了滿滿三頁紙:“我的兒就是你的爸!”想到這裏,袁楓真有點兒忍俊不禁,但他到底是袁楓,不管心裏想什麼,臉上依舊平靜如水。間或抬頭,看見一大片低下去的頭顱和一兩個“偶爾露崢嶸”、高高揚起的面龐,他總是感慨良多。不用仔細分別,他就知道不屑於記錄的人裏面,第一位就是圖書館館長邱儀方。他連會都不想參加,怎麼會記錄呢?他未必不知道這是犯規,只是“人無所求”啊!另外一個,大約就是中文系主任喬大海。老喬雖然是堂堂教授,科研教學都有一套,可是也太不……袁楓在心裏對着老喬搖了搖頭。看看人家封鐵林,那才叫鋒芒不露。至於剩下幾個,大多是趟不出大學官場水深水淺的年輕博士,當然,眼下省屬高校都把博士當個寶,他們也多少有點兒有恃無恐……可以後呢?他們想過以後嗎?……就這樣,打量着會場上各路“神仙”,袁楓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回歸曾經無比熱愛的文學世界,又見到離別已久的“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心底頓時湧起一股熱熱的暖流。
可是好景不常,張力行的報告已經進入尾聲:
“……進入21世紀以後,我們的學院步步登高,一年一個新台階,形勢大好,形勢喜人!2001年,我們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國家教育部本科辦學評估;2002年,八個新專業報批成功,學院進一步擴大招生規模,進入萬人大學的行列;2003年,十五位教師取得正高級職稱,這在全省高校都是引人矚目的成績!今年,我們要在招生與畢業分配成績驕人的基礎上,再上一層樓,爭取碩士點的突破!”
說到這裏,張力行顯然十分激動,不由自主地就將手裏的講稿丟下,進入自由發揮階段。
袁楓立刻警惕起來。老張常見的發揮有兩種:一是極其成功,用最樸素的語言說出深刻的道理,達到極致的剎那,簡直令人拍案叫絕!二是非常糟糕、十分離譜,完全信口開河,說點兒不着邊際的外行話,授人以柄。
現在的張力行,正是神采飛揚的時候:
“我們有決心、有信心、有潛力、有幹勁!事情是人干出來的,只要我們下定決心,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事情一定能夠辦好!我們不是就差那麼幾個教授嗎?今年再報一批!科研成果還弱一點,今年再上!學科建設,這是學院的百年大計、千年大計,我們把它抓住了,永遠不會有錯!一旦碩士點申報成功,我們就有了改名的資本,從此不叫什麼學院,咱叫大學,河州學院的歷史在咱手上翻開新的一頁!什麼叫政績?這就是政績!在這裏,我負責任地向大家宣佈,拿下碩士點,就是學院今年的中心任務,凡是學科建設要花的錢,學院大力支持!要多想點辦法嘛,靜等着,天上哪能掉餡餅?”
一片笑聲。袁楓明明白白地聽出了笑聲中的不同含義。不過,他還是略略鬆了一口氣。還好吧?當然什麼地方似乎有點兒不對味兒,可他一下子還沒琢磨過來。
接下來是小常宣佈人事問題。分管後勤的副院長龐嘉儀已在暑假中退休。現在的會議桌前,龐院長常坐的地方,惹人注目地空出一個位子。雖然這消息大家幾乎都知道了,可一經提醒,還是覺得那位子突然有了一種魔力,似乎正在向與會的處級幹部們發散一種神奇的信息。
袁楓已經站起來,帶領他的部下迅速地為諸侯們再一次添茶倒水。又一輪新的會議程序即將開始,與會者將參與討論,這可能是會議最無聊的階段,也可能是最有趣的時候。憑直覺,袁楓預料今天的會議應當有“戲”。
學位辦兼招生辦主任小封義不容辭地第一個發言。一反平時開玩笑的風趣幽默,此時的封鐵林嚴肅而莊重,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高聳的鼻子尖上微微沁出幾滴汗水,越發讓人感覺到他的認真投入:
“沒什麼說的。學院黨政領導都發話了,我的責任就是盡一切力量去辦。一方面,我會盡最大努力把材料做好,把應當了解的情況摸清楚。我是河州學院的本科畢業生,現在是我報效母校的機會,大家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說著,他抬起手來,將本來就梳理得一絲不苟的濃密的黑髮有力地一掠,更顯出一種義無反顧的氣概。
緊接着,各系處領導一個一個地表態,基本都是小封的路子。喬大海還積極主動地提了幾個頗有分量的小建議,引得張力行兩眼放光。輪到政法系了,袁楓有點兒小緊張。老寧今天正在鏊子上被人烤呢,這會兒不知道轉過神兒沒有?
果然,人高馬大的寧可站起來,笨嘴拙舌地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露了真形,他一激動,口齒陡然利落無比,就連額頭上的幾縷頭髮也隨着一跳一跳地,長了精神:
“不過,我們系現在的情況有點兒特殊。大家都了解,我也不怕丟臉,一個暑假,政法系跑了三個青年骨幹教師,馬上開學了,這麼多學生招進學校,上課的人手都不夠。系裏昨天開了緊急會議,系領導每個人都得再加一門課。這學期我就是一周十五節,三門課,還有教育實習,還有春招班的畢業論文。碩士點,我們也想上,可現在這萬把本科生的‘兩課’,本系兩千學生的專業課都糊不過來了!學校招生從來不考慮我們的承受能力,以為我們學文的就耍兩片嘴。就算我們真的只耍兩片嘴,一個人也只有兩片,眼前是嘴都不夠用啊!”
有人“撲哧”一聲笑了,但很快又捂住嘴。會場上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誰也沒想到老實巴交的寧可今天當了一回“急兔子”,這麼不管不顧。三十幾雙眼睛盯住張力行,三十幾個人都以為院長要發火了,沒想到他卻笑了:
“哎,老寧啊,也是難為你了!政法系人才吃香,你應當高興啊!那還不是你們培養出來的?”
聽到這兒,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外語系三十齣頭的年輕主任一拍巴掌跟上一句:
“就是,我們系承擔全院的公共外語……”
可就在這時候,張力行的臉“吧嗒”一下突然沉下來,他用四個手指響亮地在會議桌上敲了三下,活活地將對方的下半句話噎在肚裏:
“擴招,是高等教育發展的大方向,沒有規模,哪來效益?這個問題不要討論。學科建設,是學院上檔次、上台階的大問題,壓倒一切!師資緊張,也是要解決的問題。實際上,也不是政法系一個單位有這樣的問題,其他系也有。我看,中文系的壓力就不比你們小嘛!中文系能克服的困難,別的係為什麼不能克服?!會後,教務處要會同有關單位進一步研究,課程務必安排好!多動動腦子!現在,後勤、基建,新學年開始你們是關鍵,準備得怎麼樣了?談談!”
李來複笑着說:
“沒問題,我們巴不得學生越多越好,多了才有效益啊!食堂、澡堂,連夜市都預備齊了,甭管是大餐、小餐、日餐、夜餐,還是連軸餐,您就擎好兒吧!”
大家都笑了。張力行仍是一臉嚴肅,語氣卻和緩了許多:
“除了吃,你還記得什麼!大學裏,你就不能文明點兒,那叫浴室,什麼澡堂、澡堂的,多難聽!基建處!”
基建處處長馮青山是個大塊頭,一貫以穩重著稱:
“新生公寓樓還差個尾巴,不過離新生入校還有二十多天,我們一定加班加點趕出來,不能誤事!”
“那就好!另外,學院缺編的院級幹部,這學期我們也要積極爭取,讓省里給我們配齊,忙啊!當然,我也跟省里有關領導說了,最好還是從我們學院內部產生!至於碩士點材料……”
他探詢地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紀檢書記石廷飛和分管學生工作的副院長朱至孝,然後說:
“就這樣吧,十月份交初稿,還是那句話,材料要漂亮,任務完成好的,學院有獎勵!”
說罷,又揮了揮大手。
雖然小常院長還沒有正式宣佈散會,可張力行的手已經揮過了,大家也就紛紛起行,會議室里,桌子椅子響成一片。袁楓歷來是等大家都走過了,上下左右再看一看,最後一個才離開會議室。就在出門的一剎那,他瞥見王採薇依然還在行政樓下。袁楓的心不由得微微抽緊了:日子雖然已經到了八月底,可“秋老虎”威風不減,眼前的王採薇傘都沒打一把,側傾着單薄的身子,幾乎是一路小跑地緊跟着昂首闊步的喬大海,所有的身姿步態傳達出來的信息全是哀求。
袁楓明白了:李平原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訪學機會,可能要泡湯!緊盯着漸漸遠去的王採薇,他覺得心裏什麼地方有點隱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