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因果
風野的妻子並不知道衿子的住處,但是清楚他與她來往。可是妻子從不問衿子的地址和電話。話說回來,即使真被妻子詢問,風野也是絕對不會說的。
因為妻子的不聞不問,風野才得以安心。但是恰恰如此又給風野帶來些許擔憂。
風野作為職業作家出道不久,上門約稿者還不多。萬一他不在家,就很可能失去難得的機遇。
風野以前曾打算把衿子的電話告訴一兩個有交情的編輯,可又覺得這麼做有些唐突也就作罷了。
總之,在這種情況下,萬一家裏出了什麼大事是無法與他取得聯繫的。每次在衿子處留宿時心裏就會感到一絲不安。現在的這陣陣警笛聲就使風野不由得擔心起來。
近來,風野往往醒得很早。
有時,即使熬夜寫稿到兩三點才睡,可早上六七點也會突然醒來。
不過,醒了以後也並不起來,躺在床上任思緒紛飛,過一陣又會迷迷糊糊地睡過去。這回再睜眼時就近正午了。
風野把此事同熟識的編輯一說,人家笑道:“年紀不饒人呀!”
“我剛四十二歲。”
“但是早醒是過了四十后發生的,這沒錯吧?”
“醒得早不是正好說明精力充沛嗎?”
“此言差矣!聽我一個當醫生的朋友講,由於缺少連續睡眠的能量才導致早醒。說來說去是你有精力減退之嫌。”
“睡眠還要能量嗎?”
“據說體虛的人總是處於淺層睡眠狀態。年輕人睡着后太陽照到臉上也不會醒的。”
聽了這番話,風野不禁悲上心頭。
可不是嘛,身邊的衿子眉間舒展還在酣睡。她平時老說醒來後有血壓低、貧血的感覺,可還能睡得這麼深沉,畢竟是年輕啊。
有時看着衿子熟睡的面孔,風野會產生莫名妒意,但是這會兒他的注意力全在火災上。消防車似乎一輛接着一輛,警笛聲依然不絕於耳。在塌塌米上聽了一會兒,風野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繞過衿子去洗手間,在窗帘的遮擋下,層里還是黑漆漆的,從洗手間出來后,風野撩開了窗帘的一邊。
陽台的玻璃窗已被朝露打濕,一盆天竺葵和一盆非洲紫苣苔擺放在窗台上。東方已經泛白,路燈還未熄滅。
警笛果然是在陽台右側方向,但看不到煙火,自己家離這裏還相當遠。
風野就這麼站着、看着,這時,身後傳來衿子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
風野回頭望去,昏暗中衿子白皙的臉正盯着自己。
“着火了嗎?”
“好像在很遠的地方。”
風野離開陽台,回身走向卧室,拿上香煙和煙灰缸又鑽進被窩。
“幾點了?”
“五點過一點兒。”
風野趴在塌塌米上點着了煙。警笛仍然在響,火似乎還沒有撲滅。大概是在下風頭的原因,覺得警笛聲高得並不遠。風野就這樣邊聽邊吸着煙。
“你擔心了吧?”
“什麼……?”
“你家是不是……要不要回去看看?”
風野苦笑了一下沒出聲。
“打個電話問問吧。”衿子接著說。
“不要緊的,着火的地方好像比較靠這一帶。”
風野面子上不住了,心想她準是看出自己站在陽台上注意消防車的去向是擔心老婆孩子。
風野把煙用勁捻滅,像要把惦念之情抹去一樣,緊跟着把手探人衿子的領口。
這是間六張塌塌米大小的和式房。因為風野不喜歡床,所以衿子把兩床被子直接鋪到席子上。風野全身也鑽進了衿子的被窩。
“喂。”
衿子的被子上有一種女人的馨香,風野用力嗅着,正準備摟抱衿子時,她卻突然轉過身背衝著他。
“討厭……”
每當想得到衿子時,她肯定都會說“討厭”。其實,這只是由於害羞而條件反射般說出的話,並沒有拒絕的意思。因此,風野照例我行我素地用雙手把衿子往懷裏扳,衿子則像大蝦似的弓起脊背蜷起腿較上了勁。
“怎麼啦?”
沒有回答。探過身子一看,-子的眼睛卻是睜得大大的。
“來呀!”
風野再一次扳動她的雙肩-子仍然硬抗着不動。這種情況下略施暴力也能得到滿足,但畢竟強扭的瓜不甜。如果只是男人愉悅,女人沒有產生相應的激情,男人總是不舒坦。和-子相交這麼多年,風野心裏自然有數。
當然,以前也有過霸王硬上弓的舉動,只是現在剋制得多了。與其說添了些憐香惜玉之心,倒不如說是由於年齡的增長而變得寬容一些了。
風野克制着中燒的慾火,再一次點上香煙,同時把一條腿搭在-子的腿上。
火可能小了,消防車警笛聲也幾乎聽不到了。
突然,-子合上睡衣掀開被子起身走出房間。
“報紙來了的話,給我拿過來。”-
子沒有應聲。等了一會兒,-子把報紙扔到枕邊又出了屋。風野打開枱燈,側着身子看報。
第一版上登着醫療機構逃稅的報道。這種事每年都發生。某月刊雜誌編輯向風野約稿,要求寫一篇這類事的內幕。
風野內心是巴望着立刻應下來,可嘴上卻說“讓我考慮一下”。這篇文章來得正好,明後天就給那個編輯裝作不經意地回個電話把此事應承下來,風野一邊想着一邊測覽着政治、經濟、社會等各版面的大標題。
報看完了,火大概徹底撲滅了,警笛聲完全消失了。
然而,寢室中一片靜寂,-子還沒回屋。
“我說……”
風野一手拿着報喊道。雖說隔着扇拉門,喊一聲是絕對聽得到的。
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迴音。是上廁所了還是在廚房裏呢?可工夫也太大了點。
風野爬出被窩,拉開拉門一看,-子就坐在桌前吸煙。
五年前與-子初識之時,她並不吸煙。偶爾吸着玩也因不會吐煙而嗆得連咳帶喘。大概是從兩三年前,才真正開始吸煙。通常是在飯後或喝過酒後才吸,心中煩躁時也吸,現在毫無疑問屬於后一種情形。
“再躺會兒吧!”-
子仍不作聲。風野看着她的後背呆了一會兒,然後坐起身來,在睡衣上又套穿了件睡袍,走到-子旁邊坐下。
“怎麼忽然耍起脾氣來啦?”
“沒什麼啊。”-
子淡淡地答道,喝了口自己沖的咖啡。
“我不過是看看發生火災的方向而已嘛。”
“未必吧!”-
子側着臉說。
“你往外看時心裏想的是自己家裏吧!擔心的也不是我這裏而是你家!”
“我,我剛才可什麼也沒說啊。”
“這還用說嗎?看你的背影就明白。想回去就回去得了。”
“我說過不回的。”
“別死要面子了。”-
子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每次發生爭執、動氣的時候,常常是這樣。
“真是亂猜!着火怎見得就是燒了我家?”
“是啊,你家四周開闊,綠地環繞,怎麼可能起火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
風野的家在小田急鐵路沿線的生田。六年前,用從公司退職時領到的退職金加上住在水戶的媽媽給的一筆錢買下來的,除房屋外還附帶三十五坪的土地。
以後,周圍又建起了不少民居,但是與大城市內的擁擠相比仍然相當空曠。
雖然買房時的分期付款還未償清,但由於土地升值,如果現在出手此房產就會大賺一筆。
當然,-子從來沒去過風野家,什麼開闊、綠地等等都是她的想像-
子住的地方在小田急鐵路沿線的下北澤。相對生田一帶而言要熱鬧許多。房子是公寓中的單間套房,從車站步行五分鐘就能到,交通方便。只是周圍公寓密集,採光較差。
兩相比較,就舒適程度來說當然生田要強得多。但是,因為風野家裏有上中學、小學的兩個女兒,所以也未顯出寬綽。
“行啦,別說那些不着邊際的話。”
風野沒心思再接着鬥嘴。反正火大概撲滅了,現在也沒有要回家的心情。
即使現在往家趕,到家時六點也過了,那時孩子們也起來了,准知道他沒在家過夜。
“再躺一會兒吧。”
風野用更和緩語調試探道-子搖了搖頭。
“不。”
“又小心眼了不是?”
“是我心眼小嗎?這對我來說很重要。萬一真發生點什麼大事,你肯定會先往那邊跑。對你來說那邊才是重要的,我是死是活與你無關。”
“瞧你說的,如果我在那邊發現你這邊發生火災肯定會立刻趕過來的。”
“笑話!上次我問過發生大地震時你怎麼辦。你說:‘不要緊,房子周圍的空地很大。’所以,你心裏想什麼瞞不了我。”
風野記得有這回事。當時-子似乎是隨便問的,自己也就隨口回答的。沒想到讓-子給抓住活把兒了。
“可你當時問的是發生地震時在家裏怎麼辦。”
“對呀。在你的心目中家就是那邊的那個家,我這兒不過是你歇腳的旅店。”
“這是哪兒的話呀。我用的資料、替換的西服,連內褲、背心不都放在這裏?”
“你還不是為自己方便?你會見朋友、你的通信地址還不都是那邊?”
“我也是沒辦法啊!總不能把朋友、編輯部的人領到這兒來吧?”
“是啊,這只是不可告人供你作樂的地方。”
到說氣頭上,-子總是喋喋不休、雙目放光、眼角上挑,同時淚水盈盈,全身顫抖,由於過份神經質而胖不起來的軀體似乎見稜見角。
現在,-子已接近這種狀態。此時,要麼保持閉口不言,要麼就得強行用力抱緊。
但無論怎樣,接着鬥嘴最不可取。氣頭上的-子實在無法理喻。
她說著說著就能一下子從現在毫無聯繫地跳到過去,而且還抓住風野的每個話把兒不放,如同決堤的洪水鋪天蓋地。
每逢這種情況,風野總是甘拜下風。風野在任何情況下總是比-子冷靜,也正是由於這份冷靜,風野只得退避三舍,而-子則乘機窮追猛打。
不過,風野在應戰時也依當時的精力適當調整戰術。
若精力充足而且時間充裕,則堅守陣地打持久戰。有一次,雙方對罵爭吵持續了整整半天。
若精力不支或時間不允許,則緘口不語,一任-子嘮叨。但有時恰恰由於疲勞而變得不耐煩時又與-子針鋒相對。在後一種情況下如何對應,風野還把握不好。
現在,風野明顯地急躁起來,一大早即被警笛聲吵醒,放心不下家裏,但很快又無奈地打消回家的念頭。既然決定呆在還留着-子體溫的被窩裏,當然就還想得到-子。
來-子這裏當然就是想她,所謂想就是要立刻擁有。一出了車站朝-子住處趕的路上,腦海里就不停地描繪出上床的場面。
只是,昨夜酒多喝了幾盅,洗了澡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本想求愛卻敵不住睏乏。
但是,一覺醒來,恢復了精力。
這陣子風野總是有一種在早上得到-子的衝動。有時是早上六點或七點左右,由於尿意與性衝動的作用睜開眼時,立刻想與-子肌膚相親。在工作上風野是典型的夜貓子,惟有做愛卻變得趨向於清晨。
但可能是由於低血壓的原因,-子早上經常氣力不足。風野挑逗時,她總是背過身去搖頭不肯。有時還閉着眼耳語般央告“快住手吧”。即使有時-子順從了他,但也明顯地表現出不安。
就連風野也覺得清晨求愛有點於心不忍-子早上要去上班,單位是神田的一家教科書出版社,上午十點開始工作。雖說比一般的公司略晚一些,但九點鐘也得出門了。考慮到女人化妝、打扮的時間,還得再提前一個小時起床才來得及。忙中添亂當然不會樂意。
可是,風野卻是黎明之際慾火最旺,與-子大約正好有半天的時間差。
不過,今天是星期六,-子不上班。
“喂。”
風野又一次把手探進-子的領口。
“別生氣了,來一起躺一會兒。”
“你先睡吧。”-
子突然站起身來,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一個小瓶子朝廚房的水槽走去。
“喂,別干傻事。”
風野追了過去,把裝有安眠藥的小瓶子奪了下來。
“幹什麼要吃安眠藥?”
“不吃睡不着啊!”
風野又要不管不顧地摟抱,-子卻猛地一搖頭:“討厭,撒手!”
風野發現有點不妙。一般情況下會引發更激烈的爭吵。現在必須來硬的,那怕動拳頭也得把她拖進披窩。既然已經緊緊地抱住了她,那就只能如此下去,如果鬆了手,事態也就控制不住了。
不管怎樣,絕對不能讓她吃安眠藥。吃藥後的-子會處於狀態不主動配合,抱着她也沒有興趣。
自己如此忍氣吞聲地求愛,豈能讓安眠藥壞了好事。
“過來!”
風野雙手扳住-子的雙肩就往回拽,-子則腳下用力不肯挪動。推拉之中-子的雙肩從睡衣中裸露出來。
“放開我!”
發怒時,-子的聲音格外高亢,富於性感。
“為什麼不跟我睡?”
“你用不着不情願地抱我。”
“什麼不情願,我很樂意。”
“快回你家吧!”
“混蛋!”
“反正我是混蛋,跟混蛋有什麼好說的。”
“行了,行了,來吧!”
風野又伸手去拉,不料-子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你幹什麼?”
在風野發愣的瞬間,-子一下躲到沙發背後。
“你回家吧!”
“你不要再鬧了!”
“你還是回家吧!”-
子雙手在胸前交叉,本來白皙的臉又添了幾分蒼白。
“你真的要我回去嗎?”
“哼!我說什麼來着,還是想回去不是?我就等着你這句話呢!”
“你這是開什麼玩笑?”
“是你在開玩笑!”-
子抬起一隻纖細的手理了一下有些蓬亂的頭髮。
就這麼回去呢?還是留下來?風野猶豫不決,與其這工夫回去看老婆那冷冰冰的面孔,還是留下不走的好。再說,剛才噴之欲出的慾火仍在燃燒。
不過,看情形-子是真動了氣,不是很快能安撫得了。就算留下來恐怕也不能同眠合歡,歇斯底里狀態下的-子大概要猛烈抗拒。
話說回來,暴怒之後的-子格外動人,對風野的怨恨、詈罵都將轉換成性愛的動力-子苗條的身體柔韌、富於彈性。看着怒容滿面的-子,風野想起了-子在達到高潮時的媚態,禁不住又伸出手去探摸。
“少碰我,討厭。”-子叫了起來。
“我要怎麼做你才滿意?”
“我,才不稀罕你!回去,快回你家去吧!”-
子已經毫不講理不容分辨了,與她爭也爭不出個名堂。
“快回你家去吧,討你老婆的好去吧!”
“好吧!那我就回去了。”
風野下了決心。話已說絕,不回去也不行了。
風野在立櫃前打開櫃門拿出昨夜-子掛上的西服-
子一言不發,只是坐在沙發上喘粗氣。
穿好西服后,風野開始找從保險公司拿來的資料袋,原打算早上起床後有時間讀一下的。書桌上沒有。也許放在書架上了,於是從-子面前經過又在書架上找了一通,發現壓在別的書底下了。拿上資料袋剛走到門口又想起忘了手錶。平常手錶不是放在床頭柜上就是放在書桌上,找了一會兒卻從枕頭底下翻了出來。戴上表后一回頭,只見-子拉出立櫃的抽屜,把自己的內衣褲一件一件地扔過來。
“給你,都帶回去吧!”
白色的背心、褲杈紛紛落在走到門口的風野後背上-
子披頭散髮,雙目發直,簡直無法想像她平時那安詳溫和的臉。
女人的臉居然如此多變,實在匪夷所思。
風野有些不寒而粟,正穿鞋時就聽“唰啦”一聲,自己的夾克外衣飛到腳邊。
那是一個月前-子送給風野的生日禮物,英國製造,標價達五萬三千日圓,質地較薄,適合春季夏初,才只穿過一次,還是拎子收到衣櫃裏去的。”
“別太過份了。”
風野才彎腰要拾起夾克,襯衫、褲子又接連飛來。
“拿走,全拿走。”
“下次,我過來取。”
“現在不拿走我就都從窗戶扔出去。”
風野估計-子還不至於真那樣干,可氣頭上誰知她會不會幹呢?沒法子只好爬在席子上東一件西一件地收拾-子仍然在背後嚷着“你既然走就收拾利落點!”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東西全拿走。再給我寫個保證書,發誓再不過來。”
“那玩藝兒我可以隨時給你寫。”
“這個、還有這個都拿走!”-
子又把書架上風野帶來的書都拋擲過來。
“太過份了!”
風野已經忍無可忍。不過是清晨擔心自己家發生意外,竟遭如此折磨。風野索性只撿起記着採訪事項的筆記本憤然道:“我再不來了。你該滿意了吧?”
“果不其然,你真打算就這麼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嗎?我對你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你要甩了我逃跑啊。”
“我從沒有利用過你。”
“就是利用,我整整侍奉了你五年。”
“那也不都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你說是誰的責任。你是說自己沒責任嗎?”
“隨你怎麼解釋,我走了。”
風野拉動了門把手,-子忽然從後面撲了上來。
“你真就這麼走了?”
“是你說給我滾出去的。”
“好!你走!我死給你看!”
風野並不接話茬兒,推門出去來到下行的電梯前站住,按下電鈕,等着電梯從一層上來,不時地回頭張望。
以前,像這樣吵鬧分手后,-子有時會追出來。雖然態度依然強硬,手卻牢牢地抓住不肯放鬆,先說“你還好意思走”,然後會接著說“快回來吧”。
風野很喜歡-子的這種做法,罵歸罵,恨歸恨,最終還是追出來。這種看似矛盾的做法,正是-子其人內心的真實寫照。
現在就一邊等電梯,一邊等-子追出來。
怎麼還沒出來?或許是頭髮亂了,可那又有什麼關係。現在還不到六點,不會在樓道里遇上人。
要是-子現在冒出來,我定要把她抱得喘不過氣來。估計,-子嘴裏還會不依不饒,到時管她說什麼,死死摟住再說。
這樣的話,-子一會兒就不再出聲乖乖地偎在自己懷裏。
怎麼還不見出來?風野等了又等,仍然未見出來。
開上來的電梯打開了門,過了一會兒又閉上了。按了下電鈕,門又打開了。風野如此這般地按了數次,最終無可奈何地上了電梯。
“這個笨蛋……”
風野恨恨地嘟囔着下到了一層,又一次盯着電梯的樓層顯示燈。
只要-子想追下來,電梯就必然會再上三層。
然而,電梯穩穩地停在一層,毫無再上去的跡象。
又等了兒分鐘,只好放棄。
出了公寓,天色已大亮,朝陽映紅了大樓的外牆。公寓入口處停着送報少年的自行車。
風野再一次回頭,直到確認了-子確實沒有追出來這才朝車站走去。
從-子家到車站步行約五六分鐘。風野一般是下坡后,轉過超市,穿過商店街到車站。和-子一起走時都是這條線路,偶爾與之所至也走別的線路。
下了坡以後,風野停下腳步,在超市的轉彎處再次回頭張望。
天色尚早,路燈都還亮着,街上只有送奶工、送報少年及晨跑的人-
子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
既然是吵鬧一場分的手,還期待着對方追出來,也未免太自信了些。說實在的從邁出房間的一刻起,風野就在心裏盼着-子追出來。總覺得-子說歸說,做歸做,心裏也同自己一樣盼着和好如初。
實際上,的確是因為有了那一份期待,-子才口無遮攔。
不過,這次似乎問題嚴重了,等了這麼久沒有追出來,說明-子已怒不可遏。
風野就這樣一步三回頭地挨到車站。這麼早趕車的或許都是上班的人。站台上有一位年輕婦女和一位拿着高爾夫球杆的老年男子。
五月的天氣早上還是偏涼,那個婦女穿着外套。
風野緊了緊西服的前襟又順着來路張望,-子還是沒有出現。
“由她去吧!”
風野自言自語着買了車票。可是又沒有立刻上車的心情。因此,就那麼一直站着。
要不是那該死的火警,現在早就跟-子愛做一團了,越想越覺得憋氣。
“認死理的傢伙。”
風野詛咒着,徹底死了心走進站台上了車。
就這麼回去實在是心有不甘,可是事已至此,只好這樣了。車廂里沒幾個人,風野在車廂的一個角落坐下,抱着雙臂閉上了眼。
下了車,就離家不遠了。從生田車站步行十來分鐘的距離。
剛搬到生田時,這一帶僅有五六棟待售的住宅建在一大片捲心菜地的一隅。這幾年,新建住宅急速增加,周圍的空地已不復存在。
儘管如此,自己家前面由於是以前的土地所有者的宅基地,所以樹木繁茂,野鳥入林。這會兒沐浴在晨光下的鳥鳴聲幾乎有點過份喧鬧的感覺。周圍的人家還是一片靜悄悄。
風野在家門前站定,先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把大門上的小鐵門推開。
家屋佔地約三十五坪,面積不算十分大。大門左邊的停車場約有兩坪左右,再往裏是用竹籬隔開的庭院。風野不開車,所以停車場上只放着妻子、孩子的兩輛自行車。停車場的盡頭處有孩子們栽種的兩盆鬱金香,開着粉花和黃花。
早上回來時,儘可能輕手輕腳地開門,從信報箱裏拿出報紙,然後直接上樓。二層樓梯口的邊上是寢室,挨着的是孩子們的卧室。風野的書房在最裏面,面積有六張榻榻米大小。
風野徑直走過寢室進入書房。雖然剛到六點半,這可是孩子們起床的時間。
好歹家人並沒有察覺。風野鬆了口氣。但是妻子是否真的沒察覺呢?說不定妻子有所察覺只是沒出來罷了。
好在至少孩子們是不知道的。等他們起來后看見爸爸就會以為自己不過是夜裏回來的晚些。孩子們總是認為爸爸回家晚是由於工作忙的緣故。
風野躺在沙發上看起報來,家裏訂的報與-子訂的報不同,內容卻差不多。風野只看標題,一邊吸着煙。
覺還沒睡夠,感到有些困,但是現在也沒有去妻子旁邊睡覺的心情。
坐在電車上時,對-子的慾火已全然熄滅,而對妻子卻提不起精神。風野從壁櫥里取出毛巾被蓋在身上。
夜裏幹活兒覺得乏困的時候,有時就這麼蓋上毛巾被在沙發上睡一覺。
窗帘緊閉,室內仍然昏暗,剛一閉上眼就感到隔壁房間的動靜。
一會兒聽見了開房間門下樓梯的聲音。
孩子們好像起來了。
風野閉着眼,聽着孩子們的說話聲和快步上下樓梯時發出的咚咚聲。
妻子已經起來了,肯定也知道是風野回來,在書房裏。可是妻子卻不過來。
是生氣了呢?還是沒把風野放在眼裏?
風野知道自己的妻子生性不愛大吵大鬧。結婚十五年了,能回憶起來的爭論一次也沒有。不知情的人聽風野這麼一說,紛紛讚歎“相敬如賓”、“賢妻持家”。可事情並沒這麼簡單。有時自己外宿不歸,妻子卻不聞不問。換個角度看,妻子或許是見怪不怪了。
然而,風野卻因此而被激怒,心底里反倒期待着妻子與自己大鬧一場。真鬧起來自己也有應對的辦法。可是妻子這副不冷不熱淡然處之的態度反倒讓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妻子是因為看透了風野的心思而置之不理的話,只能說妻子棋高一籌。
風野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把毛巾被拉到臉上。沙髮長度不夠,只好蟋起腿來。大概是心裏沒底的原因,總覺得躺得不舒服。一方面是回來後由於妻子沒露面,再就是由於-子之故。
我走了以後她怎麼樣了?想打個電話吧,可是自己主動的話就等於舉手投降。不能太放縱她了,或許再冷落她一陣更好。
書房內的電話和樓下的電話用的是一條外線,雖然想打時可隨時打,但是這會兒還是不打為好。
還是先睡一會兒吧。中午十二點約好了要到新宿的保險公司去。正在此時,傳來上樓梯聲,接着房間門被敲響了。
“什麼事?”
風野躺着未動問道。門開了,上初三的女兒站在門口。
“爸爸您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女兒身穿學生服,手上提着書包。
“夜裏,很晚……”
風野含含糊糊地回答。女兒笑着說“給”,遞過來一個繫着綠色裝飾帶子的小盒子。
“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嗎?”
風野想了想,還是摸不着頭腦,於是解開綠色裝飾帶,原來小盒子裏是一隻漂亮的湯碗。
“爸爸真差勁!還想不起來嗎?”
女兒伸出舌說道。
“是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紀念日啊!本來想昨天給您,買了一對。您回來得也太晚了。”
風野點着頭把玩起小碗。
“喜歡嗎?”
“不錯,謝謝!”
“太好了!”
女兒手捂在胸口上高興地笑了。
“對啦,媽媽問你吃不吃早飯。”
“是啊,還真有點餓了。我這就去。”
話是這麼說,可風野心裏想的是趁孩子們在家,下樓跟妻子打個照面可能會更自然些。
等女兒下去后,風野又故意拖了幾分鐘才下了樓。兩個女兒正在飯桌邊吃麵包。妻子端上來一大盤沙拉。
“爸爸早上好。”
風野朝打招呼的小女兒點點頭然後坐下來。妻子沉默着擺上了烤肉片和沙拉。
“今天天氣真好。”
為了掩飾尷尬,風野回應着小女兒。活潑的小女兒立刻接上話頭。
“爸爸,下個星期帶我們出去玩吧!弓子的爸爸每星期都帶她出去玩呢。”
“是啊。”
“是啊是什麼意思?我要您說同意!”
“那去哪兒呢?”
“遊樂場。划船好吧?我想劃一次船行嗎?”
“划船嘛……”
“媽媽和姐姐也一塊去。媽媽,爸爸答應帶咱們下星期日划船去。”
小女兒興奮地嚷着。妻子岔開話頭說“還不快吃,艾麗又該堵上門了。”
“爸爸不許變卦的!拉鉤!說話不算數吞針一千根。”
小女兒說完撂下飯碗跑上二樓。
風野看着正在沏茶的妻子背影,心裏又想起-子。她現在是在睡覺還是出門去哪兒了?這麼大清早也沒什麼可去的地方。大吵大鬧之後大概拉上了窗帘把自己關在屋裏。
妻子壯實的身軀和圓臉在風野眼前晃動。又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二女兒拎着書包從樓梯上跑下來。
“媽媽,裝運動鞋的袋子呢?”
“你不是說下星期才用嗎?”
“是啊,今天也需要的。”
“圭子這孩子總是臨時抱佛腳的。”
妻子一邊埋怨一邊找出替換的布袋,這時大門裏的對講器也響了。
“喲,準是艾麗來了。瞧你,襯衫還露了一半沒掖進腰裏,快點掖好!”
“艾麗,我這就來。”
圭子拿下話筒喊着。大女兒這時說了聲“我吃好了”,起身上樓去了。
“明子,別又丟三拉四的。跟你說過多少遍睡覺前要準備好第二天當用的東西。”
丈夫一夜不歸,妻子好像把氣全撒在了孩子身上。
然而,這個家庭里有着以孩子為中心的熱鬧氣氛。雖然妻子不斷發牢騷說煩啊、累啊,可是這裏沒有-子房間裏冷寂、孤獨的感覺。
是熱熱鬧鬧好還是冷寂孤獨好?人各有所好,本來是無所謂的。一般而言,人們會同情-子的吧。風野正這麼漫無目的地想着,妻子把孩子送走又回到屋裏。
妻子瞥了風野一眼卻一句話沒說,拎起裝着垃圾的大塑料口袋放到廚房外邊。
看着妻子轉身離去,風野長出了一口氣,又端起茶杯喝着剩下的紅茶,隨後不經意地看了看掛在正對面的掛歷。
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星期日,再過五天五月份就結束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風野心中感嘆道。忽然,他發現有的日子被劃上了紅色記號。仔細一看,2、7、11、15、19、22等六處是紅圈,4、8、10等七處是紅★。
妻子搞什麼名堂呢?紅圈是給孩子們帶飯的日子或者是孩子們學校有活動的日子?可是,學校每天都提供午餐,用不着帶飯。有活動的話通常該直接在日期邊上寫活動內容。再說掛歷是一月一張,有充足的寫字空間。X記號又是什麼意思呢?是預定出門的日子嗎?可妻子屬於不大出門的那種女人。
該怎麼解釋呢?風野又發現二十六日以後的五天沒有任何記號。
今天就是二十六號,離今天最近的記號是二十四日,打了個X。再前兩天的二十二號上划的是圈。如此看來,記號不是做計劃用的,可能是后劃上去的。
那麼,前天也就是二十四日都發生了哪些事呢?
風野繼續喝着紅茶努力回憶着。前天照例是中午去的保險公司。晚上被個熟識的編輯相邀一起玩麻將,一直到夜裏一點。到家裏已是二點。二十二日為《東亞周刊》去採訪自民黨議員事務所,然後去了趟東亞雜誌社,再之後就去了-子那裏。一起吃了飯,看電影,最後回-子公寓過了一夜。
再往前看,划著圈的有十九日……。“啊!”風野叫出了聲。
22、19、15再加上前面的三處正好是在-子那裏過的夜。★標出的日子是……
風野回到書房找出記事本,每日記事頁上只簡單地寫着“下午二點在K公司碰頭”、“三點風月堂、上村氏”等。在-子處留宿的日子則只寫E和-子姓名的羅馬字第一個大寫字母。
從二十四日再往回追,11、7、2有紅圈的日子都是風野沒有回家過夜的日子。打X的10、8、4幾天都是過了午夜才回家的日子。
原來如此。妻子居然在掛歷上……風野不由地為妻子的笨拙做法而感到可笑。可是想像一下妻子在日期上打叉划圈的樣子又從心裏感到發獃。
風野再一次像審視着什麼怪物似地盯着掛歷。如果圓圈為外宿,X為午夜后回家的話,那麼昨天該是什麼記號呢?
今早上回來是六點,該是表示外宿的圓圈吧。大概妻子過一陣就要來畫圈了。
但是,妻子為什麼要做這種記錄呢?
如果是為了讓風野知曉可又不加解釋的話,自然達不到目的。若僅僅是惡作劇似乎又過分執着了些。要麼就是為了銘記丈夫背恩忘情的痛苦。平常寡言少語的妻子或許在用這種方式來渲泄鬱悶的情緒。
風野覺得自己隨時處於在妻子監視之下,一舉一動一一被記錄在案。每過一個月都要撕下一張畫有這種記號的掛歷,撕下后是扔了嗎?還不至於收起來吧?說不定妻子把有記號的日子另記到她自己的記事本上了呢?
“真是個混蛋!”
風野咬牙切齒地出聲罵道。越盯着看越忐忑不安,每個紅圈裏似乎都在噴湧出妻子的怨恨。
自己竟然這麼久一點都沒察覺,實在太大意了。
妻子看着在做了記號的掛歷前與孩子交談的丈夫,心裏會怎麼想呢?
“今天忙,要晚點回來”,妻子能默默地聽自己編造的這種藉口,城府也未免太深了些。比起發脾氣、歇斯底里地喊叫,更讓人恐懼。
這一二年來,每次夜不歸宿之後,妻子都沒好臉,可是卻從沒大吵大鬧過,越是這樣越說明她把不滿都埋在心底。
再仔細地看了一回掛歷,一個月裏將近一半的日子都有記號,而且不回家的日子多在節假日的前夜。這是因為-子第二天休息的緣故。
妻子也肯定注意到這個規律。
風野長嘆一聲“女人不在三界之內”,用來形容男人不也很貼切嗎?這時,廚房門打開,妻子過來了。
好像與妻子交班似的,風野挺直了腰。飯也吃完了,沒有理由再這麼坐在餐桌邊了。
可是,轉身就走似乎又像自己幹了什麼虧心事。再說,回家后還沒跟妻子講過話,哪怕是只相互一句話也就能弄清妻子此時的心境。當然,天亮才回家,妻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好心情。但是,妻子到底氣惱到什麼程度,是略感不快還是怒不可遏?
風野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對着正收拾餐桌的妻子說道:
“有沒有我的電話?”
“沒有。”
“昨天硬被拖去打麻將,累壞了。”
妻子沒再說話,只是用抹布使勁擦着餐桌。風野看着妻子抓着抹布的手,起身離開餐桌。
“我睡一會兒,十一點要出去。”
說著上了樓,回到書房,頓覺渾身乏力。要說總算是逃離了險境,則有點誇大其辭,不過的確有種終於來到安全地帶的輕鬆感。
先睡一覺。風野又一次躺到沙發里,蓋上毛巾被。
看來,妻子還是相當憤怒。打麻將的託詞瞞不住她,說不定已估計到自己在-子處過的夜。
話說回來,自己一大早就趕回來了,沒什麼可膽怯的,應當擺出堂堂正正的樣子。風野自我鼓勵着,又看了一眼手錶。
快到八點了。今天約好十二點去新宿的保險公司。就算十一點出門,還可以睡三個小時,有這三個小時,頭腦會更清醒些。
風野把毛巾被蒙上頭合上了眼。
拉得嚴嚴實實的窗帘,使得屋內光線很暗。窗子對面庭院中不斷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聲。
清晨充滿和謐氣氛,但風野卻情緒不佳。並沒有進行劇烈運動,可是心臟怦怦地跳動,聲音似乎都能聽得到。雖然感到疲倦,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強迫自己閉上眼,立刻眼前就出現了剛才看到的掛歷。
妻子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做記號的呢?以前不曾留心,應當是白天不在的時候,或者晚上自己睡了的時候。
每個圈或叉都畫得很仔細工整,要是被別人問,妻子會如何解釋呢?妻子不善交際,左鄰右舍的主婦也難得一來。但是,妻子的母親、親戚卻經常來,或是他們問起來的話,妻子總不會說那是丈夫夜宿不歸的記號吧。
總之,妻子在鬥心眼。風野越想越來氣,自己就是再怎麼不檢點也用不着遭如此報復。不滿意就直說好啦!到時你有來言我也會有去語。在掛歷上做記號,或者像今天這樣視而不見,緘口不語。明擺着是向丈夫挑釁,沉默中暗含着陰險的抵抗。
對妻子的憤怒更使風野思念起-子。
比較而言,-子實在要可愛得多。生氣絕不像妻子那樣藏在心裏。雖然暴怒時兇悍萬分,和好后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可愛。
可是,妻子卻總是不冷不熱,像一股綿延不斷陰冷的氣流。既無咆哮暴怒之時,亦無柔聲熱情之舉。原本就談不上憎,所以也無所謂愛。
結婚後,雙方關係隨即冷卻。兩人是通過媒人認識的,彼此間還沒到愛的程度,走到結婚這一步也是因為以前女人的關係。以前一直保持着關係的女朋友出國了,風野那時只想有人把這個空缺填補上就行。當時的草率帶來了現在的報應。
胡思亂想中,風野漸漸地瞌睡起來。
風野感到出了一身汗,睜開眼后發現透過窗帘縫隙射進的一線陽光十分強烈。於是趕忙看了一眼桌上鐘錶,已經是十一點十分了。
風野一把掀開毛巾被下了沙發。
記得早上對妻子說過十一點要出門。怎麼沒來叫我起床?風野疾步下樓,正看見妻子在熨燙洗過的衣物。
“已經過十一點了啊!”
本來還有心接着埋怨幾句,可是一想到自己早上才回的家,也就泄了氣。
“是嗎?”妻子只是轉過臉反問了一句。
“我不吃午飯了,馬上就走。”
風野剛要回身上樓,想起內衣已被汗水浸濕,早上穿回來的褲子上有褶皺也還沒熨。
“哎,有沒有別的西服?”
“不是在那兒掛着嗎?”
妻子僅僅是用眼神朝衣櫃方向示意。這幾年來,妻子已經不太關心風野穿什麼衣服了。風野買了新西服、襯衫回來總是不置可否。當然,這與做事不和妻子商量的風野的習慣也有關係。
風野從衣櫃裏取出淡灰色一套西服穿上,又自己找出同色的襪子穿好。
此時已十一點半。無論現在怎樣趕,十二點鐘也到不了公司。
約好見面的人是那家公司的前任營業部長。風野是想找他了解一些關於公司史志編纂有關的事情。此人現在已經退休了,遲到三十分鐘他也會等的。
當然,人家等不等是一回事,關鍵是妻子明知道也不招呼起床實在可氣。
“我可是要去見重要人物,肯定要遲到了。”
風野甩給妻子這句話出了家門。
走快些的話,十分鐘以內就能到車站。進了車站剛要上站台,風野看見旁邊的公用電話,就停下了腳步。
是否給-子打個電話呢?猶豫了一下,還是毅然投進一枚十元硬幣。
自己現在先打電話即意味着投降,管它呢,先看看她在不在房間。
電話通了以後,鈴聲一響再響,但沒有人接。風野懷疑是不是撥錯了號碼,於是又重新撥了一遍,依舊沒人接。
風野無可奈何地放下話筒上了站台。
星期六臨近中午的時間,往市中心方向去的人很少。車廂里對面座位上是一對夫婦,中間擠着一個小孩。風野把視線從這一家子身上收回,又開始想-子的事。
是出門去哪兒了嗎?一般情況下,爭吵之後-子都不出門,在拉着窗帘光線昏暗的屋裏沉思。有時喝點酒,然後倒頭就睡。這會兒可能又喝了幾口悶酒,要不就是吃了安眠藥在睡覺。
風野看着明亮的車窗,想着-子。三十分鐘后,車到新宿。風野從西口出站后立刻直奔保險公司。路上忍不住又在公用電話上給-子打了個電話,但仍然沒人接。
通常吵架之後,-子有電話也不接。好像知道來電話肯定是風野,所以故意不接。不過,這種情況頂多持續兩三個小時,終於還會出來接電話的,可從沒有像這次持續這麼長時間。
大概安眠藥的量有些過了。想到這裏,風野突然記起離開拎子家之前她說的“我死給你看”。
吵到最後,有時-子也這麼說。聽起來怪讓人害怕的。但那實際上是-子氣頭上的話,-子不會真那麼做。今天早晨風野又聽-子這麼說,認為與往日的歇斯底里沒什麼不同,所以也沒往心裏去。
可是,從早上到現在已經過了整六個小時,-子為什麼還不接電話?就算是吃了安眠藥也該起來了。即使還在睡,電話鈴聲也該聽得到。
說不定還真是要自殺啊!風野頓時心急如焚-
子真要是服安眠藥自殺麻煩可就大了。雖說今天是吵架後分的手,但風野對-子戀情依舊。儘管-子歇斯底里大發作讓風野感到棘手,但畢竟從未起過分手的念頭。若因為自己說的話讓她想不開而死,她也太可憐了。
再者說,-子真死了的話,一追查死因必然要涉及到男女關係-子三年前搬到現在的公寓。風野與公寓管理員及-子鄰居夫婦也見過幾面。雖然自己不在現場。他們也會作證說出自己的。
風野是出道不久的紀實性作家,名氣還不大,-子之死或許能讓他揚名。“新人作家風野的情婦陷入三角戀愛而情死”,真要如此被報道出去,在對新人百般苛求的作家圈裏風野很可能從此銷聲匿跡。
手錶的指針已指向十二點二十五分。
如果是服了大量安眠藥,現在搶救可能還來得及。但是,如果是放煤氣自殺就難說了。風野眼前浮現出兩年前放煤氣自殺而死的一個女人的面孔。也是由於三角關係的糾葛,一家雜誌委託他去採訪。那女人的臉黑腫得有些變形-子嬌嫩的面孔也會……。
不管怎樣,得立刻趕回去看看。
可是,從-子公寓出來已過了近七個小時。如果她要自殺,即使現在趕去恐怕也無濟於事。另外,已經讓約好的被採訪者等了半個多小時了。
就這樣直接去公司嗎?風野內心激烈鬥爭着,隨着人流朝高層建築街方向走去。
初夏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雖然才到五月底,但氣溫已高達二十七八度。走在街上的男人都是只穿一件襯衫,女人都打着遮陽傘。
“不會出什麼事吧?”風野自己問自己。“不會的。”又自己回答道。
“死給你看”不過是一時氣話,現在該雨過天晴了。平時-子也凈說點不着邊的話。
轉念一想,“萬一……”的不祥之感再次襲上心頭-
子屬於氣頭上什麼都可能幹出來的那類女人。
和這種女人來往添了不少煩心事!沒她攪和或許能早出人頭地幾天呢。風野心情煩躁地想着,不覺已走到了公司,時間是十二點四十分。
立刻去資料室一看,前營業部長野本已在那裏等候。風野一邊為遲到道歉,一邊邀野本“我們去附近吃頓便飯吧。”
當營業部長那陣子,野本為人粗暴,對部下很苛刻,退職后卻變得十分謙恭。
兩人一起上了大樓最高層的中華料理店,相對而坐,午飯的費用當然是用採訪費的名義讓公司報銷。
“隔了這麼久回到公司來,發現變化很大啊。”
野本頗有幾分懷舊地說。風野作為局外人對發生了什麼變化並不感興趣,他只關心野本剛進公司那段時間的情況。
“您進公司是在昭和十九年(1944年)吧?”
“不,是昭和十八年。當時日本軍在新幾內亞一帶正好打了勝仗,氣勢旺盛。可是沒多久太平洋戰爭爆發,戰場形勢急轉直下。”
野本一張嘴就跑題,風野不時“嗯、嗯”地隨聲附和,另一邊還想着-子的情況。
決不會負氣自殺吧?可女人頭腦發昏時什麼傻事都幹得出來。
“那時,我們都提前從學校畢業,雖說馬上進了公司工作,可是人人都有應徵上戰場的精神準備。”
“對不起,我忘了打一個電話。”
風野趁野本的羅嗦告了一個段落,抽身起來用收款台邊上的電話機往-子家裏打。
一遍、二遍,一直撥了十遍還是沒人接。怕是號碼有誤,又仔細地最後撥了一遍,仍然是沒人接。
莫非真的出事了嗎?
風野覺得頭嗡的一聲似乎變大了-子真要是企圖自殺,就得儘快趕去,再拖延一個小時說不定就得後悔一輩子。風野實在沒有心情把談話繼續下去了。
風野快步回到野本老人跟前,低下頭去。
“真抱歉,突然有件急事要立刻去趟下北澤。今天就吃頓便飯,下次再安排時間聽您談吧。”
老人頗為疑惑地點了點頭。
出來吃飯前,風野已跟資料室的女職員打過招呼,一邊與野本進餐一邊採訪。現在這麼匆匆結束談話不會引起別人多心。這點是自由職業的一大方便。
風野出了中華料理店趕到新宿車站,再次乘上了去小田急線的電車。
現在又要返回一個小時前來過的路,真不如來時中途下車就省得這麼折騰了。
電車很快抵達下北澤站。早上從-子家出來時還關着的店鋪都開了門。老虎機彈子房那邊傳來了嘈雜的金屬珠子碰撞聲。棱芽過大道爬過坡就看到了-子住的公寓。
走到公寓時,從裏邊出來一位婦女牽着個兩三歲大小的孩子,或許是出門購物吧。風野把她們讓了過去,從入口處左拐,看到三層-子的窗戶,因為窗子在頭頂正上方看得不是太清楚,但從表看似乎沒有什麼異常。
懸着的心多少放下來了。風野乘電梯到了三層。走廊上擺着不少盆栽的花草-
子的房間在拐角處第三個門,來到門前左右看了看確實沒人就伸手撳了一下門鈴。
屋內響起了清脆的叮咚聲。之後又是一片沉寂。風野只好轉動門把手,可門上了鎖推不開。
風野有房間鑰匙,有心開門的話自然能開,可是心頭抹不去那一絲恐懼。
“如果她真死了……”
風野再次撳動門鈴。這時身後傳來說話聲。走廊的另一頭有兩位婦女在交談,似乎曾經在電梯上與她們見過面。
風野注意到那兩個人目光已經集中到他身上,乾脆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早上出門時被扔到門口的內衣褲、書本雖然還在地上卻顯然已經被整理過了。放鞋的地方擺着-子的涼鞋和高跟鞋。窗帘還原樣拉着,屋內光線昏暗,一點動靜也沒有。
風野小心翼翼地朝屋裏走過去。
寢室正中有一張桌子,裝安眠藥的小瓶橫倒在桌上,旁邊的玻璃杯里還有一口喝剩下的水。
“有人嗎?”
風野一邊喊着,又拉開了通向和式房間的拉門。裏面的窗帘也沒拉開,-子俯卧在靠牆邊的被子上。看不出來有什麼特別異常的地方,右手順着被子的邊沿抓着床單。
風野趨步進前,輕輕蹲在-子枕邊。
靜靜的房間裏隱約可聞-子的酣睡聲。風野終於鬆了一口氣。大聲招呼了一句,“喂”。又輕輕拍了拍-子肩膀-子只是翻了個身露出半個臉來,但仍然未醒。
“-子。”
“啊……”-
子閉着眼含混地應着。死是不至於了,可睡成這種模樣肯定是服了不少安眠藥。
“醒醒!”
似乎-子尚能明白風野在說什麼,只是輕微地搖了搖頭。
看到-子並無大礙,風野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無名火。
你吃藥嚇唬人,害得我擔驚受怕。現在你卻呼呼大睡!
然而,風野忽然發現酣睡中的-子臉上還自淚痕。
藉著從窗帘縫隙透過的陽光,風野看出來-子的眼袋已經腫了。
可能是自己走了以後,-子仍在不停地哭泣。
整理了扔亂的東西后,沒有心情做事就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的確,-子不是能在吵鬧之後為了散心,而若無其事地出門遊玩的那種女人。
爭吵過後最少要一天,-子才能從鬱悶的心情中解脫出來。也正是如此,才有歇斯底里式的發作。
但是,如果設身處地為-子想想,孤零零的一個人收拾散亂在地上的東西時,該有着怎樣的心情呢?是一邊怨恨男人又回到他自己老婆身邊,一邊撿拾男人的內衣褲的嗎?
風野又一次把目光集中在-子臉上,愛憐之情油然升起。
風野看了看錶,已經下午一點半了,斜射進來的陽光照在拎子的臉部。風野凝視着陽光下格外鮮明的睡衣上的圖案,心中盤算起來。
現在已不可能返回新宿約見野本。若是去資料室倒是有活兒干,但也不是非立刻干不可的活。要不就去東亞雜誌社露一面,可是那裏也沒什麼着急的工作一定今天干。
按昨天的計劃,本應從-子處出來后直接去新宿採訪野本,然後早點回家,與妻子、孩子一起吃一頓久違的晚餐,最後,再從從容容地整理一下已經差不多寫完了的書評。
雖然說不上是體恤妻子、孩子,但是心裏確實打算至少要與家人一起過個周未。可是看看今天早上妻子的冷麵孔,又覺得即使回去也不過是自尋煩惱。
若是因為不忠而招至煩惱倒也罷了。可是一想起記錄自己在外邊過夜日期的掛歷,風野不由得心裏發虛。
這時,-子翻了個身,脊背朝向風野。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子的肩膀、腰肢和臀部構成了一條起伏的曲線。看着看着風野感到身上陣陣躁動。
本來,風野一大早就慾火熊熊,就是因為跟-子為點兒不值當的小事口角,還沒得到滿足就硬被壓制住了。風野三下兩下地脫得只剩了條內褲躺到-子身邊。
“醒醒!”-
子沒有動靜,仍然在睡。
這得等多長時間才算完呢!
曾經有過一次,-子服了安眠藥叫也叫不醒,風野索性緊緊抱住她。當時葯吃得沒這次這麼多。睡得不是很深,被風野抱住后也不睜眼,只是微微扭動身體抗拒。風野則不管不顧地蠻幹起來,結果-子的反應淡漠,自己也有打架找不到對手的感覺。
現在正是機會。風野掀開蓋在-子身上的薄被,-子睡衣的領口微敞-
子身體細長,胸部也不太豐滿,屬於嬌小型一類。比較起來,妻子該屬於大塊頭一類。妻子以前也沒這麼胖,只是這幾年腰圍見粗,腹部凸顯。當然,妻子比-子大十幾歲,發胖也在情理之中。其實,人屆中年男的也要發胖,在這一點上風野沒資格評論自己的妻子。
但是,風野覺得作為人妻的中年婦女發胖有一個重要原因,即安於為妻的懈怠。也就是說結婚後產生的找到歸宿的感覺導致身體的肥胖。這並不是說為人妻者皆發福,發福的並不一定是懈怠所致。人之間的差異很大,風野深得其中三味,因此,對妻子的發福十分不滿。
如果冷靜地分析一下造成風野這種不滿情緒的原因,就可以看出,恰恰就是習慣了對妻子的依賴。在依賴妻子那厚重而給人以安心感的身體的同時,又希求它總是充滿年輕的活力,這恐怕是有些自相矛盾的苛求。
無論怎樣講,年輕女人的身體是生機勃勃的。而對這種女人身體的追求往往使得對妻子的要求超越現實。
風野抱住那妻子已不再有的柔弱無骨般的-子的身體。
“我不……”-
子囁嚅着,依舊閉着眼。
“還想睡嗎?”
風野輕輕晃動着-子的身體,在她臉上輕輕拍了幾下-子左右搖了搖頭。風野一把撕開-子胸前睡衣,用嘴唇觸碰裸露出的暗紅色乳頭。
“不行……”
仰面而眠的-子忽然小聲說著,一邊有力摟住風野。
風野先是被這突然的變化弄得有點發愣,繼而愛撫起-子的頭髮。安眠藥的作用似乎還未完全消退,但-子的確實實在在地盤在風野軀體上。從-子那渴求般摟抱中,風野體味着歇斯底里之後的-子的期待心情,心中十分愜意。
以前一直是這樣,兩個人的爭論總是以肌膚相親相合的形式結束。有時也正是為誰該主動示愛而發生爭吵。
一般情況下,總是風野先服軟,而-子卻表現出得理不饒人的姿態,但最終還是接受風野的求愛。從表面上看,總是風野輸了,-子贏了。
實際上,-子的拒絕、抵抗之中已經表現出寬恕的意向。雖然嘴上沒有明說,但是隨着爭吵的持久化,-子的怒氣漸消,抵抗減弱。此時,雙方都想趕快撤兵,言歸於好。
久經沙場的風野十分清楚把握結束爭吵的時機,而抓住時機低頭求愛正是男人的本分,或者說是男人的寬厚。
然而,也常有抓不住時機的情況。有時覺得時機到了,可剛一湊上身就被啪的一下重重地打回來。但也不能因此而使爭吵繼續下去,越拖問題就越複雜。說來說去,把握時機也實在不易。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但眼下毫無疑問結束的時機已到-子仍是半睡狀態,意識朦朧,全身無處不柔、無處不松。門始終是鎖着的,肯定沒出門去給風野打過電話。這意味着-子這次也沒有表現出先低頭服軟的跡象。
但是,如果恨風野而恨不欲生的話,肯定應當服用更大劑量的安眠藥。如果僅僅就是準備一死,與其吃藥不易見效,放煤氣不更痛快!要不就跳樓,這也很容易。
既然不選擇那些辦法就說明她還留戀人間,同時還放不下風野。最直接的證據已經有了。在-子處於朦朧狀態時,風野往懷裏抱她時,她也把身子往風野身邊移動。儘管處於半睡眠狀態中,但身邊的人是風野她心裏一定是明白的,因此才會主動配合。
這裏完全是無根據的推測了,或許-子恰恰是為了抑制躁動的慾望而服用了安眠藥。對於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暴跳如雷的自己也厭倦起來,因此才服藥。如果能夠長時間地睡過去,怒氣自然消退。特別是如果男人在自己熟睡狀態下返回來時,任他在自己身上幹什麼,自己也會不失面子-子即使沒說這麼多,肯定也想終止這無益的爭吵。
風野在心裏把各種可能想了一遍,不覺間已經插入-子的身體。
服了安眠藥的-子任風野擺佈,反應也不強烈,性愛之心沒有得到充分滿足。
現在對風野來說,最重要的是進入-子的世界一展雄風。只有這樣做心裏才能踏實,才能在-子的身體裏留下確實無疑的證據。
這時的-子依然閉着雙眼,看上去似乎有微弱的快感,彷彿抗拒般地搖過一兩次頭,眉頭皺了皺,微微地張開嘴。
“啊……”-子喉嚨中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平攤在兩邊的雙手忽地勾住了風野的雙肩。
雖然,這可能是無意識的動作,但是卻很撩動人心。風野更用力的抱緊-子,在一種佔有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的女人的錯覺下終於達到了高潮。
風野保持着那種姿勢趴在-子身上打起了盹兒。待感到身上發涼睜眼時,陽台依然是被雙層窗帘遮掩着,屋內的光線暗了許多。
想看看時間,卻懶得起床,於是又在-子的身邊仰面躺下。
達到高潮時,-子也不時叫出聲來,上半身向上弓起,現在她還閉着眼,再次進入了新的夢鄉。有時又象在若有所思地蹙一下眉頭,高潮的餘韻或許還在她身體內震蕩。
白色的床單映襯着-子一頭黑髮和被汁水浸濕的面龐。風野出神地看着,回想起與-子交往的歷史。
那是五年多前的事了……
說來時間不算短,一切又恍如昨日。這些年裏吵過不知多少次,幾次想分手。前不久還想過,如果-子提出分手自己就答應。也就是幾個小時前,在新宿車站時,心裏不是還在想-子這種女人實在讓人受不了。
但是,恨歸恨,怨歸怨,兩個人現在仍然是同床共寢。
風野又開始反省,這麼下去不行。與這種女人保持關係,毀了家庭不說,工作也受牽累。這會兒已經快三點了吧。別的人或者在公司上班,或者在外邊的什麼地方忙碌。而自己此時此刻躺在一個服了安眠藥的女人身邊!
反省歸反省,風野的手又放在一絲不掛的-子的身上撫弄起來,又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