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遇險
濃霧向一眼望不到頭的灰色帶狀公路襲來,人們的心也由於濃霧的降臨,蜷縮成一團,變得痛苦而驚惶。
如此的濃霧,在五月的波蘭大陸上是極其少見的。既然它已籠罩大地,最好不要乘車到哪裏去。路燈勉強照亮路標依稀可辨的輪廓,照亮路旁條狀標杆那不清晰的外形,照亮路旁被沖毀的小樹。盲燈的燈碗中,一些白色的碎片顫動着,碎片后又將是什麼——已無法猜測。轉彎,又一個轉彎,一次次剎車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汽車一次次滑向路邊。疲憊的司機擦着汗,關掉了發動機。
一九九四年五月四日那天清晨,霧,特別的濃,路上的能見度已差得不能再差。華按一比亞韋斯托克公路,是歐洲一條現代化的通道,是一條聯繫波蘭中央與東方邊界的道路。這條通常熱鬧的公路,現在已有幾個小時仍然人跡稀少。
驟然間,從附近的什麼地方傳出均勻的馬達聲,這聲響究竟來自何方,已無法確定:團團濃霧使人難以辨別方向。可是,很快,從華沙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個又大又笨重的、帶兩個昏暗的水滴狀頭燈的金黃色輪廓的龐然大物,原來這是一輛“梅塞德斯——本茨”牌載貨卡車。馬達的隆隆聲衝破濃霧,不斷增大。不大工夫,這輛極慢速度行駛的卡車,幾乎整個從乳白色的霧氣中驟然顯現出來。
俄羅斯車牌照上的兩個“7”字告訴人們,這是台在莫斯科“梅爾斯”登記落戶的卡車。寫有鮮明大字“現代運輸車”的二十四噸廂式載貨車在天幕下行駛,司機是一個典型的遠東角鬥士。
看來,在如此危險的條件下,十分需要他去握緊方向盤……
其實,在駕駛室與他同坐在一起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高個子、寬肩膀、長着牧牛般粗壯的脖頸,這已告訴人們,從前他是個舉重運動員。他一直在那兒陰沉着臉,默不作聲。另一個人天生好動,豁牙子,雙手刺有濃艷的紫色花紋。他極力裝出快活的樣子,坐在車邊上,靠着右車門,頻頻微笑着,似乎想起了什麼高興事。他眯縫着眼睛,試圖要在這乳白色的濃霧中看透什麼,他時而眯起眼睛注視前方,時而瞅瞅鄰座。
“哎,赫沃斯特,赫沃斯特,”他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一下緊皺眉頭的大力士的側身,終於開口了,“你向華沙的鬼魂投了幾杆子?”
大力上雙眉緊皺。他顯然對談話不感興趣。
“你這個留着波爾卡髮式的傢伙呀,看來只是個頑童般的小神像?”豁牙子忍不住說,“記得,當我在‘兄弟會’時,”毫無疑問,紋手者指的是一般政體的勞動改造機關,“在我被折騰的最後一年,我們隊進來個小男孩,是從卡拉干達來的。這是個很平常的小男孩:小傢伙連一個可放錄像的玩藝都弄進來了——每次警報解除后,我們就看一本淫穢錄像。他每弄來一批新錄像帶,我們這些隊友就湊到一塊看。我們一看這些裸體錄像就來精神頭兒,可這裏沒有娘們兒啊,要是有,我們早就把她們……”
這個綽號叫“遠東角鬥士”的司機,戴着折皺的鴨舌帽,穿着被洗成淡藍色的牛仔褲的醜八怪,看來很害怕這兩個同路人,可是,在聽了這人如此長時間的獨白后,他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啥好笑的,你,開車的,最好還是看着路,不然你會要我們的命的。”紋手人一本正經地向司機呵斥了一聲,並繼續他的幻想,“要是把那些在華沙被我們剝光衣服玩過的女人弄到監禁營去就好啦……”
司機匆忙點着一支“白海運河”牌香煙抽了起來,頓時,他被煙嗆得直咳嗽。為掩飾自己的不安,他開始咀嚼煙的硬紙嘴。
“把她們送給兄弟們,讓兄弟們好好發泄發泄該多好!……
聽到了嗎,要是你,將會對這樣的波蘭娘們兒怎麼著?“
被“梅爾斯”卡車上的紋手乘客稱做赫沃斯特的人沒有來得及回答:從濃霧中突然現出一個形狀模糊的輪廓,這是輛停在路進的塗有多種顏色的“波洛涅茲”牌汽車,車頂上閃爍着刺眼的警示燈,毫無疑問:這是波蘭交警執勤隊。
“這是什麼,奇里克?”赫沃斯特疑惑地看了一眼紋手人。
“呸,媽的,怎麼這麼快就上來了,這些該死的異教徒。”那個奇里克有點心慌意亂,“剛被踹出俄羅斯,一下子就……聽到了嗎,開車的,看他們怎樣對待你。”奇里克向遠東角鬥士命令道:“剎車!”
司機順從地剎了車,液壓制動器吱吱響了一下,“梅塞德斯一本茨”載重車慢慢地、笨重地滑向路邊。
“你用文的去對付那三個狗崽子。”紋手人審視了一下環境,對大力士說,“這裏的廢物們和我們莫斯科的可不一樣:看架勢,他們是不會上來的……”
但是,有一個警察已朝駕駛室走來。他身着防彈背心,脖頸上掛着短筒自動步槍,腰間繫着鏗鏘作響的手銬——自從俄羅斯和車臣的勒索者們佔據了波蘭的一些道路,類似的防範措施對誰來說都不是多餘的。
“你們好,先生們!”波蘭警察按條令規定將兩個手指貼近帽沿敬禮道,“我們是巡警。請出示證件……”
“他要求出示證件。”有經驗的遠東角鬥士解釋說。
“那就給他吧。”為預防萬一,奇里克將兩隻刺有花紋的笨重的大手深深地插進夾克的兜里。
波蘭警察開始檢查乘客的護照。一切都很正常:過境檢查登記號,波蘭比亞韋斯托克市一家波俄公司的公務邀請函,還有一些海關報單。
“檢查完畢。”警察又一次將兩個手指貼近帽沿,將證件還給乘客們。於是,他轉向司機,富有表情地看了司機一眼。
司機開始忙亂起來。
“瞧,給你……”
警察長時間檢查看技術說明書、駕駛證、出差證明、一些運單、各種證明書以及其他一些載貨文件的附件。遠東角鬥士從駕駛室爬出來,活動活動因長時間坐着而麻木了的雙腿。
“人——道——的,援——助。”警察有節奏地背誦着。看得出,這個在雅魯澤爾斯基執政時期(當時學習社會主義陣營老大哥蘇聯的語言是波蘭每個人所必須的)畢業的中學生,還沒有忘記俄語的讀法。但是,他馬上就轉到了說本民族的語言——波蘭語:“請問,裏面裝的是什麼?”他用指關節敲打着載貨卡車車廂,問道。
“我怎麼會知道?”遠東角鬥士聳了聳肩,整個外表都故意做出對墨守成規的檢查漠不關心的樣子,“我是個小人物,領導吩咐超過那些車,我就往前趕。”
“嗯,”警察不相信地緊閉嘴唇,“別忘了打開車廂門……”
“就是說要檢查一下?”司機聽懂了。“好呀,您檢查吧,檢查吧……”
這時,押車人員——大力士和紋手人也都從駕駛室里走出來。無論是赫沃斯特,還是奇里克,都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安:大力士用咬過的火柴桿兒懶懶地剔着牙,他的同伴點了支煙抽起來,並向四周看了看。
離警察那輛“彼洛涅茲”車不遠處,還有一輛汽車的輪廓不大清晰地閃現着,那是一輛灰色的“奧迪”車。從那邊傳來聲音不大的波蘭話,看得出,警察一共有五個人。
遠東角鬥士走到自己那“高大粗笨的傢伙”的尾部,長時間磨磨蹭蹭地擺弄着車廂門的插銷,當他打開車廂的兩扇門,出現在警察眼前的是整整齊齊的幾排紙板箱子。
“那是什麼?”波蘭人問。
“我只能說,是人道主義的援助……那些箱子裏面是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運單上寫的是——藥品、食品、各種維生素,還有那個什麼……”
警察疑心頓起,他眯起了眼睛。他朝這些箱子的另一面點了下頭,堅決要求道:“請打開一個箱子。”
“您想打開一個箱子嗎?”司機聽懂了,他立刻笨拙地爬上去,“請您接住……”
赫沃斯特與奇里克對視了一下,他們顯然沒有意料到事態會出現如此的轉折。赫沃斯特不動聲色,非常小心地將手伸向左腋窩。聽到一聲很小的喀嚓聲——這通常是扳下手槍保險的聲音。
“你小聲點兒,”奇里克對赫沃斯特制止道,“那邊還有一輛他們的垃圾汽車,我已向四周看過了……你看到了吧,這是怎樣的一群野獸啊,”他向警察脖子上左右擺動的短簡自動槍點了一下頭,“他們要找麻煩了,一定會的……”
就在這時,愛挑剔的波蘭人在司機的陪同下,向“波洛涅茲”
走去。聽得見,警車的車門被打開,然後,傳來了幾句驚恐不安的波蘭話,再然後,是一片寂靜。
“怎麼辦,該怎麼辦呢?”大力士不安起來,“主子扎沃德諾伊會收拾我們的……”
“算了,你所要對付的眼下已不是三個傢伙了。我自己試着去同他們周旋周旋,試着去賄賂賄賂他們。”猶豫了一會兒后,紋手人決定說,“沒有不逐臭的蒼蠅。而蒼蠅、蛆蟲這些廢物,無論在俄羅斯,還是在波蘭,都有。”
這時,一個警官檢查完證件,回到“梅爾斯”貨車旁。此刻,拘謹和彬彬有禮已經蕩然無存。他果斷地爬上駕駛樓,拔出點火鎖的鑰匙,朝車的另一面點點頭,說:“這裏裝有酸性麻醉劑,車和人都必須扣下。”警官指的是不僅扣押駕駛員和乘客,還要扣押載有酸性麻醉劑(毒品)的汽車。
想必奇里克對這一事態的轉折已有所準備,因此,他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走到跟前說:“算了吧……哪裏有什麼毒品?是人道的援助,是一些嬰幼兒用維生素。讓我們來商量商量,”他哼了一聲,想起他不是在和俄羅斯人談話,而是在和一個波蘭廢物講話,於是,他就轉了話題說,“我意思是說,讓我們談談這事……”
警察面都毫無表情,然而,他非常明白,現在是在求他。
“你說什麼,先生了”警察冷冷地問,他的左手指已經不耐煩地拉扯着掛在腰帶上的鋼手銬。
“啊,是這樣,我想……我想給你一點兒錢,”奇里克毫不隱諱地說,“這可算是一種薪水啊,別怕,你的薪水很少……我把錢給你……就是說,把這點兒錢給你,而後你就會把我們放了,是吧?”
波蘭人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
“你聽着,開車的,你不是通曉多種語言嗎,你來向他解釋一下,說我想給他甩點錢。”奇里克沖司機喊了一聲,“這是贖身用的,讓他拿着,快點從這兒走開……怎麼樣?
被嚇得臉色發白的遠東角鬥士多少懂點波蘭語,他結結巴巴地翻譯了一遍。
“錢?不,先生,”軍官高傲地冷笑道,“我們是波蘭警察,我們必須執行任務,錢收買不了我們,只能收買莫斯科的警察……”
“聽着,”奇里克神秘兮兮地說,“我會給你很多很多的錢……給你五萬。”
司機翻譯聽到如此天文數字的賄賂,躊躇了起來,可他還是翻譯了一遍。
“五萬?”看來,警官面部上的肌肉連顫動都未顫動一下。
“不要?給你十萬……馬上就給,怎麼樣?這可是大把大把的鈔票啊!”
“不,先生。”軍官已從皮帶上拽下手銬,看來,這並不是為了銬上說話人的兩個手腕,而是為了儘快結束這一不愉快的談話。“
“要是十五萬呢?”奇里克做了最後一次試探,他自己也覺得信心不足了。
波蘭人原來是個異常廉潔的人。他重新抓起三個人的所有證件,向“波洛涅茲”警車走去。
“一切都完了,”赫沃斯特已完全泄氣了。“這下那些廢物可要上來了,那些‘小玩意兒’到人家手中了……我們可要進‘小黑屋’了…”
“他們不會上來,”奇里克陰沉沉地、像從牙縫擠出話來似的說,同時,他將手伸到內衣兜去取手機。
警車停在不遠的地方,一些支言片語的波蘭話時不時地傳到俄國人的耳朵里,驚慌不安的波蘭人正通過無線電台同某個高級領導談話。
“他們在說什麼?”赫沃斯特驚慌失措地問司機。
“他們在往馬佐夫舍地區奧斯特魯夫幣打電話,他們說,發現了一大批毒品。”司機被嚇得木訥了,答話也變得十分僵硬。
這時,奇里克很快撥訂了某個電話號碼,接着,將帶有又短又粗凸出無線的黑色話筒貼近了耳朵。
“喂?喂,是我在講話,……你聽到了嗎,老兄?這裏的情況是這樣的……看來波蘭警察馬上就要將我們抓走。是的,貨被發現,被扣押了……嗯……很快?明白了。”
波蘭人同馬佐夫舍地區奧斯特魯夫幣通話通了很長時間,看來,有二十分鐘左右,那邊怎麼也決定不下來在如此異常的情況下應該怎樣行動。終於,那位軍官本人走近司機,他那波蘭人的表情堅毅而嚴酷。
“請先生們……”他本要開始講話,可是,一句話都未來得及說完,就在不遠的地方,只聽得突然響起細碎的自動步槍的連發聲,這時,只見波蘭人伸開雙手,向司機的腳下倒去。
“趴下!……”已預料到事態會有如此轉變的奇里克,扯了一下赫沃斯特的袖子,拽着他,隨自己一起倒向濕漉漉的柏油公路。
於是,一場意外事件發生了:幾秒鐘后,自動步槍的連發聲無情地打破了早晨公路上的平靜。看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在打槍,現在,在如此濃霧中,任誰也無法判斷出進攻的人數以及他們所使用武器的牌號。
警察們,無論是在“波洛涅茲”車裏的,還是停在附近灰色“奧迪”車裏的,根本就沒來得及開一槍還擊:才過半分鐘,就從“被洛涅茲”車那邊傳來“轟隆”一聲悶響。赫沃斯特略微抬起頭,一下子就看到:在警車上方,一團鮮紅的蘑菇雲在慢慢增大,暗白的霧靄逐漸被粉飾成淡紅的色彩。瀕死者那痛苦的喊叫聲,蓋住了射擊聲,蓋住了玻璃的進裂聲,蓋住了金屬的折斷聲。
幾分鐘后,一切竟如此之快地變得寂靜如初。濃濃的白色霧罩,如先前一樣,遮掩着那些無名的進攻者。奇里克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支起頭,環視了一下四周,仔細地聽着:一切都靜悄悄的。
他站起身來,拍打掉身上的泥土,輕輕地用腳踢了踢臉朝下趴着的赫沃斯特。
“好像一切都……”
突然間,霧中出現一個人影,接着,第二個,然後——第三個……為了征服地球,從火星飛到地球上的機械人看起來一定就是這個模樣:頭上戴着帶有防彈玻璃護面和突出天線的大大的塑料頭盔,身上穿着防彈背心,寬大的腰帶上掛着裝有某種氣體的噴射器,脖頸上挎着小巧玲瓏的自動步槍……
這些人平穩從容而又毫無聲響地走動着,似乎他們不是在地上走動,而是在稠密的乳白色霧海中慢慢地漂浮。
“媽的……”被打傷的奇里克剛剛能夠從自己的嘴中擠出話來;雖然他們生命現在看來已不會受到任何威脅,可他那紋有圖案的雙手還是在輕輕地顫抖。
就在這時,在奇里克的上方響起了一句帶有典型莫斯科語音的俄語:“害怕了吧,啊?”
奇里克轉過身,看見就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個個子不高、身着整潔大方服裝的男人,此人的嘴唇藍藍的,沒有血色,面孔蒼白,看上去極其兇殘,動作像豬一樣輕盈、敏捷而又招人喜愛……
“你,是扎沃德諾伊吧?”奇里克問。
“是我,是我,我還能是誰呢?”
被奇里克稱作扎沃德諾伊的人向奇里克伸過了一隻手,他那居高臨下的樣子,似乎像是讓對方對他感恩。“沒什麼,以後你們會說出這一切的……現在應該快速離開。他們已經往馬佐夫舍地區奧斯特魯夫市打了電話,再過半小時,這裏的廢物們將會不計其數……怎麼樣,趕緊離開!”
根據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人的話判斷,時間着實剩得不多了,奇里克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帶塑料頭盔的身影點了一下頭,鼓足勇氣問道:“他們是誰?”
“波蘭特種空軍地勤兵,這是個專門的反恐怖聯隊。”扎沃德諾伊正扶着赫沃斯特起身,急忙解釋說,“然後,然後一切又該是鬧鬧嚷嚷的了……呶,你快起來,起來……沒時間了。”
突然間,傳來了馬達的響聲,聽聲音就知道;這是輛載重汽車。確實,這是那種敞篷的深藍色“沃爾沃”汽車。
“原來是這樣:貨要往那輛車上倒。”扎沃德諾伊從腋下的槍套中拔出手槍,頂住遠東角鬥士的腰部。“你怎麼還站着?……”
倒霉的司機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嚇得差點兒昏過去,他臉色像死人樣慘白,上下嘴唇在劇烈地抽搐,雙手在發抖。
“走……”不知為什麼,他用波蘭語咕噥着說。
“我已經知道你是個司機,而不是列赫·華里沙,”白臉人皺了幾下眉說,“請你幫個忙,……然後將自己的經歷講給我聽聽……”
十五分鐘后,一切都已結束:許多紙箱已從廂式載貨車上轉到敞篷的“沃爾沃”車上,警察們的屍體已被找到,被警察沒收的各種證件也已找到、收起。
“該怎麼處置他呢?”赫沃斯特向遠東角鬥士那邊點了點頭,他正六神無主地站在“梅爾斯”車門的駕駛室旁邊。
“你要知道……這可是個見證人,”扎沃德諾伊點了一下頭,不陰不陽地說,“連這輛廂式車也一起燒掉……這裏留下了很多臟腳印,痕迹太多。”
赫沃斯特將手伸入左腋……
過了五六分鐘,廂式載貨車燃燒了起來。火舌貪婪地舔吞着寫滿車廂的“現代運輸車”幾個大字。在開着門的“梅爾斯”車旁,在滿是槍彈殼的柏油路上,仰面朝天地躺着那位遠東角鬥士司機,他的臉上凝結着困惑的表情。
支起車篷的深藍色“沃爾沃”載重卡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停在厚厚的金屬大門前,由大功率電力發動機驅動的活動門扇向一旁移去,於是,重載的汽車平穩地駛人大院。
在波蘭的整個比亞韋斯托克省,再也找不到比這裏更凄涼的地方了:光禿禿的大地,沒有任何植物的痕迹,地上有些銹跡斑斑的壓折了的克拉斯車的車身,一輛被卸下了車輪、沒有機槍塔樓的步兵戰車,一些破碎的蓄電池,一些電纜的斷頭——院子裏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
大約十年前,這裏是蘇聯的一個軍事基地。華沙條約締約國解體后,蘇聯軍隊從波蘭撤出回國,而一些不動產則只好放棄了。送走了“佔領者”之後,雖然省執政當局曾建議按最便宜的銷售價將基地留下的東西賣掉,但是,這地方的商人還是沒能找到對此感興趣的買主。被重油、酸類、火箭燃料毀了的地面;一堆用壞了的戰鬥器材;飛機庫、營房及醫院的垃圾場;被化學毒劑污染的人工池塘……要購置一個如此設備齊全的“家當”,恐怕得需要數十萬茲羅提。
此地早已被看做是不祥之地。到了夜晚,這裏更是極其危險,甚至連波蘭‘蓋克斯“農場那些成家立業的青年男女,看到農場不遠處閃爍着點點火光時,他們也才可繞過從前蘇聯老大哥們的這塊軍事基地,似乎潘·季亞布爾本人仍然存在一樣;所有上了年歲的人,都如同一個人一樣,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些蠻橫的蘇聯駐軍。這些善良的天主教徒,一看到那片廢墟,立即將目光移向那剝蝕了的天主教教堂的十字架,嘴裏前南地念誦着非常熟悉的句子:”尊敬的聖母啊,為我們的這些罪人祝福吧,為我們的這些罪人祈禱吧。“
然而,從前的軍事基地,現在已經有人居住了。
那輛帶篷的深藍色“沃爾沃”載重車,在兩個生了銹的卡車骨架之間駛過,停了下來。
扎沃德諾伊走出駕駛室。
“在這裏坐着,哪兒也別去,”他小聲命令坐在車裏的赫沃斯特和奇里克。他朝前面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頭:“莫非是有客人來了?……”
確實,來了幾位不速之客:在惟一完好無損的飛機庫旁,停放着三輛小轎車:一輛在轉彎時撞壞車門的“梅塞德斯一本茨6O0”,一輛流行音樂式的“比梅爾”和另一輛不顯眼的白色“波洛涅茲”。看來,最後一輛車來到此處純屬偶然。
扎沃德諾伊輕輕罵了一聲,匆忙向建築物內部走去。
飛機庫看起來很大,這裏至少可以容納十來輛坦克。可現在這裏幾乎是空蕩蕩的。從黑暗中射出的微弱燈光,照着建築垃圾,照着混凝土地面上的斑斑油跡,照着門旁那幾個生鏽的鐵東西。
飛機庫中央放着一個普通的兩基座辦公桌,大概這是從過去的某個指揮官的辦公室里搬過來的。桌旁坐着一個高個子男人,一條傷疤貫穿全勝,下巴肥大,目光灼人。在男人的後面,站立着幾個長相兇惡的大漢,他們繫着鞋帶兒的高幫皮鞋和草綠色的迷彩服,使人一看便想到那些來自某些“熱點”的雇傭兵。
在此時此刻,如果在這裏有一輛裝着炮彈的T一90型坦克對着扎沃德諾伊的臉,面帶傷疤的人就會更加高興。
“世界屬於你們家族。”帶傷疤的人第一個和藹可親地說。
“你好,馬金托什。”被扎沃德諾伊稱做馬金托什的人向穿着迷彩服默默無語的警衛點了點頭,警衛瞬間就給客人搬來了一把椅子。坐下后,扎沃德諾伊蹺起二郎腿,同時,為了掩飾所表現出的局促不安,他點燃了一支煙抽起來。“只是為什麼未經邀請你就到我們家來了?我的人在哪兒呢?”
“有關邀請一事,我們早就交涉過,”馬金托什平靜地提示說,“而你卻一拖再拖……於是,我們不得不求經邀請就來了,請你原諒吧。而你的人就在附近,他們在臨時住房裏休息呢。我已吩咐過,不要給他們帶手銬。”
香煙在扎沃德諾伊纖細而微顫的指間慢慢燃燒着,扎沃德諾伊幾乎忘掉了手中的香煙。
“好吧,”馬金托什溫情地笑了一下,“你要說什麼?”
“那麼,你想聽到什麼呢?”扎沃德諾伊開始慢慢清醒過來。
接下來的談話極其簡明,更確切地說,這不是在談話,而是在獨白——實際上,只是馬金托什一個人在說話。
他的主子剛從莫斯科歸來,正在遲疑、躊躇,難做決定,不過,早就吩咐他注視扎沃德諾伊的業績。他知道,在波蘭,在這個位於馬爾基尼亞小村子附近的秘密小試驗工廠里,正在順利地趕製着非常廉價的合成麻醉劑,已經出名的諸如“俄羅斯性亢進劑”。這種製劑成本極低,回收率百分之百。麻醉劑在慢慢地、確確實實地佔領着銷售市場。首先是俄羅斯的和蘇聯解體后其他共和國的廣袤空間:這完全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一份麻醉劑的價格也就比一瓶白酒貴一點兒。但是,隱瞞收入是不好的,是不應該的:竊賊的想法應予以注意,這個悶葫蘆應該解開。在莫斯科,一些信託公司獲利達百分之九十;商業銀行為百分之五十;一般商人為百分之二十五;他,馬金托什,暫時還不想太貪:一共才要百分之二十。
“……一共是……”馬金托什手中拿着計算器,“共計……”
耐心聽着“論敵”講完后,扎沃德諾伊盡量不去看計算器,開始提出自己的一些理由。
是的,“俄羅斯性亢進劑”——這是個好東西。這是個很賺錢的東西。它基本上是一種新的麻醉劑:它比阿那沙、克雷克、可卡因或者“傑法”等為職業技工學校的學生們所狂熱喜歡的麻醉劑的作用還強烈。很有可能,在俄羅斯,那種傳統的民族性麻醉劑——伏特加白酒,很快就會被“俄羅斯性亢進劑”取而代之。收入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多,但是往後,也就是稍晚些時候,是會成為現實的,因為現在這種麻醉劑還未能佔領銷售市場。應該稍等一下,使其能夠加速運轉……
馬金托什一本正經地啪啪啪按着計算器的按鈕。
“我與你已經通融過此事……當你開始於這些事時,我曾向你提過建議,你同意了。當時是你說的,我聽到了……怎麼,不是這樣嗎?……你也真是個主兒啊……”
“所以,你的科通,這個新經濟政策時期的資本主義分子,這個名副其實的大竊賊,就與麻醉品打上交道了。要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按照他們的觀念是不能用松針來烤火的!”扎沃德諾伊為自己爭辯着,出乎意料地一口氣說下來,不過,談話立即又中斷了,因為他剛剛說完這段話,從馬金托什背後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了嘶啞卻很穩重的一個老人的聲音:“這可不是你的事了,扎沃德諾伊……”
從巨大的飛機庫那漆黑的腹部,如同影片中的特寫慢鏡頭一樣,平穩而緩緩地浮現出一個佈滿皺紋的老年人面孔。起初,這位毒品生產者看到的只是一雙眼睛,一雙可怖的、洞穿一切的、如同巨石般壓倒一切的眼睛。然後,在一條光線中露出了一嘆紋了花紋的手。過了一分鐘,老人已經站到狹窄而刺眼的光線中,站到桌子旁。
“科通?……”扎沃德諾伊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是科通,科通,”老頭逆着光,眯着眼睛平靜地回答說,“怎麼,你這個速成識字者,一下子鑽進‘概念’中去了?你連攔姆斯遊戲中紙牌的區別都弄不明白,甚至連疫苗和血清研究所的農舍都未呆過,而如今,卻要對名副其實的竊賊的生活加以指導。”說話人的語調審慎,甚至多少有點好意,然而,扎沃德諾伊卻感到異常的不自在。
“請你原諒,如有什麼情況不是這樣的話……”扎沃德諾伊奉迎起來。顯然,他絕對沒有想到,在這裏,在這被廢棄的飛機庫里,會遇見名副其實的大盜。
“上帝會原諒你,”科通冷漠地回答說。“上帝或人民審判員會原諒你。要是你想明白,為什麼我將這個聯繫起來的話……”
老頭咬緊嘴唇,思考了片刻,說:“也好,我們好像是公司的一些合伙人,因此我才這樣說。”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而又抑揚頓挫地繼續說:“現在的生活已經明顯地改變了,這是你所無法判定的。……現在很難說,哪兒有捅尿窩窩的人,哪兒又沒有。誰喜歡吸毒,那就讓人家吸去嘛。這可不是捧着輕飄飄的保險箱過日子,不是把一些娘們兒往西方賣……現在不是我們在吸毒,而是你們在吸毒。你們本來就是要吸毒,而且還要做小買賣樓錢,因此,就要繞開我們?有時,目的可以證明方法手段的正確,而現在越來越如此……”
無疑,這個老竊賊的話具有明顯的“辯證”思維的傾向。
“可是無論如何……”扎沃德諾伊南南地說。“你的事,當然……可毒品畢竟是毒品……是做小投機買賣……”
科通好像沒聽明白對方話里的反駁意思。
“是你們在做小投機買賣,而不是我們。重要的是——這裏有很大的賺頭,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潤。按理說,應該往兄弟會中匯合。”他令人信服地歸納說。“於是,我就會對情況進行監督……我是個仲裁法官,是個冷眼旁觀的法官,我在關注着,監視着,為使一切都準確無誤,方法是……從這裏我什麼都得不着……我所有的收入惟有合併到兄弟會,於是,我自己也就從兄弟會開始發點小財……”
此刻,扎沃德諾伊的臉色變得比平時更蒼白了。甚至在這裏,在這半黑暗中,他那臉色看上去也如同白蠟一樣蒼白。毫無疑問,錢只得交給兄弟會了——他心裏明白:只能如此。
然而,甚至在此時,當監視者科通在場的情況下,他也試着離開話題:“那麼,至於監視怎麼樣了呢?你看,波蘭的特種兵替我們幹活,按莫斯科的標準這還不算貴。……”說話人簡明地描繪了不久前發生在公路上的事件。“可比莫斯科的任何一支部隊都厲害!……”
大盜賊科通自身有一種明顯的優越感,他得意地笑着,看了扎沃德諾伊一眼——這大概如同幾年前,當他還在科雷姆兵營中服役的時候,他見過順便到過那裏的一些昔日的運動員,正像今日的敲詐勒索者一樣,那些人自命為超人,因此就試圖在違法的賭注中對別人加以勒索……想到此,科通終於寬容地解釋道:“作為同夥人,我要對同夥說:這裏的特種兵可能真的很厲害……那麼,俄羅斯的呢?……俄羅斯——這是個大國,在那裏,你不可能將所有的人都收買下來……如果所有的途徑都給堵死,那麼,你將把貨怎麼處理呢?那你自己只好親自將這批毒品一把一把地吞食下去……雖然,看起來你並不是獨自一人。”
扎沃德諾伊不是時候地咽下一口衝上來的唾沫,甚至在最有批判力的情況下,他都沒敢說出誰是他的後台。
可是,科通對社會上的形勢了如指掌,因此,他明白:如果既想知道同夥者的情況,又想知道其靠山的情況,那麼,乾脆就在現在。
“那麼,誰是你的靠山呢?”他婉轉取悅地問。
問題突然直逼扎沃德諾伊,顯然,他已感到措手不及。他被香煙嗆了一下,慌亂起來,他開始講述被收買的波蘭特種兵的有關情況。
“需知這種事,只搞一兩次訓練是應付不過去的,”竊賊插話說,“怎麼,特種兵中的那些公牛連試驗室都給你建起來了?原料、儀器、文件資料、掩飾物……你們那裏有多少植物學家或者化學家?你們那兒都有些什麼人?啊?……”
“這可不是您的事了。”扎沃德諾伊突然不客氣地反唇相譏道,整個談話已使他越來越陷入窘境。
“你怎麼的?不尊重盜賊?……”馬金托什——這個在口頭爭辯中一直沉默不語的見證人,突然皺起了眉頭。一條貫穿全臉的大傷疤此刻因充血而脹大。“你這個癟三怎敢這樣對待主子!
想讓我們殺一殺你的威風嗎?哼,狗崽子,想耍花招……“
這以後,業務洽談又重新開始,而且,有關那些不知名的,但看來是十分有影響的人物,即扎沃德諾伊的後台問題,也已不再提起。此時,毒品生產者已經變得畢恭畢敬,他同客人談話的態度也十分友好。
“嗯,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呢?”馬金托什的手重又操起了計算器,“就是說,現在你應該將錢往兄弟會合併。”
“魚雷”(這是黑話,也就是在名副其實的竊賊那裏被合法委以重任的人。確切地說,馬金托什就是科通手下這樣的人。)認真地,像真正的會計師一樣“啪啪啪”敲着按鈕,迅速說出一大串數目字——扎沃德諾伊只是點着頭。現在,他覺得總額已經不是很大了。
“算了,”他皺了下眉說,“我現在馬上給搗蛋鬼們去電話,他門正坐在車裏。他們會帶來的,請你們等一下……”
“行,行。”主子點了點頭,此時,他拿出一支“白海運河”牌香煙,並用他那老人的手指將煙的紙筒揉勻。馬金托什早有準備,立刻遞上打火機。
扎沃德諾伊掏出手機,撥了號碼。過了幾分鐘,赫沃斯特手中拿着一個不大的使館武官用的小手提箱式提包來到飛機庫。
“喂,花花公子,”老竊賊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說,“你的那個搗蛋傢伙在車裏坐着,你可以邁動你的雙腿去到那兒把他叫來……而你卻用手機,啊?……真如俗話所說,人沒法看哪:為什麼將自己的人扔在道上不管了?為什麼將那麼多人幹掉了?”
“可有什麼辦法,我的主兒:有錢的人嘛,都有自己的一些習慣。”馬金托什很理解地嘆了口氣說,同時用犀利而又留心的目光掃視着進來的大力士。
“所有的錢都點過了,這些錢正好是所需要的那麼多。”
“順便說說,可能,我們將使你們振奮一下,”科通注視着馬金托什如何敏捷地在桌子上捆着一百美元一張的一捆捆銀行“金磚塊”,小心地說。
“您指的是什麼?”扎沃德諾伊不解地問。
“大概我們暫時還不會打攪、干涉你們,相反,我們將向你們投入一些資金:在原料上、人力上、工廠及其他等方面,”老竊賊苦有所思地解釋說,“但是,當你們運作快起來以後,你們所應交付到兄弟會的已經不是百分之二十,而是多得多。當然,這是后話。”
“可這樣的協議在我們那裏從未有過。”看來,毒品生產者還是沒能明白,為什麼要給他投資。
“我是在說:如今世界的現狀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老竊賊簡直像個辯證學家,他點着頭說,“到後來,不知怎麼地,出現了一些怪事:倘若按着那種理念,我一開始就應該不是同你交涉,而是同你的主子們……而他們就這麼簡單地把你扔給了我們。
是不想和我們打交道,對吧?“
毒品生產者畢恭畢敬,緘默不語。
“一個月後,我們還會見面。”“魚雷”認真地總結說。
“我想,你會全速運轉起來的。讓我們好好品味品味王子所說過的有關事情吧。你不要忘了我們……我們也不會忘記你。”
男人們互相握手,馬金托什在同扎沃德諾伊分手時暗自發覺到,毒品生產者的一隻手不知怎麼濕乎乎、蔫巴巴的,如同一條死魚……
那年春天,華沙城內出奇的熱。天上沒有一絲雲彩,空氣中溢滿乳白色的熱氣,花壇上的鮮花和草地上碧綠的小草爭芳鬥豔,令人賞心悅目。
沿歷史中心——克拉科夫城外,伏爾塔瓦河左岸的布拉格城,節日裏一群群旅遊者們在遊逛。這些旅遊者主要是些德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他們哇啦哇啦地操着不同的語言,頻頻技動着相機的快門,並將他們所喜歡的城市歷史中心的角落相互間捐給對方看:科柳姆娜·日吉蒙塔、觀景殿、哥白尼紀念碑、巴爾巴歡炮台、埋葬着蕭邦心臟的聖克列斯特夫主教大教堂。
咖啡的馨香,從半地下室的小咖啡屋中飄出,不由自主地吸引着每一個過路者,甚至包括那些總是忙於各自事情的華沙人,更不用說那些外鄉人了。
一九九四年五月八日,就是在這樣一個半地下室小咖啡屋中的小桌旁,坐着一個高大的男人,他穿着傳統式樣的服裝,繫着雜色領帶,架着一副精緻的舊式金邊兒眼鏡。那眼鏡的式樣令人想起它的主人在什麼地方與從前蘇共中央總書記安德羅波夫十分相像。
那男人顯出一副若有所思和關注的神情。他因何有如此心緒呢?即使不是實用心理學方面的大專家,也能從他光顧小咖啡屋時,手中那份報紙《不!》看出端倪。報紙沙沙作響——這是華沙一種最能揭露醜聞的刊物,類似俄羅斯《莫斯科共青團員》那類報刊。該報的主編和實際的主人是即日·烏爾班,他對任何人都毫不留情:對天主教教士們,對羅馬教皇使節(可這是在一個天主教的國家裏!),對議會議員們,對國會中的反對派及在野黨的領袖們,對馳名的演員們,對文藝工作者們及文娛遊樂的表演者們——簡而言之,對一切有名望的人物都毫不留情。專欄《總統先生如是說》是專門為列赫·華里沙本人設置的。這位從前格但斯克造船廠的電氣技師,由於命運的安排而成為“團結工會”
和國家的首腦人物。專欄常常提出一些引起騷動的主張。
在這一期上,記者們既沒有用天主教界普遍的道德淪喪事件,也沒有用波蘭囚犯那可怕的狂妄行為,更沒有用總統兒子不時參與酗酒者之間的爭鬥事件來恐嚇輕信的讀者;這一期報紙上幾乎一半的版面都用於登載有關在華沙的俄羅斯黑手黨的犯罪活動。
一些愛搬弄是非的蹩腳記者和文人墨客隱去自己的真實職務和姓名,撰寫了《普遍的貪污腐敗行為》、《俄羅斯匪徒》、《紋手臂的莫斯科人》等文章。僅從這些文章的標題,而不用去看其文章的內容,就會明白:國內穩定的生活,甚至連同波蘭——立陶宛王國所確立的國家體制原理,現在已多多少少不是取決於主人(也就是公民)的意志,而是取決於由布格河以外的異族刑事犯們。
有一篇文章記載不久前在華沙一比亞韋斯托克公路上發生的一起駭人聽聞的事件。作者寫到了負責人員全體被收買,警察被明顯賄賂后所表現出的可恥無能,納稅人的稅款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還寫到了波蘭在重新變成莫斯科的世襲領地——當然,它不屬於克里姆林宮,而是罪惡世界的世襲領地。
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呷了一小口早已涼了的咖啡,重又將報紙弄得沙沙作響。他看了一下報紙的頭版,那輛被燒毀了的“現代運輸車”車架的大幅照片,不由地引起了他的注意。文章寫到,在波蘭警察們莫名其妙地死去之前,曾給馬佐夫舍地區奧斯特魯夫市打過電話,告知說被他們發現的毒品已監控起來。可是,後來被燒毀的大車中的毒品不知去向……而那些匪幫也好像溶合在空氣中了——蹤影皆無。雖然精幹的警察們封鎖了所有的道路,可照樣一個俄國黑幫分子都未能發現。
這個光顧咖啡店的人憂鬱起來。他整齊地疊好報紙,從衣袋中取出手機。為預防萬一,他向四周環顧了一下,撥打了某個電話號碼。
“喂,請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接電話,”他用俄語說,“什麼?誰找他?”男人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看來,剛才《不!》報的這位讀者威望很高,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很快就被找來了。
“晚安,”打電話的人有分寸地打了一下招呼,“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您看報了嗎?什麼?已經知道了?不,我不知道,我憑什麼這樣干呢?這事我不幹,這是你們的問題。”他將手機移到另一隻手中,迅速前幾個走進咖啡屋的小青年的方向瞥了一眼。發現他們並沒有什麼可疑的跡象,然後接著說:“需要馬上見面。什麼時候?就是今天吧。馬上。我在華沙,在馬爾沙爾科夫街我所喜歡的那家咖啡屋裏。我正在喝咖啡。啊,乘車……在哪兒?”他看了一下手錶,果斷而嚴肅地說:“兩小時后,和往常那樣,在拉多姆大街。我能來得及。”
將電話收起、放好,站起身來,那戴金絲邊眼鏡的人付了款,就快速朝門回走去。
咖啡館旁邊停着一輛黑色的掛有外交牌照、車號為31號的“伏爾加”小轎車,這牌照證明轎車是屬於俄國大使館的。剛剛通過電話的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握住方向盤,平穩地駛出停車場,朝着拉多姆公路方向駛去。
黑色的掛有俄國外交牌照的衛號“伏爾加”轎車駛到交通繁忙的拉多姆公路路邊,平穩地剎住車。車門開了,從車裏走出一個我們已經熟悉的身着舊式衣服的男人。他扶正了眼鏡,朝四同看了看:在不遠處,在路旁的一片小樹林跟前,停着一輛不大的白色“波洛涅茲”車,帶有字母BTK的車牌說明此車是在別洛斯托克註冊的。
車中坐着兩個人,坐在方向盤後邊的是個身着編織粗糙、高領絨絨衫的高個男人。可以看到,一條粗粗的傷疤貫穿他的全臉。他旁邊坐着一位老人,臉上佈滿了明顯的皺紋。白色車中的兩個人在友好地談着什麼,可是,當“伏爾加”外交車出現時,他們立刻不出聲了。
“你們好。”下車時,老年人很有禮貌地微笑了一下。
像安德羅波夫的那個人點了點頭,文質彬彬地鄭重說道:“再一次問你晚安,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
“你們可是來晚了。”老年人小心翼翼地說。
來者看了一下手錶。
“我在五點十分曾與馬爾沙爾科夫街通過話,我們商定好兩小時以後見面。現在是十七點十分。這是你來早了,而我任何時候都木會遲到的。好吧,怎麼樣,我們散散步?”
剛才乘坐“波洛涅茲”的那個人同意了:“為什麼不可以呢?清新的空氣,大自然在復蘇,小鳥在歌唱……而且,音樂可以說是免費的。”
洽談者們不慌不忙地朝流稀的小樹林深處走去,一群小燕子在漸近黃昏的空中飛翔,它們堅硬的翅膀在藍天中畫出依稀可辨的一束束線條。小樹林散發著松樹的幽香,空中是最早出現的蚊蟲飛動時微弱的嗡嗡聲。在不遠的草地上,農民們放牧着肥壯的牛羊——這種田園交響樂,時而將其丁當作響的鈴聲傳到公路。此時此刻,使人感覺到:在這永恆的萬象更新的世界上,既沒有怨恨,又沒有嫉妒,甚至更沒有死亡,有的只是這安閑自在的田園風光。再過五年、十年、一百年——也許還是如此,就像那些小小的蒲公英翻轉着蓬散的總狀花序向著太陽,就像那些蜜蜂飛舞時一樣發出連續不斷的營營聲,而那些小五月蟲,卻藏身花槭樹和盛開的合歡花的新葉中……
然而,這隻不過是一種感覺。
同行者們低着頭,默默地走了一段時間。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戴着舊式金絲眼鏡的人,他與往常一樣,總是小心謹慎的樣子,因此,提出的問題也往往迂迴曲折,並且不要求回答:“情況怎樣,阿列克賽·尼古拉耶維奇?”
“托您的福,情況還可以。”對方嘆了口氣,並驟然間說出了使人感到意外的一句話,“請原諒,可我已經非常習慣於別人直接叫我科通。”
“我沒有任何綽號,沒有任何假名,”戴金絲邊眼鏡的人微笑了一下說,“而且,我也完全不勉強你們把我叫做普羅庫羅爾。”
“這個詞兒好像不大動聽。”竊賊友好地點了一下頭。
“可是,誰也不能有把握說不會要飯吃或不會坐牢。”
“搶別人的討飯袋並將其抓進大牢,那是您的事情。”竊賊哼了一聲。
“可是,您顯然是過高地看重了我的能力。我既不抓,也不搶,我……”
老人冷不防地打斷了他:“我還明白,明白,我可不是什麼不知恥的公子哥……我是從兄弟會那裏,從罪惡世界那裏來的總管,您是從有史以來就是我們敵人的那個國家裏來的監督者……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觀念,各自的使命。”當然,竊賊指的是綽號“科通”及“普羅庫羅爾”,只是他們各自使命不同罷了。
“可現在它們卻用難以置信的形式吻合在一起了,”被老竊賊稱作普羅庫羅爾的人微微笑了笑,說,“好,讓我們靠近本題吧。”
老人的臉上流露出謹慎的神態。
“啊哈,……”
“我怎麼看呢,我看,報紙是在揭露一件大丑聞,”普羅庫羅爾展開不久前在咖啡館看過的那張報紙……“俄羅斯性亢進劑‘——那兒的情況怎麼樣?”
竊賊簡略地作了說明,然後詳細講述了最近一次同扎沃德諾伊會面的情況,講述了華沙一比亞韋斯托克公路上發生的那起事件。接着,他說了自己對扎沃德諾伊的所有看法,雖然他重點談了這些情況,但是,即使這樣,他還是沒能弄明白:誰是扎沃德諾伊的後台,誰可能在幕後操縱新型麻醉劑的生產。
“我看,你在波蘭總共才一年,可你把所有的情況都已掌握了。”交談者驚訝地說。
“哼,”科通哼了一聲,但立刻就說不下去了,顯得心情很沉重(他剛學會這樣做),他向對方看了一眼——對方也在注視着他,“我不是按自己的意願才做此事的,我只是在控制着形勢——你們把我派到這裏,我也就可以抓錢了……抓到的錢似乎應交給兄弟會。有的東西要往那裏合併,而有些東西則不然……我倒是在猜想,你們為什麼需要我在這裏?”老人說得很慢很平和,似乎他不是對普羅庫羅爾說話,而是自言自語,“可是,如果說實話,找對這事已感到厭煩,已感到憎惡。我時時都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壞蛋。這倒不是因為與您聯繫上了,要知道,我可不是一隻母狗,我不是在為那些廢物幹活;如果沒有您,就不可能有這件事,弟兄們也就一分錢也得不着。”這位卓越的“演說家”點上煙,吸了起來——他眯起雙眼,那眼神像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當一次次同望風玩起攔姆斯紙牌遊戲時,你救了我……而這下可被你粘上了。現在離開你就不行了。你現在純粹是在利用我在那些搗蛋鬼之間的威望和聯繫。”真奇怪,科通竟說出了這番話,可是,在同普羅庫羅爾的談話中,他幾乎沒使用一個刑事犯罪方面的術語,這倒不是因為對方不知道這樣的術語,看來納粹是出於對對方的下意識的尊敬。
戴金絲邊眼鏡的人贊同地點着頭。
“是的,當然我是在利用這一點……這我也並不隱瞞,你自己剛才就說過,只有聽小鳥歌唱不必花錢。可在現實生活中,不花錢你簡直什麼都做不成。當時,那是在一九九二年,我救了你,而現在你暫時還不能以功抵債……總之,沒什麼好說的,你自己對一切都非常明白。”
老人一次也沒有打斷對方,他一聲不響地聽完對方的話——一條深深的皺紋貫穿他的額頭。看得出,他同意對方所說的一切。至於兩年前普羅庫羅爾對他的援救,他覺得是如此有分量,以至於現在竊賊確實覺得自己是個負債人。
“可反正……您知道,‘六號’,這個混蛋多麼卑鄙。無恥呀!
可他還對我叨叨:怎麼能讓麻醉品搖晃呢!“顯然,老人想起了同扎沃德諾伊的最後一次談話。
“我本人對搞毒品這種事也是很不喜歡的。要知道,我已經老了,很快就要六十開外了,該是享清福的時候了。”
普羅庫羅爾極嚴肅地看了老竊賊一眼。
“你走吧,走吧……世上沒有永恆的東西,連波蘭也一樣。你現在是最後一次攪入一些案件中。”說話人為防備萬一,向四周環視了一下——一個人也沒有。“你聽着,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它大概是你一生中所從事的事業當中最重要的事。正像我和你談妥的那樣,在近日內,將有一大宗款項投到波蘭……是現款,而且是缺少證件的現款。是些類似‘MMM’的投資基金,一些普通人的存款,一些信託公司及其他公司的現金……加上克里姆林宮一些官員的存款(現在已屬個人所有)。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麼沒有證件?提供這些錢的人,純屬完全相信許諾,而這明顯地對這些投資者沒有一點兒好處。”
竊賊警覺起來:這些,正是他已經對扎沃德諾伊警告過的內容。
“那麼,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你去跟蹤偵察,要使這一切和最後一次通過的‘俄羅斯性亢進劑’一起加以運轉,要使公路上所發生的一切不要重演。要全方位地對扎沃德諾伊加以監督、控制。然後,交上你的運作情況報告,拿到你的法定提成,你把它存放在哪兒隨你便,……辦理證件及其他的一些手續,像往常一樣——來找我。然後,你不要忘了,在莫斯科還有一個你那年歲不大的侄女娜塔莎。”提起莫斯科的侄女,普羅庫羅爾仔細端詳了一下老人,老人立刻變得憂鬱而悲傷起來。“這樣,你也就可以得到你的侄女了。她今年剛好該中學畢業了。順便說說,那個瘦猴似的阿塔斯的繼承人在滿莫斯科地尋找你……知道嗎?由於遺產問題,他同你結下了仇恨。就其實質來說,我是在給你營造‘棲身之地’。……或者,你想回莫斯科,讓那極度的嚴寒將你凍死?他們可是在等着你哪……”
雖然普羅庫羅爾有關“俄羅斯性亢進劑”的建議聽起來很具體,雖然此建議對談話者來說具有不容懷疑的實際好處(終於要擺脫束縛了,而同時又可得到自己的侄女娜塔莎),科通警覺了起來:對方顯然沒有將有關扎沃德諾伊的事說完。為什麼普羅庫羅爾恰恰向他提出這種請求,而不是向那個站在白臉麻醉品生產者背後的人提出請求?是他害怕?他可不是通常會怕誰的人:這個人乃是克里姆林宮類似安全委員會、內務部或總統國防總局等最高權力機構的出類拔萃的心腹人物……他會不知道?他會不想知道?
當提到有關“棲身之地”一事時,竊賊的臉上出現了掩蓋不住的挖苦之情。
“那麼,誰給您提供‘棲身之地’呢?……”問題令人驚訝,但科通,毫無疑問,他是刑事犯罪方面的權威,此刻,他竟然不顧分寸地提出問題,還把談話的對方稱為“您”——儘管他比對方大十五六歲。“或許您還沒有自己的‘營造棲身之地的工人’?”
聽了對“棲身之地”一詞揶揄后,普羅庫羅爾聰明而巧妙地支吾搪塞過去,好像這事只有他才能幹:“而你對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明白,雖然只是表面上的回答……嗯,因此就……,,科通猶豫了半天,如果不是提起可愛的侄女娜塔莎,他會拒絕回答的。
“我同意。”他憂愁地說,“可能找自己說過:這是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件事。你說的所有話我都聽到了……”
他們在稀疏的小樹林中繞了一圈,重又走上公路——當然不是走向他們的汽車,而是走回離汽車百十來米的地方。馬金托什像往常那樣,坐在汽車裏——勿容置疑,他正聚精會神地盯着科通,又在盯着他那上司的神秘的談話者。
他們已經互相握手道別了。但在最後的一刻,科通小心翼翼地問:“你聽着……柳特這個人……”
“啊——啊,馬克西姆·涅恰耶夫?”普羅庫羅爾打斷了科通的話,似乎他已猜到科通會提出這一問題。
“是,是馬克西姆……”
“你提他幹什麼?寂寞了?”
“並不是因為我寂寞……純粹是由於在整個涉及到阿塔斯的事件中,他原來也是為數不多的人物之一,而你卻把他放到下面。怎麼,他給主人耕地,但卻要在勞改營中喂虱子?”
“你想使他振作起來嗎?”那人理解地微笑着問。
竊賊很嚴肅地說:“是啊,你可別妨礙他向竊賊提供物資援助。要知道,他可是過去的人民委員會委員啊。為了從前的那些廢物——法官和檢察官們,他曾遠道去過‘紅色’監禁營。下塔吉爾市郊就有一個這樣的‘紅色’監禁營,可您為什麼把他放在下面?”這一問題中的含義很清楚:而您,尊敬的普羅庫羅爾,不會也將我做如此處置,放到下面嗎?
“至於‘紅色’監禁營一事,你猜到的僅僅是一部分。而有關柳特的事,你還會聽到一些。”那人掩飾着譏笑,友好而平和地回答道,“事情可能會如此發生——要麼你將對此感到惋惜,要麼你只是一般地回憶回憶。好吧,再見……”
坐擁書城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