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枱燈的流蘇給風飄得一盪一盪的。桑華瞧窗子一眼,又把眼睛盯到枱燈上:她的臉子給映得象一顆山植。

窗外有誰在唱崑曲。桑華輕輕皺一下眉毛,嘴裏忽然有了許多唾涎,彷彿在吃着酸梅子。於是她拈一粒糖送進嘴,說起話來就含含糊糊的:

“六姐你往下說罷。”

那個所謂六姐正抽着煙,眼睛盯在一幅畫上。

“唔?”六姐轉過臉來。“我剛才說到了什麼地方?”

“你對我的批評。”

“唔,”那個把身子坐正點兒,敲了敲煙灰。“你的生活好象是,我說你……”

桑華緊瞧着那位六姐,不過有時候也得瞟鏡子一眼,瞟一下就得把自己的姿勢稍為改動一下。她把嘴裏的糖輕輕嚼着:不叫出點兒聲音。她每逢別人談到她的時候就拚命注意着。她愛別人批評她。

誰都誇她好。她有錢。她喜歡熱鬧:湖上唱崑曲的那批男男女女就是她請他們到她這別墅里來過夏的。

還有呢——

“桑華好象天生的就這麼高貴。”

從前她和她老太太過着清苦日子,可是她並沒半點小家氣。

有些人就嘆口氣,羨慕她丈夫那些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那些銀行里的存款。並且她花錢的方法挺有道理:

“她真會尋快活。做人做到象她這樣,就再也沒什麼缺憾了,她真是。”

那些話並沒說過火。桑華一聽見別人談到她,她就得拚命把得意的顏色關到肚子裏,裝出挺小心的樣子,象小孩子在等着挨罵似的。有時候她可忍不住輕輕笑一下,肩膀也就跟着扭一下,然後就瞥鏡子一眼:看看臉上的紅粉給汗洗走了樣子沒有,坐着姿勢夠不夠漂亮的,等等。

這回她躺在沙發上的姿勢正合式:唔,不用改動,只要注意地聽着就成。於是她就緊瞧着六姐那張動着的嘴。

可是她有時候想了開去:

“男子跟女子的分別在哪一點呢,象六姐這樣……”

六姐這麼個怪人——不男不女的。臉子就只是一張臉子,一點人工加上的花樣都沒有。頭髮剪得很短。腰板挺直。哇啦哇啦談着。她說起話來就象有根繩子拴住着你——叫你跟着她走。

話鋒轉到了這年頭的那個。

“瞧瞧這年頭兒!”六姐吐了一口煙,給風吹得潮似地滾着翻着。“你到底想過沒有:你這種舒服日子還能過幾天,嗯?你做人的方法是,我說你……”

停停。

“我說你是故意不去想外面事,連報紙都不看,瞧一個勁兒躲在別墅里。就如現在像皮跌了價,那你們……外面的事你不敢去想,一想到就未免太煞風景,是不是?其實象你這種聰明人……”

她瞧着桑華的眼睛。

桑華的眼睛盯着她自己的手:指甲是硃紅色的,油油地發光。她挺有禮貌地吞了嘴裏的糖,噓一口氣。

“別談那些罷。……我是——我是——活一天就享一天樂。”

“一個大變亂一來呢,那你怎樣去……?譬如象一二八那樣……大變亂什麼時候到來是沒準兒的,也許幾十年之後,也許很近——也許明天。……也許你們那橡皮生意……”

“明天!”桑華把眼睛抬了起來。“那我就寧可死:明天來我就明天死。”

那個笑了一笑,站起來對着窗子站着。過會她掉轉身子把臉對着桑華。

“五叔五嬸給你的那種教育大概很有點分量的,”她說,“他們只有,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他們就把你造成一個……”

“造成一個什麼?”桑華習慣地瞟鏡子一眼,可沒移動一下她的姿勢。

“一個什麼:一個嬌小姐。”

桑華微笑起來:

“怎麼呢?”

“怎麼:他們什麼都依你,叫你快活,他們教會你種種的小姐勁兒。他們把你弄成個怪高貴的嬌小姐,然後——然後——嫁給一個大闊佬,那你一家人就都挺舒坦,挺……”

“呃,那不。我沒這麼聽話:那年爹爹要把我許給一個什麼金家——我不是怎麼也不肯答應么,你知道的。”

站在窗子邊的人把煙屁股往窗外一摔:

“現在呢?”

“嗯,那是兩回事,”桑華的臉發著熱。“現在的結婚是我自己的那個,我自己的……”

六姐那些短髮給風吹得披到額上,她用手掠開一下,就回到原來的椅子坐着,把右腿擱上左腿。

“你現在這種生活哲學,當然是你小時候所受的教育的結果。不過我不知道你這十來年是……”

她緊瞧着桑華的臉,用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著話,她雖然算是桑華的堂姐,看着她長到十幾歲,可是近十年來沒見過面。只聽說這位嬌小姐還沒讀完大學,找着個職業混了些時。六姐就猜她這十年所受的教育也不過是這麼一套:只是現在這種太太生活的準備。

“你一定是,我猜你準是給小姐氣氛包得緊緊的,什麼事也不知道:你只準備着現在在種結婚生活。你的結婚跟你那種生活哲學是一貫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

只是桑華忽然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

“嗯,那完全不對!”

“不對?那麼你……”

“唵,不對。我跟他的結婚是……是……我們並不象你說的什麼自然而然。我還是為了——為了——為了那個才跟他接近起來的,為了……”

桑華挺莊嚴地站着,可是沒忘了要擺個好看的姿勢:這已經成了她的本能,腰板輕輕彎着。手撐在桌上。右腳用腳尖頂着地。

窗外湖面上那唱崑曲的聲音被風推了進來:屋子裏的人於是想到那胖子在哭喪着臉榨出這些腔調,還淌着汗,脖子上的青筋有三分來高。

六姐就皺了皺眉毛,象在分擔了一點兒那胖子唱曲子的痛苦。

可是桑華還一個勁兒讓她的臉子莊嚴着,把剛才那句話重複着:

“我跟他接近起來還是為了那個,為了……”

“為了什麼?”

“為了——為了——為了革命。”

“為了革命!”六姐老實吃了一驚,身子給震了一下。

“你從前是個革命者么?”

“唔,革命者。”

革命者,她從前!而且……

六姐傻了似地瞧着她,又瞧瞧桌上的東西,糖果,枱燈,剩了半杯的威士忌蘇打:要是沒有這些——桑華可活不了的。

“想不到吧?”桑華剛才那副莊嚴勁兒全給放鬆,嘴角上扯起一絲勉強的微笑。接着輕輕噓了一口氣。

誰也得當她是開玩笑。她每天總得有四五個鐘頭花在臉子上做工夫。她不論到什麼地方總得邀些親戚朋友什麼的來給她消遣:喝酒,打牌,再不然就跳些什麼,唱些什麼。她一個人的零用,每個月總得花上一千兩千。她差不多每年要買一輛新汽車。可是,她說她從前是革命者,而且她跟她丈夫……

“不過那些事我不願意再說,過去的讓它過去罷。”

她抬起膀子來兜着風,眼對着窗子:屋子裏那麼亮,外面的月亮就顯得沒一點勁兒。她知道六姐在瞧着她。可是她老不放心似地要瞟對方一眼。可是兩雙眼一對着的時候,她又把視線移到桌上:順手就拈起一塊糖來。

“怎麼你們的接近是為了革命?”六姐問:“你不願意說,是不是?”

“嗯,也不是什麼不願意說。嘖!”她就無可奈何地笑一聲,脖子也跟着扭了一下。“每次一想到從前的事,我心裏就會……就會……”

她移着步子到窗子跟前,抬起臉來瞧瞧月亮。

月亮象一瓣肥肥厚厚的桔子,擺在天中央。

從前——也就是在這麼一瓣桔子似的月亮下面,她跟連文侃常常靠得很緊地走着那些臟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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