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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自然主義者。對於希臘我只知一點皮毛。我來西西里旅行,主要的目的,不是觀察埃特納火山的奇異現象,亦不是為我或為他人,來弄清希臘古代作者關於西西里的敘述。我來此首先是為了尋找眼睛的快樂,在這個奇異的地區,風光是甚為優美的,據說,有點像非洲。但有一點對於我卻是確切無疑的,這就是,它只有一點像意大利:無法滿足的激情。一旦西西里人燃起愛情或仇恨的烈焰,人們便可以說,對於他們,不存在“不可能”這個詞。在這個美麗的地區,仇恨從來不是產生於金錢利益。
在英國,尤其在法國,我注意人們經常提及“意大利激情”,也就是人們十六十七兩個世紀在意大利發現的過於熱烈的感情。今日,在模仿法國的風俗習慣以及巴黎或倫敦時髦的行為方式的階層,這種美好的感情已不復存在,完全不復存在了。
我知道,有人會說,從查理五世時代(1530)起,那不勒斯、佛羅倫薩,甚至羅馬,都有點模仿西班牙的風俗人情。不過這種高尚的社會習慣不正是以無限尊重心靈活動來作為基礎的嗎?每個名副其實的人都應該懷有這種尊重。這種社會習慣遠沒有排斥活力,而是將它誇大。而那些模仿黎塞留公爵的傻瓜的頭一條準則,卻是裝着“對什麼都無動於衷”。目前在那不勒斯,人們模仿英國的花花公子勝過模仿法國傻瓜。而英國花花公子的準則,不正是假裝比一切都高明,對一切都厭倦?
因此,一個世紀以來,在這個國家的高雅圈子裏,“意大利激情”不復存在。
我們的小說家頗為自信地談論這種“意大利激情”。為了對它有所了解,我不得不查詢歷史。可是那些才華橫溢的人寫的重大的,常常過於莊嚴的歷史,對這種細微的東西幾乎不置一詞。它只肯注意王公貴胄的愛情。我想從每座城市的獨特歷史中尋求幫助。可是那麼多的材料嚇得我不敢問津。一個小小的城市自豪地把它的歷史拿給你看。那是四開的印刷本,有三四卷之多。手抄本就有七八卷了。裏面充滿了縮寫符號,字形怪異,幾乎不可辨讀。尤其是一些最有趣的地方,充滿了當地使用的表達方式,走出百把里,這些話就變得不可理解。因為在意大利這個愛情種下許多悲慘事件的美麗國家,只有佛羅倫薩、錫耶納和羅馬三座城市,口語與書面語相接近。其他地方,口語與書面語相隔千里。
被人們稱為“意大利激情”,即力求自我滿足,而不是“使鄰人對我們個人產生某種美好想法”的感情的東西,始於十二世紀社會復興之時,終於(至少在高雅圈子裏)1734年前後。在這個時期,波旁家族通過堂卡洛斯這個人前來統治那不勒斯。他是法耳納絲再婚嫁給腓力普五世後生的兒子。腓力普五世是路易十四的孫子,生性憂鬱,煩惱,但在槍林彈雨中英勇無畏,尤其酷愛音樂。我們知道,在二十四年間,優秀的閹人歌手法力奈利每天給他唱歌,天天都是那三支他最喜歡的曲子。
對在羅馬或那不勒斯感受到的激情的細節,一個哲學家可能會覺得好奇,不過我承認,那些給主人公安上意大利名字的小說,比什麼都讓我覺得荒謬。難道我們不是同意,每往北走一千里,激情就變化一次,難道在馬賽和巴黎是同一種愛情,最多人們可以說,長久以來遭受同樣一種統治的地位,社會習慣有某種外表上的相似。
正如激情和音樂,人們往北走三四度,風景也要發生變化。如果人們尚未習慣--哪怕在意大利--欣賞那不勒斯美麗的自然風光,那末把那不勒斯的風光移到威尼斯就會顯得荒謬。在巴黎,我們更糊塗,我們以為那不勒斯的風光和威尼斯一樣,都有莽莽叢林大片大片被耕種的平原。而且我們還希望卡那萊托和薩爾瓦多-羅薩畫的畫顏色完全一樣(註:兩人都是意大利畫家,前者出生在威尼斯,後者出生於那不勒斯附近。)。
一個英國婦女,具有她的島國的種種優點,卻被認為缺乏描繪愛與恨的能力,甚至在那個島國也是如此,這難道不是極其荒謬的事情?安娜-瑞克萊芙夫人給她那部著名小說《黑衣苦修士的告解座》的人物安上意大利名字,並加上強烈的激情。
這篇十分真實的敘述很是素仆,有時甚至粗糙,令人不快。我把它交給讀者的寬容心,不作任何修飾潤色。比如說,帕利亞諾公爵夫人對錶兄馬賽爾-卡佩斯求愛的回答,我就是照實翻譯的。這段專門描寫一個家庭的文字為什麼接在手抄本巴勒莫史第二卷末尾,我也不知其原因,因此我也不能提供任何詳細情況。
對這篇敘述我忍痛作了大量刪節(我刪去了許多很有特點的場景描寫)。說它包含了一種獨一無二的激情的有趣故事,不如說它描寫了不幸的卡拉法家族最後一些艷遇。文學上的虛榮心告訴我,通過進一步展開敘述,即把故事裏的人物所感覺的東西推測出來,並詳細地告訴讀者,未嘗不可以增加好些場景的趣味。不過我這個年輕的法國人,出生在巴黎北部,有把握推測出這些生活在1559年的意大利人的心靈感受嗎?我最多能希望的,就是推測出1838年的法國讀者覺得優雅有趣的東西。
這種熱情的感覺方式於1559年前後在意大利風行一時,它要求的是情節而不是言語。因此,在下面的敘述里,讀者將讀不到多少對話。對於這篇譯文,這倒是個不利之處,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我們小說人物的冗長對話;對這些人物來說,一場談話無異於一場戰鬥。我請求讀者對這個故事持寬容態度,因為它展示了某種由西班牙人引入意大利風俗的罕有特色。我沒有超出我的譯者角色。在我看來,對十六世紀的感覺方式,甚至一個歷史學家(從表面上看,他是不幸的帕利亞諾公爵夫人屬下的一位紳士)的敘述方式的忠實模仿,就是這篇悲慘故事的主要優點,假如有優點的話。
西班牙人最嚴格的禮儀曾在帕利亞諾公爵宮廷盛行。如果你注意到,每個紅衣主教,羅馬的每個親王都有一個類似的宮廷,對於羅馬城的文明在1559年展示的風貌,你便可以略知一二了。你不要忘記,這是腓力普二世為了玩弄選舉陰謀需要兩位紅衣主教鼎力相助的時期。他給他的每人二十萬鎊年金作為教俸。羅馬那時雖無森嚴可畏的軍隊,卻是世界之都。而巴黎在1559年,只不過是一個相當可愛的野蠻人的城市。
一篇成於1566年的古代記敘文的忠實翻譯
讓-彼埃爾-卡拉法出生於那不勒斯王國一個最顯貴的家庭,可是他的行為方式粗暴、魯莽、蠻橫,與放牛的牧羊的一般無二。他穿起了長袍,年紀輕輕就跑到羅馬,藉助當紅衣主教兼那不勒斯大主教的堂兄奧列維-卡拉法的好意照顧,飛黃騰達。先是亞歷山大六世這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偉人讓他當了侍從(相當於我們所稱的副官)。以後儒勒二世讓他當了基埃蒂的大主教,保羅教皇上台後又封他為紅衣主教,最後,1555年5月23日,紅衣主教團關起門來,經過多次密謀,爭辯,把他推選為新教皇,號稱保羅四世。他那時已七十有八。不久,那些把他推上聖彼埃爾宮寶座的人想到這位新主子嚴酷而野蠻的虔誠便不寒而慄。
這場出乎意料的任命的消息傳到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引起了一場革命。沒過幾天,羅馬城便湧來了一大幫顯赫的卡拉法家族成員。人人都安排了一個位置。但教皇對他兄弟蒙托利約伯爵的三個兒子格外看重。本來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老大堂胡安已經成婚,被冊封為帕利亞諾公爵。這塊公爵領地是從馬克-昂圖瓦納-科洛娜手裏奪來的,轄有為數不少的村莊和小城鎮。老二堂卡洛斯是馬耳他騎士團成員,打過仗。他被冊封為紅衣主教,兼任波洛尼亞總督和首相。這是個辦事果斷的人,忠於家族的傳統,敢於藐視世界上最強大的君主(腓力普二世,西班牙和印度之王)並向他表示仇恨。至於老三,由於他已結婚,教皇便把他冊封為蒙特貝洛侯爵。最後,他準備把他兄弟第二次婚姻生下的女兒嫁給法國王儲,法王亨利第二的兒子弗朗索瓦為妻。保羅四世教皇聲稱準備把那不勒斯王國從西班牙國王腓力普二世手裏拿過來,作為侄女的嫁妝。卡拉法家族仇恨這位強大的西班牙君主。但讀者將會看到,這位君主利用卡拉法家族的失誤,終於將它消滅。
聖彼埃爾宮的寶座是世上最有威權的寶座。在那個時代,它甚至令聲名顯赫的西班牙君主黯然失色。自從登上這個寶座后,保羅四世作出了各種美德的表率。這種情形,人們在他的大多數繼任者那裏也見到了。這是個偉大的教皇,是個大聖人。他力圖革除教會的流弊,以此來疏遠主教大會。儘管在羅馬教廷人們普遍要求召開這個會議,可是明智的策略是不予答應。
今天,我們的時代已把那個時代的習俗忘得乾乾淨淨。按照那種習俗,聖上把他的領土交給三個侄兒獨裁統治,因為對一個君主來說,利益與自己不一致的人是不可信任的。紅衣主教是首相,負責執行伯父的意旨。帕利亞諾公爵被任命為神聖教會軍隊的將軍,而蒙特貝洛侯爵則當上了皇宮衛隊統領,除了他中意的人,別的人一概不準進宮。很快,這些年輕人就濫用權力,把那些與他們政府對立的家庭的財產據為己有。人民大眾不知該依靠誰才能求得公正。他們不僅為自家的財產,還為--這種事在貞潔的盧克萊絲(註:傳統的羅馬烈婦(?~509),因遭暴君之子塞克斯圖斯姦汙而自殺。)的祖國說來可怕--他們妻子女兒的貞潔得不到保證擔心。帕利亞諾公爵和他兩個弟弟搶奪最漂亮的婦女。誰不幸讓他們中意誰就要遭搶。人民驚愕地發現,他們連那些血統高貴的人也不放過,更有甚者,隱修院神聖的圍牆也不能阻止他們胡作非為。民眾大失所望,不知該把怨憤不滿向誰投訴,因為三兄弟使所有接近教皇的人都極為恐懼,他們甚至對各國使節都蠻橫無禮。
還在伯父升為教皇之前,公爵就娶了維奧朗特-德-卡多納為妻。她出生於一個祖籍西班牙的家庭,在那不勒斯,屬於第一流的顯貴。
她是尼羅河區(註:古時那不勒斯的一個居民區,區內住的都是大貴族。)的居民之一。
維奧朗特是個少見的美人,她試圖取悅於人時善於使自己具有種種風韻,這些都使她出名。但更使她為人所知的,是她那失去理智的傲氣。不過,也得說句公道話,她臨死前,在引她懺悔的嘉布遣會修士面前什麼也沒招認,比這種堅貞不屈更勇敢的表現,恐怕也難以找到了。她把阿里奧斯特老爺的美妙長詩《奧爾朗多》、彼特拉克的大部分十四行詩,還有佩柯羅納的故事熟記在心,並能無比優雅地背誦出來。不過當她屈尊與圈子裏的人談她的新奇念頭時,她還要迷人。
她生有一個兒子,叫卡維公爵。她的兄弟D-費南是阿利弗伯爵。他被姻兄的萬貫家財吸引,來到羅馬。
帕利亞諾公爵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宮廷。那不勒斯第一流家庭的年輕人都渴望得到置身其間的榮耀。在公爵最親近的人中,羅馬人最佩服的是馬賽爾-卡佩斯(他也是尼羅河區的居民)。天生一副英俊相貌,才智過人,這些長處使這位年輕騎士在那不勒斯享有盛名。
公爵夫人有個寵愛的女人,叫狄亞娜-布朗卡喬,年約三十,是公爵夫人的妯娌蒙特貝洛侯爵夫人的近親。在羅馬,人們都說公爵夫人對她毫無架子,什麼秘密都說給她聽。不過它們只與政治有關。公爵夫人讓人產生激情,卻從不與任何人分享。
教皇採納了卡拉法紅衣主教的主意,向西班牙國王開戰。法國國王派遣一支軍隊來支援教皇。這支軍隊由居依茲公爵統領。
不過這方面的情形我們就不細說了,還是來談帕利亞諾公爵宮廷內部的事件。
長久以來,卡佩斯就像一個瘋子,幹了好些古怪事情。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竟愛上了他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可他又不敢向她表露心跡。不過他對自己的成功並未完全失去信心。他明白,丈夫不關心自己,公爵夫人是十分苦惱的。帕利亞諾公爵在羅馬有權有勢,羅馬那些最有名的美婦每天都來他的宮邸與他私會。這些事情公爵夫人一清二楚,只是這種冒犯她受不了。
在教皇保羅四世的神甫中間,有一個可敬的修士,每天負責陪教皇誦讀日課經。有一天,這個人物冒着一死的危險,斗膽把侄兒們胡作非為的事情告訴了當伯父的教皇。也許,他這麼做是受西班牙大使的驅使。教皇因此憂患成疾。他本不願相信,但是證據確鑿的事實從四面八方傳來。1559年元旦發生了一樁事件,使教皇不再懷疑,而且可能促使他下了決心。由於出事的這一天是基督耶穌的割禮紀念日,這就使虔誠的教皇更覺得事情嚴重。事情是這樣的:帕利亞諾公爵的秘書安德烈-朗方希設盛宴招待卡拉法紅衣主教。為了在美食之外再加一點美色,他把羅馬這座高貴城市裏最闊氣、最美麗、也最有名的妓女瑪圖夏請來陪客。可是不巧,公爵的寵臣,被認為是世界之都最英俊男子的卡佩斯(就是私戀公爵夫人的那人)一段時間以來也愛上了瑪圖夏。這天晚上,他把所有可能遇上她的場所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她。當他獲知朗方希府上舉行夜宴時,便猜測發生了什麼事情。午夜時分,他帶了一大幫手持武器的人,來到朗方希家。
門為他卡佩斯打開了,主人邀他入席,一同吃喝。可是,他勉強與主人客人說了幾句話后,便示意瑪圖夏起身與他一同出門。她有點猶豫,覺得不好意思,並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在這時刻,卡佩斯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姑娘身邊,抓住她的手,試圖把她拖走。可是紅衣主教堅決不同意,因為她是為他才來的。然而卡佩斯堅持要把她拖出餐廳。
紅衣主教身任首相一職。只是因為這天晚上他換了裝束,穿的衣服顯示不出他的地位。他把劍抽出來,以全羅馬人所共知的那份驍勇氣概,強烈反對把姑娘帶走。卡佩斯怒不可遏,把他的人叫了進來。他們大多是那不勒斯人。等他們先認出公爵的秘書繼而認出換了裝束變了樣的紅衣主教后,便把刀劍入鞘,勸起架來。
開始大家都圍着瑪圖夏,而且卡佩斯還抓着她的左手。可她也夠機靈的,趁着他們爭吵的當口溜走了。卡佩斯發現她不在了,馬上去追,他的人緊跟在後面。
但是夜色濃濃,誰也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各種奇怪的說法便隨之產生。第二天,元月二日上午,京都便到處流傳這樣一個消息,教皇的侄子,紅衣主教與馬賽爾-卡佩斯打了一場大架。帕利亞諾公爵是教會軍的統領,他把事情看得過於嚴重,再說他本來與當首相的弟弟關係就不太好,當天夜裏他就派人逮捕了朗方希,第二天又把卡佩斯投入監獄。但不久,他發現這場打鬥並沒鬧出人命案子,拘押這兩人只是使流言傳布更廣,而且全都衝著紅衣主教,於是趕忙開監放人,並且與另兩兄弟一起努力,試圖把事情捂住。他本想成功地做到這一點,可到了第三天,消息傳到了教皇的耳朵。於是他派人把兩個弟弟叫來,商談了半天,反正一個如此虔誠又受到如此冒犯的親王所能做的,他都做了。
元月份的第五天,大群紅衣主教聚集在教廷議事。教皇首先談起這樁可怕事件。他責問在場的紅衣主教怎麼竟敢對他封鎖消息:
“你們不向我稟告,可是醜聞也損害了你們的尊嚴!卡拉法紅衣主教竟敢穿着世俗的衣服,手握佩劍,出現在公眾場合。目的是什麼?是為了佔據一個卑賤的妓女!”
在教皇說話訓斥首相的當口,整個宮廷鴉雀無聲。這是一個八旬老人在生愛侄的氣。迄今為止,這個侄兒左右了他的意願。教皇憤怒之至,甚至想摘掉侄兒的紅衣主教帽子。
這股氣還沒消,新的氣又來了。托斯卡納大公的使節向教皇告狀,訴說身為首相的紅衣主教最近一樁蠻橫無禮的行為。因此,當不久前還是那樣有權有勢的紅衣主教去皇宮辦例行公事時,教皇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候見室等了四個鐘頭。接着,沒有見他就把他打發走了。我們可以想像,紅衣主教那分傲氣受了多大的打擊。他怒氣沖沖,但又不肯服輸。他想,一個年邁體衰的老頭,終生眷愛自己的家族,現在不大習慣於處理俗務了,會不得不來請他幫忙的。可是教皇的美德獲得了勝利。他召來全體紅衣主教,盯着他們看了半晌,一言不發。最後,他老淚縱橫,向大家認錯:
“我上了年紀,又把精力投在教會事務上,--你們知道,在教會事務里,我認為已經掃除了流弊--這些,都促使我把世俗方面的權力交給三個侄兒,可是他們濫用了這種權力。現在,我要把他們永遠趕走。”
接着,他宣讀了一封敕書,剝奪三個侄兒的一切職務榮譽,發配到窮鄉僻壤幽禁。身兼首相的紅衣主教流放到契維塔-拉維尼亞;帕利亞諾公爵流放到索里亞諾,侯爵則流放到原先屬於他的領地蒙特貝洛。通過這封敕書,公爵的七萬二千皮亞斯特的俸祿被取消(合1838年的一百多萬法郎)。這些嚴肅的法令不可能拒不執行。全羅馬的人都憎恨卡拉法兄弟,視他們如敵人,時刻監視着他們。
帕利亞諾公爵遷到索里亞諾村。跟他走的有其弟阿利弗伯爵和勒奧納-戴爾卡迪奈。公爵夫人和其母則搬到距索里亞諾二十里的嘎萊茲村住下。
這些村莊也都迷人。可這是流放,他們是被人從羅馬放逐出來的,不久以前他們在那裏不可一世地統治一切。
馬賽爾-卡佩斯與別的廷臣一起,追隨“女主人”(註:雙關詞,亦有情婦之義。)來到她流放的窮村莊。幾天以前,這個女人還如此驕橫拔扈,炙手可熱,今日卻發現自己處在一群小農民中間,連他們那驚愕的神情也讓她想起自己的敗落。她沒有任何安慰可言。伯父已經來日無多,也許,他來不及記起侄兒們就會猝然死去。更為不幸的是,三兄弟你恨我,我恨你,十分不和。甚至有人說,公爵和侯爵看不慣紅衣主教那猛烈的激情,害怕他的凶暴行為,早就在伯父教皇跟前告了他的狀。
在卡拉法一家子失寵遭貶的可怕日子中,又發生了一件事,它顯示了在羅馬,卡佩斯去追瑪圖夏,並非為真情所驅使。
有一天,公爵夫人讓人把卡佩斯喚來,要交給他干一件事。她和他單獨相處,這種情形,一年難有兩次。當卡佩斯發現房間裏再無別人時,先不動聲色,走到房門口瞧一瞧鄰室是否有人偷聽,接着,他大膽說出下面的話:
“夫人,我不揣冒昧跟您說些話,您聽了別發慌,也別冒火。老早以來,我就愛您勝過愛自己的生命。要是我太不謹慎,竟敢以情人的目光窺伺您那聖潔的美貌,您也不能怪我,只能怪那驅使我、策動我的超自然的力量。我痛苦萬分,我焦躁不安。我並不要求撲滅在燒灼我的烈火,我只要來寬容大度的您能對一個畢恭畢敬的奴僕表示同情。”
公爵夫人顯得驚愕,更顯得生氣。她說:
“馬賽爾,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誰給了你這份膽量,竟向我求愛來啦?莫非是我的生活有失檢點,我的談話有失體統,你才敢作這種無禮的事情?你怎麼有這份膽量,竟認為除了丈夫,我還可以委身於你,或者任何其他男人?我念你是一時發瘋,姑且不計較你剛才說的話。可是你得當心,下次可別再犯。不然,我就新帳老帳一起算了。”
公爵夫人氣沖沖地走了。事實上卡佩斯也確是太冒失了:他本不該明說,而應讓她感覺自己的愛情。他一時心慌意亂,生怕公爵夫人把事情說給她丈夫聽。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與他所擔心的截然不同。在這個荒僻山村裡,高傲的公爵夫人忍不住把人家斗膽說的話告訴給她的貼心女伴,宮中貴婦狄亞娜-布朗卡喬。這是個三十歲的女人,生着一頭紅髮(作者好幾次提到這一點,似乎這是解釋這個女人所有瘋狂行為的特徵),正遭受着狂熱愛情的折磨。她瘋狂地愛上了蒙特貝洛侯爵手下一位叫多米怡-弗納里的紳士,想嫁給他,可是侯爵夫婦(她有幸是他們的親戚)會同意她嫁給他們手下一位當差的嗎?這個障礙不可克服,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只有一個機會可以成功:必須取得帕利亞諾公爵的信任。因為他是侯爵的兄長。在這方面,狄亞娜並非毫無希望。公爵一直把她當作親戚而不是臣僕對待。這是個感情單純,心地善良的男人,對於純粹禮儀上的事情,他遠沒有兩個弟弟那樣看重。儘管身居高位,享有年輕男人的種種有利條件,他始終對妻子忠誠不二。他深情地眷愛她,從表面上看,她要是執意向他討一份恩典,那他是不可能拒絕的。
在狄亞娜看來,卡佩斯大膽向公爵夫人作的表白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迄今為止,她的女主人貞潔得令人失望。要是她能夠感受某種激情,要是她犯下某種過錯,那她會時刻需要狄亞娜,而狄亞娜從這個一切秘密都為她所了解的女人那裏,又有什麼東西不能指望得到呢?
因此,狄亞娜先不說公爵夫人該怎麼持身,也不說在一個如此英明的宮廷她將遇到多麼可怕的危險,她只是為自己的熱烈戀情所驅使,對女主人說起了馬賽爾-卡佩斯,就像對她自己說起多米怊-弗納里。每天,在她們兩人獨處,說說解悶話兒的時候,狄亞娜總有辦法,讓女主人想起那可憐的,顯得那樣憂愁的馬賽爾,想起他的優雅和英俊。他和公爵夫人一樣,屬於那不勒斯的閥閱世家,他的言談舉止就和他的血統一般高貴,他只是缺少財產,但變幻莫測的命運每天都可能使他發財,以便在各方面與他大膽愛上的女人平起平坐坐。
狄亞娜欣喜地注意到,她說了這些話后,公爵夫人對她更見信任了。
她也不失時機,把公爵夫人這邊的情形告訴馬賽爾-卡佩斯。在溽暑蒸人的夏日,公爵夫人常常去村子周圍的樹林裏散步。每當夕陽西沉之際,她便來到林中迷人的山丘上,等待從海上吹來的輕風。在山丘頂上,可以見到十幾裡外的海洋。
馬賽爾可以來樹林裏走走,這樣並不違犯嚴格的規矩。於是狄亞娜讓他先在樹林裏藏好,待她說得公爵夫人有所準備之後,她再示意他露面。
狄亞娜眼見自己讓公爵夫人產生了激情,並準備順從這註定帶來不幸的激情,她本人於是也不再壓抑對多米怡-弗納里的強烈愛情。從此她覺得有把握嫁給他了。不過多米怡是個審慎的年輕人,生性冷靜而持重。熱烈奔放的情婦的激動,不但沒有牽住他的心,反叫他覺得倒胃口。狄亞娜是卡拉法家的近親。他確信,要是他們戀愛的事有一絲傳到了可怕的紅衣主教耳朵里,他立即就會被一刀子捅死。紅衣主教雖是帕利亞諾公爵的弟弟,實際上卻是家族的首領。
一段時間以來,公爵夫人已經向卡佩斯的愛情攻勢屈服。可是有一天,多米怡-弗納里卻從蒙特貝洛侯爵及其隨從流亡的村子裏失蹤了。後來才知道他從內圖諾小港上了船,大概改了名字,從此再無他的消息。
狄亞娜的絕望心情誰又描繪得出?有一天,公爵夫人好心聽了她對命運的抱怨后,流露出對這類話題已經厭倦的意思。狄亞娜發現自己被情夫鄙視,心靈已在遭受殘酷的折磨,公爵夫人又厭於聽她訴苦,這不免使她得出錯誤的推論。她認為是公爵夫人唆使多米怡-弗納里永遠離開她的,而且還給他提供了旅費。從前公爵夫人指責過她,不想這些責備被她瘋狂的念頭拿來作了依據。她先是懷疑,繼而便產生了報復的想法。她求見公爵,把公爵夫人與馬賽爾-卡佩斯之間的事兒一五一十告訴了公爵。但公爵不願相信。他說:
“你想想,十五年來,公爵夫人沒有半點可讓我指責的地方。她頂住了宮裏以及羅馬一些地位更顯赫的人的誘惑。最討人喜歡的親王,還有法軍將領居依茲公爵本人,都在她門前碰了壁,可你卻說她在一個小貴族面前屈服了?”
不幸的是,公爵對他居住的索利亞諾村深感厭倦,再說這個村莊離他夫人的住地不到二十里,因此狄亞娜多次獲得他接見,而公爵夫人卻對此毫無所聞。狄亞娜也本事驚人,愛情使她變得能言善辯。她把許多具體的情節都說給公爵聽,現在報復成了她唯一的樂趣。她不厭其煩地說,卡佩斯幾乎夜夜十一點都要潛入公爵夫人的卧房,早晨二三點鐘才出來。這番話開始並沒有在公爵身上發生多大作用,他不願自找麻煩,半夜跑二十里路,出其不意地進入妻子的卧房。
不過有一晚他還是去了嘎萊茲,那時太陽剛剛落山,天還沒有斷黑。狄亞娜蓬頭亂髮地闖進公爵待着的客廳,告訴他馬賽爾-卡佩斯剛才進了公爵夫人的卧房。公爵大概此時心情不好,二話沒說,拿了匕首,便直奔夫人的房間,從一道暗門闖了進去。馬賽爾-卡佩斯果然在那裏。說實話,兩個情人見他進來,都變了顏色。不過他們的姿態卻無可指責。公爵夫人坐在床上記她剛花費的一筆小帳;房裏還有一名侍女,馬賽爾站在離床三步遠的地方。
公爵怒氣沖沖,一把揪住馬賽爾的衣領,把他拖到隔壁房間,命他把隨身佩帶的短劍和匕首扔在地上。然後,公爵喚來他的保鏢,立即把馬賽爾帶往索利亞諾的牢房。
公爵夫人則留在宮裏,但被人嚴密看守。
公爵並非心地殘忍。他這樣做,似乎是想掩住醜事,避免因事情鬧得他失掉面子而採取極端措施。他讓人相信,馬賽爾被關押是由於別的事情。他借口馬賽爾兩三個月前高價買了幾隻大蟾蜍,說這個年輕人想毒死他。其實馬賽爾真正的罪行大家都一清二楚。公爵的弟弟紅衣主教就派人來問,他準備什麼時候用罪犯的鮮血來洗卻家族所遭受的冒犯。
公爵與其弟阿利弗伯爵,還有世交安圖瓦納-托朗多,三人組成了法庭,來審判馬賽爾-卡佩斯。他的罪名是與公爵夫人通姦。
人世間的事就是變化無常。保羅四世駕崩了,接替他的教皇庇烏四世屬於西班牙幫。西班牙國王腓力普二世要求處死紅衣主教和帕利亞諾公爵,他樣樣都依了。兩兄弟被帶到國家法庭。他們受審的時間不長,卻使我們獲知了馬賽爾-卡佩斯被處死的詳情。
在眾多證人當中,有一個人作了如下的證詞:“那會兒我們住在索利亞諾;我的主子公爵與阿利弗伯爵作了一次長久的談話……晚上,很晚了,我們下到底層一個單人牢房,公爵命人準備了繩索,準備提審罪犯。那天在場的是四人,公爵,阿利弗伯爵、安圖瓦納-托朗多和我。“第一個被喚出來的證人是卡米爾-格利弗納上尉。他是卡佩斯的密友。公爵對他說:
“‘朋友,說實話。馬賽爾到公爵夫人房間裏幹什麼,你知道嗎?’
“‘我不清楚。我早在二十天以前就與他鬧翻了。’
“由於他執意不肯再說什麼,公爵便從外面喚來幾個保鏢。格利弗納被索利亞諾的最高長官用繩子捆起來,保鏢們拉緊繩子,把格利弗納懸空吊起,離地幾寸高。這樣吊了足足一刻鐘,格利弗納受不住了,說:
“‘放我下來,我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把他放下來后,保鏢們就走開了,只留下上尉和我們四人。
“‘是的,我有好幾次陪馬賽爾去公爵夫人那裏,但我什麼也不清楚,因為我在旁邊一個院子裏等他,一直等到凌晨一點。’
“公爵馬上又把保鏢喚進來,命他們再次把上尉吊起來。很快,上尉又嚷起來:
“‘放我下來吧。我說實話。是這樣的,好幾個月以來,我發現馬賽爾和公爵夫人相愛。我本想向大人您或D-萊奧納報告。公爵夫人每天早晨都要派人了解馬賽爾的消息;她派人送給他一些小禮物,比如精心製作價錢很貴的果醬。我看見馬賽爾有一串金鏈,細細的,做工精美,肯定是從公爵夫人那裏得來的。’
“作了這番旁證之後,上尉被押回了牢房。接着,又把公爵夫人的門房帶了進來。他說他一無所知。於是他也被綁起來,吊在空中。過了半個鐘頭,他說:
“‘放我下來吧,我把我所知道的說出來。’
“可是一落地,他又說什麼也不知道。於是又把他吊起來。過了半小時,他被放下來,辯解說他被派去為公爵夫人服務的時間不長。由於他有可能確不知情,便又被押回牢房。由於每次都要讓保鏢出去進來,訊問工作費了很多時間。因為公爵只想讓保鏢相信,事關一起蟾蜍毒謀殺公爵的企圖。
“馬賽爾-卡佩斯被押來時,夜已很深了。保鏢們避開了。門從裏面鎖上了。
“‘你在公爵夫人房裏待到凌晨一點,二點,有時甚至四點,有什麼事可干呢?’公爵問他。
“馬賽爾一口否認。於是保鏢們又被叫了進來。馬賽爾被吊起來,手臂脫了臼。他痛得受不了,要求放他下來。保鏢們讓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可是屁股一落座,他就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話為好。於是保鏢們又進來,再次把他吊在空中。過了好久,他要求放他下來。
“‘是的,我在這些不合適的時刻進過公爵夫人的房間。可我是與夫人的女伴狄亞娜-布朗卡喬相愛。我向她求婚,除了有失體面的事,她什麼都答應。’
“馬賽爾被帶回牢房,在那裏與上尉和狄亞娜對質。狄亞娜斷然否認與他相愛。
“接着,馬賽爾又被帶下來。我們那時站在門口。
“‘公爵先生,’馬賽爾說,‘您記得,您曾允諾,只要我說真話就饒我一命。現在不必用繩子了,我把一切都告訴您。’“於是他走近公爵,用發顫的,含混不清的聲音,告訴公爵,他確實得到了公爵夫人的歡心。一聽這話,公爵就撲向馬賽爾,在他臉上咬了一口;接着,公爵抽出匕首,在罪犯身上連捅了幾刀。這當口我趕忙說,最好讓馬賽爾把他的口供寫下來,讓這份文件來證明公爵是有理的。於是大家進了屋。裏面有紙筆。可是馬賽爾手臂手腕都被勒傷了,只寫了兩句話就不行了:對,我背叛了主子,對,我毀了他的尊嚴!’“馬賽爾一邊寫,公爵一邊念。念完,公爵撲上去,捅了三匕首,要了他的命。狄亞娜站在幾步開外,看到這個場景,嚇得魂飛魄散。大概,她千悔萬悔不該鬧出這件事。
“‘你這個刁婦,你不配出生在一個高貴的家庭!’公爵咆哮道,‘我丟面子就是被你害的。你穿針引錢,都是為了你那可恥的情慾。你這些背叛行為也該得到報償。’
“說完這話,他揪住她的頭髮,一刀割斷了她的頸子。鮮血汨汨流出。然後,這個可悲的女人就倒地死了。
“公爵把兩具屍體扔在牢房附近的一個垃圾場裏。”
蒙特貝洛侯爵的兒子阿爾封斯-卡拉法是個年輕的紅衣主教。整個家族就只有他一人被教皇保羅四世留在身邊。他認為應該把事情稟告教皇。可是教皇聽完經過,只問了一句:“公爵夫人呢,怎麼處置的?”
在羅馬,普遍認為這句話決定了這位可憐婦女必死無疑。可是公爵不忍作出這分重大犧牲,或是由於她有孕在身,或是由於他從前對她的百般恩愛。
保羅四世大義滅親,把幾個侄兒流放到窮鄉僻壤三個月後,他身染重病,又過了三個月,也就是1559年8月18日,他不治身亡。
紅衣主教接二連三寫信給帕利亞諾公爵,反覆強調,為保全他們的榮譽,應把公爵夫人處死。眼看伯父已死,又不知未來的教皇會有什麼想法,他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事情了結。
公爵單純,善良,在涉及名譽的事情上沒有紅衣主教那麼苛嚴,因此對於紅衣主教的過激要求,他不能答應。他尋思自己也對夫人有過多次不忠,並且瞞着她,沒有絲毫為難。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是完全可能對這些不忠行為進行報復的。可是紅衣主教固執己見。就在參加選舉教皇的紅衣主教會當中,在聽完彌撒,領受聖體之後,紅衣主教還給公爵寫信,說事情還拖着沒有了結,他甚覺難過,還說對於家族榮譽所要求的事情,公爵若是下不了決心,那麼以後他就不會再管公爵的事,也不會在紅衣主教會或新教皇那兒為他出力進言。說來也巧,一個與榮譽無關的理由促使公爵下了決心。公爵夫人雖被嚴密看管,但她還是想法與馬克-安圖瓦納--洛納取得了聯繫。此人因為帕利亞諾公爵領地的權屬,與公爵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公爵夫人派人告訴他,假如他有辦法解救她,她就把帕利亞諾要塞交給他。現在的要塞統領是忠於她的人。
1559年8月28日,公爵派了兩連軍隊去嘎萊茲。30日,公爵的親戚D-勒奧納-代爾-卡迪納,和公爵夫人的弟弟阿利弗伯爵來到此地,進入公爵夫人的房間,要把她處死。他們向她宣佈了這一決定。公爵夫人聽了后鎮定自若。她要求懺悔,聽彌撒。然後,兩個人向她走攏來。她看出兩人意見不一致,便問她丈夫公爵是否有令要把她處死。
“有的,夫人。”D-勒奧納回答。
公爵夫人要求看一看。阿利弗伯爵便出示公爵的手令。(在帕利亞諾公爵一案中我發現了一些僧侶的證詞。他們都參加了那可怕的行動。我覺得這些證詞比其他證人的證詞真實,大概是因為僧侶在法庭作證時有所顧忌,而其他證人或多或少是他們主子的同謀的緣故。)
嘉布遣會修士安圖瓦納-德-帕維作證如下:
“聽完彌撒,她虔誠地領受了聖體。當我們為她誦經超度時,她的弟弟阿利弗伯爵進來了,拿來一條繩子和一根拇指粗半尺長的榛樹棍。伯爵拿一條手帕蒙住公爵夫人的眼睛。夫人也夠冷靜了,還把手帕往下扯,以便遮嚴實一點。伯爵把繩子套在夫人脖子上,可是繩子細了一點,他又取下來,往外走了幾步。公爵夫人聽到他的腳步,一把扯掉手帕,問:
“‘喂,怎麼回事?’
“伯爵回答道:
“‘繩子太細了,我去換一根,讓你舒服點。’
“說完,伯爵走出門,不久就換了一根繩子回來。他又給她蒙上眼睛,套好繩子,把棍子插在繩結里,然後讓姐姐轉過身,把她勒死了。公爵夫人自始至終臉沒變色心沒跳,說話的聲調都跟平常一樣。”
另一個嘉布遣會修士安圖瓦納-薩拉扎的證詞是用這幾句話結尾的:
“我想離開房間,避免看到她死的慘狀。可是公爵夫人叫住我:
“‘看在上帝份上,你別離開。’
(僧侶在此描寫了公爵夫人死亡的情景,與上面描述的完全一樣。)
他還補充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信上帝!我信上帝!’她像一個好基督徒那樣死去。”
看來,兩個僧侶大概得到上級允許,在證詞裏反覆提到公爵夫人在與他們談話,在作懺悔,尤其是聽彌撒前領受聖體時,多次聲稱自己是完全無辜的,要是她有罪,出於她那高傲的個性,她也會毫不遲疑地去地獄的。
在嘉布遣會修士安圖瓦納-德-帕維與D.萊奧納-代爾-卡迪奈對質時,修士說:
“我的同伴對伯爵說,最好等公爵夫人分娩后再執刑。她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得留住她懷在肚子裏的那條可憐的小生命。給新生兒行了洗禮后再處死她也不遲。
“對此阿利弗伯爵回答:
“‘你知道我得去羅馬,我不願帶着恥辱在那裏露面。’”
公爵夫人一死,兩個修士就堅持要立即剖腹,救出裏面的嬰兒,可是伯爵和D.萊奧納對他們的懇求置之不理。
第二天舉行了安葬儀式,將公爵夫人埋在當地的教堂里(我翻閱了案情記錄)。消息立即傳開了,可是沒有引起多大反響,因為此事早在人們的預料之中,而且,在嘎萊茲,在羅馬,已經多次宣佈過公爵夫人死亡的消息。再說,一樁在城市外面,而且是在教皇寶座無人的時期發生的謀殺是絕無異常之處引人注意的。保羅四世駕崩后立即舉行了紅衣主教會議,推選新教皇,大家唇槍舌箭,爭吵激烈,開了四個多月才收場。
1559年12月26日,可憐的紅衣主教卡洛-卡拉法不得不與一名紅衣主教競選教皇。後者當選了,號稱庇烏四世。由於他是靠西班牙的支持才坐上教皇寶座的,所以腓力普二世要求他嚴懲卡拉法紅衣主教,他不得不照辦。
倘若伯父晏駕時紅衣主教沒有流亡他鄉,他也許會競選獲勝,至少,他有辦法阻止對手當選。
不久,紅衣主教與公爵都被逮捕。腓力普二世的命令是將他們處死。他們被指控犯了十四條主要罪狀。凡是能為這十四條罪狀作證的人,法庭都一一取了證詞。案情記錄得很好,對開的兩大卷。我饒有興緻地翻閱了一遍,在每一頁上面都發現了一些具體細微的風俗民情。這些東西在正史上是讀不到的,因為歷史學家都認為它們不值得載入史冊。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那是卡拉法紅衣主教任首相期間,親西班牙派組織了一次謀殺他的行動。
總之,就因為殺害不忠的妻子及其情夫這一罪名,紅衣主教和公爵兩人被審判。若干年以後,奧西尼親王娶了托斯卡納大公的妹妹為妻。他認為她不忠,便徵得大公的同意,把她毒死在托斯卡納本地。他從未因這件事受到追究。美第奇家族的好幾位公主也是這樣死的。
卡拉法兩兄弟的案子審訊結束后,有人編製了一份長長的摘要。幾經刪改之後,紅衣主教大會審查通過了這份摘要。過去,為懲罰姦夫姦婦而殺人,法律從來不管,但這次很明顯,大家都同意對這種罪行處以死刑。紅衣主教的犯罪事實是勸說兄弟犯罪,公爵的犯罪事實是動手殺人。
1561年3月3日,庇烏四世召開紅衣主教會議。會議持續了八個鐘頭,到結束時,他用下面這句話對卡拉法兄弟作了判決:ProutinSchedulaA(拉丁語:需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次日深夜,大法官派人去聖安琪宮,執行對卡拉法紅衣主教夏爾,和帕利亞諾公爵兩兄弟的死刑判決。人們先處決公爵,把他從聖安琪宮轉押到托迪諾納監獄,那裏已為行刑作好了準備。公爵、阿利弗伯爵和D.萊奧納-代爾-卡迪奈就在那裏被斬首。
在這可怕的時刻,公爵不僅表現出是一個出身高貴的騎士,而且是一個為了上帝容忍一切的好基督徒。他對兩位黃泉路上的同伴說了好些話,鼓勵他們從容赴死。然後他給兒子寫下遺書。
接着劊子手又回到聖安琪宮,向紅衣主教宣佈死刑,並只給他一個鐘頭作準備。紅衣主教表現出超過兄長的豪氣,尤其是他說話不多。因為話語本是人們在自身之外尋求的一種力量,一種支持。當他聽到可怕的消息時,只低聲說了下面幾句話:
“我要死了!啊,庇烏教皇!啊,腓力普國王!”
他作過懺悔,背過悔罪的七篇聖詩,便坐在椅子上,對劊子手說:
“動手吧!”
劊子手用一根絲帶勒他的脖子。絲帶斷了。必須來第二次。紅衣主教注視着劊子手的動作,不屑於說一句話。
(後補的按語)
沒過幾天,庇烏五世讓人重審此案,撤銷了原判。紅衣主教及其兄長被平反昭雪,恢複名譽。而在判處他們死刑上出力最大的總檢察官被絞死。庇烏五世命令銷毀案卷。存在檔案館的所有副本都被付諸一炬。凡保存者一律逐出教會。可是教皇沒想到,在他的書房裏也保存了一份。我們今天讀到的東西,就是依據這個副本寫出來的。
(李熊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