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現昔日

再現昔日

村松光一住的桑原照相館位於自由丘與都立大學之間。

這裏的設備十分破舊,沒什麼新的東西。照相館內到處積滿了灰塵,裏面擺着各種各樣過時的背景,還有畫的假草坪、破椅子、石膏像、舊窗帘及多年不用的十六毫米攝影機等,簡直就像一間倉庫。

光一喜歡拍攝山間的景色,因此,他皮包里的攝影器材竟在這裏也派上了用場。

“光一,請來一下。”偶有客人光顧,光一往往被從二樓叫下來。在大阪上高中時,他常協助父親工作,於此道決非生手。

門外的陳列窗里,發黃的牆壁上掛着新郎新娘的結婚照和祝賀孩子七五三①的呆板的照片。這些照片從未換過。

①當男孩到了三歲、五歲,女孩到了三歲、七歲時,於當年的十一月十五日舉行的慶祝儀式。

升學考試時,還有學生來照考試用的照片,除此以外,這裏幾乎沒什麼生意。

光一稱山井邦子為伯母,她在暗室里洗出來的照片,僅是業餘水平,而且還比自由丘其他照相館收費高,因此,生意自然清淡。

已戴上老花鏡的邦子,工作時間一長就腰疼,她常為收入少而抱怨不休。

桑原是光一父親的故交,他在戰爭中撇下妻子離去了。為了使桑原照相館能夠維持下去,村松把自己的助手山井邦子介紹給了桑原的未亡人藤子。

兩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湊在一起,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自然。邦子在這十年的生活中已把自己的命運同這裏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藤子與邦子儼如一對親姐妹,對於藤子的女兒町子兩人也同樣愛如掌上明珠。

“町子長大以後,絕不能再讓她受窮。”兩個中年婦女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町子現在上中學二年級。

光一的房費竟成了她們一家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

二樓只住着光一一個人,顯得十分空曠,房裏的榻榻米尚十分完好。牆壁雖已多處破損,但骨架還很結實。

在光一看來,樓下的那些女人彷彿過着乞討般的生活。老姑娘邦子來到這裏以後,把自己的心血都傾注到了町子身上,甚至比她的母親還要關心她。

光一受託幫助町子學習,但町子根本就坐不下來,連作業都要光一代寫。

帶她去自由丘散步時,她總是要買這買那,去咖啡店也總是點最貴的東西。

光一在這個家裏對一件事感到不快,那就是藤子和邦子常常隨便翻看自己的東西。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有些事往往光一還未說,她們就知道了。光一對此十分不滿。

在這裏幹活的邦子儼然成了這一家的主人似的。她動不動就說,想把這個破照相館賣掉,然後在自由丘或澀谷一帶開一爿小店。對於這個空想的小店,她作過種種設想,一會兒說要開一家酒館,一會兒又說要開一家飯館。

光一曾忍不住問她:“伯母想干服務業?”

“別小看我,我能幹!這一行最適合女人了!”

這個既未戀愛,又未結婚,且已眼花的女人,令年輕的光一不得不刮目相看。

她常向光一請教改行的事,每當這時,光一都回答說:“我不知道。”

似乎只要光一贊成,即使沒有計劃和預算,邦子和藤子也會立刻改行。然而,單單兩個女人是很難下此決心的。她們不厭其煩地詢問,不過是想使人相信,她們尚未山窮水盡。

光一大學畢業后,她們對他似乎越來越依賴了。光一煩得恨不得搬到別處去,可是,有時又不忍拋下她們不管。

他父親也曾囑咐說:“結婚以前,你就一直住那兒吧。”

無論光一回來有多晚,她們倆總是有一人會一直等着他。

今晚是邦子在等他。光一剛進門,她就操着大阪話迫不及待地說:“光一,嘗嘗新茶。”接着,把茶端到了光一的面前。

“好香啊!”

“敢情,比別的貴五十塊呢!”說著,邦子自己也嘗了一口,“我那紫藤開的花一年不如一年,實在是讓人擔心。聽說往根上澆點兒酒就可以了,是真的嗎?”

“這個……我不知道。”

邦子彷彿猛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

“對了,對了,有你一封快信,是一個你意想不到的人寄來的,我也認識那個人。”她賣了個關子,然後拿來了那封信。

光一急切地接過信一看,白信封下面的落款是佐山市子。他感到一陣心跳。

“她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兒?”

“佐山夫人不是你父親的老朋友的太太嗎?她人漂亮,手也巧。我住大阪時,在一次展覽會上見過她。”

“……”

光一見邦子在一旁看着不肯走,只好把信拆開了。

“裏面是什麼?”

“是一張電影票。”光一取齣電影票給邦子看了看。裏面還有一封僅寫了五六行的短訊。

“什麼時候的?”

“明天。”

“她為什麼請你看電影?”

“信是幾點收到的?”光一反問道。

邦子終於覺察到了光一的不快,她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光一急匆匆地進了帝國劇場,看樣子開演的鈴聲剛剛響過,走廊里不見一個人影。

黑暗中,他在服務員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向鄰座的佐山道歉說。坐在佐山另一邊的市子伸過頭來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對不起。”光一話音剛落,銀幕上便映出了連綿的雪山,這組鏡頭好像是飛機飛越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時拍下的。

弧形巨大銀幕上的畫面是由三架放映機放映出來的。除了正前方以外,在觀眾席的兩側和後面還裝有揚聲器,因此,景色與聲音交融在一起,產生了極強的立體效果,使人宛如身臨其境。

光一是初次欣賞全景電影,那沿着冰道急速下滑的冰橇、滑冰表演和雪原滑雪等場面在美國黑人音樂的烘托下,給人以極強的震撼力。

中場休息時,場內的燈亮起來。光一起身再次向佐山夫婦致謝道:“今天實在是太感謝了。”然後,目光瞟向了市子身邊的阿榮。

“咦?”

“你沒想到吧?”市子與阿榮會心一笑。

“啊,我的確沒想到……”

“阿榮歸我了。”

“……”

“你的住址,我是聽阿榮說的。”

“是嗎?”

“討厭,幹嘛一個勁兒地盯着人家!”阿榮拉起市子的手說,“伯母,咱們出去吧。”

阿榮緊挽着市子出去了。光一迷惑不解地跟在兩人的後面來到了走廊上。

“伯母,我想起了來東京時火車翻越雪山的情景,心裏好激動啊!”阿榮興奮得眼睛發亮。

“電影裏有飛機飛越雪山和火車翻過雪山的場面吧。伯母您就在雪山的前面。”

“那不是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嗎?跟京都和米原一帶的山根本扯不到一塊兒呀!”

“現實比電影更真實,儘管日本的山很小,而且電影的畫面變來變去的沒有意思。”

“這是阿榮的至理名言呀!”佐山笑道。

阿榮與佐山夫婦怎麼那麼親密?光一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難以插話。即便市子說阿榮“歸我了”像是一句玩笑話,但她們之間的親切神情卻不似作偽。

誠然,阿榮亦有做給光一看的用意。

光一與阿榮的姐姐愛子是青梅竹馬,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因光一年幼,家裏人擔心他過馬路有危險,而不讓他上三浦家,但他還是經常偷偷跑去玩。三浦家的那座老店就像古代神話一般,對光一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愛子比較早熟,雖然她與光一是同年,但從外表上看像是比光一大三四歲的樣子。他們玩過家家遊戲時,愛子也總是充當母親的角色,而光一隻能做孩子。

不知從何時起,光一漸漸喜歡同阿榮在一起玩兒了。儘管他同任性、潑辣的阿榮時常發生口角,但兩人的關係反而越來越融洽了。

光一還記得阿榮曾瞪大眼睛對他說:“我才不嫁給你這個愛生氣的傢伙呢!那樣的話,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個氣包兒……”

隨着年齡的增長,阿榮漸漸招致了姐姐的嫉妒,然而,她卻顯得十分開心。這樣一來,光一就難以再去三浦家玩了。

光一的父親有時用阿榮做攝影模特,但從未用過愛子。

光一上高中以後,常常收到愛子寫來的信。愛子常在信里抱怨光一疏遠自己,說想同他一起聊聊,談談兒時的趣事等等。光一覺得愛子更像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因此,覺得與她交往很不自在。

來到東京以後,光一從父親那裏知道了愛子結婚和三浦家的其他一些事情。

“阿榮,你是什麼時候來東京的?”光一用親密的口吻問道。阿榮看着全景電影節目單,頭也沒抬地說:“山上下雪的時候。”

佐山夫婦在走廊里找到一張二人長椅,於是兩人坐了下來,阿榮見狀也硬擠了進來。因座位很窄,她只好斜靠着市子欠身坐着。

光一立在一旁。

“我和阿榮從小就認識……”光一對市子說道。

“是,我聽阿榮講了。她母親和我是女校同學,村松先生和佐山也是老朋友。算起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倒很奇妙呢!”

“我跟光一可沒什麼關係!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友情可談,你說是吧。”

阿榮生硬地對光一說道。

“從今以後,也許就會產生友情了。”市子撮合道。

“男人的友情跟陷阱差不多,還是女人之間的友情可靠。”阿榮說話毫不客氣。

昨天一聽說能見到光一時,阿榮樂不可支,今天見了面卻又滿臉不高興。市子暗忖道,阿榮是否愛上了光一?

全景電影的第二部分由巴黎觀光開始,直至美國的阿爾頓灣夜空中五彩繽紛的焰火結束了全片。

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有巴黎聖母院的彌撒、羅浮宮博物館的“蒙娜麗莎”,巴黎聖母院唱詩班的歌聲迴響在帝國劇場的每一角落,觀眾們恍如坐在聖母院裏。

佐山買的六百元的A席位於一層中央靠前的地方,這是劇場內的最佳位置,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就拿畫面上出現的美國海軍噴氣機來說,時而飛機從頭上一掠而過,時而又像是坐在飛機里。

電影總共演了兩個小時才完。一出帝國劇場的大門,市子便手按太陽穴揉起來。

“好累呀!真受不了這種刺激!”

“全景電影的引人之處,就是刺激人的視聽神經。”

“喲,簡直像個老頭子……”阿榮譏笑光一道。接着她又說:“你別拍伯母的馬屁了。”

“拍馬屁?”

光一似乎摸透了阿榮的脾氣,他調侃道:

“你不累嗎?”

“我想再看一遍,看看雪山、黑人的葬禮……”

佐山望着皇宮護城河的方向自言自語道:

“雨下得這麼大,恐怕很難找到出租車。到隔壁坐坐?”

“隔壁?”

“是東京會館。那裏有法國餐廳、快餐廳……”

劇場前面,人們爭先恐後地往出租車上擠。

“光一,對不起。事務所也許有人找我,所以我想先走一步。”

“伯父,您不跟我們一塊兒去嗎?”說著,阿榮走到了佐山的面前,“我想看看伯父的事務所,一塊兒去不行嗎?”

“有什麼可看的!”

“我要在伯父的事務所工作嘛!當然應該先看看啦!”阿榮此言一出,佐山大吃一驚。他與市子對視了一下,然後爽朗地大笑起來。

“今天不行。今天要為光一開慶祝會。”市子大聲制止道。然後,她獨自打着雨傘向前走去。

“慶祝什麼?伯母……”

佐山代市子答道:“當然是慶祝光一畢業和就業啦!”

“怪不得下這麼大雨呢!”

“你就職的時候,還會下大雪呢!”光一甩下這句話,大步流星地追市子去了。

阿榮斜打着傘,向佐山靠了過來。

“伯父,也會為我開慶祝會吧?”

“我可不給無所事事的人開慶祝會。”

同佐山分手后,市子等人從對着護城河的側門進了東京會館。

雖然僅僅是幾步路,但雨傘已被淋透了。市子一邊收起雨傘,一邊思忖:妙子挨了淋會不會……忽然,阿榮在市子的身旁蹲了下來,同時,從提包里拿出草編拖鞋擺在了市子的腳前。然後,她摸了摸市子的襪子說:“伯母,襪子沒濕。”

阿榮又麻利地將市子換下的木屐包了起來。走到衣帽間時,阿榮搶着為市子脫下了雨衣。

“這孩子今天是怎麼啦?”市子感到有些難為情,光一也在一旁愕然地看着。

“光一,吃魚怎麼樣?”

“啊,可以。”

“那就這樣定了。看電影看累了,我也不想吃肉。阿榮好像還不太累……”市子回頭對阿榮莞爾一笑,然後拉開法式魚菜館的門進去了。

阿榮一進門,就站在門旁的玻璃櫥窗前聚精會神地瞧了起來。櫥窗內鋪滿了冰塊,中央擺着一條大鮭魚,周圍是大龍蝦、基圍蝦、螃蟹、牛舌魚、河鱒及小加級魚等,上面還點綴着幾個黃色的檸檬。

靠窗的一排桌子是分別隔開的,市子在窗邊的一張桌旁坐了下來。綠皮椅子呈“X”形將桌子圍住,阿榮同市子並排坐在一起,光一坐在了阿榮的對面。

“你坐到伯母的對面去吧。”阿榮對光一說。

光一漲紅着臉向旁邊錯了錯,“又想吵架嗎?”

“你不是想讓伯母為你慶祝嗎?我可不願跟你大眼瞪小眼面對面地瞧着!”

這時,侍者走來,將三份菜單分別遞給了他們。

“我聽伯母的……反正我也看不懂法語。”阿榮連看都不看就把菜單還了回去。

“光一,你呢?”

“我也不懂。”

於是,市子就點了什錦小蝦,紙包小加級魚和湯等。然後,她又對侍者說:

“再來一個牛舌魚的菜……”

點完菜后,市子拿起水杯,目光移向了窗外。路邊的銀杏樹紛紛將它們那新綠的枝葉伸向高高的窗前,並且隨着落下的雨滴不停地搖曳着、透過枝葉的縫隙可以望見對面護城河裏黑黢黢的石壁。遠處,從馬場前門至皇宮廣場的那段路上,隱約可見穿梭在雨中的汽車。往常,六點半時天還很亮,但現在天已經給雨下黑了。

阿榮獃獃望着遠處的廚房,裏面不時閃現出火光。

“伯母,伯母!”阿榮向市子叫道,“裏面的那些人是不是在相親?”

對面的角落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有八九個人圍桌而坐,看那情形像是兩家人。

從市子這個方向可以看見其中兩位小姐的面孔,一位身穿和服的像是姐姐,另一位則穿着一身西服。她們都是圓圓的臉蛋,像是一對姐妹。雙方的父母似乎都已到場。背對着市子這邊坐着一個年輕人,從雙方那拘謹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是與兩姐妹中的姐姐相親。只有一個四五歲光景的女孩子顯得不太安分,她沒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在眾人的椅子后跑來跑去。

這個小女孩不像是那兩位小姐的妹妹,席間還坐着三位中年男子,她或許是他們當中某人帶來的。

“阿榮,別一個勁兒地看人家。”市子說道。

“肯定是在相親!伯母,您瞧他們那規規矩矩的樣子!”

“若是你去相親的話,大概不會那麼規矩的吧?”

“當然不會。”

“是嗎?你去相親一定很有意思,我真想陪你一起去。”

“要是有伯母陪着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去。”

“來一次怎麼樣?”

“來就來!”

“如果把現在當作相親的話……”

“現在?”

“你可以跟光一相親嘛!”

“我不幹!伯母,您真壞,凈捉弄人!我從小就討厭光-……”

“青梅竹馬,有什麼不好?”

“伯母,我可要生氣啦!”阿榮拉住市子的手使勁地搖着。

光一差點兒笑出來,同時,又顯得有些難為情。

市子從阿榮的手上也隱約覺察到了什麼。

雖然市子是開玩笑,但也許正是面對光一和阿榮這對俊男俏女,才使她突發奇想的吧。

阿榮鬆開市子的手,轉而對光一說:“我差點兒把伯母心愛的和服扯壞了。”她似乎想打破這尷尬的局面。

“夫人的這套和服的確不錯,這江戶碎花樣式說來還是無形文化遺產呢!”光一附和道。

市子穿着一件由小宮康助染的藏青色碎花和服。

方才的那個小女孩由侍者牽着手來這邊看玻璃櫥窗里的魚。

相親席中的一個中年人回過頭來,目送着小女孩的背影。市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幸而他只顧注意那小女孩,沒有發覺市子。

“啊,清野他還活着!”

一剎那間,萬般情感一齊湧上市子的心頭,說不清是震驚還是喜悅,亦或是害怕。總之,他的出現宛如一道刺眼的閃電,使市子感到有些迷茫。

市子常常想,清野也許早已在戰爭中葬身大海了。市子並非因同佐山結婚而竊望清野消失,只是由於清野是個水產技師,他與市子熱戀的時候也常常出海遠航,所以她才會這樣想。

“那是清野的孩子?”市子留心看了看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給侍者抱着,全神貫注地瞧着櫥窗里的魚。

過了不久,她又被侍者領着從市子等人的面前走了過去。她的眉眼與清野毫無相似之處。

“終於被他瞧見了。”

當小女孩走過自己身旁時,市子感到清野的目光隨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周身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見一面又能怎麼樣?不就跟他有過一段戀情嗎?”市子自慰地想道。

侍者端來了什錦小蝦,市子用叉子叉起一小塊送到嘴裏,然而卻感到味同嚼蠟。

“伯母,您怎麼啦?臉色好難看呀!”阿榮關切地問道。

阿榮的目光清澈明亮,引得市子不由得悲從中來。

初次委身於清野時的情景又躍然浮現在市子的眼前。她彷彿又感到了身體裏的那陣刺痛,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她忽然感到一陣不安,與佐山同床共枕十幾年的自己就像一個與丈夫同床異夢的蕩婦。

“沒什麼,是看電影太累了。”市子手撫着額頭說道。

有這個敏感的姑娘守在身旁簡直有些受不了,她真想拔腿離開這裏。

光一問阿榮:“你真打算去佐山先生的事務所工作?”

“啊,當然。”

“你工作只會給人家添麻煩。”光一挪揄道。然後,他又不相信似的問市子:“夫人,是真的嗎?”

“嗯。”市子木然地點了點頭。

阿榮對光一不悅地說:“你少管。”然後,她又擔心似的問市子:“伯母,您是不是感冒了?”

這時,坐在角落裏的那群人走了過來。

清野對市子連看都不看。當他將要從市子身邊走過時,猛然轉過身,“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了。”

清野沉靜而又鄭重地說了兩遍。

他那張充滿男性魅力的臉上只寫着久別重逢,市子這才鬆了口氣,而清野的話音卻仍留在耳畔。

他聲音雖有些沙啞,但卻蘊藏着深深的情感,宛如從胸膛中發出的喚海的強音。

市子想起了第一次伏在他那寬厚的胸膛上,被他緊緊擁抱時的情景,內心禁不住一陣狂跳。

“時間是夠長的,大概十七八年沒見面了吧?”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她似乎有意把相隔的時間說給阿榮聽。

“有那麼長嗎?”清野注視着市子,“不過,你可是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年輕。”

“不,我已經……”

“雙親大人可好?”

“他們都已去世了。”

“是嗎?”清野沉默了良久。

市子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還出海……?”

“不,我現在已經解甲歸田了。”

清野穿着一套可體的雙排扣西裝,顯得十分莊重。市子這才發現他已略微有些樹頂了,昔日那張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面孔也已不見痕迹。

“市子,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不知……”

“啊?”

“我在大廳那兒等你,一會兒見。”他對坐在一旁的阿榮和光一恍若不見。

市子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心頭遮上了一片陰影。她委婉地說:“是不是還有人在等你?”

“沒關係,那麼……”清野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榮睜大眼睛在一旁看着,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一想到清野在外面等着自己,市子就再也坐不住了。

“讓人家等着太不禮貌,我先出去看看。”

“伯母。”阿榮叫了一聲。

“什麼?”

已起身準備離去的市子不得不停了下來。

“不,沒什麼。我只想請您問問相親的情形。”

“問那個做什麼?”市子不耐煩地說道。

阿榮目送着市子出了菜館的門,然後羨慕地說道:“伯母真漂亮!”

“……”

“剛才的那個人是伯母的情人。伯父和那個情人都很帥,你說是不是?”

大廳臨窗的桌旁只坐着清野和小女孩兩個人。小女孩深深地坐在椅子裏,雙腿伸得直直的,市子走到近前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那雙紅鞋子。

清野一直望着窗外的大雨。他從小女孩臉上的表情知道市子已經來了。於是,他回過頭將對面的椅子向前拉了拉,示意市子坐下,然後自己靠在椅子上。

可是,市子站在那裏沒有動。

“你想說什麼?”

“唉,想說的話太多了。不過,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今天意外相見,我感到十分激動。”

“……”

“我做夢都想見到你,可是,我既不能去見你,也不能在你家周圍轉來轉去。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清野仰頭說話時發出的聲音喚醒了市子的記憶,使她憶起了從前那充滿溫情的熱吻。

“這是你的孩子?”

“不是,她是我妹妹的孩子。這孩子跟我很親,所以我就把她帶來了。”

“你太太……”

“她天生體弱多病,膽子小,我走南闖北常年在外。也沒能好好地照顧她……”

“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市子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什麼?”清野愣了一下,隨後馬上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說:“是的。我自暴自棄地想,反正也不能同你結婚了,於是就隨便找了一個,結果吃盡了結婚的苦頭。你或許與我不同……同我分手后,直到遇上佐山,你等了好幾年……”

“並不是我提出與你分手的。另外,我也不是為了等佐山。”

清野沉默了片刻。

“那兩個年輕人是……”

“是我朋友的孩子。”

“你一點兒也沒變。從前你就是個有人緣的小姐,別人都想從你這兒得到點什麼……”

“你是說,你也是其中之一?……”市子急欲離開。

“那些不過是我聽說的。在我這一生中,心裏只有你一個人,而沒想過別的。”

“先不要把話說死,你的一生今後還很長呢!”

市子擔心佐山隨時都會出現,因此急於脫身。佐山是從位於丸之內的事務所直接來這裏,她估計他會從正門進來。

“據說佐山曾幫我們公司打過漁業權的官司,”清野說,“不過,我沒見過他……”

“是嗎?”市子準備告別道,“佐山馬上就會來這裏。”

清野點了點頭。

“你知道?”清野點頭就是要引市子繼續問下去。

“我非常清楚你是佐山太太這個事實。”

“哦?瞧你說的……”

“你不喜歡聽,是吧。我若不是這樣想,今天就決不會輕易放你回去。”清野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堅毅,他又說:“你從未想過要與佐山離婚嗎?”

“你越說越離譜兒了!”

“你難道不明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清野說,“在遙遠的大海上,有人曾以你的幸福為自己的幸福。”

“你這不是強加於人嗎?”

“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你在遙遠的大海上,怎麼會知道我是幸福的呢?”

“因為那是我的期望。今日一會,就更加清楚了。我已心滿意足了。”

“我是不是該說些感謝你的……”

“話越扯越遠了。”

“……”

“佐山知道我的事嗎?”

“我想他不知道,因為我沒說過……”市子心裏反而猶豫是不是該告訴佐山。

“那就好。”

清野避開市子的目光,起身將孩子從椅子上抱了下來。

“再見。”

“……”市子只是用目光同他道了別。

清野牽着小女孩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大門走去。

市子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同佐山結婚的那天晚上,倘若他起疑心的話,市子就打算把清野的事告訴他。沒想到,市子的恐懼和羞怯反倒被認為是純潔。現在回想起來,她感覺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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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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