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九
菲羅美娜的故事講完了,人人都稱道第圖斯那樣的感恩報德,實在了不起。國王既讓第奧紐講最後一個故事,自己便接下去說道:
可愛的小姐們,菲羅美娜剛剛談論到友誼的那番話,真是切中肯要,她在末尾又指責當今的人們已是完全不看重友誼,這指責也說得極有理由。假使我們現在的目的是在這裏痛斥世道人心。或是改正社會風氣,那我也可以接下去發表一通長篇大論。可是我們的目的不是這樣,所以我打算在這裏說一個故事。這故事說的是薩拉丁的慷慨大度,雖然比較長些,卻非常有趣。我說這個故事,目的就是要讓大家明白:雖然人類由於天性上的缺陷,彼此之間很難建立真正的友誼,但我們至少可以樂於去幫助人家,那我們也許遲早有一天會得到報償的。
現在我開始說故事了。根據多方面人士的證實,在國王腓特烈第一統治下,基督教徒為了收復聖地,曾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十字軍。當時埃及的蘇丹名叫薩拉丁,是個高貴勇武的君主,他早就風聞這件事,決定親自去觀察各個基督教國家的君主準備得如何,好定下一個對付的辦法。他在埃及把一切事務料理停妥之後,就打扮成一個商人模樣,隨身帶了兩名足智多謀的大臣和三個侍從出發,只說是去朝拜聖地。他們走遍了許多信奉基督教的國家以後,行經倫巴第,準備越過阿爾卑斯山到法國去。
有一天晚禱時分,他們正走在從米蘭到巴維亞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名叫托勒羅的紳士,帶着鷹犬僕從等,正趕往台西諾河上他那美麗的別墅里去小住。托勒羅一看見薩拉丁這一行人等,就看出他們都是外地來的高貴的紳士,湊巧蘇丹走上去向他的一個僕從打聽,這裏離巴維亞還有多遠。當天是否趕得上進城投宿。托勒羅不等那個僕從開口,搶着回答道:“諸位先生,你們今天趕不上進巴維亞城了。”
“那麼,”薩拉丁說,“我們人地生疏,是否可以煩你指點我們一下哪裏有上好的客店?”
托勒羅回答道:“十分樂意。我正打算派個人到巴維亞去辦件事情:我叫他跟你們一塊兒走,把你們帶到一個地方去投宿,包管你們住得舒舒服服。”
說完這話,他就轉過身去悄悄吩咐他的一個親信僕人如此這般,打發他跟他們一塊兒去;他自己則趕往別墅,吩咐下人預備好豐盛的晚餐,設置在花園裏;各事預備停當,他就站在門口迎候嘉賓。
再說那個傭人,他陪着外地的紳士一路上談天說地,帶領他們兜過一條條狹路小徑,不讓他們生疑,最後把他們帶到他主人的別墅里。托勒羅一見他們來到,就趕忙走上前來迎接,滿面堆笑地說:“諸位紳士,竭城歡迎你們!”
薩拉丁原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猜出了這位紳士開頭所以沒有說明邀請他們到他家裏來,為的是生怕他們不肯,因此才想出這個辦法把他們帶回家來,叫他們再也沒法推託,非在這裏過夜不可。於是他就答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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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假使殷勤多禮也要招來責怪的話,那我們可要怪你了。你耽擱了我們的路程就不說吧,可是你我只有一面之緣,你就強迫我們接受你這般高貴殷勤的接待,實在叫我們慚愧!”
托勒羅本是個知情達理、善於言辭的人,回答道:“諸位紳士,從你們的舉止風度看來,我這菲薄的招待,實在遠不能適合你們高貴的身分。不過巴維亞城外實在也找不出一個好地方可以讓你們住得舒服,所以我只得累你們繞道來到這裏,將就着住一晚了,請諸位多多原諒。”
頃刻之間,僕人們都來到這些旅客身邊,幫着他們下了馬,再把馬牽進馬廄,卸下馬鞍,飲水喂料。
接着,托勒羅先生就把那三位生客帶到事先給他們預備好的房間裏,讓僕人們替他們脫了鞋子,請他們先喝些冷酒提提精神,又陪着他們一直談笑到吃晚飯的時候。
薩拉丁和他的夥伴以及僕從人等,都懂得拉丁文,因此雙方的語言都完全聽得懂。他們都覺得,這位騎士的無上的風趣和殷勤健談,真是少見。再說托勒羅那方面,他也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大富大貴的人物,遠非他開頭所想像得到的,因此,眼見不能在當天晚上辦出豪華的筵席來款待他們,邀請些貴客來奉陪他們,心裏很是懊惱。於是他決定明天再作補償,便仔細吩咐一個傭人,打發他到巴維亞去把這件事告訴他那位賢慧過人、慷慨好客的夫人——原來巴維亞離這裏很近,夜裏根本不關城門。這樣安排好了之後,他就把這幾位貴客領進花園,客客氣氣地請教他們的姓名。薩拉丁回答道:“我們都是塞浦路斯來的商人,從塞浦路斯到巴黎去料理一些商務。”
“天哪,”托勒羅回答道,“但願我們的國家能夠出幾個紳士,抵得上塞浦路斯商人的風度就好了!”
賓主熱烈攀談,不覺到了晚飯時分,托勒羅讓他們各自按照本人的身分地位順序坐定,招待得十分殷勤,他們吃了這一頓臨時預備起來的晚飯。飯罷不久,托勒羅忖度他們一路上的辛苦疲乏,就請他們安息,床鋪被褥自然備極華麗;他自己不久也就寢了。
同時,托勒羅差遣到巴維亞去的那個僕人,已把這事告訴夫人。那夫人非但沒有娘兒們腔,而且氣派十分豪爽,立即把托勒羅所有的親友和僕從都找了來,幫着分頭籌辦豪華的筵席,一面吩咐人連夜打着火把出去邀請合城的達官貴人,一面吩咐下人在家裏掛上綢緞的窗帷,鋪上華麗的檯布,掛上氈毯,一切都照着她丈夫的意思辦理。
第二天早上,薩拉丁和他的同伴們一起床,托勒羅就陪他們一塊兒上了馬,同時放出了幾隻鷹,把他們帶到附近一個淺灘那裏,指給他們看那些鷹飛得多麼敏捷。薩拉丁請他派個人把他們帶到巴維亞的一個上等客店裏去,托勒羅就說:
“讓我來做諸位的嚮導吧,因為我也正要進城去。”
他們信以為真,非常高興,就跟着他一塊兒出發。大約在晨禱鐘響的時候,他們就來到城裏,滿以為是到一家上好的客店去投宿的,卻被托勒羅帶到他自己家裏去了。只見有五十來個當地的上等人早已等在門口,迎候這些陌生的嘉賓,並且馬上走過去要替他們卸鞍系馬。薩拉丁和他的夥伴們一見這情形,便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就說道:
“托勒羅先生,我們請求於你的並不是這個。昨天晚上已經打擾得你夠了,實在叫我們受之有愧。今天你應該讓我們趕路了。”
“諸位先生,”托勒羅回答道,“昨天晚上我有幸接待你們,只好算是機緣湊巧,因為我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你們的,而且時間已晚,只得讓你們在那座小屋裏委屈了一夜。可是今天諸位賞光駕臨舍下,我真是感激非凡了,就連我這許多親友們也要感激;如果諸位見外,不肯與我這些親友一塊兒吃頓便飯,那我也不便勉強。”
薩拉丁和他的夥伴們給這一番話說得無法推辭,只得下了馬,讓主人家領着他們走進那些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房間,脫下了旅行的服裝,休息了一會兒,就進入客廳,只見華麗的筵席已經擺好。他們洗了手,然後入席;山珍海味,一道道端上來,主人又殷勤地勸酒進菜;縱使帝王駕臨,也只能享受這樣的供奉了。薩拉丁和他的隨從雖然都是王侯公卿,看慣了珍貴的物品,如今見了這番場面,也不免暗中驚異;因為他們知道這位主人只是個平民,並非什麼公卿大臣。
宴畢撤席,賓主歡敘了一陣,這時天氣漸漸熱起來,托勒羅先生示意巴維亞當地的那些紳士告辭回家。於是他獨自一人陪着三位貴賓,把他們帶進一個房間,又把他夫人請出來相見,表示他沒有一樣貴重的東西隱藏着沒給他們看。夫人出來,只見她長得十分美麗,身子修長,衣飾豪華,一手攙着一個天使模樣的孩子,向貴賓們請安。貴賓們都站起身來,必恭必敬地向她問好,給她讓坐,又把那兩個孩子讚美了一通。她就愉快地和他們攀談起來,後來托勒羅因事告退,她就客客氣氣地問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們便把以前回答她丈夫的話,重新和她說了一遍,於是夫人和顏悅色地說道:
“這樣看來,我這個婦人的見識總還算不錯,我要請求諸位賞個光——我打算送給你們一些小禮物,希望你們不要見卻。不要忘了,女人家氣量小,只能送些小禮物,但願你們只看重送東西的人的情意,而不要計較物品的價值,收了下來吧!”
說著,她叫人把禮物拿來,原來是每人兩件袍子,一件是綢子滾邊的,一件是皮滾邊的,這種袍子不要說是平民、商人,就是王公大臣也穿得,她另外還給了他們三件線緞上衣和三條麻紗短褲,說道:
“請收下吧;我給我丈夫穿的也是同樣的衣服;至於其他幾樣東西,雖然不值什麼錢,也許對你們還合用,因為你們和尊夫人隔離得那麼遠,還得趕遠路,我知道生意人都喜歡穿得整整潔潔的。”
三個伊斯蘭教徒十分驚異,只覺得托勒羅先生真是禮數周到,不願意有絲毫的疏忽。他所贈送的那些華麗的衣服,一個商人是不配穿的,難道說,托勒羅先生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身分了嗎?但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回答道:
“夫人,這都是些貴重的禮物,我們不能輕易接受,不過你情意深厚,再三要送給我們,使得我們又不便推卻。”
這件事辦好,托勒羅先生回來了,夫人便告辭了他們,祈求天主為他們祝福,又拿了些東西按照等級去分發給他們的僕從。托勒羅先生又挽留他們再住一夜;因此,他們小睡了一會兒以後,就穿上新衣,騎着馬,跟他一塊兒繞城遊覽去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少不得又有多少高朋貴友陪着他們豪飲了一頓。飯後,談笑了一會,就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們又看見原來的三匹羸馬給換上了三匹肥大的駿馬,僕從們的馬也換過了。薩拉丁見了這情形,就轉過身去對他的夥伴們說道:
“我憑着真主發誓,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比這個騎士更有修養,更懂得禮貌。更通達人情世故的了。如果基督教國家的國王都象這個騎士一樣,埃及的蘇丹,就連一個也抵擋不住,別說許多國王團結在一起,準備來侵犯蘇丹。”
他們知道這次的禮物又是推卻不得,就再三道謝,然後上了馬。托勒羅領着一大群人把他們送出城去,走了好長一段路。薩拉丁這時已經對托勒羅頗有好感,不捨得和他分手,可是他急於趕路,只得要求他們趕快回去。托勒羅先生固然也舍不下他們,但也只得說道:
“諸位先生,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從命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們說明白: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也不願意多打聽,只是任憑你們怎麼說。可是不管你們是何等樣人,我決不相信你們是商人。天主保佑你們!”
薩拉丁告別了托勒羅的夥伴們以後,就回答托勒羅道:“大爺,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能把我們的商品拿給你看,那時候你一定會相信我們是商人了。再見!”
於是薩拉丁帶着他的隨從策馬前行,心裏打定主意:只要能夠活着不死,只要他預料中的戰爭不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他一定要回敬托勒羅,象他所受的款待一樣隆重。他又在他的同伴們前幾次三番讚揚托勒羅夫婦:他們的處世為人和殷勤好客,只覺得越說越說不盡。等他遍訪了西方各國,實在已是筋疲力盡,便和他的夥伴們乘船回到亞歷山德利亞去。他這次外出,獲悉了不少敵情,便着手準備防禦工作。再說托勒羅大爺,他回到巴維亞城裏,想了好久,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誰,甚至於連一個約莫譜兒也想不出。後來十字軍東征了,到處都在招軍買馬,大事準備。托勒羅大爺顧不得他妻子再三的哀求和哭訴,毅然決然地參加十字軍。等他做好了一切準備、正要上馬動身的時候,他對他心愛的妻子說道:
夫人,想必你也明白,我這次參加十字軍,一方面是為了我自身的榮譽,另方面也是為了拯救我自己的靈魂。我把一切家務和我們的家聲,都託付給你。現在我走是走定了,可是後事變幻莫測,我哪裏料得准我一定能夠回來了所以我請求你答應我一點,那就是說,不管我將來怎樣,若是遇到我生死不明的時候,你只消等我一年另一個月又一天,你就可以重嫁,這期限就從今天我出發的日子算起。”
夫人失聲痛哭,回答道:“托勒羅,你這一走,給我留下的悲痛,真叫我不知怎樣才受得了。可是,只要我能夠忍痛活一天,而你萬一遭到什麼不幸,不管你是生是死,都請你放心:我活着是你的妻子,死了依舊是你的妻子!”
托勒羅說:“夫人,你的諾言我是信得過的。可是你正年青美貌,又是出身名門,你的賢慧有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萬一將來謠傳我死了,我擔保附近一定會有多少達官貴人要向你的兄弟和親友們去求婚,那時候儘管你的意志堅如鐵石,恐怕經不起他們幾次三番的硬逼,也不由得你不順從吧。我所以只要求你等待我這麼短短的一段時期,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夫人說:“我答應你的話一定會做到的,萬一我非得走別的路不可,我也會照你的意思做去。我但願天主不會叫你我走到這一步。”說過這話,她就抱住他,一邊哭,一邊從手上取下一隻戒指,遞給他說:“萬一我來不及見你一面就死了,那麼你看到這隻戒指,就會記起了我。”
托勒羅接過戒指,上了馬,同親友們一一辭別,就出發了,不久就和他的一行伴侶來到了熱那亞。他們在那裏乘上了一條大帆船,沒多久就到了阿卡,在那裏參加了基督教主力部隊,那部隊裏幾乎立即蔓延着一種惡性疾病,死亡率很大。
正當這種疾病流行的時候,薩拉丁那方面不知究竟是由於戰術高明,還是由於運氣好,不費一兵一卒幾乎把所有不曾染疾而死的基督徒都俘擄了,關在各個城裏。托勒羅大爺也被擄了,跟一些俘虜們在一起被送往亞歷山德利亞去。那裏沒有人認識他,他也唯恐讓人家認出,因此迫不得已,只好替人家養鷹。這本是他的拿手好戲,讓薩拉丁看見了,就把他從俘虜中挑出來,叫他替他養鷹。
從此薩拉丁就拿“基督徒”稱呼托勒羅,雙方都沒有認出誰是誰。托勒羅一心記着巴維亞,幾次想要逃跑,都沒有逃成。後來有幾個熱那亞人,以大使身分來到薩拉丁這裏,和他商談關於贖回俘虜的事,臨走的時候,托勒羅打算托他們帶封信給他妻子,告訴她說,他仍然活着,一有辦法就趕回家去,希望她等着他。他當真寫了一封家書,找到了一個他認識的大使,托他把信帶給巴維亞城西也爾—道羅地方的聖彼得修道院長,那就是他的叔父。
過了不久,有一天,薩拉丁和他談到養鷹方面的事情,他笑了一下,嘴唇一動,薩拉丁想起了以前在巴維亞家裏看到的他那種神情,因此想起了托勒羅,接着又盯着他看了一陣,認出了果然就是他,於是他就掉換了話題,問道:
“喂,基督陡,你是西方哪一個國家的人呀?”
“主上,”托勒羅回答道;“我是倫巴第人,住在巴維亞城裏,我是個出身微賤的可憐人。”
薩拉丁聽了這話,便斷定自己果然猜中了,心裏好不高興。想道:“多謝老天爺賜給我這個機會,讓我來報答他的厚意。”
於是他不作一聲,立即命侍從把他自己的衣飾全都拿到一間房裏,再把托勒羅帶到那裏,問道:
“瞧,基督徒,這些衣服裏面,有沒有哪一件是你見過的。”
托勒羅望了一下,看見了他妻子送給薩拉丁的那幾件衣服。可是又怕未必當真就是,便回答道:“主上,沒有一件是我見過的;可是不瞞你說,有兩件倒很象我那年贈送給那三位在我家裏住宿過的商人的。”
這時候薩拉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連忙親切地抱住他,說道:“你是托勒羅·德·伊斯特里亞大爺,尊夫人當年贈送衣服給三個商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時我同你分手的時候,曾對你說過,我總有一天可以讓你看到我做的是什麼生意,現在是時候了。”
托勒羅聽了這話,又是喜歡又是羞愧;喜歡的是,居然有幸接待過這麼一位上賓;羞愧的是,當初對待那三份貴賓實在太菲薄了。
一會兒,薩拉丁又說:“托勒羅大爺,既是真主有意把你送到這兒來,那麼以後就把自己當作這兒的主人吧。”兩人歡敘了一陣以後,薩拉丁就讓他換上王室的衣服,把他帶到一些顯赫的公卿面前,先把他高貴的德性大大讚揚了一番,然後吩咐公卿們說,凡是想要獲得國王恩寵的人,都得把托勒羅大爺當作國王本人一般尊重。大家都跟着他的旨意做去,尤其是那兩位跟薩拉丁一塊兒在托勒羅家裏作過上賓的人,更是對他殷殷勤勤。托勒羅突然受到這般的優寵,幾乎連思鄉之情也有些淡薄了,何況他還道他那封家信這時已經送到了他叔父的手裏。且說在那批被薩拉丁所俘擄的基督徒當中,有個普羅望斯地方的無足輕重的人,名字叫做托勒羅·德·代尼斯,就在被俘擄的那天死了,下了葬,而托勒羅·德·伊斯特里亞的慷慨好客的聲譽在這些基督徒中間無人不知,因此大家把那個托勒羅當作了這個托勒羅,到處在傳說:“托勒羅死了!”他們既是做了俘虜,限於處境,自然無從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所以多少意大利人回到本國去的時候,都把這則消息以訛傳訛,有些人甚至不加思索地說,他們親眼看到他死的,並且下葬的時候他也在場。他的妻子和親屬聽到這個消息,真是說不出地悲痛,不僅如此,甚至連認識他的人都為他難受萬分。
至於他夫人如何傷心悲痛,自然不必贅述,只說她接連悲悼了幾個月以後,哀痛逐漸減輕,倫巴第的許多顯要人士都來向她求婚,她的兄弟和親屬等也都極力勸她改嫁。她痛哭流涕,無論如何不肯答應,最後迫不得已,只得跟他們說,她和托勒羅有約在先,必須等到約期過後,才能改嫁。可憐他夫人在巴維亞就處在這樣一種困境中,轉瞬之間只有八天工夫就得改嫁了;誰料托勒羅在亞歷山德利亞有一天碰見了那個陪送熱那亞大使到熱那亞去的人。他便招呼那人,問他一路上航行的情形如何,是幾時到達熱那亞的。
那人說:“大爺,我是在克里特上岸的,我在那兒聽說那次航程很不吉利,船駛近西西里的時候,起了一陣狂暴的北風,把船刮到巴巴里沙洲上去了,沒有一個人逃得了命,我兩個兄弟也葬身魚腹了。”
他說的話千真萬確,托勒羅怎麼能不相信?他記起了和妻子約定的期限再過幾天就要到期了,而巴維亞地方全然不知道他的下落,因此斷定他妻子馬上就要改嫁了。這樣一想,好不難受,竟因此夜不安寢,食不下咽,卧床不起,只想一死了之。幸虧薩拉丁情誼深厚,聽到這情況,便來看他,問他,詞意懇切,弄明白了他傷心和得病的原因,大大地怪他為什麼不早講;接着又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心,說是只要他振作起來,包管他趕上他妻子改嫁那天到達巴維亞;最後又跟他詳細說明了使用什麼辦法。托勒羅本來就聽說過有這種奇事,並且有多少人試驗過,現在聽薩拉丁也這樣說,不覺安了心,只是催促薩拉丁快快實行。於是蘇丹就把他從前求教過的一個高明的術士召來,叫他施展法力,讓托勒羅睡在床上當夜趕到巴維亞。術士回說可以辦到,但是必須先讓托勒羅睡熟了,才能作法。
薩拉丁和術士約定之後,就立即回到托勒羅那兒,發覺他已下定決心,不管天大困難,也要如期趕到巴維亞,若是辦不到,唯有一死。薩拉丁就說:
“托勒羅大爺,你這般地寵愛你的妻子,唯恐她落到別人手裏,我實在不願意怪你,也不能夠怪你,因為我覺得在我所看到的女人當中,無論是風度、舉止、儀態,都沒有哪一個比得上她,實在是難能可貴——且不說她的容貌怎樣嬌艷,因為那不過是轉眼間就要凋殘的一朵鮮花而已。本來,命運之神把你送到這兒,我非常樂意和你平起同坐,共同掌握國家大權,但是你現在已打定主意,如果不能如期趕到巴維亞,寧願一死;早知這樣,我原可以依着我的心愿辦事,把你堂堂皇皇、前呼後擁地護送回家,這才適合你的身分。然而真主偏不讓我如願,你歸心似箭,因此我只有照我剛才所說的那個辦法送你回去了。”
“主上,”托勒羅回答道。“你對我仁至義盡,我實在愧不敢當;你這些話即使不說出來,我也會一輩子相信你對我的恩情;可是我現在既已拿定了主意,那麼就請求你把剛才答應我的那件事趕快辦到吧,因為明天就是她等我的最後一天了。”薩拉丁回說這件事一定給他辦到,萬無一失。第二天,他打算當夜把他送到家裏,就命令手下人在大廳里預備好一張富麗堂皇的有墊子的床,並且根據當地的風習,墊子全是用天鵝絨和金線做的。床上鋪着一條被,被上用貴重的珍珠寶石裝點出各種奇妙的花樣,這在意大利真要算是無價之寶,另外還配上一對和床鋪相稱的枕頭。安排好了以後,他就打發人去把托勒羅請來。托勒羅這時已經精神振作起來,身上穿着一件從來沒見過的、堂皇富麗的、伊斯蘭教徒穿的袍子,頭上裹着一條長長的頭巾。
等到天晚了,他就帶了許多公卿去到托勒羅斯住的那間屋子裏,在他身邊坐下,幾乎是眼淚汪汪地說:
“托勒羅大爺,時間迫近,你我就要分手了。由於你這次不比尋常的旅行,我不能送你,又不能派個人護送你,只有在這個房間裏和你話別了,所以我特地趕到你這裏來。在我和你分手之前,我憑着我們的交情和友誼,要求你不要忘了我——如果可能的話,等你到倫巴第去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後,至少來看我一次,一方面使我見了你高興高興,另方面也可以彌補這一次由於你匆匆而去給我引起的遺憾;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怕麻煩,常常寫信給我,隨便你對我有什麼要求,你都可以提出,請你放心,我樂意為你效勞,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象你這樣使我願意效勞的了。”
托勒羅先生也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喉頭已哽住了,只能勉強回答了幾句話,說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薩拉丁的好處和他的高貴的氣度;只要這條命能夠活下去,一定照着蘇丹的吩咐去做。接着,薩拉丁就熱情地擁抱着他,吻他,流着淚和他告別,走出房間。其他的公卿們也都一一告辭了托勒羅,跟着蘇丹來到那預備好了床鋪的大廳里。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術士正等在那兒,急於送他啟程。有個醫生送來一些藥水,告訴他說,喝了可以壯壯膽子。托勒羅一飲而盡,沒有一會工夫就睡著了。術士依了薩拉丁的指使,等托勒羅一睡着,就把他抬到客廳里那張漂亮的床上,在他身邊放了一頂價值連城的美麗的大王冠,王冠上刻了字,說明是薩拉丁贈送給托勒羅的夫人的。隨後他又把一隻嵌着紅寶石的戒指套在托勒羅的手指上,那光亮就好象一個火炬,真是件無價之寶。又在他腰間掛上一把寶劍,劍上那些裝飾品的價值簡直無從估計。又在他胸前掛上一串垂飾,鑲滿了罕見的珍珠和其他各種名貴的寶石。他兩旁都擺着一個大金盆,盆里裝滿了金幣、一串串的珠子、戒指和玉帶等貴重物品,很難一一細說。各事齊備以後。他又吻了他一次,吩咐術士趕快送他啟程。於是那張床就帶着托勒羅在他面前越飛越遠了,只剩下薩拉丁和公卿們在那裏談論着他。
托勒羅帶了這些珠寶和裝飾品,不消多少時候,果真到達了巴維亞城的西也爾—道羅的聖彼得教堂;這時他還沒有醒來。夜禱鐘響了,教堂里的看門人拿着一盞燈走進來,突然之間,看到這張富麗堂皇的床,不僅感到詫異,而且嚇得透不過氣來,轉身就逃。修道院長和眾修士看見他逃跑,都感到詫異,就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就把這件事跟他們說明白了。院長說:“天呀,你既不是個小孩,又不是新教堂里來的,幹嗎為了這麼點兒事情就逃呢?讓我們進去看看到底是誰扮了個妖怪把你嚇成這副樣子。”
於是院長和眾修士點了火炬,走進教堂,果然看到了那張富麗堂皇的床,床上熟睡着一個紳士。他們帶着猶豫和恐懼的心情,望着那些珍珠寶石,不敢太走近床前,這時候托勒羅身上的麻藥已經失去效力,醒了過來,嘆了口長氣,院長和眾修土看到和聽到這情形,都嚇得拔腿就跑,邊逃邊叫:“天主保佑呀!”
托勒羅先生張開眼來,朝四下望了一望,看見現在果然到了他要求薩拉丁把他送到的那個地方,感到非常快慰。他於是坐起身來,仔細察看着身邊的一切,儘管他早已知道薩拉丁的慷慨豪華,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還遠非始料所及,從此他對薩拉丁的慷慨的性格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不過,他看見眾修士慌忙逃走,猜着了原因,便沒有動彈,只是喊着院長的名字,叫院長不要害怕,因為他就是托勒羅,是他的侄子。院長聽了這話,想起他早在好幾個月以前就死了,因此益發恐懼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想通了,信以為真,又聽得還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這才消除了恐懼,放下了心,畫了個十字,走到那人跟前。只聽得托勒羅說:
“叔父,你幹嗎這樣害怕?多謝天主的恩德,我還活着,而且從海外回來了。”
他雖然長了那麼一大部鬍鬚,穿着伊斯蘭教徒的衣服,他叔父依舊一下子就把他認出來了,這才完全放了心,拉住他的手說:“孩子,歡迎你回來。”接着又說:“你實在不能怪我們害怕。因為這一帶沒有哪一個不以為你死了。我還得告訴你:你的妻子愛苔麗達,經不起她娘家人的軟哄硬逼,迫不得已,只好答應改嫁,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她新的丈夫家裏去了,婚宴和一切有關的事情都早已準備好了。”
托勒羅從那華麗的床上爬下來,滿心歡喜地招呼着院長和眾修士,請求他們不要跟外人說起他回來的消息,因他自有主意。接着,他先收藏好了珍珠寶貝,再把他出門以後到目前為止的一切遭遇都講給他叔父聽。院長聽到他幸運的遭遇,很是高興,而且和他一塊兒感謝天主。隨後托勒羅又問起他妻子改嫁給誰。院長告訴了他,托勒羅就說道:
“我打算趁人家沒有知道我回來以前,看看我妻子在這一次的婚禮上表示什麼態度。我知道神父們通常是不出席這類宴會的,可是我還得請求你,為了我的緣故,跟我一塊兒去吧。”
院長回答道,非常樂意,於是天一亮,他就派人去告訴新郎,他想帶一位朋友一同前來觀禮吃酒,新郎那方面回答道,竭誠歡迎。
到了開席的時間,托勒羅依舊穿着原來的服裝,和院長去到新郎家裏。賓客們見了他,一個個都驚異不置,可沒有哪一個人認出他來。院長逢人就說,他是個伊斯蘭教徒,是蘇丹派他到法國去做大使的。因此主人家就請他坐在新娘對面的一張桌子上。他只見新娘面帶憂色,分明是不情願改嫁,這真叫他說不出的高興。新娘也對他望了幾眼,可沒有認出他來,一來因為他鬍子長了,又穿着外國衣服,二來因為她認定他早已死了。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應該是試一試她記不記得他的時候了,就從自己手指上取下當年夫婦分手時她給他的那個戒指,又把新娘面前的那個小廝叫來,說道:“請你對新娘說,我們伊斯蘭教國家有個風俗:凡是有陌生客人出席喜筵,新娘為了表示歡迎貴賓起見,必須用自己所喝的酒杯斟滿了酒,來敬這位貴賓,等到貴賓隨意喝過以後,他就把杯子蓋好,讓新娘把剩下來的酒喝完。”
小廝把這番話告訴了新娘,新娘本是個富有智慧教養的婦女,料想這位貴賓必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為了表示歡迎起見,就吩咐小廝把她面前那隻鍍金的杯子洗乾淨,裝滿酒,送到那位貴客面前去,那小廝果然照辦了。
托勒羅早已把那隻戒指銜在嘴裏,等到酒來了就趁沒人看見,把那戒指吐在酒杯里,於是把酒喝得只剩一點兒,再把杯子蓋好,交給小廝送還給夫人。夫人為了遵守貴客的習俗,接過酒杯,掀開蓋子,送到口邊,看到那隻戒指,沉吟了一會兒,也沒有作聲。她看出了那就是她在托勒羅臨走時給他的那隻戒指,便把它拿了起來,一面仔細注視那個陌生的客人,終於認出他是自己的丈夫,立即推倒面前的桌子,好象瘋了似地尖聲叫道:“那是我的丈夫,那是托勒羅大爺!”
她立即向他的座位奔去,也顧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桌上的東西,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抱着他,在場的人無論是用口勸,或是用手拉,都無法叫她鬆手,最後還是托勒羅叫她稍稍自製一點,將來擁抱的機會多的是,她這才站起身來。這時婚筵已經陷於非常尷尬的局面,不過很多賓客看見這位紳士回來了,卻越加高興。大家都依着托勒羅的要求,靜了下來,聽他講述從離家那天起直到目前的一切經過;他最後還說,這位新郎原是聽說他死了才要娶他妻子的。如今他活着回來了,把妻子接回去總不至於見怪吧。
新郎雖然失望,卻坦然而友善地回答道,這事情聽憑托勒羅處理好了。於是那夫人立即卸下了新郎給她的戒指和冠冕,戴上了剛剛從酒杯里拿起來的那隻戒指以及蘇丹送給她的那頂王冠。接着,他們夫婦倆就走出了這屋子,由婚宴上那些賓客們伴送他們回家。家裏人和親友四鄰見了他全都轉悲為喜,認為他這次的安然返回,簡直是個奇迹,都設筵相慶,熱鬧了好一陣。
托勒羅分了些珍寶給那個新郎,算是賠償他舉辦婚宴的損失,又分了些給那位院長和好多人。後來他寫了好多封信給薩拉丁,報告他平安到家的消息,而且在信上總是以薩拉丁的僕人和朋友自居。以後他就一直和那位賢淑的妻子和諧終老,待人接物更加慷慨殷勤。
托勒羅夫婦飽經折磨、以及他們慷慨好客而獲得報償,這就是故事的本末。好多人都想學他們的榜樣,可惜存心不正,還沒有給別人多少的好處,就想從別人那裏得到大大的好處,因此,如果他們後來得不着什麼好處,那麼,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別人,都不必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