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傳說,海上有座龍門。
所有的魚都有一個偉大的夢想:
跳過龍門便可以成龍!
不知有多少魚兒實現了抱負,
也不知多少魚兒陷入了悲劇。
今天,唐髮根站在水晶宮一般豪華迷離的金海岸賓館二樓迴廊上,手撫光潔烏亮的檀香木雕欄,眼眯一線,望着樓下天井裏那片電子操縱的水晶世界,突發奇想:本是極平常的水,在這裏變得瓊漿金液般華貴!那水柱、那珠簾暗中如魔作法,龍騰蛇舞,翻江倒海,在唐髮根面前攪出一個似霓若虹、如夢如幻的人間仙境來。他不由得在心底深深感嘆:我竟然也有今天!
但是,就在一剎那間,他鼻尖猛然一酸,眼睛緊緊合上,好一陣不敢睜開。他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又害怕這一切全不是真的。因為有一片可憐而又可悲的山野谷地銘刻在他的骨血里,有一位可恨而又可戀的女人雕鑄在他的腦海里,時時像惡夢一樣纏着他,處處像幽靈一般追逐着他,多少年也甩不掉!
那地方叫香木河谷地,是片群山環抱的窮鄉僻壤,環山繞樑僅有四個標上名冊的行政村,每個村子都擁有幾十個散佈在山樑溝壑里的自然村,合在一起不過幾千人,上溯幾十代都供奉一個老祖宗。縣裏把它劃為鄉,地圖上沒能點出個黑點,滿天下去打聽也沒幾人知曉,像只灰溜溜的癩蛤蟆卧伏在山坳里。一個典型的原始部落的活化石。先人們咒它,多少年難得修成正果;現世人唾它,多少輩還得陪它苦熬下去。
當他當罷四年大兵,學會了擒拿格鬥本領,又終於沒能入黨,沒能提干,最後穿着一身洗白了的軍裝,卻摳下了領章帽徽,背着鋪蓋卷,又不得不站在那地方的時候,他的心一陣怦怦跳動。他不敢相信也不忍心再看一眼,那地方竟然還是那般醜陋!
灰沓沓一片東倒西歪的石頭屋,凸一塊凹一塊的房頂,蒼苦水銹在上面塗滿癩子禿頂疤癤一般的色調。烏青難看的石頭牆壁像垂暮老嫗的臉,陰森森的窗洞則似塌陷的眼窩,沒有光澤,更不閃爍溫情和希望。扁擔那般長的一條街道,晴天黃塵蔽日,雨天爛泥沒腳,那感覺如同看到淫浪女人長滿梅毒爛瘡的半條大腿。
這就是整片谷地的政治中心——南灣鄉政府所在地。
他不禁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眼角那一絲閃亮的希冀,也隨着頭髮梢上的汗珠一起消失了。
他是從又陡又峭的十八盤山口中爬上來的。住在谷地里的人,從沒走過“路”!上山下山就扒着這條掛在石頭縫裏的“登天梯”,這種千古遺迹沒人稱它文物,它是山裡人和大自然的妙造天成!山裡人沿着石壁,順着石縫爬上爬下,用雙手和腳趾在堅硬的山岩上生生磨出一個個石窩窩。年長日久,血汗滲透,這些石窩窩有的能放進幾個腳趾頭。山裡人上山下山肩挑驢馱,手指扒着石頭縫,腳趾摳着石頭窩,硬是這樣一步一步挪了千百年!連山裏的小毛驢也馴服了,在石頭縫裏尋找放蹄子的地方。在那漫漫歲月里,有多少窮苦人摔下懸崖,丟了性命;有多少孤兒寡母在這裏生離死別,嚎幹了悲慘的淚水,連這裏的石頭都浸得又苦又澀。
環抱谷地的群山中,處處可見這種梯。倘若沒去過那裏,且莫說看它,只要一聽名字,興許就會毛骨悚然!什麼“天梯”、“猴梯”、“羊扒梯”、“掉頭梯”、“龍王梯”、“仙人梯”、“閻王梯”……
位居山口的這架峰,名為“鷹不飛”。說是有一隻神鷹想飛過山去,在峰尖上折斷了翅膀而得名。這山口名為一女縫”。說來更奇,谷地里有個寡婦,守着個獨子過時光。饑饉年,兒子把僅有的兩升老玉米留給母親,自己和窮人結夥外出逃荒,卻在翻越鷹不飛峰時失足摔下懸崖,溺死在峰下的香木河裏。噩耗傳來,老寡婦哭幹了眼淚,哭啞了嗓子。她死死盯着猙獰的山峰,眼中射出兩道怒火。她跳起來,瘋狂地撲到鷹不飛峰下,伸出兩隻手在堅硬的岩石上扒呀扒呀。石頭無情,劃破了她的皮膚,磨禿了她的手指,奪去了她的手臂……她的號呼驚動了山神,她的嘶吼招來了神女。神仙們用銀簪幫她在峰尖上劃了一道口子,又在峭壁上劃了一道石縫,於是就有了這道七七四十九道彎的十八盤。那寡婦卻坐化成一塊石頭,盤坐在對面山崖,終年累月佇守着這條通往山外的石頭梯。
他站在山口上,回頭望去,那十八盤犬牙交錯、坎坎坷坷,又被飄浮的山嵐分切成幾段,不禁讓他頭暈目眩,一陣寒心。這梯他並不陌生,每一坎石窩上都有他用腳板增添的几絲毫光。他是寒心甚至厭惡這十八盤怎麼越發醜陋了!自打幼年聽老人們說古,他就洞悉這十八盤的來歷,兒時的心頭就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對這道石頭梯曾懷有幾分眷戀和敬意。然而此刻,這種感覺沒有了,替代的是周身的麻木和悚然。
當年離家入伍時那陣歡送的鑼鼓聲猶似谷底飛來的一縷清風。歸來時站在山口迎候他的是孤零零的爹和一聲越發嘶啞且添加了粗粗喘息的招呼:“回來了!”——僅僅只有三個字。餘下的便是雙充滿渴望的目光,在他那僅有兩個口袋的舊軍裝上和扁扁平平的鋪蓋卷上逡巡。
他知道爹尋什麼、心頭一陣酸。一邊抬腳往通往東嶺的石板路上走,一邊趕緊往衣袋裏掏,將薄薄一疊票子塞在爹手裏。明知那錢太少,又無法解釋,只得轉過臉去,看那山嶺上幾座灰色的石頭屋。他無法給爹帶來希望,也沒能學會拿動聽的言語騙取爹的憐惜。四年前,爹將他囫圇個交給國家。四年後,他又將自己囫圇個交還給爹。錢,他沒留一分一文。
“中!中!爹去打酒,咱爺兒倆好生醉上三天!”
爹興沖衝出門,醉醺醺回來。爹醉了三天。
他整整守候爹三天,被爹灌進去和吐出來的酒氣醺了三天。
三天後,爹死了。不知是他吞下肚裏太多太多的火苗,燒開了埋在心底的那片苦水,還是他品嘗夠了人生的甘美,帶着更美的追求到另一個世界尋覓去了?
唐髮根沒留下多少爹值得可歌可泣的記憶。他只知道爹是位靠幾手絕技賣藥丸的江湖藝人。爹確有幾手讓人瞠目結舌的真功夫!
比如,他能將燃起尺把高火苗的油棉絮上的烈焰一口氣吞下肚去,經過九曲迴腸,一點不剩地吐出來。你若不信,吐出的火能在你臉上燙出血泡。更唬人的是,他能將架在炭火上燒得通紅的鐵鏟子舉到臉前,張開大嘴,伸出粉嫩的舌頭去舔。舌頭被鐵鏟燒得吱吱響,唾沫在紅亮的火鏟上大冒白氣,爹卻無損毫毛。接着,爹丟了火鏟,嗚呀呀一聲吶喊,運丹田之氣,用周身之功,開始為求醫者治病。只見他二目張大,吐出一口霧氣,嗆得人後退三步。那氣噴到暗瘡上,皮肉開啟,膿血飛濺;那氣噴到腸梗胸塞處,氣到病除,起死回生!
這種奇效無比的情景,他親眼目睹過一次。
那是個凄風冷雨的殘秋。破舊的小石屋裏充填着揮趕不退的鬼氣,陰森而又黑暗。爹被鄉里的民兵小分隊從十八盤以外的地方揪回來,灰溜溜地蜷縮在門台上。人家送給他的那些寫着“妙手回春”、“再生父母”、“神醫華倫”之類的錦旗全被搜了去。重新贈送給他的是一塊寫着“江湖騙子”並打上了紅“×”的木牌子!他的脖頸上整天套着這塊木牌,耷拉着腦門去參加“五類分子”學習班,一日三次從鄉鎮街上排隊游外,在幾乎聚起整個香木河谷地的老少爺們的唾沫星子裏走過。死寂千古的深山谷地破天荒地滾出一陣巫師趕鬼般的騷動!
山裏的夜是怕人的。高山峭壁宛若頂天立地的惡魔環環鎮守着巴掌大的一片谷地,頭頂上僅剩磨扇大一爿陰森的夜空,星月都嚇得在山脊後邊打閃。天宇下一切都死了,唯有山脊上一串串鬼火在遊動。爹還有一口氣,睜着一雙不瞑的眼睛,那幽幽的綠光,足以嚇斷守候在一旁的人的魂魄。
“他爹,你不能……撇下俺……根兒還小……”娘哀號着,低低的,像墓穴里發出的鬼嚎。
又挨三日,爹沒死。鄉書記登了門。肥肥的下巴垂在衣領上,衣領里又垂着一道下巴。這一回爹被攙出去時沒掛黑牌,也沒有棍棒逼壓,他是被胖書記謙謙和和請走的。胖書記的老娘得了絕症,請爹去治。爹起初不肯,理都不理。後來,胖書記說,只要能治好他娘的病,他替爹平反,照舊可以行醫賣葯。二叔,這個沉默了多年的孤老頭子放羊倌暗暗拉扯爹的衣襟,卻也沒能擋住爹被胖書記鄭重許諾的誘惑。娘和二叔放心不下,打發唐髮根偷偷跟去瞅着。他躲在胖書記家門縫後邊暗影里,手心裏攥着冷汗。當爹把火紅的鏟子朝粉嫩的舌尖上舔去時,他嚇得斷了魂氣,等他回過神來時,一切都過去了。躺在熱炕上面如紙色的老太太咿咿呀呀叫,如同被閻王小鬼放回般地嗚咽。可憐的爹卻耗盡了陽氣,昏倒在清冷的石板地上,火紅的鐵鏟在他那打着補丁的破棉絮上灼出的焦糊氣味,在屋角里瀰漫。
爹又昏死了三天。待他剛剛緩過氣來,又被民兵小分隊押走了,那塊表示罪惡的黑牌子重新掛在他的脖頸上。夜裏,他踉踉蹌蹌闖進胖書記的家,誠懇地說:“甘願冒一回死,再治一回!”誰知胖書記說:“好了……不治了,你認直接受改造吧。”此時,裏屋傳來一陣笑聲,從門縫裏他看到老太太一張恢復陽氣的臉頰和一張緩緩嚼餃子的癟嘴。爹好似受到愚弄而墜入陷阱的獅子,不由得暴怒了,隨手從地上撈起一柄砍柴的利斧,縱身朝那具醜陋的人形砍去!還沒砍到那個人,他卻看到一片血光,又聽到一聲慘叫,接着是一陣炸耳的吶喊,胖書記倒在血泊里,砍人者惡氣未盡,直到他被一重重荷矛執棒的黑影圍困時,才大吼一聲,破窗而去。
爹愣愣地站在那裏,那把濺血的利斧失手掉在地上。
胖書記捂着血淋淋的半邊臉,嘶吼:“快追……追!甭讓,壞人……跑了!”
“先生,一切準備就緒。請問還有什麼吩咐?”
耳邊響起一陣甜甜的話語,像悅耳的小夜曲中的一段樂章。夾帶來的一股香風,像一片花瓣落在胸口上,心頭一陣酥酥的癢。他的思緒一下子從天外收回,猛然睜開眼睛,惡夢般的記憶灰飛煙滅,仙境般的現實就在眼前。
一位妙齡小姐亭亭玉立在面前。她穿着米色的套裝,大方合體,微微仰臉,雙眼閃着可愛謙恭的目光,等待他的吩咐。
“謝謝!”唐髮根報以輕輕一笑。
他身材頎長,一米八左右,體格雄健。一身雪白的西裝又高雅又合體,襯得他多出幾分瀟洒幾分傲然,寬闊的肩胛、隆起的胸肌,橫溢出一股粗獷的雕塑美和北方男子的魅力。最讓賓館小姐感到驚愕的還是那張面孔。他有一副粗壯的脖頸,如同一頭公牛,直挺挺聳起一顆高傲的頭顱,習慣性地斜起頑強的前額,時刻在準備突進。那前額呈赭紅色,像塊突兀的山岩,幾條青筋不安分地鼓凸着,延伸到額角,藤蘿一般,更襯出山岩般的巍峨。一雙銳目如岩下聚起的靜湖,深邃、明亮,神秘莫測。而當他微蹙雙眉時,那湖面好似藏着風雷,挾着電火,冒出來便能穿透對方五臟六腑。那股隱隱的威懾力真有幾分怕人!所以,這位賓館小姐第一眼看到這位客人時,莫名其妙地靜默了兩秒鐘。多麼不尋常的男人啊,活像法國雕塑大師羅丹砍削出來的藝術品,粗獷而又雄健,生動而又超俗。可他究竟是什麼人?
她記起來了。他在服務台上放着一張帶香味的燙金名片。名片上寫着這位唐雲龍先生是香港騰雲實業公司董事長、港瓊騰雲開發公司總經理、中泰2000協作計劃總代表。
“先生,這是宴會廳。這裏,曾經接待過八位西歐國家的總理,六位阿拉伯國家元首。就在去年,阿基諾夫人來訪的歡迎國宴和她的告別宴會均是在這裏舉行的。今天,這裏用作先生結婚大典的宴會廳,不知能否使您滿意?”
踏着厚厚的長絨地毯,走過長長的迴廊甫道,賓館小姐拉開一扇大門,讓開身子,請唐髮根審視。
明亮,寬敞,豪華,高雅。四十張陳設潔白的圓桌簇擁着一張大出三倍的主桌,將喜筵大廳裝點成一朵碩大盛開的水芙蓉。排列有序的高腳杯,手工精巧地摺疊成各種吉祥花瓣、彩蝶、飛鳳的餐巾,組合成圖案的飲料酒水,西餐用的刀叉盤碟——都是華貴、光潔和與眾不同的。此刻,在頭頂上百盞五彩吊燈和無數道綵帶輝映下,閃爍着珠光寶氣的斑斕色彩。尤其是大廳正中牆壁上懸挂的巨大“喜喜”字,映襯着耀眼的金絲絨底面,再配上八盞傳統的中國式宮燈,這一切更顯得既具現代化的濃烈氣氛,又具有東方傳統的富麗堂皇了。
唐髮根緩緩抬起左臂,揚起手腕,將五指翹成一朵蘭花狀,用食指輕輕梳理了幾下油亮的頭髮,有意無意讓戴着兩顆鑽戒的手在腦門上停頓片刻,然後手臂垂落下來,輕輕地向賓館小姐點了點頭,緩緩吐出兩個字:
“謝謝!”
從電梯間走出來,賓館小姐拉開一間古銅色的房門。
這是一套三開間的套房。地上是鵝黃色的長絨地毯,牆壁上是精工刺繡的足以代表國內工藝水平的掛毯;幾道屏風,均是雙面湘繡。其中一幅綉着幾條鮮艷逼真的紅鯉魚,在水中往來嬉戲,一片飄落的芙蓉花瓣,是引逗魚兒遊樂的誘餌。望着魚兒不禁使人忘情地驚嘆湘繡的精美。
“唐先生,本店供接待外國元首級貴賓的房間僅這一套。供您做新房,您滿意嗎?”
這句話賓館小姐一連重複了三遍,唐髮根才從那幅誘人的湘繡上抬起頭來,臉上掛着一絲溫和的微笑,目光仍不肯離開動人的魚兒。
“唐先生,請您再看看別的,不滿意的地方,可以按您的意思增添和調換。”
“很好!很好!”
他戀戀不捨地轉過身子,目光在房間裏掃了一周,什麼景泰藍、唐三彩、雞血紅……儘管琳琅滿目,卻統統沒有給他留下印象。他站在房門前,驀然回首,凝視的還是那群活潑可愛的魚兒。
唐髮根的心中還在思念那幾條鮮活的魚兒。
因為在他的生命體驗中,魚是極自在極神奇又極具冒險精神的偶像!記得十多年前,當他穿上嶄新的軍裝,背上四四方方的鋪蓋卷告別那片十八年間養壯他一身筋骨的窮鄉僻壤時,爹默默送他三十里,走完那道十八盤,又走出遮天蔽日的鷹不飛山口時,站住了。
“根兒,你知道,你去幹啥哩?”
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龐難看得像片苦澀的鹽鹼地,掛滿霜花的發梢,眉棱像一叢衰敗的蒿草。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有一股生氣冒出,在蛛網般的血絲間閃爍。
“爹……俺去當兵呀!”
唐髮根青春勃發的臉上泛着紅潤,一雙亮眼燈盞似地發光。一聲回應,像空谷炸鞭。
爹沒言語,朝山口崖石下走去。那兒有一股洞水,順着亂石滾滾的山溝流淌。亂石像仙人佈下的迷陣,大的如卧牛,小的如石磙,一股洞水在亂石間流漩,滿溝石頭竟攔它不住。
“根兒,瞅見啥了?”
“水……”
“水裏有啥?”
“……魚!爹,水裏有魚!一群一群的哩!”
爹抬起頭,一對乾涸的眼窩驟然像河谷下一汪清水,定定地望着他,深透的瞳孔里便現出一條條鮮活閃亮的魚,在爹眼裏攪着水花。
爹蠕動那張磨扇般的厚唇,艱澀地說:“根兒,莫輕看這魚兒!你知道它要游到哪裏去?水不回頭,魚也不回頭,一直游到大海去。海上有座龍門,跳得過去,成精成怪。跳不過去,葬身淵谷……根兒,爹這輩子……沒指望了。你……這一去,就跳出這片旱坑了。今兒爹送你出了這山口,就沒指望你再回來!懂嗎?”
爹的話又苦又澀,爹的目光又熱又燙。儘管十八歲的山裏娃子經受過貧瘠山鄉的種種磨難,但他感到爹的話過於深奧,也過於悲涼。他自信年輕力壯的軀殼裏有一股主宰命運的力量,也有一堆熊熊旺火,足以燒化藏在爹心底的苦水,犁出一片希望的綠洲。
然而,他還是又從那道山口走回來了!
四年後,當他又站在那片山崖澗水旁時,望着水中的魚兒,羞愧難當。人不如魚兒!當他想起爹叮嚀的話時,心頭滾起一股寒氣:人生之路果如龍門一般森嚴而又兇險嗎?
後來,這片深山谷地突然傳開一個驚人的消息:翻過老龍脊再走四十里,在山西地界的仙人堖挖出烏金來了!
這對“石頭煉不出金,沙土熬不出鹽,公雞不打鳴,母雞不下蛋,男人打光棍,婆娘偷養漢”的香木河谷地人來說,不能不算是條救命的活路。
唐髮根跳不過龍門,還得活命,還得熬人,便跑去當了“煤黑子”。
唐髮根早晨從亮堂堂的世界拱進陰森森的山窟窿,夜間從黑沉沉的鼠洞拱出,又落入了陰森森的窩棚里,長長嘆口氣,彷彿從閻王殿裏走了一遭,僥倖撿條活命,領到幾元工錢。當他啃着一半白面摻一半玉米面的饃饃喝着蔥花面葉湯時,便從心口湧起一股重新降臨人間的愉悅。靠着石崖搭起的窩棚便是他的天堂!
那個夜裏,天氣悶熱。他心裏也憋悶得透不過氣來,便沿着山谷溜達到荒坡野同上來。夜黑星稀,荒野如扣鍋底。四處景物影影綽綽,幾盞礦燈,半明半暗,慘淡昏黃,更透出夜的恐怖和寂寥。突然,坡坎下響起撕拽搏鬥的聲音和一男一女的說話聲。
“大哥,行行好……俺把身子給了你,你多少得給幾個……求求您了……。
一個凄楚的女人,披頭散髮,衣襟不整,被一個粗野的壯漢摔打得踉踉蹌蹌,趴在冷石上,發出有氣無力的絕命般哀叫。
“今兒你哥沒錢,明日補你。你若耍賴,拖你到礦燈前,讓眾人瞅瞅你的騷臉子!”
那是個蠻野的漢子。他聽得出是誰,和他一個窯洞混吃的二旦,永世烘不透的生坯子,生死不懼的刺兒頭。唐髮根從沒正眼看過他。
“大哥,俺急着用錢,才……你開開恩吧!”女人拽住男人的衣襟不放,連聲苦求。
二旦一腳狠端,女人倒地,他拔腿便跑。女人匍匐在石堆上,發一聲垂死的哀號,如同被惡鬼扼住脖頸,悲涼之聲在暗夜裏令人發顫。
唐髮根閃到一旁,動了肝火,一聲怒吼:“二旦,你給我站住!”
二旦打個趔趄,停住腳步,垂下腦門,似霜打的瓜秧,嘴裏喘着粗氣,噴出熏人的酒氣,語聲訥訥:“根哥……俺……錢全扔到酒攤上了……”
唐髮根深吸口氣,想罵,罵不出口,想打,抬不起手,便狠狠跺跺腳,惡惡吐出句話:“沒錢,不能沒臉!”
那女人緩過氣,爬起,鬼魂般跳過來,又死死拽住二旦的胳膊,高一聲低一聲哀告。二旦無奈,脫下身上布衫,丟給女人。“這……先拿去頂了!”他說完,甩手而去。女人拿着腥臭的布衫,又追幾步,悲苦無奈地跌倒在唐髮根腳前。
唐髮根出口長氣,頓頓腳,喝住二旦,從女人手中奪過布衫扔還給他,用低沉的聲音對女人說:“甭哭,起來,跟俺走……”
那女人似見救星,急忙爬起,拍拍身上的煤灰,緊追着唐髮根寸步不離。礦燈昏黃的光環在黑黝黝的煤山上投出兩條長長的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分離,時而交叉,時而串聯。這沉重的陰影也投射到唐髮根的心頭,如同扛着一架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替身後的女人心疼,也替自己心疼。他不是心疼那些壓在枕頭下面的拿命換回來的錢,而是這些沾滿血汗的錢不是為這個女人換取一份歡樂卻是去為她抵押一份苦難,揪得他心疼。
一塊突出的山岩用兩個磚垛支撐起一個旮旯,支幾根雜木,托幾片油毛氈,棚下盤起一溜石炕,吊著一片草簾,遮擋風雨。這便是唐髮根的棲身之處。石坎上掛一盞馬燈,昏黃的光暈照不透這片石坎下的黑暗,也趕不盡深埋其間的晦氣。
女人隨他走入,看着他掀開草苫,窸窸窣窣在石洞裏摸索,先掏出幾縷亂草,又掏出一團破布,再掏出一雙臭襪子。
唐髮根從臭襪筒里摸出兩張票子,哆哆嗦嗦送到女人手裏。他本來可以大方點,但是,一來這錢花得冤枉,二來他不諳此道,不懂得給多少才算合適。他一邊遞錢,一邊心口發抖。
女人接住錢,攥在手心裏,淚汪汪的眼窩裏溢滿感激之光,卻又不肯走。眼巴巴瞅着唐髮根那張羞澀憨厚的面孔,吞吞吐吐地說:問大哥,再給幾元吧!今兒夜……俺陪你!”
“你……你……把俺當啥人了?”唐髮根火了,揮動着又粗又壯的巴掌,扭轉臉,揮趕道:“你……快走吧!”
女人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磕了個響頭,說:“大哥,就當俺今兒借你錢,往後,俺報答你!俺……不是個沒良心的人!”
唐髮根周身瑟瑟發抖,急出一身冷汗。碰到鬼了!碰到蛇仙了!敦實誠懇的山裏漢子活活被水花蛇纏住了!愈是發急,愈是說不出話來。面前的女人碰又碰不得,趕又趕不開,只得用兩隻巴掌抱住頭,不敢再瞅那女人一眼。
女人失望了,孱弱的身體佝僂下來,腦殼垂到腿彎里,滿頭亂髮蓋住臉,發出一陣哀泣。她好久好久不動彈,像一尊被水泡癱的泥胎,眼看就會化作一攤爛泥。
唐髮根上了火,跺着腳,甩着手,在低矮狹小的窩棚里轉着懵懵圈,活像被人掐去腦袋的沒頭蒼蠅。半晌,進出一句話:“大姐,俺也是個苦人哪!”
“大哥,俺這眼不瞎,心不呆,俺看出你是個好人!你也甭把俺當……俺原本也是個正經女人。要不是逼得……也不來……俺求你……家裏等着錢救人哪!大哥,你行行好吧……”
這聲稱他“好人”的呼號,刀子一般在熱血漢子的心頭砍出血來!這聲“救人”的嘶叫,喚起唐髮根從父母骨血里傳下來的慈悲之心。畢竟是在山鄉苦水裏泡大的窮苦漢子,稱量得出這個女人的處境。若不是背負天大的災禍,誰肯拿皮肉去掙這號撕臉丟人的錢,走這條缺德造孽的路哩?
他終於咬咬牙,又從臭襪筒里摸出幾張票子,說:“甭哭!你……起來!”
女人接過錢,雙手捧在懷裏,彎腰在他腳下磕個響頭,站起來,拱出草帘子,魂一般去了。
唐髮根一覺醒來,天色大亮。搌搌滿眼煤灰糊住的眼皮爬起來,卻見炕沿上坐着一個女人。寬寬的肩,細細的腰,黑乎乎的頭髮梳着兩條大辮子,正湊着晨光飛針走線縫補着他那雙爛了窟窿的破襪子。他心頭一陣撲騰!掀開被角再瞅,草簾門角上三塊石頭支個鍋,鍋底下冒起藍熒熒的火苗,鍋沿上飄起濃濃的水霧,一股醉人的飯香直往鼻子眼裏竄!
那女人聽見響聲,緩緩轉過臉,嘴角一翹,淡淡一笑說:“你……醒了?”
老天爺,這不是夜兒黑間那個女人嗎?
沒等他醒過神兒,也沒等他開口答話,那女人立起身,咬斷線頭,放下破襪子,起身去攪鍋、看火、收拾碗筷,說:“鍋里有飯,火邊有饃。往後就自己起灶,一月足能省下幾十元飯錢!”說完站在草簾後邊淡淡一笑,轉眼又魂兒一般不見了。
一連幾天,那女人天天五更來,天亮走,坐在唐髮根的炕頭上,守他半宿,腳不停手不閑,縫補洗涮,燒飯蒸饃,如同啞巴,不發一言。
唐髮根苦笑,這女人不忍心白拿自己那些不相干的錢財而作些彌補良心的報答。自己一個堂堂漢子,也別讓人家總對自己有報不完的恩德。於是,每晚上炕前,先預備一張兩元的票子放在炕頭上,清晨醒來,哼一聲,讓那準時前來燒火做飯的女人取走。頭一回,那女人不肯領受。他用被角蒙住頭,撂下一句話:“不收錢,明兒就甭來了!”女人見他一片誠意,似有一肚子話要表白,猶豫着拿了錢就走。這樣,他每日享用自己拿錢換來的應時服務,也就心安理得了。
後來,一連幾天過去,那女人突然斷了行蹤。大約過去半個月,一個夜色朦朧的三更天,那女人又鬼魅一般出現了!他是被一陣輕輕的抽搭弄醒的,那女人守在炕頭,佝僂着腰,把臉埋在雙膝間,一副瘦削的肩胛如風中蘆獲一般抖動,兩條黑油油的辯梢上扎着一塊刺眼的白布結!
唐髮根縱身坐起,把身子退縮到石崖上。
那女人抬起面孔,滿臉苦霜,面頰上似結了一層清灰色的水銹。一雙眼紅腫如爛桃,湧起一汪流不盡的苦淚,突然跪到唐髮根面前,腮邊一把淚,嚶嚶泣說:“大哥,俺沒牽挂了。從今往後,俺就守在你這裏,當牛做馬,一心一意報你的恩德……”
唐髮根發了傻,猜不透她葫蘆里裝着什麼葯。
“實話對你說,俺是後山堖人。男人是癱子,為治病,家都敗光了。這陣子,又花了你不少錢。可……沒治,他……前天……死了,俺……是來還債的……”
躲不開,攆不走,冷麵漢子碰上個多情女人。唐發很認了,這興許就是命。
白日,他去鑽鼠洞,女人便呆在窩棚里廝守。夜裏,他從煤窯里拱出來,女人早燒開一鍋熱水,幫他洗,幫他涮。更深夜靜,他囫圇個躺在燈影里,不說話。女人便熄了燈,貼近他,一件件將身上衣裳脫下,緊挨在他身邊睡下,一句話也不說。他蹭起,把馬燈捻亮,本想自己走開,目光卻落在她那煥發著誘人氣息的胸脯和平坦白潔光滑如鼓面的肚腹上,緊緊被粘住,沒有力量挪開,猶如中了魔法。
他仔細端詳她的臉,那雙紅腫的眼睛竟是那般晶瑩剔透,閃耀着真誠的熱望。他用力抱緊着她,任她在自己懷裏長長地呻吟了一聲。她把眼睛閉上了,臉頰上的淚水灑在他寬闊的胸脯上。她大張着嘴發出急促的喘息。似乎要喊出什麼。
他的身體裏突然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把她緊緊擁抱起來,像搬倒一個谷棵捆子似地扳倒在石炕上,然後將整個身子沒命地壓蓋了下去……
唐發很自從在女人溫存的肉體上獲取了種種甜蜜之後,真的離不開她了。有一天,他從窯井裏拱出來,匆匆回到窩棚去,他想和女人吐露出自己的盤算:帶着她闖天下去!
可是,窩棚里空空的,像被人拆散了的鳥巢!草帘子掉在地上,撕成一堆碎草。石炕被掀翻了,亂石滾滿一地,一隻裝破舊衣衫的紙箱也揉成碎片,炕頭那床洗白了的舊軍被也沒了蹤影,那個日夜廝守窩棚的女人更是不知去向!
如同一塊剛從爐火上燒紅的烙鐵,落在一盆冷水裏,他周身涼透,跌坐在一塊冷石上。他已經不會說話也不會嘶喊,唯有心口怦怦跳動。
他辭了工,一連好幾天,懷裏揣把宰牛刀,漫山遍野去遊盪。他不知她家住何處,也不知她如今落入誰手,但他有一種預感,他一定能找到她。同時,他也堅信,只要她不死,她還會來找他。
這日傍晚,他又飢又乏,站在一道土坡上,望着漸漸沉沒在山後的血陽,心中陡生一種臨近死亡的悲涼。
這時,一陣清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隨着一陣“大哥大哥”的凄慘呼叫,朝思暮想的女人,痛斷肝腸的女人,就站在面前!她膽怯地望着他,強忍着兩汪一觸即掉的淚水,一頭拱過去,用滿頭蓬亂的烏髮碰撞他袒露的胸口,用兩隻尖利的手指抓他的脊樑,不是尋找溫情,而是尋找發泄。她終於發出一聲難熬的悲鳴,軟綿綿地垂掛在他的身上。
這痛苦的呼叫好似一把奇異的天火使他周身的熱血突然燃燒起來,他忘記了幾天來的憤懣和痛苦,用兩條粗壯的胳膊箍桶一般將女人擁在懷裏,乾裂的嘴唇在女人蓬亂的頭髮上如老羊舐犢般吮吸。
“俺知道,你恨俺,怨俺!可……俺有啥法?你剛下井,就來了一幫人,把俺綁走了,嘴裏堵了手巾,喊都沒法喊……打頭的是俺婆家兄弟,逼俺和他成親!”
“你……應了?”
“應了還來找你?”
就在這時,從遠遠山道上陡然亮起一串紅亮的火把,像山野里遊動的鬼火,帶着呼嘯,裹挾着吶喊,朝這片荒坡樹叢撲了過來。
“啊呀,快跑!他們……追我來了!”
女人一聲驚叫,唐髮根不慌不忙,把她推到一片亂石後邊,咬咬牙,束緊了腰間綁帶,把那把牛角彎刀別在後腰上,陽陽壯壯迎着火光走去。
火把很快聚攏成一團,又環繞成一圈,將袒胸裸背面色陰沉的唐髮根團團包圍,一根根棍棒、桑權、鋤頭築起一道堅不可破的柵欄。
打頭的是一位乾瘦、個頭不高、長着一雙吊角眼的山裏漢子。儘管他面色鐵青,磨牙霍霍,卻不發一句穢語,神態百般沉穩。
“你,就是唐髮根?”
“對,站不更名,坐不改姓!”
“咱們前世無怨,後世無仇,冤家宜解不易結!你和俺嫂子的事,一句話裁齊,是官了咧,還是私了?”
“官了怎講?私了又怎講?”
“官了,好說。你勾引良家女子,強逼成奸,咱手拉手進城打官司,上頭自有王法。這私了嘛,也好說,你做下的事不提,俺吃個啞巴虧,不過,你得拿出三千元補償費!”
沉默。
“應承了,你走你的路,從今往後再不能和俺嫂子見面!”
沒有回應。在火把映照下,唐髮根眼裏射出兩道凶光,石柱一般挺立着,昂起頭,鐵起臉,嗖地從腰裏拔出那把尖刀,嘴角一擰,冷笑着說:“來吧!”
四周的人群一片騷動,火把的光亮很快擠成一團,將那貪婪錢財又貪戀女人的瘦小漢子凸現出來。他好似有些怯懦,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走過去,手中提一把鐵杴,舞開幾下劈頭砍下來。
唐髮根石橛子一般紋絲不動,只用胳膊輕輕一挑,鐵杴從身邊滑過,那漢子打個踉蹌,餓狗撲屎般橫卧在地上。唐髮根依舊紋絲不動,只是發出一陣駭人的大笑。
對方惱羞成怒,趕快跳起,嘴吐髒話,撈起鐵杴,又咄咄逼人地猛撲過來。
唐髮根偏一偏身子,輕鬆地避開他的進攻,用彎刀輕輕一揚,架住對方的杴柄,又猛然一揮胳膊,鐵杴飛了出去,哐啷一聲落在山石上,迸出一串火星。
那漢子頓生幾分寒氣,但他不肯服輸,嘴裏駕着,猛地一頭撞來,摟住唐髮根的胳膊,來奪那把尖刀。唐髮根居高臨下,用肘彎在他尖尖的頭頂上猛然一擊。漢子跌了個四腳朝天,半日沒喊出聲來。
唐髮根自從回到這片窮鄉僻壤,第一次溫習了軍營里練就的格鬥,心中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卻又為對手的低劣感到遺憾。他看了一眼不經打的漢子,便惡作劇地抬起一隻腳,將那把鐵杴吮嘔一聲踢到漢子面前。
那漢子果然不識相,撈起鐵杴又一次爬起,擠出全身力氣餓虎般撲來,鐵杴直衝唐髮根的腦門,冷森森掠起一股寒風!
唐髮根微微彎腰,讓鐵杴閃過去,那漢子卻直衝沖跌在他的腰裏,兩個人攪在一起,漢子丟了杴,雙手蟒蛇般纏住他的腰。然而,就在這眨眼工夫,漢子胯下受到唐髮根的膝蓋重重的一擊,哎喲一聲,雙手抱住小腹慢慢跪倒在地上,再也沒能掙紮起來。
唐髮根將尖刀重新別在腰間,連看也沒看一眼跌倒在地的對手,揚長而去。可是,就在他轉身的當口,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趕上來,他的腦後受到重重一擊,天旋地轉中,他倒在山坡上。
他恍恍惚惚聽到一陣驚叫:“死了!死了!他死了!惹禍了!惹禍了!快跑……”
混混沌沌中,他感到有人撲到他身上呼天搶地地痛哭,悲號。
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醒來。
“他死了!你殺了他?”女人趴在他身上,哭啞了喉嚨。
“我不殺他,他就殺我……”他似乎很坦然,從閻王殿裏周遊了一遭,早把生死扔到了腦後。
四散的幫手們擁上來,將女人綁起,嘴裏填了東西,四腳抬起。女人先是躺在地上打滾,後來無可奈何地默默順從了。眾人便押着她,囚犯一般。當走到一處陡峭的山崖時,女人冷不丁一頭栽了下去。眾人舉着火把找到她時,只見她額頭在尖石上磕出雞蛋大個口子,鮮血塗滿了臉,身體下面的亂石堆上是一攤又濃又稠的暗紅色血。
他倒在荒野里昏死了三天三夜。
他醒來時,已是第四天凌晨。躺在一座陌生的草屋裏,窗洞裏含一彎冷月,草炕前瀉一片清光,身上陡然又升一股寒氣,想爬起來,卻又沒一絲力氣。
門板輕輕推開,一條黑影閃進來,手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水,瞅着他幽幽閃亮的眼,驚叫道:“哎喲,我的兒,你可醒來了!”
隨着喊聲,一條胳膊架起他的后腰,將熱騰騰的粥遞到他的嘴邊。他餓急了,一碗粥下肚,竟沒辨出滋味來。
那漢子吸溜一下鼻子,用手抹抹,在茅草篷似的腦袋上蹭蹭,說:“你一直沒睜眼,可把人嚇死了!這碗粥先墊墊肚子,餓急了不敢猛吃。”
面前這漢子五十上下,一身骨架緊繃著一副皮肉,令人想到綳在牆頭的干牛皮。他的腦袋倭瓜似地安在細脖子上,面色青黃,脖頸上有兩片淡淡血色。塌鼻子,婆娘嘴,癟下巴。說話又尖又響,活像戲台上的“公公”。他不一陣就吸溜一下鼻涕,肉眼泡眯成一條線,嵌一雙花椒籽般的眼珠。一身衣裳邋邋遢遢,袖頭領口染着油膩,銹鐵般閃光。窄小的中山裝套在寬大的對襟夾襖上,像卓別林那樣撇開八字步,一扭一拐走路。
他,究竟是幹什麼的?豪俠義士?山鄉孤老?放牛老倌?還是囚禁他的看守?
見他眼中泛起疑團,那漢子眨眨小眼睛,咧開婆娘一般的癟嘴巴輕聲一笑說:“我的兒,甭怕!只要我守着,後山那孬種就甭想再來找麻纏!再說,那女人死了,龜孫們脫不了干係,公安局在整龜孫們哩!”
唐髮根一蹭身子坐起來,兩眼發直,手像鬼爪子一般揪住漢子的胳膊,驚叫道:“她……死了?”
那漢子垂下亂蓬蓬的腦殼,嘆了口長氣:“唉……是個好女子哩!只是……命薄……”
唐髮根像被人抽去筋骨,癱在草鋪上。
老漢見他木木發獃,滿臉狐疑,便掉轉頭去,點着旱煙,噴出一股濃濃煙霧,把話說得乾脆而又明白:“根兒,你的事我全清楚。我跟你爹是一起跑江湖混生活的朋友。如今俺是個拔牙的,靠一把鉗子吃四方;你爹歿了,有大爺在。這兒你也不能待久了,待天黑了咱就走。從今往後,你就得鴨子吞下根鐵筷子,扭不過脖筋咽不下氣,非得熬出個人樣子來!”
唐髮根面前的處境是秋黃瓜遇霜打,卧趴在地了;又似鐵打的鵪鶉,翅膀再硬也飛不起來了。
當天夜裏,他便隨丑大爺上了路。順着太行山的山巒坡岡一路向西行,天麻麻亮時,稀里糊塗跑到了修武車站。小站黑漆漆的,只有幾盞燈鬼火似地閃爍。他正不知先邁哪條腿哩,忽見一群人旋風般朝鐵路沿上跑,死活不顧地扒上一輛煤車。丑大爺拍拍唐髮根,將自己的行囊遞給他,猴子一般利索地躥上去扒上車,又伸出手來把他拖上車廂。車上亂糟糟擠得像牲口圈,皆是結幫搭夥到外面打工掙錢的平頭百姓。光知道這輛車向西開,他們將命運交給不可知的去處,走到哪算哪。到處黃土都埋人,就是天邊也敢去!置身其中,唐髮根的情緒漸漸平定下來。
就這樣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偷偷摸摸,好容易挨到風凌渡,煤車停下了。同車患難的夥伴們各奔東西,頃刻間作鳥獸散。
唐髮根餓得眼冒金花,雙腿發軟。車站旁邊有個賣稀飯的,丑大爺拖他過去,端起來就喝。小米粥又香又甜,唐髮根一口氣喝下三大碗,心裏不慌了,他還想吃。
五大爺蠻慷慨,一屁股坐在地上脫鞋,一邊勸他:“吃,想吃就吃!大爺有錢!”
他在鞋殼裏掏了幾下,又在地上磕了幾下,地上掉落一層黑糊糊的煤末子,哪還有錢?鞋底不知啥時候磨穿兩個大窟窿。他像遭了雷擊,懵了。汗水順着脖子直往下流,兩隻小眼珠瞅着破鞋殼發怔。
唐髮根端飯的手縮回去,雙手抱住頭,羞得無地自容。出門就丟臉,辦出這種下作事!他嘗到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滋味。他真想讓賣粥的大娘罵幾句,扇幾巴掌。
老大娘沒說話,瞅着他們苦笑。
丑大爺卻厚着臉皮哈哈一笑,朝胸脯上啪啪拍了幾巴掌,響噹噹地說:“大娘,俺也是五尺高的漢子,決不賴帳!先記下,俺待會兒來還!”
說罷,提起齷齪的行囊,拖着唐髮根就鑽進來來往往的人堆里。
丑大爺找准一塊背風朝陽的道口站定,從行囊中掏出鉗子、鑷子、刀片、針管、紅藥水、紫藥水,還有一大堆說不準是狗牙還是馬牙的標本,亂糟糟攤了一地,便掂一面銅鑼噹噹敲打起來,嘴裏念念有詞:
走一山又一山,
誰人不知何半仙。
闖一省又一省,
何半仙拔牙不害疼!
常言說牙疼不是病,
疼起來可要老命!
人生幾十年,
老命最值錢。
兄弟剛把火車下,
今日拔牙收半價!
唐髮根不知他唱啥戲,只是轉眼間鬧哄哄地擠來一群人,圍起好大個圈子,把丑大爺團團擁在人圈中,酷像個耍猴戲的把式爺!他擔不起這份寒磣,卻又不便走開,兩條胳膊一絞,圪蹴在人堆里,眼珠盯着地皮,脖子上像墜個石磙,沒有抬頭的力氣和勇氣。
丑大爺吆喝半天,沒人響應,四周的圍觀者一個個長頸鹿般探着腦袋朝圈裏瞅,卻沒一個肯下場的。唐髮根越發心頭髮毛,腦門垂得更低。
突然,丑大爺朝他走來,彎下腰,敲響一聲鑼,敞開嗓門問:“小兄弟,愁眉苦臉的,是牙疼吧?”
唐髮根仰着臉,懵然無知。
丑大爺卻壓低嗓門說:“快,順着俺的話茬朝下溜……”
唐髮根把身子一扭,說:“我……牙不疼!”
“不疼?哼!俺瞧你是心疼錢!”說著,一伸胳膊把他扶起,按到一隻小板凳上,拍打着紅彤彤的胸脯,不管唐髮根是否願意,是否理解,他自顧大誇海口,假戲真唱起來:“小兄弟,俺給你治治,治不好,你唾俺一臉!治好了,你替俺傳傳名,咋樣?”
唐髮根不知所措,惶然道:“當真不疼?”
丑大爺大手一揮,高嗓門尖嗓子:“說不疼就不疼,誰說疼是小舅子!”他動了真格,烏油油一雙黑手當即抓起一把兩斤重的大鐵鉗,當眾一亮,扒開他的嘴巴,問:“小兄弟,拔哪顆?”
唐髮根被他趕鴨子上架,已經逼得沒有退路,只得硬着頭皮,鼓足勇氣說:“你看……哪顆好拔……拔哪顆……”
丑大爺尖着嗓門嘿嘿一笑道:“嚯,痛快!利索!好拔的才叫病牙嘛!”旋即,就把那柄又冰又涼銹跡斑斑的大鉗子捅進他的嘴裏,這裏敲敲,那裏碰碰,猛地夾住一顆門牙,低聲叮嚀:“根兒,忍住點,啊?”
丑大爺便使勁搖了三搖,狠勁晃了三晃,一隻手扳住他的肩,一條腿頂住他的胸,噢的一聲吼,鉗子使勁一撬動,唐髮根只感到天旋地轉,心都讓他揪出來了!眼前一黑,差點昏倒在地。等他緩過氣時,面前一攤血水裏泡着一顆白生生的門牙2
丑大爺捋捋袖子,高舉着鉗子,笑問:“疼不疼?”
唐髮根打腫臉充胖子,說:“不……不疼……”
“好漢!”丑大爺拍拍他的肩,朝着周圍觀看的眾人說:“各位聽了,他是好漢,俺也不是孬種!常言說,除了割肉疼就是拿錢疼,一點不疼是假話。不過,忍得一時疼,除去一世病。早治早好,早投早了。養病如養虎,除病得萬福。拔一顆五毛,拔兩顆一元,誰來有誰啰!”
這一招還真靈。丑大爺拿唐髮根當了活廣告,搭台唱戲,闖開了場子,招攬了生意,加上他嘴皮子巧,臉皮子厚,冬瓜秧纏住茄子棵,東攀西扯,強拉硬拽,拔牙生意竟紅火起來。不出半日,活計不斷,竟在這個人口流動的水旱碼頭站住了腳跟。
唐髮根捂住紅腫的嘴巴,心裏說不出的委屈,他手裏擺着白生生的門牙,鼻尖一陣陣發酸。但是,他慢慢理解了丑大爺的苦心和艱難,淚往心裏流,卻沒說出半句難聽話。
夜間收攤,找個小店住下。丑大爺打來二兩燒酒,替他輕輕洗擦牙床上的傷口,又端來一盆熱水,蘸了毛巾替他熱敷腫起的半邊臉腮。老漢眼裏噙着淚,一雙烏黑的手心裏攥着那顆白生生的門牙,滿臉皺紋此刻像一坡黃土翻開的犁溝,深埋着疼憐和愧疚,也深埋着辛酸和熱望。
“根兒,大爺對不住你。拔你這顆牙,像揪俺的心,萬般無奈呀!常言說,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甭怨大爺。啊……俺知你麵皮薄,受不起這份委屈。可咱這號人,水上的浮萍浪里的沙,要臉面就甭想活命!大爺這輩子臉皮磨得城牆厚,也沒熬出個人物頭兒。往後,咱爺兒倆嫖股勁,就沖你這顆牙,大爺也得替你掙座金山來!”
這是丑大爺艱難一世積攢的人生真諦。唐髮根心頭一陣熱,眼圈一陣潮,一頭拱到老漢懷裏,嗚嗚哭了。淚水打濕了老人瘦骨嶙峋的胸口,將兩個落難人相互的感激和溫情、理解和苦澀、緊緊融解在一起。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風凌渡是個大渡口。
風凌渡是陝西的南大門,是河南通往陝西的門戶。每天東來西往的人流南來北去的車輛都在這裏匯聚,過河靠擺渡。一股股到西安去的旅客在渡口上排隊,爭先恐後上渡船,趕到對岸潼關坐西去的火車。錯過渡船,就得耽擱一宿。自古以來,在老家活不下去的河南人不是闖關東就是走西口,走西口就得過風凌渡。都說口外地廣人稀,就是打短工當麥客掏點苦力灑點血汗也能活命,更莫說有點手藝懷點絕技的漢子。黃土丘上插根椽子也能生根發芽!所以,風凌渡就這麼百年千載地被人流車流攪和得日夜喧鬧,難得有安靜的日月。人來人往,時聚時散,長留短停,歇息打尖,做生意的自然就興隆,渡口上便顯出一派浮華和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