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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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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黑價白日地工作。帶來的一包洋蠟點完了,在微弱的豆油燈光下,他反覆地研究種種的材料。他深深地理解:熟悉情況,掌握材料,是人民解放事業,是我們共產黨的一切事業的成功的基礎之一。“閉塞眼睛捉麻雀”,結果往往麻雀捉不到,還要碰破頭。
關於韓老六,他掌握了好些材料。他和工作隊全體人員又都聯絡了不少的小戶,這裏頭,也有個別的有馬戶。不幾天以後的一個下晚,他們分頭約了這些人到學校里來,不說開會,光說嘮嘮嗑。
人們接二連三地來了。劉德山是來得頂早的一個。他站在一扇窗戶的跟前,又在說起三營的事。
接着,趕車的老孫頭也來了,他一來,人們就快活起來。昏黃的豆油燈光里,人們都圍在他周圍,聽他閑嘮嗑。他在說起黑瞎子①。他說:
①黑熊。
“那玩意兒,黑咕隆咚的,力氣可不小,飯碗粗細的松木,用兩個前掌抱住,一搖再一薅,連根薅出了。老虎哪能是他的敵手,這傢伙就是一宗:缺心眼兒,他跟老虎一交手,兩邊打得氣乎乎,老虎看看要敗了,連忙說:‘停一停。’”“你親眼看見它們打過嗎?”近邊有一個人問。
老孫頭眯一眯左眼,並不理會這人的問話。在他看來,這是不必回答的。
“黑瞎子說:‘好吧。’老虎走了,黑瞎子也不歇歇,也不吃啥,光顧收拾干仗的場子,噼里啪啦把場子裏頭的大樹小樹薅得一棵也不留。老虎跑到山溝里,吃飽了,喝足了,又歇一陣氣,完了跑回來,又跟黑瞎子幹了,這個黑咕隆咚的傻相公,又餓又累,力氣再大也不行,兩下里不分勝敗,老虎累了,又說:‘好老熊頭,咱倆再停一停吧。’他不說歇一歇,光說停一停,是怕黑瞎子的腦瓜子開了,學它的樣,也歇歇氣。黑瞎子說:‘說停咱們就停吧。’老虎又去吃喝歇氣,黑瞎子還是火星直冒,手腳不停地薅松木,拔椴木,老虎再來,一鼓氣把黑瞎子打敗,把它吃了。”
這時候,接二連三地又來一些人。趙玉林走來,坐在課堂中間的一張桌子上,點起他的短煙袋,抽得嗞呀嗞呀地發響。
“你的黑瞎子講完沒有?”蕭隊長笑問老孫頭。
“完了完了,隊長,”老孫頭眯着左眼說:“你說你的吧。”“好吧,咱們來說說咱們的事情,”蕭隊長開口:“大夥湊攏來一點,今兒也不算開會,大夥嘮嘮嗑,偽滿壓迫咱們十四年,糧戶苦害我們幾千年,大夥肚裏裝滿了苦水,吐一吐吧,如今是咱窮夥計們的天下了。”
“對,對,大夥都說說,八路軍是咱們自己的隊伍,三營在這兒,都瞅到了的。”劉德山搶着說,“蕭隊長在這,咱們今兒是灶王爺上西天,有啥說啥。”
“對,有啥說啥,一人說一樣。”窗檯附近有一個人附和,這人就是李振江,他把他的灰色氈帽掀到後腦勺子上,豆油燈下,露出他的光溜溜的禿頭來。
“說呀,誰先說都行,”劉德山接着又說:“說錯了另說,沒關係。”
“嗯哪,如今人民軍隊講民主,不興罵人,打人,說得對不對不挑,說吧,誰先開口?”李振江也催着大夥。
儘是他們兩個人的聲音,別人都不說。趙玉林坐在桌子上,噙着他的短煙袋。老孫頭遠遠坐在一個角落裏,也不吱聲。老田頭坐在李振江近邊,膽小地望望李振江,眼窩顯出陰凄的神色。他不害怕蕭隊長,光怕李振江。他明白李振江是韓老六心腹。蕭隊長看到這情形,說道:
“你們不用怕誰,有話只管說。”
“對,誰也不用怕誰,各人說各人的話。”李振江馬上應和蕭隊長:“如今不是‘滿洲國’,誰也不興壓力派。”還是沒有人說話,光聽見趙玉林的煙袋嗞呀嗞呀地發響。蕭隊長在課堂里踱來踱去。他想,得找出一個辦法,打開這悶人的局面,得提出一個人人知道而且人人敢說的事情,讓大家開口。他低下頭來,皺起眉頭,用右手取掉他的軍帽,用這拿着帽子的同一隻手搔着他的剃得溜光的腦瓜。不大一會,他抬起頭來,對大夥說道:
“你們誰當過勞工?”
“誰都當過。”除了李振江,都答應着。除了李振江,到會的人都當過勞工,誰都想起這段挨凍挨餓又挨揍的差點送命的生活,會場裏面嘩嘩地吵鬧起來了,不只一個人說話,而是二十多個人,分做好幾堆,同時搶着說。李振江光笑,沒有話說。別的人都七嘴八舌倒苦水。
“我勞工號還沒有攤到,就叫去了,六個月回來,莊稼也扔了。”趙玉林說,在桌沿上磕煙袋。
“你還說莊稼哩,人家把人都扔了。偽‘康德’九年,我屋裏的鬧病,我到村公所請求宮股長想法,等我屋裏的病好些,再去。他瞪起黑窟窿似的兩隻眼睛說:‘你不去,叫我替你去?你屋裏的鬧病,你迷糊了,我還迷糊哩,你跟我說,我跟誰說去?不是看你媳婦那一面,你媽那巴子,兔崽子,看我揍你。’他越罵越上火,掄起黑手杖來了。我蹽出來,尋思着:‘去就去唄。’趕到我六個月回來,我屋裏的早入土了,我到如今還是跑腿子①。”趙玉林的鄰居,跑腿子的花永喜說完,嘆了一口氣。
“你還想你媳婦哩,人家差點命都搭上。上東寧煤窯的那年,一天三碗小米粥,兩個小餑餑,餓的肚皮貼着脊梁骨。”
①跑腿子:打單身。
老孫頭看見大夥嘮開了,也湊攏來插嘴說。
“你那算啥?”老田頭不顧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開口說:“我上三棵樹當勞工,在山邊幹活,餓得蠍虎,大夥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讓去找,怕耽誤工。見天下晌收工時,叫大夥把嘴巴張開,誰嘴裏有點青顏色,就用棒子揍,連餓帶打,一天死十來多個。”
“你沒見過死人多的呀。”劉德山看見老實巴交的老田頭說話,也說起自己的經歷:“我頭一回當勞工,也是在煤窯挖煤,見天三碗稀米湯,又是數九天,冰有三尺厚,連餓帶凍,幹活干不動。一天下晚,正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醒我:‘快快的起來,快快的,去推煤去。’我醒過來,擦擦眼睛說:‘沒亮天呀!’‘還不快起來,要挨揍了!’我趕快起來,趕到煤窯去推車,伸手到車裏,摸摸裝滿了沒有。這一摸,可把心都嚇涼了。我叫喚一聲,脊樑上馬上挨了一鞭子:‘再叫,揍死你這老雜種操的。’我不叫了,推着車走,你猜車上裝的啥?是死人!一車一車的死屍,叫我扔到大河套的冰窟窿里去。你看到一天死七八個人,還當奇事,咱們那兒,一車一車地扔哩。在‘滿洲國’,死個勞工真不算啥,扔到冰窟窿里就算完事。”
說到當勞工的沾滿血淚的往事,每個庄稼人就都嘮不完。蕭隊長不打斷他們,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個新問題:“你們個個都攤了勞工,能回來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蕭隊長說完,十來多個聲音應和着。“不是三營來,咱們都進冰窟窿了。”趙玉林補充說。
“對!”蕭隊長接嘴,“大夥尋思尋思吧,地主當不當勞工?”大夥都回答:
“地主都不當勞工。”
“為啥?”蕭隊長追問。
回答是各式各樣的。有人說:地主有錢,出錢就不出勞工。有人說:地主有親戚朋友在衙門裏幹事,攤了勞工,也能活動不叫去。也有人說:地主的兒子當“國兵”,當警察特務,家庭受優待,都不出勞工。又有人說:地主攤了佃戶勞金當勞工,頂自己的名字。
“你們這屯子裏,誰家沒有出勞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現在沒吱聲的李振江搶着說。“韓家大院攤過勞工沒有呢?”為了縮小鬥爭面,蕭隊長單刀直入,提到韓老六家。
“咱們屯子攤一千勞工,也攤不到韓老六他頭上!”趙玉林說,又點起煙袋。
背蔭處,有三個人,在趙玉林說話的時候,趁着大夥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劉勝瞅見了,起身要去追,蕭隊長說:“不要理他們。”他轉向大家又問道:“咱們大夥過的日子能不能和韓老六家比?咱們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能和他比嗎?”
“那哪能比呢?”劉德山說。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孫頭說。
“咱們窮人家,咋能跟他大糧戶比呢?”看見大夥都說話,老實膽小的田萬順,又開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擔擔,手不提籃,還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大瓦房,寬大院套。咱們命苦的人,起早貪黑,翻土拉塊,吃柳樹葉,披破麻袋片,住呢,連自己蓋的草屋,也撈不到住……”說到這裏,他的飽經風霜的發紅的老眼裏掉下淚水了。他記起了韓老六霸佔去做馬圈的他新蓋的三間小草房,他的聲音抖動,說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發不敢說了。
“怎麼的,你老人家?”蕭隊長問。
小王向趙玉林問了老田頭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擱在他的肩膀上,溫和地說:
“老田頭,今兒你把苦水都倒出來吧。”
“你說下去。”蕭隊長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說出來吧。”老田頭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說:
“我心屈命不屈,隊長,你們說你們的吧,我的完了。”這時候,李振江站立起來,首先向蕭隊長行了一個鞠躬禮,又向大夥哈哈腰,這才慢慢說道:
“沒人說,我來嘮嘮。我不會說話,大夥包涵點。我叫李振江,是韓鳳岐家的佃戶,老田頭也是。咱倆到韓家走動,年頭不少了。韓六爺的那個脾氣,咱倆也明白,他光是嘴頭子硬,心眼倒是軟和的。”
劉勝跟小王同時暴跳起來,同時走到李振江跟前。
“誰派你來的?”劉勝問。
“誰也沒有派我來。”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來幹啥的?”小王跟蹤問一句。
“啥也不幹。”李振江說,使勁叫自己鎮靜。
“讓他說完,讓他說完。”蕭隊長也站起來了,勸住劉勝和小王,他怕性急的劉勝和暴躁的小王要揍李振江,鬧成個包辦代替的局面,失掉教育大夥的機會,又把鬥爭韓老六的火力分散了。他從容問道:“你叫李振江,韓老六的佃戶,是嗎?正好,我問你,韓老六到底有多少地呢?”
“本屯有百十來垧。”
“外屯呢?外省呢?”
“說不上。”
“他有幾挂車,幾匹牲口?”
“牲口有十來多頭吧,咱可說不上。”
“你說差啦,誰不知道韓老六有二十多頭牲口。”後面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個人叫喚,李振江扭轉頭去,想要看看那是誰。
“你不用看了,”蕭隊長冷笑說,“現在你知道是誰說的,也不中用。‘滿洲國’垮了。劉作非蹽了。蔣介石本人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沒有人來救你們韓六爺的駕了。”蕭隊長言語從容,但內容尖銳;他本來要說:“韓老六的命也抓在窮人的掌心了。”可是他一想:在大夥還沒完全清楚自己的力量時,說出來反而不太好。他連忙忍住,不說這一句,改變一個方向說:“我倒要問你,韓老六給了你一些什麼好處,你替他盡忠?你種他地不繳租糧嗎?”
“那哪能呢?”李振江說,不敢抬眼去看蕭隊長,裝得老實得多了。可是他的這句話並不是真話,工作隊到來的那一天下晚,韓老六叫了他去,在外屋裏,他倆悄聲密語嘮半天,韓老六要李振江“維持”他一下,答應三年不要他租糧。就這樣,為了自己的底產、馬匹、院套,和那擱在地窖里年年有餘的糧食,為了韓老六約許他的三年不繳的租糧,也為了韓老六是他的“在家理”的師父,他頑固地替地主說話,跟窮人對立。今兒下晚,蕭隊長擔心轉移了目標,分散了力量,有意放鬆李振江,走到課堂的中心,又向大夥發問道:
“我再問你們,韓老六壓迫過你們沒有?”
“壓迫過。”十來多個聲音齊聲地回答。
“壓迫些什麼?”
又是各式各樣的回答,有的說:向韓老六借錢貸糧,要給七分利、八分利,還有驢打滾的,小戶拉他的飢荒,一年就連家帶人都拉進去了。有的說:韓家門外的那口井,是大夥挖的,可是往後跟他不對心眼的,不能去擔水。也有的說:得罪了韓老六,不死也得傷。韓老六爺倆,看見人家好媳婦、好姑娘,要千方百計弄到手裏來糟蹋。
聽到這兒,老田頭的眼睛又在豆油燈下,閃動淚光了。“老田頭,你心裏有啥,還是跟大夥說說。”蕭隊長早就留心他,帶着撫慰的口氣說。
“沒啥說的,隊長。”老田頭說,眼睛瞅瞅李振江。這時候,趙玉林從桌子上跳下地來,把他那枝短煙袋別在褲腰上,往前邁一步,一手解開三營戰士送給他的那件灰布軍服的扣子,露出他的結實的、太陽晒黑的胸膛。這是他的老脾氣,說話跟打仗一樣,他要發熱冒汗,要敞開胸膛。他說:
“屯鄰們,姓趙的我是這屯裏的有名的窮棒子,大夥送我的外號:趙光腚,當面不叫,怕我不樂意,背地裏凈叫,我也知道,我不責怪大夥,當面叫我趙光腚,也沒關係。”有人發出了笑聲。
“不準笑,”有人冒火了,“笑窮棒子,你安的是啥腸子呀?”趙玉林繼續說道:
“笑也沒關係,反正隊長也明白,窮不算丟臉。我屋裏的沒褲子穿,光着腚,五年沒吃過一頓白面,可也沒有幹啥丟人的事。”
“那是不假,”老孫頭插嘴,“你那媳婦是一塊金子。”“沒鋪沒蓋,沒穿沒戴的小人家,”趙玉林又說,“平常還好,光腚就光腚吧。可一到刮西北風下暴煙雪的十冬臘月天,就是過關啦。一到下晚,一家四口,擠成一堆,睡在炕上,天氣是一年四季都算圓全了。光身子躺在熱炕上,下頭是夏天,上頭是冬天,翻一個身兒,是二八月天。要說這二八月的天氣正合你的適,你就得一宿到明,翻個不停,不能合眼了。”“那是不假,”老孫頭說,“窮棒子都遭過這罪。”
“可是窮人要有窮人的骨氣。我那媳婦也和我一樣。不樂意向誰去低頭。咱們一不偷人家,二不劫人家,守着庄稼人本分。可是你越老實,日子越加緊。偽滿‘康德’十一年臘月,野雞沒藥到,三天揭不開鍋蓋,鎖住跟他姐姐躺在炕頭上,連餓帶凍,哭着直叫喚。女人呆在一邊盡掉淚。”
老田頭聽到這兒,低下頭來,淚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窮人特有的軟心腸,和他自己的心事,使他忍不住流淚。小王也不停地用衣袖來揩擦眼睛。劉勝走到窗戶跟前,仰起臉來,望着這七月下晚的滿天星斗的天空,來擺脫他聽到趙玉林的故事以後,壓在心上的石頭。堅強冷靜的蕭隊長,氣得嘴唇直哆嗦。他催着趙玉林:
“說下去,你說下去吧,老趙哥。”
老趙又說下去:
“我一想,得想個辦法,要不就得死。我往韓家大院奔,分明知道那是鬼門關,也得去呀。我不能眼瞅孩子們餓死。進得大門,四隻狼種深毛狗,一齊奔過來,跳起來咬人,我招架着。韓家管院子的老李,就是李青山,他跑出來,擋住我在當院裏,他說:‘看你那股埋汰①勁,不許你進屋。’‘老李,誰呀?’東屋有人問,聽那粗啞的嗓門,我知道就是韓老六本人。李青山說:‘南頭趙玉林。’裏面說:‘問他來幹啥?’外面答應:‘他說是來拉點飢荒的。’一聽到這話,玻璃窗戶上,伸出一個禿鬢角的大頭來,這是韓老六本人,他一臉奸笑,說道:‘趙家好漢你也求到我這寒傖門第里來了?我要說不借,對不起你屋裏的那面。’李青山在一邊,聽到這兒,哈哈大笑,我的心口烈火似地燒,嘴裏冒青煙。韓老六說:‘你要貸錢?錢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宗條件,就怕你不能答應。’韓老六沒有往下說,他等我答應。我一想兩個孩子正在餓得哇哇哭,就說:‘你說那條件看看吧。’韓老六開口:‘今天下晚止燈睡覺的時候,叫你媳婦來取吧。’我肺氣炸了。可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兩手攥空拳,有啥辦法呢?我轉身就走。李青山唆使四隻狗追上,把我的破褲腿扯拉成幾片,腳脖子給咬了一口,血淌出來。第二天,算是天老爺不昧苦心人,葯到一隻野雞,一家正吃着,來攤勞工了。一家子那哭呵,就別提了。當勞工回來,屋裏的為了躲開韓老六,臉上塗得埋埋汰汰的,在外屯要飯,鎖住的姐姐,我那七歲小丫頭,活活餓死了。我呢,一天,韓老六罰我跪在碗碴子上邊,尖碗碴子扎進皮骨里,那痛呵!就像上了陰司地獄的尖刀山,血淌一地,你們瞅瞅。”趙玉林把腳蹺在桌子上,把褲腿捲起,說道:“這裏,波羅蓋上還有一個個指頭大的傷疤。”
①骯髒。
人們都圍攏來看。不大一會,趙玉林把腳放下來,他為他自己的長長的訴說,和過去的傷疤,大大上火了,提起粗嗓門喚道:
“屯鄰們,有工作隊做主,我要報仇,我要出氣啦。韓老六當偽滿的村長那年,你們誰沒挨過他的大棒子?”
“挨過的人可老鼻子了。”老孫頭說。
“那是不假,挨揍的人不老少。”劉德山也說。
“再問問大夥,南頭的老顧家,老陳家,西門外的老黃家的少的,都給誰害死了?”
趙玉林說到這兒,大夥又都不吱聲,有的向門邊移動,想走。蕭隊長看到這情形,怕大夥冷了下來,壞分子趁機泄大夥的勁,慌忙走到趙玉林跟前,悄聲地要他提一個大夥能回答的有鼓動性的問題。趙玉林問道:
“你們說:韓老六壞不壞呀?”
“壞!”大夥齊聲答應了。
“他壓迫咱們窮人,咱們應不應該和他算算賬?”
“咋不應該呀?”一部分人這樣回答。
“和他算賬!”一部分人又這樣回答。
“咱們敢不敢去和他算賬呀?”趙玉林又問。
“敢!”大夥齊聲回答。
“咋不敢?”站在蕭隊長附近的劉德山還加了一句。“大夥說敢!就跟我來,革命的人不興光賣嘴。去,今下晚去抓起那忘八犢子,老百姓就敢說話了。”趙玉林往門邊擠去,用那敞開的舊軍衣的衣襟,擦着頭上的由於興奮和激動而冒出的汗珠兒。
課堂里起了騷擾和爭吵,有的人走來走去,有些人圍成幾堆,用着各種不同的聲音和態度,合計和爭吵。
“咱們都跟趙大叔去抓大漢奸!”熱烈的年輕人說。“去就去唄。”穩健些的中年人說。
“三星都那麼高了,明兒去吧,明兒一早去也趕趟。”睏倦的上了年紀的人說。
“人心隔肚皮,備不住有那吃裏扒外的傢伙①走風漏水,叫韓老六跑了。”年輕的人反駁,還是贊成去。聽到講這話,蕭隊長看見李振江的身子震動了一下。
①內奸、叛徒。
“看他能跑!跑到哪兒都是共產黨的天下。”不贊成立刻去抓的人說。
“他一家子在這兒,他的房子地在這兒,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另外一些不贊成立即去抓的人也說。
“去!有膽量的跟我來!”趙玉林好像沒有聽見別人的說話,又叫喚道:“誰怕事的,趁早回家,趕快摟着媳婦娃娃蒙在被窩裏。老劉,我看你也回去吧。”趙玉林挑戰似地對那挨到門邊,想要溜走,又怕人家笑話的臉色灰白的劉德山說道。“我回去幹啥?你能去,我不能去嗎?”劉德山勉強笑着。工作隊的人都支持老趙的意見:立即去抓韓老六。但是
對今兒這事態的急速的發展,他們有着各種各樣的不同的熱情的表現。劉勝瞅着趙玉林的痛快的說話和舉動,高興得蹦跳起來,他熱烈地對張班長說,你看看農民的偉大,他滿口讚美,忘記了張班長自己也是一個庄稼人。
小王看見趙玉林擠到了門口,忙擠上去,把自己的匣槍解下,給老趙說道:
“你拿我的槍去,忘八犢子作興有槍的,你使過槍嗎?”“匣槍不會使,擺弄過洋炮①。”趙玉林用粗大的右手接過匣槍來。
①洋炮:南方叫鳥槍。
“容易使喚,你來,你來,我教你。”小王推開眾人,忙把趙玉林拖到屋子的當間,在豆油燈下,他把匣槍從皮套里取出,咔啷一聲上好一梭子子彈,把槍膛一撥,他說:“上好頂門子子了,你這麼一扣,火就出來了。再打再扣。”趙玉林一面答應:“知道了。”一面挎好槍,轉身要走。小王又叫他回來說:“要帶捕繩去,”他說著,忙去把他的捆被包的麻繩拿過來,交給趙玉林,並且說:“抓到了,把他捆結實一點,對反革命就得這樣子。”
在人們吵吵鬧鬧的當中,蕭隊長用全力控制了自己的狂熱的情感。他和劉勝、小王一樣,高興老趙這種勇敢的行為。但是對於解放事業,黨的任務的重大的責任感,使他感覺到,常常需要平靜地好好地思索事情的一切方面。他在人少的角落裏,走過來走過去,脫下軍帽,習慣地用手搔搔他那剃得溜光的頭頂。他想:在群眾的醞釀準備還不夠成熟、動員還不夠徹底和廣泛的情形之下,也許趙玉林跑得太快,脫離了廣大的覺悟慢些的群眾。但他又想:潑冷水是不好的,人是要抓的。趙玉林說,抓起韓老六,老百姓就敢說話了。“好吧,抓來再看,”他對自己說。忽然靈機一動,他想韓老六拉過大排,一定有大槍,趙玉林單槍匹馬地衝去,不定要吃虧,他叫喚道:
“春生,叫趙玉林別忙着走。張班長!”
“有。”張班長忙跑過來,立一個正。蕭隊長說:
“你帶八個人,跟趙玉林去,到了那邊,四個留在大門外警戒,你帶四個人進去,上好刺刀,一切作戰鬥準備。”大夥走了以後,蕭隊長還沉思着。他在細細地想起這個初次的積極分子會議的一切經過的情景:“還不太壞,”他滿意地笑了,“可是老田頭,看樣子是有大的傷心事,明兒咱們去找老田頭。有水嗎?”他問老萬。“涼水也好,打一盆來,三天沒有洗臉了。完了,你也去看他們抓人去。”
趙玉林挎着槍,領着頭,大踏步地走出學校門,在道沿走着。天氣涼涼的,天上銀河閃亮着。遠遠近近,蟋蟀和蟈蟈,一唱一和地鳴叫。道旁柳樹叢子裏,驚起的家雀飛躍着,振動樹枝,把枝葉上的露水滴滴溜溜地震落下來,滴在人們的頭上、肩上和槍上。
剛出學校門,李振江連忙隱在後尾人堆里,一會不見了,他鑽進道北一家人家的菜園子,抄近道,朝韓家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劉德山走到半道,慢慢拉下來,趁着沒有人瞅見,躲進道邊一個茅樓里①,一直到人們的腳步聲越走越遠,他才伸出頭,兩邊望一眼,然後走出來,低頭掩住臉,往家裏猛跑,並不是怕有人追他,而是想着越快越好地跑回家裏去,免得人瞅見,識破他是臨陣逃跑的。
①廁所。
人們在前進,帶槍的人們和不帶槍的人們在一起,呼拉呼拉地往前走。腿腳不好的老孫頭和老田頭,也跟在人們的後面,窄棱窄棱地拐着慢慢走。插在槍尖的刺刀,在星光底下,閃着光亮。從稍遠的後面一望,這一小列槍尖上的長刺刀,好像是在劃開灰濛濛的天色似的。
一路狗咬着,酣睡了的人們好多驚醒了,整個屯落騷動起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