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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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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從老花家回到農會,坐在八仙桌子邊,抽出金星筆來寫信給縣委組織部長:

……千聞不如一見,又去看了花永喜,了解好多情況。幹部家裏人扯腿,是個普遍問題,三甲也有……

正寫到這兒,冷丁一陣風似地闖進一個人,跑到他跟前。這是劉桂蘭。蕭隊長收好日記本,笑着招呼她:

“樂得那樣,有什麼喜事?”

劉桂蘭才從外頭跑進來,臉凍得通紅,也許是臊得通紅,好大一會,才沉住氣說:

“有宗事得請求你。”

蕭隊長問道:

“什麼事呀?”

劉桂蘭腦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臉上的一小綹頭髮,甩到後頭去,這才說道:

“咱們識字班有個人叫我來打聽打聽: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離婚的意思。

劉桂蘭抹不開說是她自己的事,假託一個人,但她臉更紅了,連忙避開蕭隊長的眼睛,低頭坐在炕沿上。她穿一雙蘆葦織成的草鞋,青布舊棉袍子上有幾個補釘。漆黑的頭髮上除開一個小巧的黑夾子以外,什麼裝飾也沒有,她渾身的特點是屯裏待嫁的姑娘的身上特有的簡單和乾淨。蕭隊長早猜着她是來打聽她自己的事的。沒有等蕭隊長回答,她又笑着問:

“倒是行不行呀?”

蕭隊長說:

“看誰打八刀,誰跟誰打八刀。”蕭隊長說到這兒,笑着打趣說:“童養媳是不準打八刀的。”

劉桂蘭跳下地來說:

“怎麼的,你們欺侮童養媳?”

蕭隊長帶笑說道:

“吃婆家飯長大,還說啥呢?”

劉桂蘭不知不覺,說起自己來:

“誰也沒有白吃他們飯。打十一歲起就給他們家幹活,屋裏屋外,啥活都來。那小嘎今年才十一。老傢伙是個畜生。婆婆是個馬蜂窩,誰也惹不起。有一天她那黃騸馬的尾巴給人剪去一小綹,這也沒啥,她鬧翻天了,站在當院,吵罵一頓飯工夫:‘是哪個斷子絕孫的,哪個死爹死媽的,鉸了我的馬尾,叫他五個指頭個個長疔瘡,叫他糊槍頭子①,叫他不得好死。’罵得好毒。從那回以後,左右鄰居,誰也不敢上她家。這樣的家,我能呆嗎?要說對待兒媳呀,哪兒也沒有這麼惡毒的婆婆。”

①挨槍斃。

劉桂蘭說到這兒,記起她在杜家的五年,遭多少罪呵。五年沒有吃一頓熱飯,沒有穿件囫圇個衣裳,她想起她婆婆揍她一鋤頭的事,想要告訴蕭隊長,尋思他准知道,到底沒有提,只是噘着嘴巴說:

“媽沒有死,我回家就哭,媽也哭着對我說:‘孩子,也是你的命,心屈命不屈,還是忍着吧。’我忍五年了,如今你又說,打八刀不行。翻身也不能翻掉這條苦命,我只有死了,反正咱們這號人,多死幾個,也不當啥。”說著,淚珠子滾下來了,她擦擦眼窩,跳起身來往外跑。蕭隊長趕上,把她叫回,跟她說道:

“鬧着玩的,你就當真了。民主政府下面,只要男女隨便哪面有充足的道理,離婚都是自由的。你找栽花先生寫個申請書,給區長捎去。區長找你婆家和你當面去談判,道理要在你這面,事就成了。”

劉桂蘭笑了。蕭隊長又問:

“相中誰了?”

“可不能告你。”

蕭隊長嚇她:

“你要不說呀,事可難辦了。”

劉桂蘭忙說:

“我說出來,你可別告人。”

“那還用提?”

劉桂蘭臉頰飛紅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咱們是量女配夫。咱不識字,也得找個不識字的人。”蕭隊長笑道:

“老孫頭一個大字也不識,你相中他了?”

劉桂蘭起身要跑,蕭隊長忙說:

“別忙走。問你正經話,你相中的姑爺工作好不好?成份好不好?人品怎麼樣?要是都行,給你找個保媒的,一說就妥。要是不行,趁早打消好。”

劉桂蘭連耳根都紅了,眼睛瞅着別處說:

“是個扛大活的,工作要不好,大夥還能擁護他?人品呢,”劉桂蘭笑着不肯往下說,停了一會,才又說道:“誰知道人怎麼說他?反正配我是夠了,咱們倆誰也不隔厭誰就得了。”蕭隊長笑着羞她:

“‘咱們倆’,那一面是誰?媒婆還沒有,就稱‘咱們倆’了?”

羞得脖子通紅的劉桂蘭說道:

“蕭隊長今兒咋的吶?喝多了吧?”

蕭隊長今兒事都辦完了,宗宗樣樣,都稱心如意,從心裏感到歡喜,還想逗她:

“老實告你,你相中的人,早有對象了。”

劉桂蘭這下急眼了,轉身忙問道:

“誰?你說他相中誰了?”

“你先說,‘他’是誰,興許我搞錯人了。”

“你先說他相中誰了?”

蕭隊長說道:

“誰知道你的‘他’是誰?”

正說到這兒,電話鈴響了,蕭隊長走到電話機子邊,拿起耳機。劉桂蘭不走,等着要問明這樁事。她看着蕭隊長嘴巴沖受話筒問道:

“誰?郭全海他們來了電話?”

劉桂蘭聽到這名字,臉上一熱,走近電話,用心聽着。蕭隊長聽着縣裏的電話,吃驚地說:

“不准他們去抓人?往後不準農會到城裏抓人,怕整亂套?聽不清楚,你大點聲。還是聽不清,你把機子搖搖。對,聽清楚了。由公安機關按照法令統一處理,這當然是對的羅。又聽不清了,再搖一搖,對。你打電話告訴公安處,咱們要的這個人,是這兒一個大特務,這兒有個案子,得把他找回,才能破案。還有,老百姓要不親眼看見他落網,總不放心。這麼的吧,叫他們派人協同郭全海,用他們名義依法逮捕,押到我們這兒來審問追根,完了咱們不處理,送回他們,行不行?你打電話告訴陳處長,說這是我們的意思。別忙掛,”蕭隊長說到這兒,笑着添說:“郭全海回到縣裏,叫他快回來,有好事等着他呀,你問什麼事?大喜事。”

蕭隊長掛上電話,對劉桂蘭笑着。這個圓臉龐姑娘緊跟着追那老問題:

“他相中誰了?”

蕭隊長坐在八仙桌子邊,從從容容說:

“他相中一個圓臉姑娘,元茂屯有名的沒上頭的童養媳,姓劉名桂蘭。”

“劉桂蘭,劉桂蘭,”白大嫂子在院子裏可嗓子叫喚。劉桂蘭臉紅到脖根,趁這機會,逃跑出去。白大嫂子說:“你在這兒呀,叫我可屯找遍了。人家等咱們開會,你還消消停停,呆在這兒。”

蕭隊長朝窗外說道:

“她在談她終身大事呀。”

白大嫂子走進門來笑道:

“談她跟郭主任的事嗎?蕭隊長你給她保媒?”

蕭隊長笑道:

“這是老孫頭的話,大嫂子,你看他倆合適不合適?”“可不正合適?龍配鳳,還不好?辦事那天,咱們要敲鑼打鼓,大鬧一場。咱們快去吧,人家等着呢。”

白大嫂子拉着劉桂蘭的手,往門外跑去。門外一群從地主家裏沒收的白鵝,嚇得展開白煞煞的大翅膀,邊跑邊飛地逃開,還嘎嘎地叫着。在鵝叫聲里,從遠處傳來青年男女的輕鬆的、快活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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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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