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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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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號第四天的大會,討論三個特別的人物:一個是李毛驢,一個是老王太太,再一個是侯長腿。三人都是窮人,但各人有各人的問題。李毛驢和老王太太的事,前頭提起過,怎麼排號,爭論還多,蕭隊長答應往後再商量,會上停止討論了。而侯長腿的問題,又引起了大夥的爭吵。

站隊比號,終於比到侯長腿。按成份,按歷史,他該是站在前頭的。但有人提出了他娶唐抓子的侄媳李蘭英的事,人們意見就多了。鬥爭杜善人的時候,地主們的家屬,害怕火焰燒到自己的頭上,各謀出路。唐抓子的侄媳李蘭英,丈夫早死了。她在一個黑夜,抱個鋪蓋卷,往侯長腿的馬架里來了。侯長腿四十六歲,她才三十,她想這是馬到成功的。沒存想差點挨揍。侯長腿對地主痛恨,對唐家有仇。在唐家賣工夫的那些年份,唐家男人的鐵青的臉色,娘們嫌唬的神情,他忘不了。有一年,他鬧眼睛,工錢花沒了。到年回家,米還沒有淘。他上唐家去借米,唐抓子瞪着眼珠子說道:“黃米哪有往外勻的呢?”一個娘們的口音在裏屋嚷道:“攆他走得了!”這些話,他都還記得。這會子,老唐家垮了,這婦女投奔他來了。他一上火,抬手想揍她。看見她站在門邊的那可憐的樣子,他心軟了,手放下來,揮手叫道:“你來幹啥?早先正眼也不瞅咱們,現下倒找上門來了,還不快滾,看我揍你!”李蘭英只得走了,忘了帶走鋪蓋卷,和她的鏡子、梳子、手絹,和女人用的一些七零八碎的玩藝。這些小玩藝,放在一個碰也沒有碰過一下女人的四十六歲的跑腿子的炕上,引得他整宿沒有睡,雞叫三遍,窗戶露明,侯長腿罵起來了:“操她小媽的,送上門來了,什麼玩藝?”

第二天下晚,從農會回來,他點起燈,又看見那娘們的鋪蓋卷、鏡子和梳子,腦瓜子裏鑽出個思想:“聽說她娘家兄弟也是個老莊。”才想到這,另外一個思想就罵他自己:“你他媽的,想那幹啥?”一會兒,頭一個思想又出來了:“興許她會再來,把被子拿走。”而她沒有來。

第三天下晚,從農會回來,半道上他尋思着,要是她把鋪蓋卷拿走了,就好了。到屋他點起燈來,一眼看見她那床麻花被沒有拿走,旁邊似乎還有一個人躺在炕上。他倒不驚訝,但是跺着腳,粗聲粗氣地罵道:

“又來幹啥?雜種操的。”

李蘭英翻身起來,盤着腿腳,坐在炕頭,笑眯眯地瞅他一眼道:

“來拿被子的。”

“幹嗎還不走?”

李蘭英笑道:

“我留下來,幫你燒火煮飯,你下地回來,也有熱飯吃,不行嗎?”

侯長腿還是罵道:

“扯淡,別羅嗦了,快滾吧。”越罵嗓門越小了。

李蘭英帶笑接過話來說:

“地主娘們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賴,有的幫地主,有的向窮人。我娘家也是莊稼底子,我兄弟還吃過勞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飢荒還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頭的呀。”

侯長腿頂她:

“瞎編啥呀?誰不知道你娘家是個小富農,還是姓富?”女人連忙嬌媚地笑道:

“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窮了?”

“別羅嗦了,還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蘭英聽侯長腿語氣溫和些了,就笑着說道:

“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張三呀。”

“外頭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李蘭英露出可憐的討好的樣子笑着撒賴說:

“反正我是不走的了,你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你要不讓我睡炕上,我躺地下好不好?”

侯長腿聽到這,好大一會沒有再說話,心裏冷丁覺得這女人也是怪可憐的了,寧可躺地下,攆也攆不走,這麼大冷天,地下乍涼乍涼的,怎麼能躺呢?一種同情心,沖淡他對地主家裏人的仇恨之心了。他心軟了。偷眼瞅瞅她的半新不舊的青布棉袍子和她的掛笑的臉面,他尋思道:“好男不跟婦女斗,伸手不打笑臉人。”隨即嘆口氣,語氣隨和地說道:“唉,你這麼撒賴,可叫我咋辦?”

娘們馬溜嘻嘻地笑着接口,說道:

“有啥不好辦的呢?炕這麼大,你躺炕頭,咱躺炕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天一放亮就走了,不礙你事。”

趕到天亮,她沒有走。往後一徑沒有走。消息一下傳遍全屯了。全屯的勞動男女,都罵開來了,連中農也罵。有人提議不許侯長腿再到農會來,有人說他比楊老疙疸還壞十倍。比號大會第四天,提到他的名,全場轟動,到後來不是比號,而是整他了。人們七嘴八舌地罵他,追他,連主席團也壓制不住。說話的人,同時好幾個,分不清哪一句話是誰說出來的。

“侯長腿,你姓窮,還是姓富?”

侯長腿來不及吱聲,身後又飛來一句:

“你是不是窮人長了個富心?”

侯長腿來不及答話,左邊一個說:

“你向地主投降了?”

侯長腿還沒有聽清,右邊又轟起來了:

“你窮不起了?”

張景瑞走到他跟前,說道:

“誰是敵人,誰是自己,咋如今還認不清呀?兩口子挺近乎的,有啥話不對她說?咱們開會還能叫你參加?家有個地主娘們,你是不是成了敵人?”

老初的大嗓門說道:

“你往家抱狼,久後生個孩子,也是狼種。”

老孫頭也擠到跟前,眯住左眼道:

“多少年你等了,這兩天就熬不住了?你算是給她拐帶走了。”

侯長腿見是老孫頭,就不怕他,忙分辯道:

“她找到我門上來的,怎麼說是她拐帶了我呢?”

老孫頭笑着說道:

“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條心?久後生個孩子,算是貧僱農呀,還算是地主?他長大要鬥地主,他媽不讓怎麼辦?”張景瑞卻說:

“那還用掛心?等到他孩子長大,地主早沒了。”

老孫頭說:

“沒有地主,也沒有美蔣反動派不成?”

老初說:

“美蔣反動派也不會有了。”

老孫頭晃一晃腦瓜:

“也還是不行。總歸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熱,她嫌炕涼,你要趕車,她要擺船,怎麼也鬧不一塊堆。怎麼能行呢?要我寧死也不要。”

張景瑞說道;

“說啥風涼話?我看你要沒老伴,娶得比他還快呢。”老初又把話轉到侯長腿身上:

“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蘭英攆走,要不價,就按地主辦。”

侯長腿兩手放到胸口上說道:

“窮哥們兄弟們,李蘭英是她自己到我家來的,她在我家,燒火,煮飯,鍘草,餵豬,頂個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斷他的話:

“先別說這些,你倒是捧不攆吧?”

蕭隊長站起來說道:

“讓他說完,老侯,你說你的吧。”

老侯又說:

“我今年四十六歲。”

老孫頭插嘴:

“你還算年輕,我今年五十一,過年五十二,幹活趕車還是個頂個。”

蕭隊長說:

“別打岔,讓老侯說。”

老侯嘆口氣,抬起頭來說:

“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沒混上個媳婦。爹媽在世的時候,年年給我說媳婦,年年說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撈不上,誰家姑娘樂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說親,到今年,二十六年了,還是跑腿子。記得有一回,保媒的說妥一門親,姑娘家姓張,是個貧農,他爹對保媒的說:‘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長個好個子,還長個好心,活也好,輕重拿得起。家窮一點,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兩個布來,咱們小門對小戶,也不計較他彩禮。’爹樂得蹦高,着忙去張羅錢買布,上杜善人家說情貸錢,說來說去都不行,杜善人臉上掛着笑,接待我的爹,說道:‘對不起,屯鄰家好事,理應幫忙,正趕巧,這幾年艱難,年成不好,花銷又多,如今別說兩個布的錢,一尺布的錢,也拿不出。’我爹說:‘您家拿出兩個布的錢,不過是牛去一毛,倉去一粟呀,卻是成全咱們小子一輩子的好事了。’怎麼說,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門親事就這樣黃了。女家老人也說得有理,不收你彩禮,姑娘衣裳總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來拜天地呀。兄弟姐妹們,在舊社會,窮人娶媳婦,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魚,撈不着的呀,窮人的姑娘也不能許配窮人。”侯長腿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窩。跟着,婦女組裏,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劉桂蘭。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飢荒,拿她作押頭,送給杜家作童養媳的。聽到侯長腿的話,她同情他,又可憐自己,她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坐在她邊上的趙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窩。侯長腿又說:

“別哭,姐妹們,聽我說完,老跑腿子那個罪呀,說也說不清,衣裳破了沒人補,雪一化,就光腳丫子!”

一個跑腿子的應聲說道:

“跑腿子一個人,下地回來,累得直不起腰來,還得燒火,要不,飯是涼的,炕是涼的,連心都涼透。”

侯長腿接著說道:

“我打定主意,當絕戶頭了。我死以後,沒人給爹媽掃墳、上供,也不能怨我。”

張景瑞插嘴:

“你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還不都一樣?”侯長腿又說道:

“到如今翻了身,彩禮也備辦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鬢角長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燈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頭髮。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說道:

“說要娶個媳婦吧,娶什麼人家的呢?窮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樂意跟我,我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後面布土了,還能娶個窮人的十五六歲小姑娘,叫她半輩子守寡?連自己心也不忍。”

老孫頭說:

“你也想得太遠了。”

侯長腿又說:

“一句話歸總,我也不想要媳婦了。那天下晚,這娘們上我家來,撒賴不走,寧可睡地下。叫我咋辦?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婦女斗,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頭來,屋子裏靜靜地沒人吱聲。他又說道:

“今兒下晚聽大夥一說,我又想起來,咱們正在跟大地主算賬,我娶個地主娘們,真也對不起大夥,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飯,叫我咋辦?”

還是沒有人吱聲,連咳嗽的也沒有了。侯長腿接著說道:“攆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裏想吐。隔壁的嫂子說,怕有身孕了。大夥說吧:叫我咋辦?”

還是沒有人說話。蕭隊長走去和主席團低聲合計一小會,立起身來,像要說話。人們都圍攏來,婦女們都往前擠,盯着蕭隊長,都要看他怎麼說。蕭隊長瞅着侯長腿說道:

“到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攆了。”

婦女們都鬆一口氣,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議論開了,有的說“行”,也有的說:“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貧僱農。”張景瑞說:“咱們窮哥們,就是心腸軟。反正也不怕,料定他們也反不了鞭了。”老孫頭笑眯左眼說:“八路哥,就是個寬大。”蕭隊長又往下說道:

“咱們對投降的敵人都是寬大的。”他又轉臉叮嚀侯長腿:“可也得加小心呵,不該她知道的事,可別叫她知道。”張景瑞添補着說:

“你要有出息,別把咱們會上的話告她。”

侯長腿連忙點頭:

“那還用提?要那樣,還能算個人?”

蕭隊長接著說道:

“日後還得留心她思想,看她到底是向著窮人呢,還是向著地主?別光聽她嘴上說。得看她愛不愛幹活,老實不老實?兩口子天天一塊堆,挺近乎的,啥也瞞不了。勞動能改造世界,也能改造人。你可告訴她:勞動五年,大夥也不再把她當地主娘們看待了。可得加小心,不要叫她把你拐帶走,你得引她往前走才對。”

大夥同意蕭隊長和主席團的提議,侯長腿不必攆走李蘭英,爭取改造她,叫她勞動。分地分浮,侯長腿按他排的號數辦,他排上一百二十號。李蘭英能得到地,浮物沒有份。會後,侯長腿邀蕭隊長上他家串門,蕭祥也正要去瞧瞧他新媳婦,就跟他去了。到他小馬架跟前,遠遠看見一個穿青布舊棉袍子的婦女,挽着袖子在門口餵豬。侯長腿用嘴巴子指一指說道:

“那就是她。”

李蘭英抬頭瞅蕭隊長一眼,仍舊低着頭餵豬。蕭隊長邁進屋裏,看見炕上放着一件正在連補的破棉襖,屋子裏收拾得乾乾淨淨,兩床被子疊在炕梢,窗戶上還貼着紅紙窗花。蕭隊長坐在炕沿,李蘭英進來拿火柴,從眼角偷瞅蕭隊長,她膽怯,心虛,趕到看見蕭隊長滿臉笑容,才放鬆一些。蕭隊長看她出去要點火,忙道:

“不要燒水,我就走了。”說罷,起身要走,又跟侯長腿說道:

“過了燈節,上糞還早,你們要整點副業才好。她能幹啥呀?”

女人站在外屋,用心聽着,卻沒有吱聲,侯長腿代她說道:

“她能編草帽,趕到雪一化,下甸子去割點葦子,就能動手。”

兩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嘮着家常,談着生產,蕭祥說:“只要她幹活,就是好的。可是也得提防她,等風暴過後,她興許又不樂意勞動,不願意跟你。地主家的人,都是白吃白喝,遊手好閒慣了的。”

侯長腿說道:

“她敢!要不聽話,揍她狗日的,再不聽話,攆她滾蛋。”蕭隊長笑道:

“揍是不能揍,看樣子也還老實。跟她多說理。”蕭隊長臨了又笑道:“安家立業了,日子過好了,可是不能忘本呵。”侯長腿慌忙說道:

“那哪能呢?我從心裏領共產黨的情,要是沒有共產黨毛主席的這土地改革呀,扛活扛到棺材邊,也掙不到一根壟,半間房,還能說媳婦?蕭隊長放心,咱不是老花,決不忘本。”聽到侯長腿提起老花來,蕭隊長尋思,還得去看一看他。他離開侯家,往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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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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