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樹
大淀川的河濱公園裏,到處種着鳳凰樹,撐着斑駁陸離的遮陽傘,傘下面放着些簡樸的桌子和長椅子。
鳳凰村,它的葉子可說與“蘇鐵”的葉子相似,屬闊葉樹。從樹榦頂部起,威猛的枝葉朝四面八方伸展開去,弓一般地向下垂着。長長枝葉的頂端甚至快擦到地面了。枝葉間露出的樹榦,足有一人圍抱那麼粗。細枝葉落掉后,留下了粗粗的鱗斑。
大河邊一排鳳凰樹,營造了一派南國氣氛。美人蕉開出的紅花,在鳳凰樹強勁的腳下顯得渺小。
鳳凰樹影落在了旅館門前的行人路上。即使在輕柔和煦的傍晚霧靄中,那影子的形狀也清清楚楚,既像一排排鋒利的刀,又像鳥兒長長的尾巴。濃綠而強勁的鳳凰樹枝葉聚集在一起,成了茜色晚霞中濃重的一抹。
穿過馬路,來到河岸邊,周一用手摸着鳳凰樹葉。隅子沒等周一招呼,也用手去碰碰那樹葉。
“有一種鳥叫鳳凰吧。”周一說。
“什麼樣的鳥?”
“那種神話里的鳥……是埃及神話吧,不死鳥,不會死去的鳥呀。”
看到隅子一副納悶的樣子,周一繼續說:
“燒死了又復生的鳥。五百年前,神祭壇的烈焰里,鳳凰自己引火燒身,從那骨灰里,雛鳥蘇醒了。這種新生、返老還童,隔五百年才重複一次,它永遠活着。於是,鳳凰就成了永生不死的象徵了。”
“這鳳凰村的葉子像鳳凰鳥的翅膀嗎?”
“啊,是吧,也許是吧。可那是神話鳥呀。那神話,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去查查書本吧,畢竟是供咱倆一生回憶的樹嘛。”周一又望望鳳凰樹說,“走近看,可真是散發著強勁生命力的樹哇。熱帶的樹,給人熱帶的魁梧的感覺。”
兩人穿過的馬路上,少女們正騎着自行車放學回家。一輛接一輛,自行車都朝河的下遊方向,慢慢地騎過去。沒有市內有軌電車的宮崎市,是個自行車多的市鎮,少女們的自行車看上去也是幽閑、寧靜,像是不願打破這傍晚的和煦氣氛似的。
兩人站在河邊,晚霞朦朧,似水如潮。晚霞延伸到大河的表面。靜靜的水色,包溶進晚霞,融成一片泛泛的紅波。秋天傍晚之色,移到了水中,也不露一絲冰涼感。哪怕點點黑色大雁,也瞧不出些微寒意。
宮崎平原在河對岸一線展開,南邊山巒起伏波動,在傍晚朦朧的山色里,漂浮着淺紫色和粉紅色的光影。山際上空的前色越來越濃,一直擴展到周一他們的頭上,籠罩着大地。
山,並不很高,波浪起伏般,向河的上游緩緩低斜下去,那坡的盡頭,太陽落了下去。橘橋的影子優雅地映入水中。橋的那一頭,是一片蒼翠的樹林。
周一回過頭來,隅子的半邊臉,直到頸部,都映上了一片火紅的霞光。天真爛漫的隅子心裏,充滿了一片暖洋洋的光明。
“真幸福啊,我……我讓幸福籠罩着喲。簡直無法想像這個世界的幸福,我不驚慌失措,毫不猶豫,和煦的晚霞這才會來惠顧我們。我還沒習慣幸福呢。活着可真開心。”
於是,周一對隅子說: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我……”隅子支支吾吾。
“是對你隅子小姐說的呀。”
“知道。”
“你剛才說‘像春天的霞光,籠罩着溫暖的夢’,隅子,你也覺得幸福吧?不僅僅是來到這美麗風景地的緣故吧?”
“是。”隅子點點頭,“我,媽媽讓我一到旅館就和矢野你寒暄幾句,可我……”
“為什麼?”
“怕難為情,說不出口。”
“說‘我是個沒規矩的,今後請多關照’之類的話?”
“怎麼會說這種陳詞濫調。其實說說也無妨。”
“你可不是沒規矩的呀。”
“唉喲,不是那麼回事……我對我媽說的。相親之後,誰也別來動員,讓我自己來給對方迴音,看來這話成不了寒暄語啦。”
“是啊,那可真救了我。”
“得救的該是我。相親那天回家后,像從後面追過來似的,我想,當天矢野你肯定會有什麼說道的,果然,接到了你的電話。爸爸、媽媽都吃了一驚呢。”
“我在相親的席上,如果可以說出口的話,早就想說了。相親之前呀,一看到隅子的照片,我就決定了。說實話,靠看照片結婚也可以嘛。等着相親的那段日子,我老是盯着隅子的照片看。說話延長了一個小時,我到現在心裏還是悶悶的:隅子過去沒有情人吧,沒有讓人提過親吧。隅子的照片,還放在我這裏,上裝的口袋裏呢。”
“是嘛。”
“相親的時候我也揣在口袋裏呢。護身符嘛。我老是祈禱着,讓我胸前的隅子照片,在隅子身上施些魔法吧。”周一說起了笑話,“到旅館后,從窗子裏望着晚霞的時候,我想,戀愛結婚的火車要二十個鐘頭才能開到宮崎,可經人介紹的婚姻,兩小時的飛機就來到這宮崎了,你說呢?”
“在空中飛行,沿途景色看太不清楚。相親以後,咱們只見過三回吧。”
“是三回,約會時,矢野你說的話,我,我可都記着呢。”
“是嘛。三次見面時,我都在對自己說,快點完婚吧,說了十遍左右。我真想相親當天結婚才好呢。”
“太性急的話,我家裏……”
“起疑心了吧?太性急的話,會讓人懷疑有什麼隱情,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吧?”
“不,我爸爸說,隅子你還覺得危險,矢野君不可信嗎?”
“我還不習慣幸福……把幸福當成閃電、虹一樣的東西,我害怕它消失;星福也是如此,自己喜歡的人也如此,就像我父親……我的父親無意中消失了。”
“出席婚禮的只有單親,而且這單親還是繼母,不是我的親母親。”
“雖說不是親母親,可是個好母親喲。你也這麼想嗎?”
“是啊,是個好媽媽,比矢野你還要好似的。”
“你是要安慰我才這麼說的么?”
“不,不是安慰,是說真話喲。”
河下游傳來聲音,三輛相接的有軌電車正隆隆地開過鐵橋。電車的車身,讓暖洋洋的落日照耀着。電車一點不走樣地倒映在水中,繼續開動着。
傍晚的霧靄中,河口的海像是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