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電影
離開連杉,在國內旅行了一段很短的時間后,我們最後決定住在紐約市郊長島的佛拉斯特丘陵區。在這風景優美的地方,我們買下一棟外表不俗的小屋,它有着類似古代城堡的外貌,到處是凸出的稜角,我們替它取了個名字叫“沼澤之城”。
在此所說的“我們”是指莎莉文老師、湯姆斯、我,以及一隻名叫吉蘭的小狗。
經過長期的奔波勞頓,我們都渴望能過一段平靜的生活。我學習在院子裏親手栽植樹木。屋子的二樓隔出一間專屬於我的小書房,四面都有窗戶。我開始學習意大利文,為的是想讀但丁作品的原文。
新居還沒完全安頓好,我們卻接到了一封十分意外的信。
信是法蘭西斯·米拉博士所寫,他表示有意將我的《少女時代》拍成電影,而且希望我參加。我接到信后滿心歡喜,因為我認為把自己個人的這段經歷拍成電影,一定可以鼓舞那些不幸的人,而且能在這個互相憎惡、充滿暴戾之氣的世界裏引起深省。如此好的機會我怎能放過?改編后的電影名為《救濟》。
當年不辭跋涉、千里迢迢跑到荷里活去拍片的那股勁兒,現在想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或許因為我當時太天真了,一心以為自己的故事感人至深,觀眾們在欣賞此片時必然聚精會神,連呵欠都不敢打。那種過分的自信自大,使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電影公司的建議。奇怪的是,我當時一點也沒有考慮到,以我這樣一個殘缺的人,怎能擔任電影的主角呢?
一般的女明星莫不身材健美,如花似玉,而我呢?又肥又胖,長得又不好看,根本無法跟一般女明星相提並論。而且我又缺乏能賺觀眾眼淚,或者逗觀眾發笑的演技,憑什麼去演戲呢?不過,撇開這些不談,我在荷里活的那段日子倒過得多彩多姿。老實說,我對於那段拍戲的經歷一點也不覺得後悔。
在荷里活,我經歷了許多過去從未遭遇的事情,那種刺激的生活,時時都帶給我驚喜,從來不知道踏出大門后將會遇到什麼事。每當我漫步在開滿天竺葵的小徑上,會突然有一個騎士從斜地里衝出;我走在馬路上,會見到一輛賣冰的車子猛然四腳朝天;在遠處的山丘半腰上,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有一棟被熊熊烈火包圍的小木屋……
總之,來到此地以後的所見所聞都令我感到新奇有趣。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行人頭頂炎熱的太陽,坐着車子到沙漠裏去,陽光下的沙漠上稀稀落落地長着仙人掌和灌木叢。當我們來到一個小小村落的拐角處時,忽然有人驚呼:“看啊!有印第安人!真正的印第安人……”
大家都很興奮,馬上從車上下來,想看個究竟。果真有一個印第安人在那兒,別無旁人。
這時,在我身旁的一位嚮導向前邁出一步,請求那位印第安人讓我摸摸他頭上的羽毛飾物,因為他頭上戴着色澤美麗的老鷹羽毛,非常神氣。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前去,再度以手語向他示意。可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印第安人以流利的英語開口道:“讓這位女士盡量摸好了,多少次都無所謂。”
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後來才搞清楚,原來這是一位正在等待攝影師到來的演員,哪裏是什麼真正的印第安人呢!
湯姆斯小姐與我時常在天沒亮前就出去騎馬,在露珠晶瑩的草原上可以聞到麝香草及尤加利樹的芳香,清晨的徐風令人心曠神怡,好不舒暢!就這樣,我在比佛利山的小路上度過了許多愉快的清晨。
以《少女時代》為劇本的《救濟》一片終於要開拍了,導演是因《青鳥》一片而聞名的喬治·郝斯特·普拉特先生。首先進行片頭攝影,普拉特先生以敲打桌子為信號與我溝通。我們工作的過程通常是:湯姆斯小姐看過劇本后,並聽取導演的指示,然後把這些寫在我手上,等我完全了解后,再聽導演敲桌子指揮進行。
有時,導演會親自在我手上寫幾句話,例如:“不要害怕,在籠子裏的不是獅子,只不過是一隻小金絲雀而已。知道了嗎?好,再來一次。”導演越是關照我,我越覺得緊張不安。
老實說,要在攝影機前自然地表演,着實不容易,不論是站着或坐着,總是有強烈的燈光聚集在身上,老是覺得全身熱烘烘的,汗水直往下流,這時還得留意臉上的妝是否已被汗水弄脫,否則銀幕上所見的將是鼻尖太亮,或是額頭反光,效果將大打折扣,所以要經常補妝。
我一站到攝影機前就渾身不自在,偏偏導演一下子要求我笑,一下子又要我皺眉沉思,我的情緒怎麼可能轉彎得如此快呢?因此,有時在乍聽指令后只有茫然發獃的份了。
一開始時,大家都未進入角色,因此,有許多不盡理想的地方。幸好那位扮演我少女時代的女性十分稱職,她本人當然既不聾也不啞,可是卻能把這個角色演得惟妙惟肖。為此我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好感;而她由於扮演我,也很喜歡我。
另一位長得很美,笑起來尤其迷人的女星飾演大學時代的我。這位女星一開始是以閉着眼睛表示眼睛看不見,可是她往往一不留神就霍地張開眼睛,使得場邊的工作人員忍不住捧腹大笑,她這時的表情實在太滑稽了。
不過這位女演員倒是很樂意演這個角色,而她的演技也不差,尤其在演夢見希臘諸神的那場戲時,表現得最為傳神,我個人最喜歡。
再下來就要介紹那些在我生命中有重要影響的朋友上場了。問題是,那些曾經給我很大幫助的善心朋友如亨利·庄夢德先生、馬克·吐溫先生以及布魯克斯大主教等人都已去世,仍然活着的幾位也都年事已高,與初遇我時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當時,我曾經寫信給貝爾博士,他很快就回信了,他在信上表示:“看了你的信,讓我回想起在華盛頓的那位小姐,在我眼中,你一直是當年的那位女娃兒。只要你樂意,任何事
情我都可以去做,只是目前我身處異國,一時之間還無法返美。可是,你絕不能忘了我喔!想起我們首次見面時,我可不是個71歲的老頭子,那時的我頭上一根白頭髮也沒有。你呢?當時只有7歲,如果真要拍寫實電影的話,我想非得由別人來飾演不可。請你去找個沒有白頭髮的英俊青年來扮演我。等到拍攝結尾時,我們再以目前的姿態登場好了。如此前後對照,我想一定很有趣吧?”
看了信后,我忽然想起一個很好的主意:“對了!何不以象徵性的場景介紹我的朋友出場呢?這也許效果更好。例如,安排我在兩邊都是洋槐的馬路上散步,然後偶爾遇見貝爾博士與庄夢德先生,大家邊聊邊走,既有湖光山色之美,又顯得比較自然。”洋槐的樹蔭下,對又瞎又聾的我而言是最合適不過了,我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可惜電影公司沒有採納我的建議,而是安排了一個大聚會的場面,讓所有曾經協助過我的人都一起出現在宴會上,包括那些已經去世的好友在內。
其中還有已經死了20年的我最懷念的父親。當然,如布魯克斯主教、霍姆斯博士、亨利·庄夢德博士等都各有“替身”。最令我欣喜的是,我又見到了有近20年不曾碰面的約瑟夫先生,他比我剛認識他時顯得更活潑快樂。
置身在這樣一個場合中,令我感到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天國,而與這些又熟悉又親愛的好友們歡聚一堂。不過,當我與他們握手時,他們的手雖然都很溫暖,但他們講話的語氣與神態,卻與我熟知的那些朋友完全不一樣,當他們猛地開口對我說話時,我有一種剛從夢中被驚醒的錯愕感。宴會將結束時,我有一段台詞:“目前全國約有8萬名的盲人正處在可憐的景況中,他們孤苦無援,而我們的社會目前又沒有完善的制度可以幫助他們……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從不知生存喜悅的情況下含恨而終!……因此,我們應該決心為這些人謀求更好的生活,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幸福、更快樂。”
影片拍完一大半,大家忽然發現這部片子缺乏高潮,換句話說,不夠戲劇性。
“海倫一輩子沒有發生過羅曼史,當然也沒有偉大的戀人,她的一生太平淡了!”
“是嘛!乾脆我們替她捏造一個戀人好了,讓他們來上一段戀愛戲如何?因為現在的電影如果沒有這些插曲,似乎就註定不受歡迎。”
不過,導演自始就反對這種論調,認為是畫蛇添足,反而會弄巧成拙。幾經考慮、斟酌,最後決定穿插幾場比較戲劇性的場面。
加上去的幾場戲,有一場是在一個名為“時間”的洞窟前,有一位臉色蒼白、代表“知識”的小姐,與一位身材魁梧、代表“無知”的大漢互博,結果“知識”贏了,抱起了幼小的海倫。
另一個場合是莎莉文老師試過各種方法而年幼的海倫仍然聽不懂時,她不禁跌入了灰心失望的深淵中,此時基督出現了,他對老師說:“要協助幼小的心靈來到我這兒,不要放棄她。”於是莎莉文老師再度鼓起了勇氣。
還有不少略嫌牽強的戲,例如:一位傷心的母親擎着一把火炬出場,目的是為不幸的傷殘者請命;又如四大強國的領袖聚集在法國開會,準備決定全世界人類的命運時,海倫出現了,懇求他們千萬不要發動戰爭等等。最後這場戲他們也覺得太牽強,結果又刪掉了。
由於摻入了各種突發奇想,使得影片的情節越來越離譜,變得缺乏真實感。尤其是結尾的一場戲,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笑,簡直是異想天開。他們要我扮成和平使者,像聖女貞德一樣騎着白馬,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誰知片場找來的這隻白馬十分活潑,跑起來的衝勁非常驚人。當時我一手握着喇叭,一手操縱韁繩,好幾次都差點被摔下馬來,因此我越來越緊張,一顆心七上八下,全身冒汗。頭上的太陽又毫不留情地直射下來,額上的汗水像旋開了的水龍頭直往下淌,連放在唇邊的喇叭都滿是汗水,吹起來鹹鹹的。
戰戰兢兢地騎了段路后,在沒有任何前兆,沒有任何命令的情況下,我胯下的這匹馬忽做人立狀,一時間把我嚇壞了,幸好旁邊有位攝影記者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衝到馬前,拉住馬,使它再度站好,否則我一定會摔個大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