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九六年春天。

穿着“白無垢”(日本傳統新娘禮服)的新娘在大街上跑着。她頭戴着傳統白色婚帽,纖細的小腿則弄亂了禮服的裙擺。

街上的人個個睜大了眼睛,大家都在看這位疾行而去的奇怪新娘。

來到紅燈前面,她終於停下了腳步,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想舉起手來看錶時,才發現到──啊啊……自己這身打扮怎麼可能會戴手錶呢?一看到燈號變綠,她再度全力衝刺。

她要找的那間房子,位於一棟小公寓的頂樓。這是一棟建於流向東京灣的運河邊,稍嫌老舊的建築物。撩起禮服厚重的裙擺跑上樓梯的她,已經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她咻──咻──地喘着氣,一邊用手撐住那頂快崩塌下來的“文金高島田”式假髮,一邊不斷地按門鈴。

床上熟睡的青年,對門鈴聲做出了輕微的反應,但是很快又睡著了。

門外,穿着“白無垢”的女人,發狂似地猛按門鈴。

一心想將鬧鐘關掉的他,終於醒過來了。

不是鬧鐘。是門鈴聲。到底是誰,這麼煩人。

他無奈地鑽出被窩,睡眼惺松地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女人,身上穿着凌亂的“白無垢”,臉上的妝則全被汗水弄花了。

他不如思索她便關上了門,但吵人的鈴聲再度響起。

“……早安。”他提心弔膽地開了門。這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一邊咻──咻地喘着氣,一邊跟他打招呼。

“早安。”被弄得一頭霧水的他,也點頭回禮。

“請問……朝倉在嗎?”

“……什麼?”

“我是問住在這裏的朝倉耕平。”

“這個……請問……你是哪一位?”

他問道。這名女子忽然將他推開,大搖大擺地走進玄關,碎地一聲打開了寢室的門。

房間內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就算把整個屋子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人。

“……朝倉先生已經整理好行李搬走了。”

新娘回過身來,連珠炮般地對他說了一串話。

“他到底搬到哪裏去了!?今天,是我的結婚典禮耶!典禮是十點開始,明明八點就要到場的,眼看就要九點半了,朝倉先生還是不見人影,難道要我一個人舉行婚禮嗎?別開玩笑了。對了,一定是這樣,那傢伙一向起不來……他好像還說過,因為自己早上爬不起來,最好改到下午舉行婚禮哩……搞不好他還在睡覺,搞不好他還在睡覺,還在睡覺……”她一面壓抑住不安的情緒,一面不斷地喃喃自語,按着她掀開床上的棉被。

“果然……不在。”

“……”朝倉先生說過他要結婚嗎?

“親戚們全來了。住鄉下的父母親也趕來參加了。十點就要開始。只剩……”即使看着左手,也沒有手錶。所有的人都還在附近的神社等着呢!

“還剩三十分鐘。”他看着房間內的鐘,若無其事地說著。

“別說得那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對不起。”本來就不關我的事嘛!……

“算了,不提這個了。朝倉到底去哪裏了!?”

“……我也不知道。我們一向不干涉對方的事。”

“怎麼會這樣呢?真傷腦筋,典禮十點就要開始了呀!現在是九點半,所以只剩三十分鐘了。”

“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

“說的也是……對了,你是誰呀?”

“我是朝倉先生的室友,叫做獺名。”因為那名女子一直緊盯着他看,他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再進一步解釋道:“既然朝倉先生已經搬走了,所以現在我已不再是他的室友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令他覺得雙頰都痛了起來。那新娘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幾乎要把整張臉都湊上來了。

“請你別那樣盯着我看。這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你要我怎麼辦嘛!”

“對了,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尋。”因為這女人急得快哭出來了,他只好東張西望地找尋線索。當他望着架子時,忽然發現上面好像放着一個白信封。他拿來一看,上面寫着“給小南”。這個叫做“小南”的,或許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對了,自己達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呢!這女人弓着身子,像受挫的公雞似地一逕啰唆着。他只好對着她的背影喚道:“……小、南小姐……”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小南吃驚地轉過頭來,他把信交到它的手上。

接下了信,小南迅速地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將信封拆開。獺名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盯着她,於是決定佯裝沒在注意她。可是,小南從信封中取出信紙之後,卻沒有讀信的勇氣。她無計可施,只好向若無其事看着別處的瀨名求救。

“喂!”

“什麼事?要我出去嗎?”

“不是的,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開頭的部分?”

“……這個嘛……”當他正想伸手拿信時,小南突然又將手縮了回去。

“啊……還是我自己來好了。”

“……”到底要怎麼樣嘛!?……“算了……還是請你念給我聽好嗎?因為視覺比較容易受到震撼。”

“視覺……?”

“就是用眼睛去看嘛!”

“哦……用耳朵聽的話,可以假裝沒聽到,對吧?”接過了信,他立刻展開信紙。

“啊,請等一下。”為了調整情緒,小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OK。”她催促着。

“嗯……”

“咦,開頭就寫“嗯”嗎?”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從剛才到現在,你的態度一直都很高傲。”

“什麼……7”投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小南有點驚訝。

“算了,沒什麼關係啦!反正是非常時期嘛!我要開始念了……給親愛的小南……”

她一面做深呼吸,一面等着下一句話。“對不起,小南。”

小南有點承受不了地轉過身來。“一開始就這麼嚇人。”

“接下來的部份,好像更嚇人。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OK。”沒辦法,小南只好深吸一口氣。

“我,受上了別的女人。她是那種沒有我,就活不下去的女孩子。而你,即使失去找,也能好好地活上一百萬年。”聽着聽着,小南就哭起來了。

“因為如此,我決定消失在你眼前。就當做我跟你之間沒有婚約吧!對不起。”

“夠了!”小南因為受不了而狂叫。

“已經念完了。”

“已經念完了!?”那也很糟糕。

“就只有這樣。”

“只有那樣!?”小南把信搶過來,邊看邊喃喃自語道:……我又不是烏龜。”

“你在說什麼?”

“一百萬年……”一個人,是活不了那麼久的呀……小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時抖動着雙腿,然後她將目光落在時鐘上,時間是九點四十分。

“……只剩二十分鐘了嗎?……不好意思,你有煙嗎?”

“有啊……”他遞上香煙,小南隨即接了過來。穿着大禮服,盤腿坐在這兒抽煙,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是幅奇怪的畫面。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小南不自覺地陷入沉思之中。

“嗯……”他站起來遞過煙灰缸,“煙灰快掉下來了。”

小南雖然略感不悅,但還是照着他的話,將煙灰抖進煙灰缸襄。

“嗯……我才剛起床。”他這麼說著。

“啊,真是對不起。”

“我可以去刷個牙嗎?”

“當然可以……頁不好意思。在你離開之前,再給我一根吧!”小南仔細端詳着拿香煙過來的獺名,突然發現一個事實。

直到剛才為止,小南滿腦子想的,都只有自己的事,一直都沒好好地瞧瞧他的長相。現在仔細一看,她跟三十歲的自己相較起來,實在是年輕得多。這名男子不但肌膚相當光滑,而且令人訝異的是,居然還長得一表人才。

“你……真年輕。”

“……是嗎?”

“幾歲了?”

“二十四。”比自己還小六歲呀……難怪那麼年輕。

當他在浴室洗臉時,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對不起。是我,小南……”

“什麼“是我,小南”嘛……除了你還會有別人嗎?……”他小聲嘟儂着,不讓她聽到。

“嗯……”

“我知道。耍上廁所是嗎?我馬上就出來。”

“不、不是的……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總覺得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覺得現在,年齡差距很大的夫妻已經愈來愈多了。你餚,好比說貴乃花和那個女播報員啦,還有那個好像叫做田中……美佐子的人呀……7”

“……所以呢?”對他來說,不祥的預感好像愈來愈強烈了。

“再過十分鐘,我的婚禮就要開始了。”

“我想,十分鐘內你應該可以刮好鬍子,梳洗完畢吧?乾脆這樣好了……“乾脆……你指的是什麼?”他忍不住開門問道。

“──跟我結婚吧!”

“……饒了我吧!我可要把話說清楚。我認識你已經因為這個混亂的場面,而喪失了理智。怎麼可以要我頂替新郎呢?他總有親朋好友會來吧?”

“對……沒錯,你說的對。”

“乾脆這樣吧!你還是先回會場,想一想該如何善後好嗎?搞不好新郎會來也不一定。”

“……說的也是。”他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說的也是。”小南泄氣地重複着這句話,然後沮喪地往玄關走去。看着她那垂頭喪氣的背影,他的胸口也不禁感到陣陣刺痛,但卻無能為力。正當此時,她突然轉過身來對着他說:“喂……”

“什麼事?”

“不好意思,打擾了你的睡眠。”

“沒有關係,反正我也該起床了。”

“要上班嗎?”

“不,是參加鋼琴大賽。”經他這麼一說,她才察覺到室內有一架非常豪華的鋼琴。

“原來,你會彈鋼琴啊!”

“沒什麼啦……”

“要參加鋼琴大賽呀?……每個人的際遇真是不同。”

“嗯……”

“今天,對我來說,大概是人生中最悲慘的一天了,新郎居然逃婚,然而對……”當她要繼續說出“然而對你來說”時,才發現自己剛剛問過他的名字,但現在又忘了。

“瀨名……”他再一次報上自己的性。

“瀨……名?”

“三點水的瀨,名字的名,瀨名。”

“然而,今天對瀨名先生而言,鋼琴大賽……也許將會為你實現人生夢想。”他的表情好像在說“或許吧”。可是,他卻保持沉默。

“再見了。”小南要走了。“你……”瀨名叫住了她,“你身上有錢嗎?”

他拿出兩張千圓大鈔,塞給滿臉疑惑、搖着頭的小南。“計程車錢。”

“不用了……會場離這裏很近。我是跑過來的……”

“你那身打扮,走在路上會引人側目的。”

“……說的也是。你說的沒錯。我急昏了頭,所以都沒注意到。謝謝你。我一定會還你的。”

“不用了啦。”

“鋼琴大賽,”準備離去的小南,突然回過頭來對他說:“鋼琴大賽,加油喔!”

“THANKYOU!”瀨名答道。終於送走了小南,瀨名砰地關上了門,鬆了一口氣。這時,鬧鐘響了。十點整。

“托她的福,早了三十分鐘起床。”瀨名等頭腦清醒些了,便坐在鋼琴前,開始練琴。

在柏青哥店裏,有一個年輕人正在打行動電話。雖然他看起來有點怪,卻不會今人感到厭惡。他那張清秀的臉蛋,則因滿臉鬍渣而顯得更有男人味。坐在他身旁玩小鋼珠的,是一位身材苗條、看起來很伶俐的女孩。她的皮膚白暫,目光銳利。

“不在呀?”女孩問道。

“……唉呀呀!”她玩的那台機器,開了大獎,珠子僻哩啦啦地湧出來。那個年輕人接過珠子,也開始玩了起來。電話還是沒人接。

“哇……中了!”機器上出現了三個7的最大獎。THREE-SEVEN。

唉,算了……他把電話掛掉。

瀨名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慢慢逛回家。就在公寓旁邊的籃球場附近,有個戴着圓框眼鏡的可疑女子站在那裏。她穿着超短迷你裙,打扮俗艷。

“啊……”瀨名不禁叫了一聲,那女子則用已等候多時的語氣,同他打招呼。

“唉呀!你好。”

“……?”是誰呀?……一點也想不起來。

“啊……不認得我嗎?上一次真是謝謝你了。”

“哦……真是判若兩人。你好……嗯……”糟了,叫不出名字。

“對對對,小南小姐。朝倉先生後來……7”

“哦,嗯。我回到會場時,他已經來了。”

“他果然還是去了。”那麼,婚禮一定進行得很順利。真是太好了。

“是的,他還是來了。”瀨名聽了,會心一笑,小南也笑着說:“還好我聽了你的話,回到會場。”面對笑眯眯的瀨名,小南只好堆山要多的笑意,但卻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她換了一個話題。“我,結婚之後,就變成朝倉南了……”

“什麼意思……?”

“你沒聽過朝倉南這個名字嗎?”

“哦──是漫畫人物啊?”瀨名笑着說。

“沒錯,是“鄰家女孩”這本漫畫中的人物。”小南笑得更厲害了。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

瀨名興起防備之心,問道:“……那麼,你怎麼還在這裏呢?”

“哦,不是啦。我就住在附近。我是出來溜狗的。”

“狗……狗在哪裏?”根本不見狗影。真是奇怪。

“哦,我剛剛把它放開了。它在那邊跑着呢!”小南才答完,不知從哪兒,就傳來了狗吠聲。“哦,那個呀,搞不好是我家的狗。”

“很活潑嘛!”那隻狗的叫聲非常高亢宏亮。

“也許正處於發情期吧!”小南按着說。

“……”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客套她笑着,馮了結束這種有點尷尬的場面,瀨名開口了。他說:“……再見啰!”

“哦,是啊,再見。”小南讓路給瀨名。

回家之後,瀨名便將在便利商店買的東西,整齊地放人冰箱中。他是那種一絲不苟的人。

正當此時,門鈴響了。不祥的預感又出現了。他戰戰兢兢地將門打開,只見小南堆着笑臉站在那兒。.

“有事嗎?”瀨名問道。“我來還錢的……就是你借給我的計程車錢嘛!”她邊說邊拿出兩千圓。

“哦……不必特地拿來還啦。”

“可是,有借有還嘛。”

“這樣啊。”懶名接過了錢說:“拜拜!”正當他想技巧地把門關土時,小南立刻用腳抵住了門。雖然她對着滿臉困惑的瀨名,作出哀求的表情,但瀨名並不為所動。

“你到底想幹什麼?”瀨名的表情變得有點嚴肅。

“求求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事啊?”

“我這輩子只求你這一次。”

“我不是在問你,到底是什麼事嗎?”

“可以搬來一起住嗎?”

“誰要搬?”

“是我。”

“搬去哪裏?”

“搬來這裏。”

“為什麼?”瀨名差一點就哭出來了。

“為什麼?剛剛你是在問為什麼,對不對?你會問馮什麼,表示說你有興趣聽整件事情的經過。你不是回答“不可以”,而是問我“為什麼”。”小南滔滔不絕地一路說下去。

“喂!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呀?”真是一點都搞不懂。

“小──南。”

“什麼?”

“我不叫做“喂”,我叫小南。南春夫的南。”

“哦,你是在說你的大名啊。”

“求求你!瀨名先生。你聽我說嘛……”此時,屋外傳來喇叭聲。

“啊,他們在催我了。”

“怎麼回事?”

“行李呀!”

“行李?”小南趁着瀨名把注意力轉移到外面時,一下子就溜進屋襄了。

“你說吧!”因馮小南賴在屋裹不走,瀨名只好聽她說緣由了。

“結婚後,我決定遷出自己住的公寓,而且把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了朝倉,用來做為婚禮以及婚後新居的資金。”

“後來呢?”

“那傢伙捲款逃走了。也就是說,我己身無分文了。”

“後來呢?”

“我只好硬着頭皮,請房東寬限我幾天再搬,可是,因為新的房客就要住進來了,所以找就被房東趕出門了。”

“後來呢?”

“後來……唉,本來打算去投靠朋友的,可是這些朋友,不是結婚了,就是有男朋友,不然就是只有一個房間。”煩人的喇叭聲又響了。

“來了!”拉超大窗戶,小商往下俯視。

“這些行李,要怎麼處理呀?”搬家公司的司機站在卡車旁邊,抬頭問小南。

“哦……這個啊。我馬上就可以決定了。”聽到小南如此答覆樓下的人,瀨名真是啞口無言。

“後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就叫了輛卡車裝載行李,思索着該何去何從……”

“原來這就是你帶狗來這裏散步的原因呀?”

“這間公寓,原來就是設計給兩個人住的,對不對?”

“……”的確是有兩個卧室和一個寬敞的客廳。

“而且,好像也沒有女人住在這裏嘛!”

“那又怎麼樣?”

“哦,我只是順口說說而已。”瀨名看着外面,不禁長嘆一口氣。小南見狀,立刻忿忿地說道:“你怎麼這樣呢~……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嘆氣的……我,自從經歷了那場婚禮以來,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在我面前嘆過氣了。鄉下的奶奶也是這樣。爺爺也是這樣。媽媽還哭了,爸爸他……”

“噢,你有一個會為你哭泣的媽媽,那為什麼不幹脆回鄉下去呢?”

“啊,你是東京人啊?一點都搞不清楚狀況。鄉下是一個守舊封閉的地方。那裏最忌諱在婚禮上被新郎拋棄的新娘了,這樣的新娘不但會被人去石頭,還會被吊在大木桶中哩。”

“那只是神怪小說中的情節罷了。”就在雙方各執一詞時,搬家公司的人開口說話了。

“小姐,你好像還要很久才能決定,我先去那邊的餐廳喝杯茶好了。逾時費就麻煩你了。”

“什麼?你說逾時費……:“小南臉部表情僵硬。

“一小時,收費一千五百圓。”話才剛說完,搬家公司的人就離開了。

“……你連付逾時費的錢都沒有嗎?”瀨名實在看不下去,於是開口問小南。結果,小南悲痛萬分地答道:“剛才那兩千塊,是我最後僅有的了。”

“謝謝你啦!”搬家公司的人搬完離開之後,小南開始愉悅地整理起行李來了。

到最後,瀨名還是讓出了一個房間。沒一會兒的工夫,那個房間就擺滿了衣服和鞋盒。

“你聽清楚了嗎?這只是暫時喔,只是暫時的。”

“知道了。”

“你是真的知道吧!?”瀨名再三叮囑道。

“知道了。一有去處,我馬上離開。或者,只要我一有錢,或是交了男朋友,一定馬上離開。”

“──”懶名聽傻了,之後,故意乾咳了一聲。

“放心啦。我呢,對年紀比我小的男人,連多靠近一毫米的興趣也沒有。所以找不可能對你下手的。”

“我也一樣,我對年紀比我大的女人,連多靠近一毫釐的興趣也沒有。安心吧!”

“……挺有自信的嘛!”小南有點惱羞成怒了。

“當然,年紀大的女人還是有很不錯的啦。如果是像惋口可南子那一型的話就好了……”小南的表情變得愈來愈陰沉了。

“踩到地雷了啊?”

“沒有,沒事。”小南微笑應對,刻意顯現出成熟女子的風範。

一個悠閑的午後,在一家大型樂器行最裏間的音樂教室襄傳出了拙劣的琴聲。

正在彈鋼琴的,是一個念小學的淘氣男孩。瀨名老師在一旁,親切而有耐心地指導他練習。“這裏不是FaSeLa,應該是FaSoSo#La才對。”

“FaSoLa”

“不是那樣,這個記號的彈法是……”當瀨名指着樂譜上升記號正想仔細說明時,小男生卻要起脾氣來了。

“大哥哥,我不要彈了!”

“……你呀,不該叫我大哥哥,應該叫我老師才對……“我討厭彈黑色的琴鍵!我只喜歡彈白鍵。”

“……不可以這樣喔。你看,就是這樣彈。”瀨名試着彈給他看,可是男孩卻重重地拍打他的手。不協調的琴音和突如其來的疼痛感,令瀨名不由自主地嘟儂起來。

“你這個……小混蛋……”

“哦──你剛才罵人混蛋!我要去告狀──我要去告狀──我要去跟老師說──”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就是老師嗎?”男孩溜了出去,瀨名趕緊追上前去。

在外面的走廊上,有一位嬌小美麗的貴婦,男孩跑向她,喊道:“媽媽!”貴婦摸摸他的頭,說:“龍之介,有沒有乖乖學琴?”

“我告訴你喔,老師剛才罵我“小混蛋!”

“吸呀呀……”貴婦皺了一下細細的眉毛。

“不不不,您的小公子,非常具有潛力和獨創性,我相信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位天才型的鋼琴家。”

“老師,你真會說話。呵呵呵呵呵呵!”貴婦走到瀨名身邊,親膩地拍拍他的肩膀。瀨名只好陪着一起笑,此時,一位好脾氣的中年女子──杉田老師叫住他。

“瀨名先生,有你的客人。”

“咦?下一個學生已經……”瀨名不加思索地看了看手錶。

“不,不是學生。”杉田老師說話時,“噸!”倉田突然出現了。

“嗨,你怎麼來了?”倉田是瀨名念藝大時期的朋友,目前在念研究所。

嗯,我到店裏買這個。”倉田拿演奏樂譜給他看。

“……蕭邦的“離別曲”。跟你的長相一點都不配……“我打算用這個來釣馬子。”

“你還在用那一招呀?”

“成功率相當高耶!”說著,倉田便彈了這首曲子中最動人的一段旋律。他是來采硯一個月前才來這裏上班的瀨名。

“好,開麥拉。”

在晴空萬里的棒球場上,正在拍攝啤酒的夏季促銷廣告。只餵了拍一段觀眾席的畫面,就找來了一大群的臨時演員。主要只是取這個畫面,所以只要有人就可以了。老練的AD(助理導播)們,一邊開玩笑,一邊指導這些臨時演員表演。

在這群臨時演員當中,小南和模特兒公司的學妹──小石川桃子在聊。

“那真是太好了。這麼說,學姊,你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她是一個集unique&lovely於一身的女孩。

臨時演員的陣列,隨着AD的指揮聲,由右邊開始,形成一道波浪。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你那兒經常有男人進出。”小南和桃子隨看波浪隊形慢慢地站起來。剛成為美少女演員的椎名泉子,站在臨時演員的最前面,盯着鏡頭微笑。

“不過呢,這還真是無妄之災呀。學姊居然會遇到這種事。”桃子說道。

“還好啦。你要知道,新郎逃婚這種事,是會讓一個人成長的。”

“來,這次由左邊開始!”AD反向指揮波浪隊形。

“不過,他到底是跟哪種人跑了呢?應該是個年輕女孩吧?”

“別再提那件事了。”小南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兩個人隨着波浪隊形,時而舉手、站立。

“好。OK!OK!太好了,泉子小姐。你那個笑容不知會迷死多少歐吉桑呢!”小南對那個拚命討好泉子的AD感到很不以滿然。

回家的路上,小南不禁對桃子發起牢騷來。“……桃子。”

“嗯?”

“我們繼續這樣下去好嗎?”

“你指的是什麼?”

“我是說二流模特兒。今天,原本是野心勃勃地來拍這支啤酒的夏季促銷廣告,結果,所受的待遇卻和臨時演員沒什麼兩樣。”

“對了,學姊。我已經被冷氣機的廣告相中了。”

“怎麼可能……”因馮對方是一家規模相當大的公司,所以小南頗感震驚。

“是真的,難道你沒去參加上個月月底的面試嗎?學姊,啊,對了……它的年齡上限好像只到二十五歲。”

“我已經被選上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是呀!”

“我現在的表情會不會很僵硬?”

“有一點,可是我不會介意的。”桃子說道。小南對着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淡淡地說了一聲:“是嗎?”

在樓下的會客室中,瀨名將小南住在家裏的事,告訴了倉田。

“那個女的漂亮嗎?”倉田很感興趣。

“這個嘛……”

“這麼一來,豈不是太好了嗎?”這樣就可以稍稍從充滿小孩和家長的無趣生活中,找到一點解放的滋味了。

“她又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不是你喜歡的塑呀?……既然如此,為什麼要住在一塊兒呢?”

“嗯?”

“為什麼要答應她呢?而且還是個不知來歷的老大姊呢?”

“因為我覺得虧欠她。”

“虧欠?”

“跟朝倉先生一起私奔的女孩子,好像就是我介紹給他的。”

“你介紹的?”

“那個女孩,之前也是這裏的老師。是白百合音樂短大的學生。”瀨名小聲地說著。

“喂!是不是那個山加利?”

“你的消息還貫靈通。”

“真可惜,我本來想追她的。”說到這裏,杉田老師進來通知下一個學生已經來了,於是倉田準備告辭了。

“偶爾,也抽個空回學校彈琴吧!佐佳木老師也很擔心你。”念研究所的倉田,心中真正挂念的,其實是瀨名目前這種只往返於音樂教室與住家之間的生活狀態。

“都已經畢業了,而且又投考上研究所,也沒有練琴的場地。實在找不到理由再回去。”瀨名低頭餚着地面說道。

“……涼子也曾問過,不知學長過得好不好。”聽到“涼子”這個名字,瀨名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來。倉田說了聲再見就回去了。

“咦──這個地方還挺不賴的嘛!”

跟着小南一起回家的桃子,興味盎然地打量着瀨名的公寓。這襄的確很像那種登在外國雜誌上的精美住家。不單是瀨名個人的品味不錯,和裝演也有很大的關係。

“噢,這樣子不太好吧?我是寄人籬下耶!”

“我馬上就回去啦,在艾爾頓回家之前。”

“艾爾頓?”

“艾爾頓.瀨名。”話說到這裏,玄關忽然有一些動靜,按着,獺名走了進來。

“……你回來了啊!”小南說道。瀨名“啊……”了一聲,看着她們兩個人。

“你好。我是小南的學妹──小石川桃子。”桃子眼睛發亮,嗲聲嗲氣地自我介紹。

“是羽球杜之類的嗎?”瀨名問道。

“什麼……”

“學姊學妹……”

“喂,討厭啦!啊哈哈哈哈哈!”桃子發出尖銳的笑聲。這傢伙在搞什麼嘛,怎麼那麼喜歡笑?小南和獺名都覺得困惑極了。

小南的房間中,還堆着許多紙箱,只整理好一小部分。她動作俐落地整理着,而桃子則在她身旁,一面悠悠哉哉地整理餐具,一面不忘對瀨名品頭論足一番。

“乾脆我來“釣”他好了。”

“吸呀,別用“釣”那種字眼,聽了真今人發毛。”

“那你有沒有聽過“遜斃了”這種說法?”

“什麼跟什麼呀?”

“就是太差勁的意思嘛!”

“別跟我說這種去頭去尾的流行語。”

“那“豐悅”呢?”

“哦,豐川悅司呀,那還可以接受。”

“為什麼呢……?”

“因為我還滿喜歡它的。”小南繼續整理着紙箱,並且問道:“桃子,你不是想找個有錢的金龜婿嗎?那傢伙豈不是跟你的理想差太遠了?”

“我當然不會找他當結婚對象。一個人從生到死,不知道會跟多少男人上床哩!”

“上床……?一般的說法是,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還不知道會吃幾頓飯,所以不想勉強自己吃難吃的東西……你怎麼改成是和男人上床呢?”

“這有什麼不同?”

“……那當然不同。”小南心裏這麼想着。

“所以,一看到好男人,就應該先和他上床才對。”

“你聽我說嘛!”

“不是嗎?”桃子自顧自地往下說。

“你的腦袋瓜裹到底裝些什麼呀?”

“裝滿了粉紅色的大象。”

“粉紅色的大象……!”

“也就是充滿了LOVELOVE!”頁搞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她們兩人一起搬柜子,那個天然木做成的柜子很重。小南忽然注意到時間的問題。

“……你來得及嗎?你不是還要去見冷氣機的廣告客戶嗎?”

“還早哩!”

“現在……”小南看著鐘說:“已經五點了喔!”

“啊,怎麼可能!”桃子一急,鬆手放下傢具,柜子因而斷了一隻腳。桃子慌張地離去后,瀨名幫小南查看能否修好柜子。

“真是不好意思……”小南站在一旁看着。瀨名突然問道:“你是模特兒?”

“什麼?”

“我是指你的職業。”

“哦,是的。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模特兒罷了。你有沒有看過“安安”之類的雜誌?”

“那種書……我不看。”

“我本來也沒打算要做模特兒的,只不過是在念短大的時候,參加了“日本小姐”的選美,得了第三名,於是就被星采發掘了。”小南略帶得意地說著。

“是這樣啊!”

“唉呀,我好像在自吹自擂似的。”

“哦……是這樣沒錯。這個需要用到木頭黏膠,你有嗎?”小南搖搖頭。

在賽馬場的人群之中,有一名男子正在打電話。就是在柏青哥店裏那個滿臉鬍渣的男子。他一邊看着賽馬的報導,一邊打電話。老跟在他身邊的那位眼睛細長的女孩,開口跟他說:“喂,所謂的連勝複式指的是……”

“夠了夠了。你不必懂這麼多。”他說道。女孩從他手中拿報紙過來看。

“第六感,只要憑第六感就夠了,要不要試着選兩個你喜歡的號碼,你應該看得懂數字吧?”聽到那男子的話,她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媽的。混蛋!”還是沒有人聽,於是他掛了電話。

小南和瀨名一起來到便利商店。她把修理傢具要用的黏膠,及一些餅乾糖果放人提籃中,按着問道:“那麼,你呢?你上次提過鋼琴大賽,你是鋼琴家嗎?”

“應該算是吧!”

“哦……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鋼琴家呢!通常只在電視或電影上看過而已。

你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

“也沒什麼特別的……偶爾開個獨奏會,其他時間就是練習了。有時在家彈,有時在大學裏彈。”瀨名不知不覺,開始吹噓了起來。

“大學?你還是學生?”

“不是的,我是指研究所。”

“真了不起……”這跟小南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瀨名帶着肚子餓的小南,到附近一家不錯的萬金拉麵店裹腹。

“真好吃。”小南呼嚕嚕地吃着面,露出放鬆的表情。她再度試探瀨名道:“你都在哪兒舉行獨奏會呢?”

“在東京的話,通常是在三得利音樂廳。”瀨名只好這麼回答。

“哦!我有一些喜歡古典樂的朋友,經常會去那裏。我自己倒是沒去過。你好厲害耶!”

“彼此彼此,“安安”的模特兒小姐。”

“是啊……”小南有氣無力地回答着。

在高級餐廳里,那個滿臉鬍渣的男子又在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聽。

掛上了電話,他開口跟正在點菜的女子說:“盡情地花吧運氣真是太好了。”原來他們賭馬贏了大錢。

“好了,oK。”瀨名替小南把柜子修好了。他試着拉出抽屜看看。

“THANKYou!拿着吧。”小南從冰箱中取出啤酒遞給瀨名。“辛苦工作后的甘霖。”兩人拉開拉環,暢飲啤酒。

“哇……”瀨名從抽屜中拿出一顆大珠子,珠子稟頭佈滿了星星。這是一顆很美麗的綠色透明膠球。

“哇……”小南的眼中也閃着光輝。

“真令人懷念。”瀨名一邊彈着膠球,一邊這麼說。小南按着比手划腳地說明:“你玩不玩電動玩具?你只要放一百圓,膠球就會跑出來。”

瀨名將球往上拋,小南一邊很高明地接過了球,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朝倉有些地方真像個孩子,凈喜歡些奇怪的玩意兒。”

“每次喝醉酒,只要街上看到這個,就一定要玩。這種東西早就堆積如山了。”

獺名只能靜靜地轉小南訴說這一切。

第二天清晨,瀨名邊打呵欠邊走出自己的房門他發現小南已經不在家了。

“已經……出去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報紙,夾在裏頭的廣告紙滑落下來。他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附近超級市場的告。小南怎麼會出現在這份粗劣的廣告文宣中呢?她穿着一件一九八0圓的圍裙面帶微笑。

──安安”的模特兒,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瀨名一個人無聊地喃喃說道。

“難道就沒有比較正經的工作了嗎?最近接的工作,不是超級市場的傳單就是類似臨時演員之類的事,總不會只有這些吧?”小南在模特兒公司的辦公室內,追問經紀人齊藤。他不知道在整理什麼,根本就沒認真在聽。

“要不然的話,我……”小南脫口而出:“稍微露一點也無所謂……穿泳衣也可以!”

“饒了我吧!你以為你幾歲呀?那種工作哪輪得到你。”

小南不禁低下了頭。

“你不是已經結婚,退出這個圈子了嗎?”齊藤說著,便起身去泡茶。

小南獨自在暮色低垂的街上走着。她手裏拿着求才廣告,站在橋上呆望前方的運河。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她露出那種從未在人前出現的絕望表情,一直凝視着河面。

“老師!再見。”女學生很有精神地打了招呼后,便走出了教室。

“要好好做功課喔!”瀨名叮嚀着,只見女學生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好啦!”

瀨名正想蓋上琴蓋時,發現鍵盤有點臟,於是拿出面紙,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將紅色絨布整齊地覆蓋在鍵盤上,然後慢慢地蓋上琴蓋。鋼琴,對瀨名而言,是最寶貝、最值得呵護的對象。

瀨名發現教室中,有學生留下的糖果紙和漫畫書等雜物,於是開始打掃起。清掃乾淨后,瀨名熄了燈,走出教室。

在回家的路上,他經過三得利音樂廳的櫥窗,看到上面張貼着鋼琴獨奏的海報。他用眼角輕瞄了一下,嘆了一口氣,便又繼續邁步向前走。走列車站的剪票口,瀨名停了下來,旋即折回頭去。

瀨名不經意地回到母校音樂大學,他站在校門前猶豫着該不該進去。

“這不是瀨名嗎?”他順着聲音回頭望去,發現恩師佐佳木教授正站在那裏。

“老師……”

“一直沒見到你,還真替你擔心呢!”教授平靜地說著。

“……還好有老師介紹我到音樂教室教琴……總算不致於餓肚子。”好久沒回來了,校園襄的空氣仍然那麼清新,那麼教人懷念。

“學校研究生的名額太少了。”

“不是名額的問題,是我自己實力不夠。”

“我知道你是一個優秀的演奏者。這不是在恭維你。因為你的手指頭相當有力,觸點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精準而且強勁。唯一的缺點是,感情不夠投入。”

“老師指的是……表達方面的問題吧?”

“最近我常在思考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太過害羞了呢?”

“……?”

“沒辦法將自己的感情完全釋放出來。應該說是,無法在人前。將自己充滿感情的一面表達出來。”

“上回鋼琴大賽的結果,還沒出來嗎?”

“嗯……還沒有。”

“沒有辦法在眾人面前彈琴,並不是因為你會緊張,而是因為你和聽眾之間,有一道牆阻隔着。”

“我從來沒想到要為誰彈琴。我雖然喜歡彈琴,但從來沒想到要彈給誰聽。”鋼琴,是漏自己而彈。

“這跟倉田拿鋼琴來追女孩子,正好是一個強烈對比。”佐佳木教授笑着說。

“如果我做得到的話,應該會更受女孩子歡迎吧!”瀨名也苦笑着說。

“研究所將要舉行定期演奏會。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他們的練習?”

“……我還是不要去好了。”

“好吧。”這時,不知打哪兒傳來陣陣柔美的琴聲。

“大概是西館的鋼琴教室吧。那音色應該是……”教授側耳傾聽着。

“奧澤涼子。”瀨名立刻分辨出來。

“她只不過是個大二的學生,就已成馮眾人注目的焦點了。”

*“是啊……”

“姑且將樂評家的評論擺在一邊,我個人比較偏好她所彈出的琴聲。那是如此地柔美溫暖,就像是寒冬走在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可以坐下來喝口熱湯的地方。”佐佳木教授臨走前,又回過頭來。“瀨名,希望你能早日撤除那道牆。”

瀨名微笑着低下了頭。他穿過校園,走到西館的琴室。

透過門上的小窗,可以看到正在彈琴的涼子。她用俐落的指法彈着鋼琴。瀨名一直凝視着,專心彈琴的涼子的側影。他只是看着她,並沒有出聲叫她。他叫不出口。涼子突然感覺到似乎有人,於是往窗外看去。可是,什麼人都沒有。於是,涼子定下心來繼續彈琴,而瀨名則聽着琴聲走出校門。

小南在盈滿夕陽餘暉的房間內,攤開求才廣告,專心地寫着履歷表。比較好的工作機會,她都已經用紅筆標示出來了。

“嗯,從短大畢業是在……”她屈指推算,自己是哪一年從短大畢業的。

“一九八……啊……”寫錯了。“真氣人……”小南站了起來。她拉開抽屜找修正液,卻又看到了朝倉留下來的那封信。

“……對不起……小南。對不起,小南。我愛上了別的女人……居然留給我這封陳腔濫調的信。”小南把信揉成一團,丟人垃圾桶中。

過了一會兒,回到家的瀨名,見到爛醉如泥的小南大聲地向他打招呼,不禁大吃了一驚。

“喲!你回來啦!”不知道為什麼,一大堆葡萄酒瓶排在那襄。

“這是怎麼一回事?”

“嗯?這是回禮。婚禮的回禮。”

“送葡萄酒?”

“嗯,本來也覺得太重,不想送這個的。可是一九六五年份的波爾多葡萄酒非常好喝。而且迭這種東西,會讓人覺得很新潮……對了,你有沒有結婚的打算?如果有的話,這些我打六折賣給你。”

“我還沒打算結婚。”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是嗎?那麼,一起喝吧!”小南將酒杯交給瀨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倒着酒。

“敬我們的鋼琴家!”說著便自己喝了起來。

“你真是一帆風順呀!人又長得帥,又會禪鋼琴。女人呢?你有女人嗎?嗯?”

說著說著,小南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瀨名,隨即降低嗓門說:“我簡直像是你的老爸。”

“還是不要喝比較好。”瀨名想將杯子拿開時,小南說話了。

“只要把這些、這些,全部喝光的話,我就能真正在心裏做一個了結。”

“這些,全部……?”獺名睜大了眼睛。

滿臉鬍渣的男人在彩券行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按着話機的按鈕。那個女孩則排隊等着買彩券。輪到她時,她卻不知道該買什麼才好,於是叫了那個男人的名字:“真二!”

叫做真二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後放下話筒朝她走去。

小南因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而清醒過來。瀨名站了起來。

獺名手持話筒,說了聲:“掛斷了。”

“喂……”小南對着回到座位上的瀨名說:“搞不好是涼子打來的。”

“不會吧?”

“奧、澤、涼、子!”小南嘲弄似地用食指彈了一下瀨名的手,瀨名心中稍有不決。

“你們在交往嗎?”小南追問下去。

“沒有……”

“搞了半天,原來是單戀啊?”

“事情才剛開始呢!”

“是怎麼熟起來的?”小南倒滿了酒,愈問愈起勁。喝了不少酒之後,瀨名的話匣子也逐漸打開了。

“認識她,也有一年了吧。我去大學的琴室彈琴時,她讓我先彈。當時,她說了一聲“請”。”

“是這樣啊……”小南已經醉得差不多了。

“她那一聲“請”,真教人心動!”

“……再說一次看看。”

“請。”

“……再一次。”

“請。”瀨名不厭其煩地再三揣摩。

“你真難懂呀!不過,不錯嘛,就那麼一個“請”字,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居然就能今你神魂顛倒。”小南喋喋不休地說著,瀨名不悅地開口說話了。

“你,話太多了。”

被他這麼一說,小南頓時沉默了下來。

“啊,我又踩到地雷了嗎?”

“轟!別放在心上。彈琴吧!”

“什麼……?”

“你看,這裏擺着一架那麼漂亮的鋼琴。彈給我聽嘛!”

“我不在別人面前彈琴的。”瀨名拒絕了她。

“什麼……?”

“很抱歉!”他的語調聽起來堅定而低沉,小南便不再勉強他。她明快地說道:“這樣啊,我明白了。”她雖然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但在這種微妙的氣氛下,卻顯得很敏感。小南看了一下酒瓶上的標籤。

“一九六五年份,正好是我出生那一年。”

“真的啊?”比我足足大了六歲呀……“朝倉說,就選這個吧!”

“跟我活在這世上的歲數是一樣的。”小南又愛憐地看着葡萄酒說:“在我二十七歲生日那天……“……?”

“我原本是一個人過的。因為剛和男朋友分手。”

瀨名和小南一起坐在皮沙發上,他專註地傾聽小南說話。

“午夜十二點,就在我想着:“唉,今年要一個人過生日了……”的時候,朝倉打電話來了。”

“半夜十二點?”

“就在即將進入我生日的那一瞬間。”

“哦──”

“他說他想第一個對我說:“生日快樂”。”

“原來如此……”還真會甜言蜜語呢……“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交往的。之後,又經過了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歲三次的生日,每一次他都在午夜零點的時候,搶先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一直以馮,這樣的情節會一直持續下去。”

“……”

“真能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抱歉,我把氣氛弄得太悶了。”重新整理好情緒,小南又倒了杯酒。

“對了。”瀨名想到了一個好點子,於是叫了小南。他想讓她恢復精神。

“?”

“我要讓你看一樣有趣的東西喔!”瀨名拿起放在那兒的綠膠珠,站了起來。

“什麼呀?”

瀨名往窗邊走去。小南也乖乖地跟着他過去。

瀨名打開窗戶把身子采了出去,然後看了小南一眼。“準備好了嗎?”

“你想做什麼?”

“把這個往下丟。”

“嗯……?然後呢?”

“就這樣而已。”

“這樣有什麼好玩的嘛!”

“它還會再回來的。回到這個地方。”

“騙人。這裏是三樓耶!”

“一定會回來的。”

“真的嗎?”小南完全無法置信。

“是真的。”瀨名做了一個準備要丟的動作,軌將球朝地面扔下去了。球反彈起來,真的回到了原點。看到這幅景象,小南的雙眼,就像孩子似地閃閃發光。

“你看吧!”獺名抓住了球說道。

“可不可以讓我試一試?”瀨名將球交給提出要求的小南。

“順着方向加把勁會比較容易喔……”瀨名說著,小南便把球去了出去,球果然又回到了原先的高度。太不可思議了!“你怎麼知道會這樣?”

“你小時候沒玩過嗎?”

“嗯。”小南覺得有趣,又去了一次,球又回到了原點。瀨名站在一旁,目光隨着膠球起落。

“全力丟的話,會彈得比現在的位置還高吧?”小商往下用力一擲,不知是否力道過猛,膠球竟然彈到別的地方去了。

“啊……”瀨名想去撿回來,但小南阻止了他。“唉!算了啦!”

“我會找到的。”瀨名執意要去,小南拉住了他的手。

“算了啦,那種東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那是重要的……”

“不重要了啦!已經,不再重要了!”

“喝酒喝酒!”說著,小南立刻朝放酒的桌子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公寓附近的空地上,出現了小南尋找東西的身影。

“啊……找到了!”小南撿起了緣膠球,繼而把沾在球上的泥土撥乾淨。小南憐愛地看着球,這副溫柔的模樣,她從來沒有讓人看過。

前往音樂教室的瀨名,又從三得利音樂廳前面經過。當他看着獨奏會的海報嘆氣時,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涼子堆滿笑意地站在那裏。

“原來是涼子……”

“這裏是三得利音樂廳啊……真希望將來瀨名學長也能在這兒演奏。”

“不可能的……”瀨名邁步走開。

“學長一定做得到的。”涼子也一起並肩走着說道。

“不可能的,那已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嘛!”

“今天怎麼有空來?”

“我來買樂譜的。李斯特的“坎培尼拉”。本來我覺得這對我來說還太艱深了,但老師說我可以勝任。”說著說著,兩人一起走進了樂器行。這家店的後面,就是瀨名教琴的音樂教室。

“涼子──定沒問題的。”

“學長,前一陣子你參加的藝秀院新人音樂大賽,結果如何?”

“大概沒希望啦。到現在都沒有迴音。”瀨名指着教室的方向說:“再見啰,我還有工作。”涼子點點頭。瀨名正準備離去時,她不禁朝着他的背影脫口叫道:“學長!”獺名回頭看她,涼子說道:“我覺得學長不像是在這種地方教琴的人。”

“糟了……”涼子發覺在這裏說那句話不太得體,立刻梧住了嘴。瀨名朝涼子揮了揮手,便走進裏面去了。音樂教室里,已經有好多名學生正引頸期待瀨名的到來。他一走進教室,立刻響起“老師好”的問候聲。雖然涼子的那番話,仍縈繞在他的心頭,但是瀨名還是和顏悅色地開始了今天的課程。

“四月十五日……”瀨名着手墳寫出勤表,開始點名。

黃昏時分。小南坐在電話前面。她雙手抱膝窩在沙發里,什麼事都不做,只等電話。她拿起話筒,確定一下通訊是否正常。

“沒壞嘛!”放回了話筒,她又繼續蹲在沙發上,等待電話鈴聲響起。

儘管夜幕已低垂,小南依舊雙手抱膝,坐在沙發上。玄關傳來一陣聲響,她回頭去看,原來是瀨名回來了。“你回來啦!”

“我回來啰……”察覺到自己說話的口吻好像怪怪的,瀨名旋而改口說:“回來了。”

“有你的電話喔!”小南說道。

“什麼……?”懶名的表情沉了下來。

“電話。”

“你是說,你接了我的電話?”

“是的。”

“什麼“是的”。不是說好了嗎?你不準接任何電話,而且絕對不進彼此的房間。”

“絕對不進彼此的房間。浴室呢?七點到九點是我用,十點以後是瀨名用。簡直就像露天溫泉的規定一樣。”

“為什麼要去接電話……”瀨名真的有點發火了。

“我想,還是接起來比較好,所以就接了。”

“你為什麼會那麼想呢?不是已設定好電話留言了嗎?”

“聽到是電話答錄機的話,搞不好就掛電話了……”小南喃喃自語道。

“你在說誰呀?”

“沒有,我沒說任何人……“然後呢?”

“留言。請重播電話留言。”

“是一個叫做奧澤的人打來的。”

“奧澤……”

“奧澤涼子小姐。”

“涼子。”

“沒錯,大概就是你喜歡的那個涼子。”

獺名神情愕然地跌坐在沙發里,小南也隨之沉默不語。

“然後呢?”瀨名的語調變得很尖銳。

“她問我,瀨名先生在家嗎?於是我就回答她說,還沒有回來。”

“然後呢?”

“那沒事了,喀嚓。”

“她第一次打電話來,結果接電話的人居然是你。”瀨名沮喪地抱着頭。

“她會把我想成是你的女朋友吧!”

“大概會吧!”

“我來跟她解釋。”

“不用了。這麼奇怪的狀況,要怎麼跟她說明呢?”

“……第二通電話……”

“什麼?還有啊?”

“藝秀院新人音樂大賽審查委員會打來的電話,通知上次音樂大賽的結果。對方說,很遺憾……”

“是我第一次來這裏時你提到的那次音樂大賽吧?一定是的。”

“是你穿着禮服,站在那扇門前的那天。”

“……真是可惜呀!”

“謝謝你傳話給我。”瀨名帶着複雜的表情向她道謝,然後站了起來。

“哦,等一下。”

“還有嗎?”

“還有一遍。是音樂教室的學生筏野龍之介,他的母親打來的。她說孩子感冒了,明天要請假。”

“就這樣了。”

懶名一肚子氣,砰地一聲,用力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喂!”小南站在嵌着毛玻璃的門外叫他。

“你別因為你對我說過謊而心裏不舒服喔!”

“說謊?”瀨名對這個字眼有了反應。

“在三得利音樂廳舉行獨奏會。還有什麼鋼琴家啦……那些都是謊話吧?你只是在音樂教室教琴罷了。”

“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要你管!”瀨名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了。

“你別放在心上嘛!”小南打算跟他周旋到底,所以喋喋不休繼續說道:“我向我那些喜歡古典樂的朋友打聽過了。一問之下,都說沒聽過“瀨名秀俊”

這個鋼琴家。我還一直很納悶呢……”

“不過,我倒也鬆了一口氣。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如果真的那麼了不起的話,住起來不是很不舒服嗎……?至於錢的方面,這裏的房租你別放在心上。下個月開始,我會付一半的。哇!好多CD耶!”小南話說到一半,便突然打開瀨名的房門,向內四處張望。

“不要進來!”

“哎呀呀……我怕你會為了音樂大賽落榜而沮喪,所以想來給你打氣……“真是愛管閑事。別擅自侵犯別人的私隱!”

“哦,是嗎?接聽電話是我不對,但你也犯不着那麼凶啊!落榜就落榜嘛!”小南惱羞成怒,語氣也跟着不客氣起來。

“你在指什麼呀?”

“我是說音樂大賽啦,再參加不就好了嗎?”

“四年才舉行一次。”

“……誰叫你愛裝模作樣呢?”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什麼“安安的模特兒嘛!居然還穿着一件一九八○圓的廉價圍裙。”

“啊……踩到地雷了。”

“被踩到的人是我。我最討厭有人干涉我,可是,為什麼我偏偏得和一個被男人拋棄的三十歲女人住在一起呢?”

“啊……”小南立刻變了臉色。

“……”的確說得太過火了。抱歉。瀨名回過神來,可是已經太晚了。

“看來核子導彈的發射鈕已經按下去了。我明白了,我離開,這樣可以了吧!我馬上離開!”小南轉身離開。她一進自己的房間,便拿出旅行箱,拿起衣服就往襄頭塞。

“剩下的行李,你不在的時候我會回來拿!”小南臨走前去下一句話,一隻手提着旅行箱,砰地一聲關上玄關的大門,走了出去。

瀨名為了乎復自己的心情,於是點了一根煙。當他起身想拿煙灰缸時,發現沙發上有個東西在發光──是那顆綠膠球。

“真是的,東西到處亂放。”瀨名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求才廣告。此時,有個東西掉了下來。他撿起一看,原來是小南的履歷表。瀨名瀏覽了一下那張履歷表。

“出生年月日……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五日……四月十五日就是……”瀨名忽然想了起來。

“……就是今天呀!”電話突然映入眼帘。這麼說的話……小南曾經提過:總是第一個向我說“生日快樂”,我一直以為,這樣的情節會一百持續下去……瀨名心想:糟了……小南緊咬着唇,快步地走在公寓前的馬路上。突然,一顆膠球從上頭掉下來,然後又彈了上去。她往上一看,瀨名從窗口露出臉來。

“等一下!”

“什麼事?”

“…回來好嗎?”

“為什麼突然又這麼說?”

“你不是在等電話嗎?等朝倉先生打來的電話。”

“這跟你無關。”小南不再理他,再度邁開腳步。她已經打算絕對不再回頭了。

就在這個時候,悠揚柔美的琴聲傳人了小南的耳朵。那支耳熟的旋律是“HAPPYBIRTHDAYTOYOU”

小南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往上看了看瀨名的房間。瀨名彈着重新編曲,另外又添加了許多歡樂音符的曲子。小南愣在那兒,傾聽這支馮自己的生日祝福的曲子,內心也跟着一點一點地溫暖了起來。剛才還劍拔弩張的一顆心,現在居然漸漸緩和了下來。瀨名的溫柔深深打動了小南,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小南像是被鋼琴聲牽引似地回去了。

小南走進盈滿悅耳琴聲的屋裏。瀨名彈完這首曲子之後,抬頭望了小南一眼。

“你不是不彈琴給別人聽的嗎?”小南問道。瀨名則若無其事地回答:“聖誕節和生日例外。”

“你在等朝倉先生的電話吧?”

“我想,如果他會打的話,一定是打到這襄。可是,我浪費了一整天的時間在等電話。”

“四月十五日還沒結束呢!”

“綠膠球……”小南搖着頭說。

“?”

“綠膠球不光只有落下的時候很美麗,由下往上看時,又是另一種感覺,很漂亮耶!”

“是嗎?”

此時,電話的鈴聲響了。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對方。時鐘的秒針指在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秒的地方。“你去接。”“你自己接吧!”兩人互用眼神示意,但彼此的視線都離不開那隻電話。

行駛在大本木附近的一輛轎車中,有一名男子正在打行動電話。鈴聲響了許久,卻沒有人來接聽,他不耐地用手指東敲敲西敲敲。坐在駕駛座旁邊的,是那位眼睛細長的女子。車子後座則堆着許多繫着蝴蝶結的紅葡萄酒。

小南和瀨名僵持了好一會兒。小南等得不耐煩了,於是撲過去接電話。

“喂?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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