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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是晚上十點鐘了,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只是下着絲絲微雨。是暮春天氣,被樹林包住着的T村(這村離革命發祥地的C城不到一里路遠),這時正被薄寒和凄靜佔據着。

在一座糾纏着牽牛藤的齋寺門口,忽然有四條人影在蠕動着。這四條人影,遠遠地望去,雖然不能夠把他們的面容看清楚,但他們蠕動的方向,大概是可以約略看出的。他們從這座齋寺右轉,溜過一條靠牆翳樹的小道,再左轉直走,不久便溜到一座頹老的古屋去。

這古層因為年紀太老了,它的顏色和着夜色一樣幽暗。它的門口有兩株大龍眼樹蟠據着,繁枝密葉,颯颯作聲。這些人影中間,一個狀似中年婦人的把鎖着的門,輕輕地,不敢弄出聲音來地,用鑰匙開着。余的這幾條人影都幽幽地塞進這古屋裏去。這狀類中年婦人的也隨着進來,把她同行的另一位狀類婦人的手上持着的燈,拿過手來點亮着,放在門側的一隻椅子上。她們幽幽地耳語了一回,這兩個狀似婦人的,便又踏着足尖走出門外,把門依舊鎖着,逕自去了。

這時候,屋裏留下的只是一對人影;這對人影從凄暗的燈光下,可以把他們一男一女的狀貌看出來,那男的是個瘦長身材,廣額,隆鼻,目光炯炯有神。又是英偉,又是清瘦,年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那女的約莫十八九歲,穿着一身女學生制服,剪髮,身材俊俏,面部秀潤,面頰象玫瑰花色一樣,眼媚,唇怯。這時候,兩人的態度都是又是戰慄,又是高興的樣子。照這古屋裏的鬼氣陰森和時覺奇臭這方面考察起來,我們不難想像到這個地方原為租給人家安放着棺材之用。屋裏的老鼠,實在是太多了,它們這樣不顧一切的噪鬧着,真有點要把人抬到洞穴里撕食的意思。

供給他們今晚睡覺的,是一隻佔據這古屋的面積四分之一的大榻——它是這樣大,而且舊,而且時發奇臭,被一套由白轉黑的蚊帳包住,床板上掩蓋着一條紅黑色的毛氈。他們各把外衣,外褲脫去,把燈吹熄,各懷抱着一種怕羞而又歡喜的心理,摸摸索索地都在這破榻上睡著了。

但,在這種恐怖的狀態中,他們那裏睡得成。這時候,最使他們難堪的,便是門外時不時有那猜猜不住的狗吠聲。那位女性這時只是僵卧着,象一具冷屍似的不動。那男的,翻來覆去,只是得不到一刻的安息。他機械地吻着她的前額,吻着她的雙唇。她只是僵卧着,不敢移動。每當屋外的犬聲吠得太利害,或樓上的鼠聲鬧得太凶時,他便把他的頭埋在她的懷間,把他的身緊緊地靠在她的身上。這時候,可以聽見女的幽幽地向著男的說:

“親愛的哥哥啊!沉靜些兒罷!我很駭怕!我合上眼時,便恍惚貝着許多軍警來拿你!哎喲!我很怕!我想假若你真的……咳!我那時只有一死便完了!”

“不至於的!”那男的幽幽地答。“我想他們決拿不到我!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避到此間,這是誰也不能知道的!”

這男的名叫沈之菲,K大學的畢業生,M黨部的重要職員。這次M黨恰好發生一個極大的變故,黨中的舊勢力占勝利,對新派施行大屠殺。他是屬於新派一流人物,因為平日持論頗激烈,和那些專拍資本家,大劣紳,新軍閥的馬屁的黨員,意氣大大不能相合。大概是因為這點兒緣故吧,在這次變故中,他居然被視為危險人物,在必捕之列。

這女的名叫黃曼曼,是他的愛人。她在黨立的W女校畢業不久,最近和他一同在M黨部辦事。她的性情很是溫和柔順,態度本來很不接近革命,但因為她的愛人是在幹着革命的緣故,她便用着對待情人的心理去迎合著革命。

“但願你不至於——,哎喲!門外似乎有了——腳步聲!靜,靜着,不好做聲!”曼曼把嘴放在之菲的耳朵裏面說。她的臉,差不多全部都藏匿到被窩裏去了。

“沒有的!”之菲說。“哪裏是腳步聲,那是三幾片落葉的聲音呢!”他這時一方面固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一方面卻很感到有趣。他覺得在這漆黑之夜,古屋之內,愛人的懷上,很可領略人生的意味。

“親愛的曼妹啊!我這時很感到有趣,我想做詩!”之菲很自得地說著。

“哎喲!哥哥啊!你真的是把我嚇死哩!你聽他們說,政府方面很注意你!他們到K校捉你兩次去呢!……哎喲!我怕!我真的怕!”曼曼說,聲音顫動得很利害。

又是一陣狗吠聲,他們都屏息着不敢吐氣。過了一會,覺得沒有什麼,才又安心。

老不成眠的之菲,不間斷地在翻來覆去。過了約莫兩個鐘頭之後,他突然地抱着僵卧着的曼曼,用手指輕輕地抹着她合上的眼睛,向著她耳邊很嚴肅地說:

“你和我的關係,再用不着向別人宣佈,我倆就今晚結婚吧!讓這裏的臭味,做我們點綴着結婚的各種芬馥的花香;讓這藏棺材的古屋,做我們結婚的禮拜堂;讓這樓上的鼠聲,做我們結婚的神父的祈禱;讓這屋外的狗吠聲,做我們結婚的來賓的汽車聲;讓這滿城的屠殺,做我們結婚的牲品;讓這滿城戒嚴的軍警,做我們結婚時用以誇耀子民的衛隊吧!這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我們就是今晚結婚吧!”

“結婚!”這兩個字象電流似地觸着裝睡的曼曼全身。她周身有一股熱氣在激動着,再也不僵冷的了。她的心在跳躍着,脈搏異常亢急,兩頰異常灼熱。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年來她所苦悶着,所不能解決的問題,今晚卻由他口中自己道出。

沈之菲在K大學的二年級時,他的父母即為他討了一個素未謀面的老婆。雖說,夫婦間因為知識相差太遠,沒有多大感情,但形式間卻是做了幾年夫婦,生了一個女孩兒。在大學畢業這年,大概是因為中了邱比德(戀愛之神)的矢的緣故吧,在不可和人家戀愛的局面下,他卻偷偷地和黃曼曼戀愛起來。這曼曼女士,因為認識了他,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她明知之菲是個有妻有子的人,但她不能離開他。她只願一生和他永遠在一塊兒,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妹妹也可以,做他的愛人也可以。她不敢想到和他做夫婦,因為這於他的犧牲是太大的了!出她的意料之外的是“結婚”這兩個字,更在這個恐怖的夜,由他自己提出。

“結婚!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夫人呢?……”曼曼說,聲音非常凄媚。

“她當然是很可憐!但,那有什麼辦法?我們怕也只有永遠地過流亡的生活,不能回鄉去的了!——唉!親愛的曼妹!我一向很對你不住!我一向很使你受苦!我因為知道幹革命的事業,危險在所不免;所以一年來不敢和你談及婚姻這個問題。誰知這時候,我的危險簡直象大海里的一隻待沉的破舟一樣,你依舊戀着我不忍離去!你這樣的愛我,實在是令我感激不盡!我敢向你宣誓,我以後的生命,都是你的!我再也不敢負你了!曼妹!親愛的曼妹,這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我們便今晚結婚吧!”之菲說,眼間濕着清淚。

她和他緊緊地抱着,眼淚對流地泣了一會,便答應着他的要求了。

沈之菲本來是住在K大學,黃曼曼本來是住在W女校的。一半是因為兩人間的情熱,一半是為著避去人家的暗算,他們在兩個月以前便秘密地一同搬到這離C城不到一里路遠的T村來住着。他們住的地方,是在一個齋寺的後座。齋寺內有許多齋姨。都和他們很愛好。齋寺內的住持是個年紀五十餘歲,肥胖的,好笑的,好性情的婆婆。人們統稱呼她做“姑太”。姑太以下的許多姑(她們由大姑,二姑,三姑排列下去)中,最和他們接近的便是大姑和十一姑。

大姑姓岑,是一個活潑的,聰慧的,美麗的女人。她的年紀不過廿六七歲,瓜子臉,彎彎的雙眉,秀媚的雙目,嫩膩膩的薄臉皮;態度恬靜而婀娜。這半月來,姑大恰好到H港探親去,齋寺內的一切庶政,全權地交落在她手裏。她指揮一切,談笑自若,大有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之意。十一姑是個粗人,年紀約摸三十餘歲的樣子,頰骨很開展,額角太小,膚色焦黑,但態度卻很率真,誠懇和樂天。這次黨變,之菲和曼曼得到她倆的幫助最多。

黨變前幾日,之菲害着一場熱證。這日,他的病剛好,正約曼曼同到黨部辦公去。門外忽然來了一陣急劇的叩門聲。他下意識地叫着婆媽三嬸開門。他部里的一個同事慌忙地走進來,即時把門關住,望着之菲,戰慄地說:

“哎喲!老沈,不得了啊!……”

“什麼事”之菲問,他也為他的同事所嚇呆了。

“哎喲!想不到來得這麼利害!”他的同事答。“昨夜夜深時,軍警開始捕人!聽說K大學給他們拿去兩千多人。全市的男女學生,給他們拿去千多人!各工會,各社團給他們拿去三千多人!我這時候走來這裏,路上還見許多軍警,手上扎着白布,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似地在叱問着過往的路人。我緩一步險些他們拿出呢!嗬!嗬!”

這來客的名字叫鐵瓊海,和沈之菲同在黨部辦事不久,感情還算不錯。他是個大臉膛,大軀體,熱心而多疑,激烈而不知進退的青年。

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打門聲。開門后,兩個女學生裝束的逃難者走進來,遂又把門關上。這兩個女性都是之菲的同鄉,年紀都很輕。一個高身材,舉動活潑的名叫林秋英;另一個身材稍矮,舉動風騷的名叫杜蘅芬。她倆都在W女校肄業。林秋英憨跳着,望着沈之菲只是笑。杜蘅芬把她的兩手交叉地放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嬌滴滴地說:

“哎喲!嚇煞我!剛才我們走來找你時,路上碰到一個壞蛋軍人,把我們追了一會,嚇得我啊——哎喲!我的心這時候還跳得七上八落呢!嗬!嗬!……”

“呵!呵!這麼利害!”沈之菲安慰着她似地說。

“倒要提防他捉你去做他的——唏!唏!”曼曼戲謔着說。這時她挽着杜蘅芬的手朝着林秋英打着笑臉。

“討厭極!”杜蘅芬更嬌媚地說。她望着之菲,用一種復仇而又獻媚的態度說:“菲哥!你為什麼不教訓你的曼夫人呢!——嗬!嗬!你們是主人,偏來奚落我們作客的!”

“不要說這些閑話了,有什麼消息,請報告吧,”之菲嚴正地說。

“哎喲!消息么,多得很呢!林可君給他們拿去了!陳鐵生給他們拿去了!熊雙木給他們拿去了!我們的革命××會,給他們封閉了!還有呢,他們到K大學捉你兩次去呢!第一次捉你不到,第二次又是捉你不到,他們發惱了,便把一個平常並不活動的陳鐵生湊數拿去!……我們住的那個地方,他們很注意,現在已經不能再住下去了!許多重要的宣傳品和研究革命理論的書籍,都給我們放火燒掉了!糟糕!我們現在不敢回到寓所去呢!……唉!菲哥!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之菲着實地和她們討論了一回,最後勸她們先避到親戚家裏去,俟有機會時,再想方法逃出C城。她們再坐了一會,匆匆地走出去了。

過了一刻,來了新加坡慘案代表團回國的D君,L君,H君,P君。他們又報告了許多不好的消息。坐了一會,他們走了。再過一忽,又來着他部里的同事章心,陳若真。K大學的學生陳梅,李雲光。

這時候,大姑已知道這裏頭是什麼意義了。她暗地裏約着之菲和曼曼到僻靜的佛堂里談話。這是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了,太陽光從窗隙射進佛殿上,在泥塑塗著金油的佛像上倒映出黃亮亮的光來,照在他們各人的臉上。大姑很沉靜而懇切地向著他們說:

“你的而今唔好出街咯!街上系咁危險!頭先我出街個陣時,睇見一個車仔佬俾渠的打死路!——真衰咯!我的嗰個阿妹聽話又系俾渠的拉左去!而家唔知去左邊咯!(你們現在不能上街上!街上是這樣危險!剛才我上街的時候,看到一個拉車夫給他們打死了!——運氣很壞!我自家的妹妹聽說又是給他們拉去了!現在不知去向!)……”她說到這裏,停了一息,面上表示着一種憂忿的神氣。

“咁咩(這樣)?”之菲說,臉上溢着微笑。“我想渠系女仔慨,怕唔系幾緊要呱。至多俾渠的驚一驚,唔使幾耐怕會放出來咯!至衰系我的咯,而今唔知點好?(我想她是女子,或者不至於怎麼要緊的。最利害不過給他們嚇一陣,不久大概是可以解放出來咯!最糟糕的是我們,現在不知道怎樣才好?)……”

“我想咁(我想這樣),”大姑說,她的左手放在她的胸前,右手放在她的膝部,低着頭微微地笑着,“你的而今唔好叫你的朋友來呢處坐,慌住人家會知道你的系呢處住。至好你的要辭左嗰個婆媽,同渠話,你的而今即刻要返屋企呼咯。你的門口嗰個門呢,我同你的鎖住。你的出入,可以由我的嗰邊慨。(你們現在不要叫你們的朋友來這裏坐,恐怕給人家知道你們在這裏住着。最好你們要辭去那個僕婦,對她說,你們現在即刻便要回家咯。你們門口那個門呢,我給你們鎖住。你們可以從我們那邊進出的。)”

“唔知嗰個婆媽肯唔肯去呢(不知道那僕婦肯去嗎)?”之菲說。

“點解會唔肯呢?一定要渠去,渠唔去,想點呢?(為什麼會不肯去呢?一定要她去,她不去,想什麼呢?)”大姑很肯定地答。

“……”

“……”

彼此沉默了一會,之菲忽然又想起另外別一個問題來,向著大姑問着:

“唔知左近有地方番交無?我想今晚去第二處番交重好!呢度怕唔系幾穩陣咯!(不知附近有地方睡覺嗎?我想今晚頂好換一處地方睡覺!這裏怕不穩當了!)”

“有系有慨,不過嗰個地方太臘塔,唔知你中意唔中意啫?(有是有的,不過那個地方太臟,不知你合意不合意哩?)”大姑答,她笑出聲來了。

“無所謂嘅,而今榅到地方就得咯,重使好個咩。(不要緊的,現在找到地方便可以,不用什麼好的了。)……”之菲說,表示着一種感激的樣子。

“我的今晚等到人家完全番交咗,自帶你的去。好唔好呢?(我們今晚等到人家都睡覺了,來帶你們去。好不好呢?)”大姑低聲的說。

“好!多謝你的咁好心!我的真系唔知點感謝你的好羅!(好!多謝你們這樣好心!我們真是不知怎樣感謝你們好!)……”之菲說,他這時感到十二分滿足,他想起戲台上的“書生落難遇救”的腳色來了。……

他和曼曼終於一一地依照着大姑的計劃做去。僕婦也被辭去了。門也鎖起來了,朋友也大半回去了,並且不再來了。那晚在他那兒睡覺的,只余着鐵瓊海,章心和才從新加坡回國的P。他和曼曼到晚上十時以後,便被十一姑和大姑帶到那藏棺的古屋裏睡覺去了。

一個炎光照耀着的中午,T村村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種沉默的,固定的,連一片風都沒有的靜境中。高高的晴空,闊闊的田野,森森的樹林,遠遠的官道,都是淡而有味的。在這樣寂靜的地方,真是連三兩個落葉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出呢。

這時,忽然起了一陣車輪輾地的聲音,四架手車便在這官道上出現。第一架坐着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婦人,挽着髻,穿着普通的中年婦人的常服,手上提着一個盛滿着“大錢王寶”和香燭的籃,象是預備着到廟裏拜菩薩去似的。第二架坐着一個年紀約莫三十餘歲的婦人,佣婦一般的打扮,手上扶着一包棉被和一些雜物,態度很是坦白和易,象表示着她一生永遠未嘗思慮過的樣子。第三架是個女學生模樣的女性,年紀還輕。她的兩頰和朝霞一般,唇似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身材很配稱。服裝雖不大講究,但風貌楚楚,是個美人的樣子。她的態度很象擔驚害怕,雙眉只是結着。第四架是個高身材,面孔瘦削蒼白,滿着沉憂鬱悶的氣象的青年。他雖是竭力地在裝着笑,但那種不自然的笑愈加表示出他的悲哀。他有時搖着頭,打開嗓子,似乎要唱歌的樣子,但終於唱不出什麼聲音來。他把帽戴得太低了,幾乎把他的面部遮去一大截。他穿的是一件毛藍布長衫,這使他在原有的年齡上添加一半年歲似的的頹老。他的頭有時四方探望,有時筆直,不敢左右視。有許多時候,他相信樹林后確有埋伏着在等候捕獲他的軍隊,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

這四架車上的坐客不是別人,第一位便是岑大姑,第二位便是十一姑,第三位便是黃曼曼,第四位便是沈之菲。他們這時候都坐着由T村走向相距七八里路遠的S村去。這次的行動,也是全由大姑計劃出來的。這幾天因為風聲愈緊,被拿去的日多,有的給他們用嚴刑秘密處死,有的當場給他們格殺,全城已入於一個大恐怖的局面中。聽說,他們在街上捉人的方法,真是愈出愈奇。他們把這班所謂犯人的頭面用黑布包起來,一個個的用粗繩縛着,象把美洲人販賣黑奴的故事,再演一回。這班被捕的囚徒真勇敢,聽說一路上,《國民革命歌》,《世界革命歌》,還從他們嘶了的喉頭不間斷地裂出。

大姑恐怕沈之菲和黃曼曼會因此發生危險,這日她又暗地裏向著他倆說:

“呢幾日的聲氣,聽話又系唔好。渠的呢班老爺周圍去捉人慨啫。我的呢度近過頭,怕有的咐多唔穩陣咯。我想咁,如果你的願意,我可以孖十一姑同你的去一個鄉下去。我的有一個熟人喺個度,渠呢,自然會好好的招呼你的慨。(這幾日的消息,聽說又是不好。他們這班老爺四處去拿人哩。我們這裏離城太近,恐怕有許多不穩當了。我想這樣,你們如若願意,我可和十一姑帶你們到一個鄉下去。我們有一個相熟的人在那兒,他自然會把你們好好地招待着啊。)……”

“咁(這樣),自然好極羅!我想孖(和)曼妹即刻就去!”之菲答。這時,他正立在齋寺內的一個光線照不到的後房門口,兩手撫摸着曼曼的肩。

“昨日我已經叫十一姑去孖渠的講,叫渠預備一同房俾你的。渠的已經答應咯。咁,我而今想攞炷香燭,王寶①,扮成去拜菩薩咁嗰樣!十一姑孖你的攞住棉被枕頭等等野。你呢,要扮成一個生意佬,好似到鄉下探親咁嗰樣。(昨日我已經叫十一姑去和他們說,叫他預備一間房給你們。他們已經答應咯。這樣,我現在想拿着香燭,王寶,扮成象去拜菩薩的樣子!十一姑和你們拿着棉被枕頭等等東西。你呢,要扮成一個商人,好象到鄉下探親的樣子。)曼姑娘呢,——唏!唏!”她失聲的笑了,在寂靜的齋寺里,這個笑聲消歇後還象一縷輕煙似地在迴旋着。她露出兩行榴齒,現出兩個梨渦,完全表示出一種驚人之美。“曼姑娘呢,沈先生,你要話渠系你嗰夫人自得噃(你要說他是你的夫人才行呀)!”大姑繼續地說,她的態度又是莊嚴,又是戲謔,又是動情,又是冷靜。

①即元寶,指用紙做成元寶狀,焚化給死人的迷信用品。

曼曼的臉上紅了一陣,走過去念着她的手腕說一聲:

“啐!真抵死咯(真該死咯)!”

“嘻!嘻!……”大姑望着她繼續笑了一陣,便再說下去。“由呢度去東門,搭馬車一直去嗰個鄉下。本來呢,系幾方便慨。不過,我怕你的俾人睇見唔多好。不如咁,我的自己叫四架車仔由我的門口彎第二條路,一直拉到嗰處去重好!你話系唔系呢!(從這裏到東門,乘馬車直到那個鄉下,本來呢,是很方便的,不過,我怕你們給人看見不大好。不如這樣,我們自己叫四架手車從我們門口走另外一條路,一直拉到那處去!,你說是不是呢?)”

“系慨!咁,我的而今就去咯!(是的!這樣,我們現在就去咯!)”之菲答。

經過這場談話后,各人收拾了一回,便由十一姑雇來四架手車載向S村而去。這S村是白雲山麓的一個小村。村的周圍,有郁拔的崇山,茂密的森林,豐富的草原,清冷的流泉,瑩潔的沙石。村裡近着官道旁有一座前後廳對峙的中戶人家的住屋,屋前門首貼着兩條寫着“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字樣的春聯的,便是他們這次來訪的居停的住家了。

居停是個年紀約莫四十餘歲的男人,手上不間斷地持着一桿旱煙筒,不間斷地在猛吸着紅煙。他的身村很高大,神態好象一隻山雞一般。眼光炯炯,老是注視着他的旱煙筒。他是一個農人,兼替人家看守山地的。大姑所以認識他,也是因為她們齋寺里管轄着的一片山地是交落給他守管的緣故。這時,他象一位門神似的,拿着旱煙筒,站在門邊。他遠遠地望見大姑諸人走近,便用着他的闊大的聲音喊問着:

“呵!呵!你的家下自嚟(你們現在才來)!好!好!請裏邊坐……”

大姑邁步走上前向著居停含笑介紹着他倆說:

“我特地帶渠的兩位來呢示住幾日。渠的兩位呢,系我的慨朋友。呢位系沈先生。嗰位系黃姑娘。(我特地帶他們兩位來這裏住幾天。他們兩位呢,是我的朋友。這位是沈先生,那位是黃姑娘。)……”她望着之菲和曼曼很自然地一笑,便又繼續着說:

“呢位系谷祿兄,你的喺呢處唔使客氣,好似自家人一樣自得(口格)。(這位是谷祿兄,你們在這裏不用客套,好象自家人一樣才行呀。)”

“系咯!真系唔使客氣咯!(是咯!真是不用客套咯!)”谷祿兄說,手上抱着旱煙筒,很樸實,很誠懇地表示歡迎。

剛踏入門口,女居停打着笑臉迎上來。她是上粗陋的,紫黑色的,門牙突出的,強壯的,聲音宏大的四十餘歲婦人。她很羞澀的,不懂禮貌的,哼了幾句便自去了。

之菲和曼曼,大姑,十一姑都被請到前廳東首的前房裏面坐談。谷祿兄依舊在吸着煙,和他們扯東說西。他的五六個男孩和一個十一二歲的童養媳,也都蜂集到這房裏來看客人。谷祿兄象是個好性情的人,那些孩子們時常鑽到他的懷裏去,他都不動氣。

大姑和十一姑坐了一會便辭去了。他們說,可以時時來這裏探望之菲和曼曼。

大姑和十一姑去后,谷祿兄父子夫婦忙亂了兩個鐘頭,才把西首的那間本來儲藏着許多蒜頭和柴頭的前房搬清。當中安置一個小榻給這對避難者居住。一群俏皮的小孩子走來圍着他們看,十幾隻小眼睛裏充滿着驚奇的,神秘的,不能解說的明凈之光。正和一群蒼蠅戀着失了味的食物一樣,趕開去,一會兒又是齊集。

後來,為避去這群小孩子的糾纏,之菲和曼曼合力地把他們逐出室外,把門關着。但,這群喜歡開玩笑的小朋友,仍然捨不得離去,他們把長凳抬到門口的小窗下。輪流地站高着去偷窺室內,頻頻地作着小鬼臉。這對來賓是來得太奇怪,尤其是剪髮的女人特別惹起村童們驚奇的注意。

“嗰等野系男仔系女仔呢?話渠系女仔,渠又剪左頭髮;話渠系男仔,渠嗰樣又鬼咁似女仔?(那傢伙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呢?說她是女子,她不該把頭髮剪去;說他是男子,他又是這樣的象女子的模樣?)……”這群小孩子喊喊喳喳在私議着。

“在這裏住下去一定很危險!……”之菲說,他的眼睛直視着,心情很是焦急,煩悶,不快。他覺得全身都乏力了,在他面前閃躍着的只是一團團陰影。一剎那間,他為革命的失敗,家庭的長時間隔絕,前途的滿着許多暗礁種種不快的念頭所苦惱着。引起他不快的導火線的是他面前的這些在扮着小鬼臉的孩兒們。他覺得這班小傢伙真可惡,他的憎惡的原因,大半是因為這班孩兒們的無知的舉動,會增加他們藏匿生活的不安和危險。“這真糟糕!給這班小孩子一傳出去,全村便人人知道了。真糟糕!這班小鬼子!壞東西!很可惡!……”他恨恨地說,索性把窗門都關住了,頹然地倒在曼曼身旁。

“是的,”曼曼很溫柔地說。“這群小孩子真是討厭!沒有方法把他們懲戒,真是給他們氣壞的了!”

在一種苦悶的,難以忍耐的,透不過氣來的狀態中,他們廝守着一個整個的下午。機械地接吻,擁抱,睡眠——睡眠,擁抱,接吻。他們的精神都是頹喪,疲倦,和久病後卧在黑暗無光的病室里,又是不健康,又是傷感的境況一樣。

晚飯後,他們一齊到村外去散步。滿耳的鳥聲,陰森的林木,倦飛的暮雲,蒼翠的春山,把山村整個地點綴得象童話里的仙境一樣。他們歌唱着,舞蹈着,在一種迷離,飄忽,清瑟,微妙的不可言說的大自然的美中陶醉。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沈之菲在一條兩旁夾着大樹,鳥聲啁啾的官道上忘形地這樣喊出來,嗤的一聲笑了。他望着散着短髮,笑微微在舞着的曼曼,好象一位森林的女神一樣,又是美麗,又是恬靜,益使他心頭覺得甜甜地只是打算着做詩。

他們散步歸來,天上忽然下着一陣驟雨。一望蔥蘢的樹林,高低的樓閣,起伏的山嶺,都在它們原有的美上套上一層薄紗。卧室里,燈光下,他們彼此調情地又是接了一個長久的吻,擁抱着一個長時間的擁抱。一會兒,覺得倦了,便又熄燈睡下。

一個凄楚的,憤激的念頭,象夜色一樣幽靜的,前來襲擊着之菲。他這時的神經又是興奮,又是疲倦,他覺得欲哭而又哭不出來,欲把自己經過的失敗史演繹一番,以求得到一種甜蜜的痛苦,但他的頭腦又好象灌鉛般似的,再也不能思索下去。昏沉了一會,朦朧間象是睡去的樣子。他忽而下意識地幽手幽腳地走下床來。在褲袋裏摸出一把硬挺挺的手槍拿在手上,輕輕地從小窗口跳出。他走得很快,一叢叢的樹林不停地向後面溜過,不消半個鐘頭,他便發現自己已在滿街燈火的C城裏面了。

滿街的軍警還在不間斷地捕人。他不顧一切,挺身走過去。

“停步!那裏去!”一個站在十字街口的壯大多力的軍人叱着他說,聲音大如牛鳴。

“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干你什麼鳥!你真可惡!你的鳥名字叫什麼?”他大聲地回答,眼睛裏幾乎迸出火來。

“那裏來的野種?你不知現在是戒嚴的時候么?你再敢放肆,我便給你一槍?”軍士如牛喘一般地說,他把他的槍對準之菲的胸口。

之菲急的一閃身,拔出手槍給他一轟,他便倒在地面,作着他最後的掙扎了。

“戒嚴!戒你媽的嚴!我偏要給你們解嚴呢!”他一面說著,一面前進。

這時候,街上的軍警一齊走向這槍聲起處的地點來。一個滿着血的死屍刺着他們的眼帘,他們即刻分頭追趕着那在逃的兇手。這時候,之菲已走到三千餘人的監禁所××院門前了。××院門前有幾個如虎似狼的軍士堵守着。他再也不向他們講話了,一槍一個,用不到幾角銀的子彈費,幾個大漢都倒在地上浴着血不起了。

“囚徒們!囚徒們!逃走吧!逃走吧!到你們理想之鄉去吧!”之菲走入監獄裏,向著他們高聲地說。但見吶喊連聲,十幾分鐘間,他們便都走盡。

“好!痛快!痛快已極!”他站在十字街口,露着牙齒獰笑着說,他這時充滿着一種勝利的愉快。

“轟!轟!轟!……”這時在他周圍的儘是槍聲。不一會,一排一排的步槍都向著他圍逼着。

“叛徒!好黨!大盜!……”他們口裏不停地在叫罵著。

他從街上一跳,身體很輕的飛到露台上去。他挺着胸脯立着,向他們壯烈地演講着。(他們都不敢近他,惟遠遠地用槍轟擊他。)

“懦夫!懦夫!你們這班卑鄙怯懦的奴隸!你們都沒有‘腦’,沒有‘心’,沒有‘靈魂’的殘廢的動物!你們只會做人家的走狗!拍人家的馬屁!殺自己的兄弟!你們永遠是被欺騙者!你們永遠是蠢豬!什麼是黨!現在的黨,只在大肚商人的銀袋裏;在土豪劣紳的‘樹的’(手杖)下;在貪官污吏的官印中。你們這班蠢豬!不要臉的奴才!在忙着什麼!回去吧,你們也許有父母,也許有老婆,也許有兒子,他們都在靠着你們這班蠢豬養活!你們要是作戰而死,大肚的商人,狠心的土豪,劣紳,狡詐的貪官,污吏,會給你們什麼利益呢?唉!唉!你們這班蠢豬!蠢豬!蠢豬!”

正在他演說得最壯烈時,十幾粒子彈齊向他的頭,胸,腰,腹各要害穿過,他“呀”的一聲叱嚷,便覺得軟軟地倒下去。

“菲哥!菲哥!”曼曼說,“你在做着噩夢么?你剛才嚇死人哩!你為什麼這樣大聲的嚷!啊!啊!你受驚么?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這時候你已離去險地很遠,正在我的懷裏睡着呢!”

“呀”的一聲,之菲也清醒了起來。他摸着他那受槍擊的各要害,覺得沒有什麼,便把頭靠着曼曼的心窩,冷然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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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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