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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隨着熱度的增加,林幻心學校里的明爭暗鬥也日益白熱化了。

這時,離開放暑假還有二十多天。學校里的空氣,比較平時要嚴肅緊張得多。大塊頭校長整天在想心思,計劃下半年怎樣再多招一些新生進來。一般教職員在擔心着下學期能不能蟬聯下去,而用熱切的心期待着聘書。學生們則都在忙着大考,就是一部份胡調派的學生,也因為要通過畢業會考這道難關,不得不“急來抱佛腳”的開夜車。

但表面上儘管嚴肅,暗地裏的陰謀詭計卻仍舊不斷的在進行着。這當兒,全校最為志得意滿的人物,是那胖胖的訓育主任侯其時:他的理想已經完全實現了,胡調派和中間派的學生居然結成了統一戰線,這統一戰線的形成,使他當初的觀念完全起了變化,他本來只想排擠掉林幻心等幾個人物,造成清一色的局面就已足夠,現在卻因為佔有了全校三分之二學生的力量而更擴展了野心,索性想把校中的全權都攬到手裏來了。他先用小惠結住了胡調派和中間派幾個領袖人物的心,答應代他們向主持會考的人暗通關節,同時卻要他們發起“驅林”運動,並運用他們的力量壓迫進步派的學生屈服,要求校長開除進步派的學生領抽。倘若校長不允照辦,那時再醞釀“驅長”風潮。

而在林幻心那一面,卻是一些動靜都沒有,環境的惡化使他早就抱定了一個決心,下半年縱使校長要繼續聘請他,他也決不願再蟬聯下去了。所以,他比旁的教職員們要少擔不少心,只是很安靜的在預備着試題。校中的驅林運動他也曾約略聽到一些梗概,但這消息只博得他淡淡一笑。他認為這是一件滑稽的事,自己早就預備離開這學校了,還用得着別人來驅逐嗎?

可是鄔鳴秋卻有些忍耐不住了,對於林幻心那種別人的壓迫已降臨到頭上卻還一些動靜都沒有的極端寬容的態度,無論如何他總覺有些看不進眼。所以,找着一個機會,他便在一旁諷示他道:

“幻心,近來學校里的風聲你大概也有一些耳聞了,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別人這樣壓迫你,你還不肯積極起來嗎?我看你的精神簡直消沉到有些麻木了,你這種模樣真使我這旁觀的人都代你痛心!”

林幻心卻不回答,他只安閑地微笑着,反問鄔鳴秋道:

“倘若你處在我這樣的地位,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嗎?倘若是我,那一定不和你一樣。我第一步要領導進步派和胡調派中間派鬥爭,其次是設法破壞胡調派和中間派的統一戰線,然後再給侯其時一個相當的打擊。”

“我看你還是少費一些心罷。”林幻心仍舊不改他那安閑的態度說:“現在離暑假只有二十多天了,到時候驅逐也是一個走,不驅逐也是一個走,何必多結一重怨仇,去和他們鬧什麼鬥爭呢?”

鄔鳴秋詫異得大張開了眼睛說:

“怎麼,幻心,你難道想離開這學校了嗎?”

“正是!其實倒不是我想離開這學校,而是這學校環境容不得我。”林幻心嘆息地說。

“那你真太怯弱了!我以為你縱使要走,也應該在臨走以前,和敵人鬥爭一番,給予敵人一個相當的打擊,並留下一個火種在一部分青年學生心裏,這才走得轟轟烈烈。像你現在這樣,只有徒然增加敵人的氣焰罷了!有什麼用處?——不過這也不談了。我問你,你離開了學校,又預備做什麼工作呢?”

“這卻還沒有定,我只覺得現在最要緊的還是離開學校,因為這惡劣環境使我幾乎連一些自由的空氣都呼吸不到了!”

鄔鳴秋搖搖頭,帶着惋惜的口氣說:

“幻心,你總是這麼動搖,猶豫,沒有堅決的意志,不但對敵人是步步退讓,就是自己將來的計劃也還舉棋莫定。我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力量會使得你消沉到這般地步,難道像你這樣的見識,這樣的頭腦,受到了人家這樣厲害的壓迫,心底里會連一些反抗的火花都不爆發出來嗎?”

林幻心咬了咬嘴唇皮,眼裏開始射出了兩道弈弈的光輝。但這光輝只像電似的一閃,隨即便消滅了。他仍舊低垂下眼皮,只帶着模糊的口氣說:

“總有這樣的一天的。我心底里並不是沒有反抗的火花,不過不屑和人爭雞蟲得失。我要燃燒起這火花來,干更廣大重要的事體。”

“嘿!”鄔鳴秋不由得冷笑了一聲說:“幻心,我覺得你正和一般遊離的智識份子一樣,口口聲聲說要干大事情,實在卻連身子都懶得動一動。我問你,你連眼前這一些小小的壓迫都不敢反抗,你果然信得過自己有干大事體的能力嗎?”

林幻心忽然捉住了鄔鳴秋的雙手,用痛苦的聲調說:

“好了!鳴秋,不要再說了!你不知道我心上是多麼難過,還要用話來傷害我!”

鄔鳴秋同情地看着林幻心,似乎很有些可憐他,他把被他捉着的手用力握了一握說:

“幻心,原諒我,我不知道你心上到底怎樣難受,但我卻要告訴你,不管你如何向別人表示退讓,別人卻決不會因你退讓的緣故,就肯放鬆你的。”

說著,他又把手在林幻心肩上拍了一下,便帶着感傷的情調走了開去。

鄔鳴秋的話果然不錯,一刻鐘后,在教室前的走廊上,林幻心便被幾個胡調派的學生包圍住了。當先是那大鼻子蕭昆,他一壁把手指挖着鼻孔,一壁輕藐地向林幻心說:

“林先生,請你把這一次考試的題目告訴我們。”

林幻心吃了一驚,他想不到這班胡調派的學生會這樣大膽,居然敢在考試還沒有舉行以前,預先要求他把題目泄漏給他們知道。固然,考試的題目他是早就擬好了,並且已經送到由全體教員所合組的考試委員會去審查決定,要他說出來並難。但他能夠這樣作嗎?學生向教師要求暗通關節,這是什麼一會事?不要說此風萬不可長,就是從他的人格上說,他也斷斷不能答應。不過看着他們那聲勢洶洶的模樣,知道他們是有意挑釁,也不願多惹是非。他勉強按捺着怒氣說:

“到考試那時,你們自然會知道的,這時何必多問呢?”

“不,到考試時知道,那就沒什麼希罕了。我們需要的是現在就知道。”一個粗大的嗓子插進來說,那是徐金佐。

“什麼話?”林幻心止不住有些發怒了:“倘若我把試題預先告訴你們,讓你們好早作準備,那裏還用得着什麼考試?”

“林先生,你放明白一些!大家馬馬虎虎算了。要不然,可莫怪我們給你不好看!”大鼻子蕭昆聳着鼻子,連聲冷笑說。

林幻心氣得手足都冷了,張口結舌的,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樣的態度和言語,還像是學生對待師長的禮貌嗎?簡直比流氓的神氣還要粗暴些!他不禁暗暗挫了挫牙齒說:

“你們能夠馬虎,我卻不能夠馬虎,題目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你們的。”

他的話剛一說完,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所有包圍着他的人,都向他揎拳捋臂起來。空氣驟然變得非常緊張。這緊張的空氣使林幻心不自覺的向後倒退了兩步,恰好把頭撞在廊柱上,撞得他的腦筋發麻。他伸手到腦後去,揉着被撞的地方,一壁留神向身旁望。身旁雖然滿是胡調派的學生,但也並不缺少溜跑的機會,要脫離胡調派的包圍是很容易的。不過這時他反不願意走了,他要把這一身代表正義,去領受惡勢力的攻擊。

幸虧這當兒,兩旁看熱鬧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而且多半是進步派的學生,胡調派有了顧忌,才不敢為所欲為。於是,便仍由大鼻子蕭昆領頭,撇下了林幻心,到教務室見校長去了。

林幻心這才算恢復了自由,他吐了一口長氣,便從許多看熱鬧的學生集中的眼光下,走到校門外去。將近要走到校門前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有一個聲音在叫他,是非常熱情而又激動的一聲:

“林先生。”

林幻心回過頭來,認識那叫他的正是他平時所最私淑的學生,進步派的領袖韓俊英。他不覺把腳步立住了。面對着他那神采煥發英氣勃勃的臉,想到自己一向消沉退讓不振作的情形,一陣慚愧的情緒使得他的整個面部都紅了起來。

韓俊英卻沒有理會到這些,他只懇切地用孩子氣的天真口吻說:

“林先生,我很代你不平,為什麼你聽憑那班東西這樣欺負你,也不擺出師長的身分來懲戒他們一下?”

林幻心不由得把韓俊英的手握住了。

“謝謝你的好意,我覺得中國的前途如若還有一些希望的話,那就全在你們這新的一輩子身上。像我,是已經很少希望的了。不過只要我在這世上生存一天,我總還要盡最後的一分力的。至於我的不肯懲戒他們,理由倒也很簡單,因為我不願意和一小部份的惡勢力相抗,我要留下這身子來,抵抗那更大的惡勢力。”

“這不對!”韓俊英笑了,他像有些驚異林幻心的認識力竟還不如他自己充分:“大的惡勢力是由小的惡勢力層次累積成的,不先抵抗消滅那小的惡勢力,怎麼能抵抗消滅那大的惡勢力呢?”

林幻心的臉更紅了,他感到了深刻的慚愧,同時也有些詫異現在一部份學生思想見識的進步,這簡直比較他自己的學生時代超越得多。他只好勉強解嘲的說:

“你的話也許是對的,不過我總覺得小的惡勢力不值得去抵抗。並且這世上,小的惡勢力是隨時隨地都有的,縱使把一個消滅了,別的許多還依然存在,豈不是枉費心機嗎?”

韓俊英把手掩住了口,似乎覺得在教師面前該稍存一些禮貌,不應像和同學們相對時一樣,可以放肆地大笑,隨便批駁他人的話不對。於是,他便換了一副嚴肅而恭敬的容色說:

“這是林先生的生活環境太狹小了,所以主觀上才覺得這樣。其實惡勢力雖然到處都有,可是和惡勢力對抗的另一種勢力,卻比惡勢力還要多到十倍百倍呢!林先生只要把眼光放開,留神的看一看,便可以知道了。”

林幻心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他知道和這位進步的學生談話,是只有充分暴露他自己的弱點,不會給他什麼好印象的。他只好自動終止了這談話,換一個話題說:

“你叫我有什麼事呢?”

“也沒什麼大事,不過因為我們一部份志同道合的同學,新近組織了一個社會科學研究會,想在成立那天,請林先生出席指導一下。不知道林先生可能答應我們嗎?”

林幻心暗暗叫了聲慚愧,心想,“我還需要你們的指導呢,那裏配來指導你們。”但面子上他卻不便這樣說,他只好含糊地點點頭道:

“可以的,不過校長恐怕未必肯許你們在校內隨便集會罷。”

“不怕,這是我們的自由,誰都不能干涉的。”韓俊英帶着堅決的容色說,他的臉上又被英氣充滿了。

林幻心不禁被他那堅決的形狀引得興奮起來,暗暗在心裏責備自己歷來的不徹底。他正想向韓俊英說幾句勉勵的話,忽然從裏面跑出一個滿頭大汗的校役來,氣喘喘的向他說:

“林先生,校長請你到教務室里去談話。”

林幻心不知道校長叫他有什麼事,但也不能拒絕不去,他只好用力把韓俊英的手握了一握,跟在那用衣袖拭汗的校役後面走。

教務室里的空氣很平靜,但所有陳設的東西卻非常凌亂,顯見一刻前曾有不少學生充塞在裏面過。校長正負着手在踱方步,看見林幻心進來,便停住步,向他笑了一笑。這笑容頗為勉強,林幻心一見便知道是裝扮出來的,他已經預料到校長將要向他說什麼話、不過他也並不怕,因為校長至多不過叫他走,而他卻早就抱定離校的決心了。他只希望校長爽快些說出來,不要吞吞吐吐的,叫他難受。

校長卻似乎不肯忽視人與人間應有的禮貌,他很客氣的招呼林幻心坐下,然後遠兜運轉的說:

“林先生的學問人格,我們大家都是久仰的。自從林先生受聘到校以來,在教務上給了我們不少幫助,我們真是說不出的感謝。不過近來細看一部分學生們的情形,對於林先生好像很表不滿,這也許是林先生平時太集中精力在教授上面了,卻忽略了應付學生們的方法……”

林幻心已經聽出了校長話里的弦外之音,他不願再陪同他轉彎抹角的說話了,連忙攔住了他的話題道:

“我實在不懂得應付學生們的方法,不過聽校長的話,似乎大部分學生都不願我再留在校里教書,那也沒關係,我本來就打算在考試完畢後向校長辭職了。”

校長被林幻心說中了心病,臉上不禁紅了一紅,連忙遮掩着說:

“那裏話,我們正需要林先生的幫助呢。並且下學期的聘書,也早就預備好了。”

說著,他便從台上取過一份現成的聘書來,遞給林幻心。林幻心接過來看時,聘書上只填上了他的名字,其他報酬和鐘點都沒有填,這明明是假意籠絡他的一種詭計,他看得很明白。對於校長這種市儈化的舉動,他感到強烈的憎恨,不過面子上他卻不便表示出來。他只淡然的招聘書還給校長說:

“既然學生們都不滿意我,我就留下去,對於學校前途也沒有什麼益處。我看還是請校長收回成命罷。”

校長這才點點頭,裝做很勉強的樣子,把聘書收回去。似乎沒有什麼話可以和林幻心說了,只是望着他笑。這笑容使林幻心非常難受,他好像坐在針氈上似的,剛想起身告辭,忽然一眼接觸到室中凌亂的桌椅,好奇心衝動着,他忍不住向校長問了。

“怎麼這裏的東西這樣亂?難道竟沒有人來收拾嗎?”

“不是,因為剛才有一部分學生進來請願,所以才弄到這樣。”

“請願!”林幻心愕然了,他直覺着這請願一定和他有幾分關係,連忙向校長問道:“他們請願要求的什麼事呢?”

校長的態度有些忸怩,過了好一會,才囁嚅地說:

“小孩子們胡鬧,那裏當得真。說起來林先生請不要見氣,他們要求我把林先生撤職,還要我叫林先生馬上離校,你看他們這班東西大膽不大膽?”

“校長大概已經完全答應他們的要求了罷?”林幻心帶着試探的口吻問。

校長反被林幻心那鎮靜的模樣窘住了,他連忙紅着臉分辯說:

“那裏話,我怎肯和他們小孩子一般見識!我這次請林先生進來,是想談談對付學生們的方法,並沒有別的意思,林先生千萬請不要誤會。”

“其實這也沒什麼關係,我本來早就預備離校,不過因為考試還沒有舉行,自己身上的責任未曾脫卸,不敢就走。現在既然這樣,等我把這次考試趕辦結束后,一準馬上動身離校就是了。”

又是一度沉默,林幻心覺得沒有再留在這教務室里的必要了,便向校長點點頭,定將出來。他的心裏非常抑鬱,雖然他是早就抱定決定離校的了,但總覺得這樣走法太不痛快,尤其是校長的市儈氣使他異樣地厭恨。他仰天吐了一口長氣,隨即便又雙手抱住了頭,一種被壓抑的苦悶煙幕似的這在他心上,他真恨不得這世界毀滅了才快活。他獨自呆立了一會,才決定去找鄔鳴秋。現在,除了和鄔鳴秋談話以外,再沒有什麼足以排遣他心頭的抑鬱的了。

鄔鳴秋正躺在他房裏的搖椅上,讀着一本英文書,他用一種好奇的眼光迎接林幻心進來,但到瞧見了他臉上那批然的容色,卻又不禁驚異地問了。

“幻心,你怎麼樣?”

“沒什麼,我剛才從校長那裏來,受了一肚皮氣,這裏的事我不能再幹了,我決定等考試辦完后馬上動身。”

“校長對你說些什麼話?”鄔鳴秋放下書,坐起身來,很正經地問。

林幻心嘆息了一聲,頹然的倒進一張椅子裏去說:

“像這樣的校長,我真沒有什麼話好和他講。他那裏懂得什麼教育,他簡直是把學校當做聚寶盆,把學生當做搖錢樹,學生所提出的要求,無論怎樣無理,在他也好像天經地義一樣。剛才有一部分胡調派和中間派的學生向他請願,要他把我撤職,並且叫我馬上離校,他居然竟都答應了,表面上卻還要假意籠絡我,你想可氣不可氣?”

“真正可氣!我要是你,早就當場和他破臉了,虧你還會忍受得住。幻心,我代你打算,最好還是不要屈服,就這樣和他們於下去,一方面把進步派的學生組織起來,一方面再設法破壞胡調派和中間派的統一戰線,也叫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我想,這可以不必了,我實在沒有這種興緻,還是早些離開這裏的好!”林幻心搖搖頭,頹喪地說。

鄔鳴秋站起身來,走到林幻心背後,把雙手按在他肩上,用堅決的語調說:

“幻心,到了這時候,你還不肯振作起來嗎?你且想想,反正你是走定的了,與其不聲不響的走,何如和他們轟轟烈烈的鬥爭一番再走的好呢?”

林幻心不作聲,他把手肘支在膝上,雙手扶着頭,成弧形的身體,彷彿被籠罩在一種煙似的苦悶的氛圍氣里。

“堅決起來罷!朋友,你知道我是怎樣的在希望着你呵!”鄔鳴秋的聲音里簡直充滿着感情的氣分了。

林幻心伸過一隻手去,握住了鄔鳴秋按在他肩上的手。

“鳴秋,你且再容我想一想,我要細細的考慮一下,此時此地,我應否把我埋藏在心底的火花爆發出來。我方才遇見了韓俊英,他對我說的一番話,我覺得很有道理,慚愧我這作先生的竟受了學生的啟迪不少。”

“韓俊英怎樣對你說的?”鄔鳴秋走到林幻心面前來,帶着注意的容色問。

“他說大的惡勢力是由小的惡勢力層次累積成的,不先消滅小的惡勢力,大的惡勢力就無從消滅起。”

“不錯,這實在不愧是名言,難得他這一些年紀會有這樣大的見識!此外,他還和你說些什麼話呢?”

“沒有別的了,他只說他現在和一部分志同道合的同學,組織了一個社會科學研究會,要我去出席指導一下。鳴秋,你想,這不是很可笑嗎?我還需要他們的指導哩,那裏配去指導他們?”

“啊!有這樣的事。”鄔鳴秋意外地興奮了起來,他的眼裏發著光說:“我現在就去,不但要幫助他們把研究會成立起來,還要叫他們組織學生會,大家一致對付侯其時那一班人。”

林幻心看着鄔鳴秋很起勁的跑出去了,便也百無聊賴的回到他自己房裏來。把房門緊緊的關閉着,倒在床上,前塵影事如潮一樣的湧上他心頭。他愈是回憶過去奮發的時代,便愈加覺着現在消沉得可憐。到底他怎麼會落到這樣消沉的地步的呢?這他很明白,是狂熱以後必然的反應。而且他敢斷定,現在一定還有許多人和他處在同一的境地里。他不由得暗暗的問自己了,難道這已經熄滅了的心底里的火花,就不能重新燃燒起來了嗎?這當然是不至於的,只要環境成熟,便自然會蓬勃起來。而現在,環境顯然已很成熟了,為什麼他還這樣消沉呢?他坐起身來看房裏,房裏的空氣和平時有些異樣,一切東西都好像在向他顯著一種冷嘲的笑容。這冷嘲的空氣使他心裏非常難受,他不禁重重的在床沿上捶了一拳說: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我一定要堅決起來。”

這時,外面忽然起了一陣很急促的敲門聲,林幻心以為是鄔鳴秋來了,連忙過去把門打將開來。意外的,進來的人竟不是鄔鳴秋,卻是他的對頭冤家侯其時。在他那胖胖的身後,還跟着兩個校役。林幻心雖知道他來意不善,但也只得勉強向他點點頭。侯其時卻全沒有一些禮貌,他大踏步的跨進房來,便頤指氣使的向那兩個校役吩咐着:

“給我把這房裏的東西搜一搜!”

兩個校役答應了一聲,開始拉開桌椅,在林幻心房裏搜檢起來。林幻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他直到這時才相信鄔鳴秋的話,愈是向敵人表示退讓,愈增加敵人的氣焰。看着侯其時那無禮而獨斷的模樣,一股被壓抑了許久的憤火,終於從他心底里完全爆發了出來。他氣憤憤的直衝到侯其時身旁去,顫聲向他問:

“你……你這到底算什麼意思?憑什麼資格你來查我的房間?”

侯其時哼了一聲,他橫着眼,愛理不理的說:

“我是這校里的訓育主任,我有權查察每個人的房間,只要你不作虧心事,不犯什麼嫌疑,你就用不着怕我查。”

說著,他便大模大樣的走過去,翻檢着校役送上來的林幻心所有的書籍。林幻心氣得渾身索索的亂抖,他滿心想喝令那兩個校役不許動手,但久處屈抑之下的他的心情,卻使他沒有勇氣喝將出來。他只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侯其時究竟能接檢出什麼結果。

侯其時的本意似乎只想藉此威壓林幻心一下,這時見林幻心不作聲,以為他已被壓倒了,便不暇置意到那些書上,草草翻檢了一遍,假意裝出幾分失望的神氣,預備走開去。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搶前一步,攔在侯其時前面,氣沖沖地說:

“怎麼,你想走了嗎?……你無緣無故的到我房裏來拒檢些什麼?……你且說說看,我到底有什麼嫌疑?”

侯其時想不到林幻心居然也會有這樣聲色俱厲的時候,倒被他逼得倒退了兩步。但他並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只獰笑了一聲,伸手把林幻心推開,便同着那兩個校役走出房去。

一個大的憤怒降臨到林幻心頭上,在他的感情里,本來早就埋下了一顆炸彈,這時經侯其時把引火的藥線一點燃,便完全爆發起來了。他想到他是怎樣儘可能限度的退讓,現在差不多全身都已抵着了壁,而別人還要不斷的進攻,倘若再要退,到底將退到什麼地方去呢?在這退無可退的時候,真的價值終於被發現出來了。他覺得,與其束手待斃,遠不如起來抗爭一場的好。他抬起眼來,眼前正有一扇玻璃窗被風吹得移動着,照射在窗上的太陽隨着窗的移動,把一線光輝閃過在房裏的他全身。這道光的一閃,使得林幻心的心更堅定了,他緊緊的握着拳,瘋狂地跑出房去找鄔鳴秋。

鄔鳴秋並不在房裏,林幻心知道他是去找韓俊英談話了,便又朝學生寄宿舍走去。剛走到半路上,恰好鄔鳴秋迎面走了來。他的臉上充滿喜氣,和林幻心那悲涼的容色,正成了個絕好的對照。

“鳴秋,你來。”林幻心只說得這四個字,兩顆豆大的淚珠止不住滾下了他的面部。

“怎麼了?幻心,你?”鄔鳴秋驚駭地問。

林幻心勉強忍着心頭的酸楚,把侯其時來檢查他房間的情形,細細對鄔鳴秋說了一遍,說得鄔鳴秋幾乎跳將起來。他憤憤的在腿上拍了一掌說:

“想不到這傢伙會這樣的大膽,真是可惡!其實也是你退讓得太過分了,才把他縱容得氣焰萬丈,不可一世。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還有什麼辦法,我決定和你取一致行動,除了這,我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也不想走別的路了!”

“你真的這樣下了決心了嗎?”鄔鳴秋疑信參半地問。

“自然是真的,你總能夠覺着,一個人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唯一的出路便是和他的敵人作一番殊死戰。”

“好啊!幻心,你終於堅決起來了。我真說不出我是怎樣的為你的堅決所感動!”鄔鳴秋喜歡得把林幻心抱住了,他的眼裏也開始流出了兩顆感激的淚。

下一天,天氣很壞,空中佈滿了陰雲,好像暴風雨快要來到的樣子。

真的暴風雨並沒有來,可是學校里的暴風雨卻很快的起來了。在多時的暗鬥之下,這次是一個總爆發。

早上,進步派學生在佈告牌上貼出了社會科學研究會徵求會員的啟事。這啟事,落入了胡調派學生的眼裏,立刻便有人去報告校長。於是,五分鐘后,校長便大發雷霆的吩咐校役把啟事撕去了。這在進步派學生當然是不甘服的,他們開始推出三個代表來,去向校長解釋。這三個代表是韓俊英,孫國棟,黃玉成,都是進步派傑出的人物。

校長正盛怒地坐在教務室里,看見三個代表進來,不等他們開口,便猛的拍了一下檯子,大聲喝罵著:

“好大膽!居然敢在校里集會。你們難道不知道現在集會結社是早經政府明令禁止的了嗎?”

“校長!”韓俊英走前一步,柔聲的解釋說:“我們這社會科學研究會並不帶什麼政治臭味,完全是集合一部分同學切磋學問的組織,沒有什麼干犯政令的地方,和平常集會性質不同,請校長千萬不要誤會。”

“我不管這些,我只知道在我的校里,絕對不能容許有任何集會。你們是好學生,就得給我馬上解散。”

“校長這話就不對了!學校並不是校長一個人的私產,可以任意支配,我們學生和教職員都是有責任的。不要說組織一個切磋學問的社會科學研究會算不得什麼,就是組織學生會,監督學校行政,也沒什麼說不過去。”年輕性躁的孫國棟,受不住校長那種專制的神氣,不禁氣憤憤地說了。

“什麼?你敢批駁我的不是嗎?反了!你們簡直是有意搗亂。去!去!一齊給我下去!”校長拍着檯子,連聲吆喝着,一面取過筆來,寫了張開除韓俊英等三人的佈告,叫校役貼出去。

這佈告一貼出,整個學校都震動了,便是中間派也有許多人暗暗非議着,因為韓俊英等三人的學問,在全校中實在要算是數一數二優秀的。進步派學生立刻在操場上開了場非正式會議,每個人都憤怒地紅着臉,叫囂的聲音在激昂的空氣里波動着:

“真是豈有此理!校長怎麼竟這樣專制?不答應我們組織研究會也罷了,還要開除我們的代表!”

“他總是這樣對我們無理壓迫,我們並不是他的奴隸,為什麼要服從他?學校是我們大家的,我們實在不能再任他這樣下去了。”

“我倒要問問他,上次向我們捐的那筆救國基金,到底用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連一篇報銷帳都沒有。”

“豈但救國基金沒有着落,就是校款,他還不是一樣的吞併着。他常常挖空心思,想出種種名目來,向我們徵收費用,可是校里的設備,卻樣樣都不完全。”

“還有哩,這裏的麻務主任是他的老表,會計主任是他的內侄,別的職員也都和他有幾分親戚關係。像這樣濫用私人,把學校當做他個人的財產一樣,校務怎麼會不弄得一團糟?”

“他會撕掉我們的啟事,我們也撕掉他的佈告好了。”

“不,還是向他請願去。要是他不答應,那時我們再大家罷課反對他。”

對於校長的舉措,林幻心和鄔鳴秋也同樣表示着不滿,他們雖然因為自己是教員,不便參加進學生的隊伍里去,不過也不肯坐視不理。所以,正當進步派學生在操場上集議的時候,他們也開始到教務室里來見校長說情。

教務室里已沒有韓俊英等三人的蹤跡,卻多出了一個人,那排命和他們作對的侯其時。他坐在校長左首的一張沙發里,胖胖的身體把一張沙發全佔滿了,看見他們兩人進來,鼻孔里哼了一聲,便把眼光移到牆壁上去。林幻心也不去理他,自顧迎着向他應酬地微笑的校長說道:

“聽說校長把韓俊英開除了,到底為了什麼事體?”

“這個,林先生盡可不必過問,他們這班東西真太大膽了,居然敢在校里組織什麼社會科學研究會,我叫他們解散,他們還敢批駁我的不是。林先生,你想可恨不可恨?再不把他們開除,他們不知道要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了。”

“校長!”鄔鳴秋也插進來說話了,他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堅定有力的。“關於他們的社會科學研究會,我也約略知道一些,這完全是一部分勤敏好學的學生切磋學問的組織。我想學校本是作育人材的地方,難得他們這麼有志氣,肯自動組織研究學術的團體,我們贊助他們還來不及,怎麼可以摧殘他們。我看校長還是容許他們組織起來罷。”

“還有一件事,要請校長注意的是,韓俊英實在是本校最優秀的學生,不比尋常只知胡調的人那樣,倘若把他開除了,使這樣一個有為的青年失去了問學的機會,那是非常可惜的!”林幻心的聲音差不多有一些憤激了。

校長還沒有開口,坐在一旁的侯其時,忽然冷冷的說起話來。

“像這樣囂張的學生,要不開除還了得!今天讓他們組織成功了什麼科學社會研究會,明天他們一定又要組織學生會,連校長和教職員的進退都得由他們擺佈了。”

林幻心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他直衝到侯其時面前去,正色說道:

“什麼話?連韓俊英這樣的學生,你還說他囂張嗎?你且說說看,全校有幾個學生能像他這麼優秀的?”

*哼!優秀!優秀!誰不知道你們玩的那一套巴戲。只要大家都存着私心,在大考時都給他個優等的評語,自然不優秀的也優秀了!”侯其時站起身來,帶着鄙夷的容色,接連呼了兩聲說。

林幻心氣得說不出話來了,看着侯其時那可惜的肥臉,許多過去受他壓迫的事實都回到他記憶里來,尤其是昨天來查他房間那一幕景象,分外鮮明地湧現在他眼前。一股無明火把他的理智全燒毀了,他不由得咬緊牙關,照準侯其時左邊臉上,拍的一聲,打了一記嘴巴。

“怎麼,你動手?”侯其時咆哮着,一把揪住林幻心的胸脯,回過頭來向校長說:“校長,你親眼看見的,這可不是我的錯。”

校長看着林幻心,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來。

“這就是林先生的不是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大家都是教育界裏的人物,不是流氓,怎麼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

“校長說得不錯,我本來不該動手,不過校長可惜不知道這廝平素欺壓我的情形。昨天我好端端的在房裏,他竟無緣無故的來檢查我的房間,這種無理侵犯他人自由的舉動,難道還不值得我打他一記嘴巴嗎?”

校長疑信參半的把眼光轉向侯其時。

“侯先生,有這樣的事嗎?”

侯其時不知不覺把揪住林幻心胸脯的手放鬆了。

“是的,我因為聽說他有某種嫌疑,又因為他就要離校了,所以才用訓育主任的資格,查一查他的房間。”

“哼!嫌疑!我的嫌疑在那裏?你可搜到什麼證據沒有?”林幻心直問到侯其時的肥臉上去說。

“你不要嘴強,只要你不離開學校,總有一天會給我發現出證據來的。”侯其時的肥臉變得有些悻悻然了。

校長看見他們兩人相持不下,倒反不便偏袒那一方面,只好和事老般從中調解着說:

“好了,大家不要吵了。我看你們兩位都有一些不是。林先生呢,不該動手打人,侯先生呢,不該擅自檢查林先生的房間。大家都不該,彼此拉直,算了罷!”

侯其時一語不發的氣憤憤地走出去了,校長面上的應酬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他站在林幻心和鄔鳴秋兩人中間,不住把銳利的眼光在他們面上盤旋着,眼光里頗透着些厭惡的意味。林幻心卻不理會這些,他仍舊繼續先前的話題說:

“校長要開除別的學生,我決不過問,不過要開除韓俊英,那卻太說不過去了。韓俊英的學問人品,在一般學生中,可說是佼佼不群的,倘若把他開除了,怎麼還能激勵別的學生們?我勸校長還是把佈告撤回來的好。”

“這太難了!把佈告撤回來,我的面子不也跟着削盡了嗎?我是校長,一些威信是必須維持的,要是大家都看輕我,那我簡直什麼事都莫想辦了。我希望兩位先生能諒解這一點。”校長不住搖着頭說。

“那麼,校長一定要開除韓俊英了。這是校長的權力,我們自然不便說什麼。不過校長可也曾想到,顧全一己的面子,和毀棄一個有作為的青年的前途,這裏面的關係到底誰輕誰重嗎?”林幻心用沉痛的語調說。

校長不作聲,自顧坐到椅子上去,提筆寫他的文件。這分明是有心冷待他們,林幻心和鄔鳴秋感覺不能再留了,便也不再說什麼,雙雙的走將出來。

將近要走到教室前的走廊上的時候,鄔鳴秋開始伸出一隻手來,捉住了在前面走的林幻心的臂膀,熱切地說:

“幻心,這真是很出我意外的事,怎麼你今天忽然這樣堅強起來了?方才對付侯其時的那一記嘴巴,打得真痛快,我幾乎從心底里笑將出來。往常求之不得的事,想不到現在竟由你自己動手實現了。”

“鳴秋,你覺得意外嗎?”林幻心微笑說:“其實一些也沒什麼希奇,你要知道,我身體裏的熱血無時不在沸騰着,心底里的火花也無時不在燃燒,不過過去是蘊藏在裏面的,現在卻爆發在外面罷了。”

鄔鳴秋趕上一步,和林幻心並肩走着說:

“幻心,我真歡喜,我現在不但獲得了一個新生的朋友,而且獲得了一個熱情的夥伴了。”

“可是我卻很不愉快,這種校長真太豈有此理了,只知道顧全自己的面子,卻完全不顧學生的前途。”

“不要緊,我想韓俊英他們一定有對付的辦法的。”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韓俊英恰好迎面走將過來,鄔鳴秋連忙叫住了他問道:

“俊英,校長把你們開除了,你們打算怎樣對付?”

韓俊英不在意地微笑着,他的眼裏射出堅定的信仰的光。

“開除就由他開除好了,這種學校我本來不希罕,不過我也不能隨隨便便的走,我要走,一定要先弄到兩敗俱傷才走。”

“好啊!”鄔鳴秋不由得伸出一隻手來,在韓俊英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說。

“現在和我們一致的許多同學,正在操場上集議,要去見校長請願。我想去勸阻他們不要去,因為單請願是不中用的,我們要信任自己的力量。”

鄔鳴秋點點頭,隨即回過臉去,笑着向林幻心說:

“幻心,我們也同去瞧瞧熱鬧好嗎?”

林幻心默允了,和鄔鳴秋一同跟在韓俊英後面,向操坪走去。操坪上的叫囂聲已經靜止了,可是空氣卻較先前更緊張了起來,胡調派和中間派學生遠遠的站在操坪外面,對進步派學生採取了大包圍形勢,監視着他們的行動。韓俊英和林幻心鄔鳴秋趕到的時候,進步派學生正集合著,預備去見校長請願,他們的腳步漸漸的和胡調派中間派的陣線接近了。不等韓俊英開口勸阻,進步派的先頭部隊已經和胡調派中間派發生了衝突。

大鼻子蕭昆挺着體育健將的身手,攔在前面,厲聲向所有進步派的學生喝問着:

“你們集合了這許多人,打算作什麼?想到那裏去?”

這攔阻,使得所有進步派學生心頭的憤怒都像炸彈一樣爆發了,反響雨點般亂擲過去。

“你是什麼東西,配來管我們的事!”

“還不給我滾開去!你們這伙狗!”

“不要這樣神氣活現,看看到底是誰的拳頭大,臂膀粗。”大鼻子蕭昆聳着鼻子冷笑着,把衣袖卷到手肘上,順手推了在他面前的一個進步派學生一下,推得那學生踉踉蹌蹌的,直跌進後面的人群中去。

“打呀!打呀!”

彷彿平地起了一聲春雷,幾個進步派學生旋風般直搶進胡調派中間派的陣線里去。於是,一場猛烈的肉搏開始了,幾十個人的身體捲起了巨大的浪潮,吶喊聲,毆打聲,響成了一片,那擾攘的形勢就像在足球場上爭奪着球一樣。這雖是一場小小的衝突,然而卻具着歷來各種大衝突的雛形。

韓俊英飛步跑到進步派學生背後,伸開兩手來,亂抓着前面打架的同學說:

“不要打,我們要有組織有計劃的干,鬧意氣打架是不中用的。”

他的話很有力量,大部分懂事的進步派學生都停住了手,幾個以打架為能事的胡調派健將,也從這場鬥爭中見出了進步派力量的不可侮,自動把手停住了。因為是混斗,參加的人多,時間又短,所以除了偶而有幾個人身上着了幾掌,或者面部被指爪抓破以外,並沒有一個受傷。

鬥爭開始了,進步派不再去向校長請願,卻一律罷了課,表示對校長開除韓俊英等三人抗議。胡調派本來就討厭上課,這時正好借題發揮,便和中間派一齊罷了課。於是,所有的教室便都變成了廢墟一樣,冷冷清清的,只有黑板對着下面的桌椅發怔。

可是整個學校里的空氣不但不冷靜,而且極度緊張。便是廢墟一樣的教室里,也給進步派學生裝點上了許多紅紅綠綠的標語。標語上的意思,不外乎是要求校長恢復韓俊英等三人的學籍,容許他們在校內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不過有兩條比較觸目,那便是擁護林幻心留校,和驅逐侯其時。

這標語才一貼出,便被胡調派撕去了許多。可是進步派卻並不放在心上,愈是撕得快,愈是貼得起勁。到后胡調派無法可施了,只得也用標語來抵制。一時間,校內校外的牆壁上,到處都貼滿了標語,唇槍舌劍的各逞詞鋒,鬧得非常厲害。

其實胡調派這種心機是枉費的,因為貼標語在進步派不過是一種次要的工作,主要的還是在暗中組織學生會,和個別談話鼓動中間派,叫他們不要再和胡調派合作。這兩項辦法很有效果,中間派和進步派個人方面有私交的很多,並且他們也不同胡調派那樣,大家都有一些相當的學識,很容易接受進步派的意見。所以,罷課才開始不久,便有不少中間派學生顯出要脫離胡調派傾向到進步派這邊的情勢來了。

這就引起了胡調派深刻的恐慌,因為他們的得以在學校里佔優勢,全仗中間派參加在內。現在中間派一動搖,他們便不免顯得勢孤力弱了。為了應付這緊急局面起見,於是,當天午後,在侯其時的房間裏,有了一個小小的秘密會議,胡調派的四大金剛,蕭昆,徐金佐,黃克歐,劉春棠,差不多全部出了席。侯其時一開頭就指摘出了他們的錯誤。

“怎麼你們都不上課了?這不對!要知道你們和進步派正處在敵對的地位,他們怎麼樣,你們就該和他們取反對的方向干去才行。現在他們罷了課,你們也跟着罷課,這不是更增加了他們的氣焰嗎?”

“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仍舊照常上課嗎?”大鼻子蕭昆粗聲粗氣地問,只要一聽他的話,人家就知道他是個草包。

“自然是照常上課,只有照常上課,才顯得出你們是個好學生,就是在校長面前開起口來也比較容易些。”

“不過我們如若照常上課了,又怎樣去對付進步派呢?”徐金佐忍不住疑惑地問了。

這一句話問得很扼要,使得侯其時也躊躇了好一會。到后他才搖搖頭,粗暴地說:

“這不怕,你們大多數人都照常上課了,他們這班人便成了少數派,我可以對校長說,這次風潮全是他們鼓動的,那時不怕校長不把他們一律開除。”

“好啊!”大鼻子蕭昆興高彩烈地拍着手說。

可是那身材矮小在胡調派里比較能使促狹的黃克歐卻提出異議來了。

“這辦法固然不錯,不過現在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對,中間派本來和我們攜手合作的,近來卻多半跑到進步派那邊去了。倘若我們照常上起課來,說不定他們會不肯參加。”

“這可難辦了!”侯其時開始挺着他那水缸粗細的身子,在房裏踱步起來。他的眉頭緊皺着,圓大的肥臉活像一隻番茄。

“我想,最好由我們組織一個敢死隊,專門對付和我們作對的人,一方面我們大家都去上課,倘若發見中間派有不上課的,我們敢死隊就一致用武力對付他。”黃克歐在一旁慢吞吞地說,說完了,又用徵求同意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掃了一下。

“好極了!”侯其時突然停住腳步,攤開肥大的手掌來,在黃克歐肩上用力拍了一下說:“你真不愧是個智多星,決定這樣辦吧,你們如若缺少武器,可以到我這裏來拿,我這裏有從前童子軍用剩下來的短木棍。現在我就去叫校役搖起鈴來,你們大家先去上課。”

說著,他便捧着他那肥大的肚子,喘吁吁的跑出去了。

五分鐘后,沉寂了多時的上課鈴聲,便又“叮令叮令”的響了起來。

鈴聲一停,學校里的空氣較前分外嚴肅。進步派是已經抱定決心不上課了,所以儘管鈴聲響得厲害,他們只是置諸不理。胡調派則一律上了課。只有徘徊在兩者之間的中間派,卻充分顯出他們的猶豫。他們有的跟着胡調派去上課,有的則和進步派取一致行動,裝做沒有聽見上課鈴的聲音。

慘劇便從這上面發生了。胡調派恨這些背叛他們不和他們合作的中間派,比恨進步派還厲害。一散課,便紛紛像餓狼似的出來尋找着。一個沒有上課的中間派學生被他們在天井裏遇到了,於是十多個胡調派學生便把他團團包圍了起來,聲勢洶洶的向他問:

“你為什麼不上課?”

“我不知道!你們不是說過不上課了嗎?怎麼現在忽然又上起課來了?”那學生被胡調派的聲勢嚇得心慌意亂的說。

“哼!不知道!你難道沒有眼珠,不看見我們大家都在上課嗎?”

“對不住!我方才是在宿舍里,連上課的鈴聲都沒有聽到呢!”

儘管那學生怎樣陪着笑臉解釋,可總除不掉胡調派的盛怒。在一聲喝“打”之下,十幾對拳頭同時着在那學生身上。直到把那學生打倒在地上,接連吐了好幾口鮮血,方才住手。

受了很重的內傷,躺在地下呻吟着的那學生,很快的便被人發見了。這一來,引起了胡調派以外全體學生的公憤,便是受了胡調派拉攏的許多中間派學生,也都覺得胡調派的行為太殘暴了,良心的譴責使得他們都紛紛的傾向到進步派這邊來。四五個學生義憤填膺地把那受傷的學生抬到教務室里去,別的許多學生便都跟在後面吵嚷着,往教務室里擠,把小小的一間教務室擠得滿滿的,連一些隙地都沒有。

校長還沒有得到報告,看見這許多學生擠進來,以為他們又要鬧風潮了,正待開口斥罵,恰好就在這時候,那奄奄一息的受傷的學生被抬到他面前,使他猛可里吃了一驚。

“怎麼的?那個把他打到這樣?”

不等他的問話終止,許多憤激的語音便亂紛紛的擲到他面前來。

“校長,我們要求懲辦肇事的兇手!”

“這真是那裏話,學校竟變成屠場了。要是這樣下去,我們學生都非得去保險不可。”

“我們不過想在校里組織一個社會科學研究會,校長都要把我們的代表開除,現在他們那班人竟動手打起人來,把人打得吐血,不知道校長打算怎麼辦?”

校長急得滿臉通紅,連連搖着手說:

“不要吵,你們先把事實的真相告訴我,讓我好秉公處理。”

學生們的嘩噪聲這才靜止了下去,隨即便有一個進步派學生挺身出來,把事實對校長細細說了一遍。校長很注意的在一旁聽着,眉頭不時打着結。直到聽完了,他的心裏似乎也有了主意,便提高了聲音,對所有的學生說:

“現在你們且散開去,過一會大家都到大禮堂來,我有話和你們說。這受傷的學生就放在這裏,等校醫來驗驗他的傷勢重不重。”

學生們稍稍帶幾分滿意的神氣退出教務室去了,但卻並不散開,大家都集合到大禮堂里來,每個人都懷着一顆好奇心,渴想聽一聽校長到底將對他們說些什麼話。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校長還不見來,幾個性子躁急的學生等得不耐煩,不禁發出懷疑的論調來了。

“不要這是他的援兵計罷,怎麼到這時候還不見他來呢?”

“我看他多半不會來了,他的目的不過是想叫我們離開他。”

“不錯,要不然,他在教務室里也可以說話的,何必一定要叫我們到大禮堂來和我們說。”

校長卻就在這議論聲中,跨進禮堂來。他的面色很嚴肅,連一絲笑意都沒有。

“剛才那受傷的學生,已經由校醫驗過了,傷勢還不很重。不過左邊的肋骨現出了一些青紫色,大概這一處地方被打得太厲害了,才吐起血來。只要療養四五天,就可以痊癒的。”

這一番滔滔汨汨的關於病狀的報告,使得每個學生都不耐起來。即刻便有一個進步派學生提出了質問:

“校長,我們到這裏來,並不是想聽校長報告那位同學的傷勢,想聽的還是校長到底打算怎樣懲辦行兇的那班人。”

“這個我知道,我正想和你們大家說。”校長的臉色突然憂鬱了,聲音也抑得非常低:“近來學校里的情形非常複雜,大家都互分派別,互相衝突,這實在不是好現象。我夾在中間,處理起來更加為難。大家也該原諒我一些!你們要在校里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我並不反對,不過這和中央的政令有關,我就不能隨便答應你們。你們不是糊塗人,大概總能明白。至於剛才開除的那三個人,我也知道他們都是本校的好學生,為了一些小事使他們失學,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只要你們能把集會的事取消,我也不難恢復他們的學籍。這樣辦,你們可滿意了嗎?還有一件事要對你們說的,是現在離開暑假已經沒多天了,照目下的情形,就是勉強舉行考試,也未必會考得出什麼好結果來。所以我此刻就宣告提前放假,你們要回家去的馬上便可動身。”

“校長說的我們都願意照辦,不過我們很想知道校長到底打算怎樣懲辦肇事的那班兇手?”

“兇手!”校長的臉色有些躊躇了:“你們可能指出兇手是誰嗎?”

“指出雖然不能,不過我們卻知道,那在背後指使的人,一定是訓育主任侯其時。我們要求校長把他撤換。”

“不錯,我們要求校長撤換侯其時。”

“驅逐侯其時。”

“打倒侯其時!”

“噓!噓!”

這一片喧嘩的聲浪,使得校長感到極度的狼狽。他勉強鎮靜着,裝扮出尊嚴的神氣說:

“你們又胡鬧了,這和侯先生有什麼相干,怎見得是他在背後指使的?這種沒有根據的話,可不能由得你們隨便亂說。回頭你們大家都去細心查訪,查明了兇手是准,來報告我。只要有真憑實據,我一定把他開除,決不姑息。”

說完了這番話,校長便退出禮堂去了。他一走,留在禮堂里的學生們便紛紛議論了起來。

“你說他果真有決心懲辦兇手嗎?”

“那裏,他不過是想緩和我們罷了。他要是有懲辦兇手的決心,也不至於那樣袒護侯其時。他和侯其時是一黨,胡調派又都是擁候的健將,你想他還會開除他們嗎?就是我們查出了兇手的姓名去報告他,他也一定會說不是他們,把他們放鬆了的。”

“我們決不能上他的當!”

“自然,我們仍舊照常罷課下去,大家都不離校,一方面更在暗中加緊我們的組織,除非他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決不妥協。這樣,就不怕他不撤換侯其時,開除胡調派了。”

“好!決定這樣辦。”

幾乎是異口同聲的這麼說著,許多學生都帶着興奮的紅臉走出禮堂去,緊張的空氣不住流動在他們中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堅決的笑容。

罷課仍舊繼續着,學生們沒有一個離校,校長的緩和完全不曾發生絲毫效力,風潮一天比一天擴大了。在最初幾天,校長還能採用新聞封鎖政策,不讓學校里鬧風潮的消息給外界知道,以免使下學期的招生受到影響;但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新聞終於有些封鎖不住,同時教育局方面也傳來了徹底查辦的消息,這是與校長的飯碗有關的,他不能不藉助於外來的力量了。

就在罷課後的第六天,一大批武裝警察把校舍團團包圍了起來,雖然還沒有動手捕人,可是學生們進出都要受到嚴厲的盤詰。

學生們對付的方法是組織糾察隊,一方面阻止胡調派上課,一方面防範自己人中間發生軌外行動,使警察有所藉口。

不過這一批武裝警察的到來,對於學生方面總不無有幾分相當的影響。胡調派像獲得了臂助似的,氣焰愈加熾盛了,中間派的動搖傾向也日益顯著。他們本來是因為忍受不住胡調派打傷他們的人,這才一鼓作氣的興奮起來,和進步派聯成一起。日子一久,先前的興奮逐漸消失了,看着學校里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嚴重,都無心再從事活動,更沒有這個膽氣敢和警察們作對。大家都巴不得早一些脫離這是非窩,圖一個眼前安靜。

隨着警察的到來,校長也出了佈告,說罷課是犯法的,暗中組織學生會更近於蔑視中央政令,又把提早放假的話重提了一遍,要所有的學生們即刻離校,有不從的就叫警察強制執行。

這一張佈告的貼出,在胡調派和進步派兩方面都沒有引起什麼反應,只有中間派卻似乎正中下懷,大家都動手收拾行李,準備離校起來。儘管進步派怎樣在一旁鼓動他們,說勝利已經近在目前了,只要再堅持一些時候,不怕校長不撤換侯其時,懲辦胡調派肇事的兇手,卻總不能挽回中間派的動搖和畏懼警察壓力的心。終於只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在警察的監視之下,一個個的離開學校。

中間派一走,學校里的空氣顯然平靜了許多,雖然進步派和胡調派還在對峙着,但聲勢卻已不像先前那樣雄盛,校長便也得以於中取事的叫警察來壓迫進步派學生離校了。

可是這一舉動卻碰了釘子,進步派的毅力大都非常強,對於警察的壓力,他們不但不畏縮,而且敢於反問那些壓迫他們離校的警察。

“為什麼要我們離開學校?”

“因為現在已經放了暑假,你們應該回去了。”

“但是我們的家鄉離開上海很遠,沒有旅費,不能回去。”

“沒有旅費,你們就該寫信回家去要呀。”

“要,到那裏去要?我們家鄉年年都鬧水旱兵匪,石頭裏榨不出油水來了。”

“不管怎樣,總之你們不離開學校是不興的。”

“為什麼不興?”

“因為你們在學校里罷課,搗亂,不守秩序。”

“哈!這就構成我們的罪狀了嗎?不錯,我們罷課,不過你們為什麼不想想,現在學校里已經放了暑假,不是根本已經沒有什麼課可上了嗎?那麼,我們的罷課不罷課,又有什麼關係呢?至於搗亂,不守秩序,這更笑話了。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糾察隊,保衛這小小的學校,能力是足夠的。你們可能具體地說出我們搗亂不守秩序的地方來不能?老實說,你們的到這裏來,我們實在還覺得是太多事哩!”

警察們沒有什麼可以藉口,同時又無法強迫這許多進步派學生離校,只得仍舊退到外面去,僵局依然維持着。校長心頭的憂慮,也因着打不開這僵局,而愈益增加起來。眼見得別的許多學校都捷足先登的掛起招生廣告來了,倘若再不趕快把風潮解決,不但錯過機會可惜,更恐將來非特新生招不到,連舊生都要離校,何況教育局方面還要查辦。所以,他終日都是愁眉不展,長吁短嘆的,臉上少有人能見到他的笑容。

這就使得侯其時可以繼續進行他的陰謀了。侯其時是個善觀風色的人,他只一看校長那模樣,就知道校長所擔憂的是什麼事。於是,他便乘機進言說:

“校長莫不是為了學潮無法解決煩惱着嗎?其實我看這次學潮是很容易解決的。”

“侯先生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解決學潮?”校長的眉頭稍微舒展一些了。

侯其時附着校長的耳朵,輕輕說了一遍,校長搖了搖頭道:

“這辦法倒不錯,不過手腕未免太毒辣了一些。”

“現在不能不用一些辣手了,要不然,學潮就永遠莫想解決。”

校長躊躇了好一會,到后似乎個人的利益提醒了他,他挫了挫牙齒說:

“決定這樣辦吧。那班東西真可惡,我也顧不得許多了。你回去就趕快開起名單來,我對學生們的情形是不大熟悉的。”

侯其時滿心歡喜的腆着他那大肚子走出教務室來。現在,他的大功已經告成了。他目空一切的走着,剛走得不多幾步,恰好和一個學生撞在一起。那學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正是大鼻子蕭昆。

“侯先生,進步派又在教室里開會了,並且叫糾察隊把住門戶,不讓我們進去,怎麼辦?”

“嘿,理他們呢!到明天他們便要被一網打盡了。”

“怎麼會這樣的?侯先生。”大鼻子蕭昆驚喜交集地說。

“告訴你,我已經和校長商量好了,就說他們和林幻心鄔鳴秋兩位教員都是過激派,趁明天一早把名單送進公安局裏去,到那時他們大家少不得都要嘗一些鐵窗風味了。”侯其時得意地說,說完了,忽然想起大鼻子蕭昆是個草包,這話恐怕告訴他不得。於是,便又鄭重地叮囑他道:“我這話是說給你聽的,你可不能把來隨便告訴別人,提防走漏了消息。”

可是大鼻子蕭昆不等他說完,早已飛跑開一丈多遠了。侯其時追了他兩步,那裏追得上,只好捧着肚子喘氣。這時,開始有一陣宏亮的聲音鑽他耳鼓裏來。

“打倒侯其時!”

侯其時吃了一驚。他猛想起大鼻子蕭昆的報告,知道進步派學生正在教室里開會,於是,急忙停住步,不再向前走,一壁側耳傾聽教室里的聲音。教室里,正有一個清楚而有力的聲音在這麼嚷着:

“我們過去的行動太散漫了,只知道對付當前的敵人,卻忘記團結自己人的心,以致有些同學一受到威脅,就紛紛動搖起來。現在糾察隊雖已成立了,然而仍舊沒多大用處,最要緊的我們還須組織一個行動委員會。”

侯其時聽得出這是韓俊英的聲音,他不由得暗暗磨了磨拳頭,低聲說了句:“好傢夥!”便獰笑着走開去了。

教室里的許多進步派學生仍舊繼續在開會,在互相推舉行動委員,誰都沒有提防到他們的敵人便在一旁偷聽,也誰都沒有提防到他們的敵人就要用辣手把他們一網打盡。提醒他們身旁的危險性的,還是他們的教師,林幻心和鄔鳴秋。

“怎麼?你們還在這裏開會嗎?快快停止了罷,現在禍事已經臨頭了。侯其時已經和校長勾通,明天一早就要把我們大家的名單送進公安局去,說我們都是過激派。”鄔鳴秋一跨進教室,便急促地這麼說。

“啊!竟會有這樣的卑鄙齷齪!這學校那裏還像個學校!”許多性子躁急的學生,忍不住都怒吼起來了。

只有做着主席的韓俊英態度卻仍舊很鎮靜,他先讓出座位來,請林幻心鄔鳴秋坐下了,方始徐徐的問道:

“鄔先生這消息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

“我方才打從前面天井裏經過,聽見大鼻子蕭昆正興高彩烈的在對他的胡調派同學這麼說,並且聽說這是侯其時的意思。”

“只怕未必是真的罷。”

“不會的,因為大鼻子蕭昆是個草包,有什麼話不能藏住心裏,一定要說將出來,我看這一定是侯其時先對他說了,他熬不住,才把來轉告給他的同學們。”

“那麼,依鄔先生的意思,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孫國棟插進來問了。

“我看你們大家最好還是離開這裏,常言道危邦不居,在這裏自投羅網,實在是很無謂的。”

“這太怯弱了,恕我們不能夠照辦。”韓俊英朗朗然的抗聲說:“從來惡勢力所以能夠這樣囂張,就因為敢於抗惡的人實在太少了,許多人一聽見惡勢力要加害自己,就都抱着明哲保身的觀念,望望然的避了開去。於是,惡勢力也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這實在是一種很不好的現象,我們現在正竭力想打破這種觀念,縱使他們要加害我們,我們也毫不畏懼的。”

鄔鳴秋用敬佩的眼光看了林幻心一下,意思好像說:“你聽見了嗎?”林幻心卻有些忍耐不住了,他開始用懷疑的口氣說;

“我代你們打算,這樣實在太不值得。世上好的學校盡多,何必一定要在這種黑暗的學校里逗留下去,求那不可必得的希望,這不是太把自己看輕了嗎?”

韓俊英笑了,但隨即便自動抑住了笑意,正色說:

“林先生從什麼地方見出這世上好的學校盡多呢?據我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在目前這樣的社會之下,要找一家合於理想的學校,實在是很不容易的。要不靠着我們自己努力,好的學校不要說現在不會產生,就是將來也恐怕永遠不能產生出來呢。”

林幻心還待開口,鄔鳴秋似乎已被韓俊英那堅決的模樣感動了,他立起身來,向林幻心說:

“幻心,我們走吧。”

兩個人,一同出了教室,林幻心忍不住氣憤憤的向鄔鳴秋質問道:

“鳴秋,你怎麼也不勸勸他們?難道忍心看他們一齊落進侯其時的圈套里去嗎?”

“勸也沒有用,他們的決心已都很堅定,好在有韓俊英這樣優秀的人物在裏面領導,我敢擔保他們決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林幻心點點頭,他忽然嘆息了一聲說:

“像韓俊英這樣優秀的學生,實在是千中難得一的。我真慚愧!我那裏配作他的先生,照他的思想和他對於現實的那種認識,就是倒轉來做我的先生,也一些沒有什麼愧色呢。”

“不錯,現在的確有許多學生的思想見識,比較他們的先生還要超過萬倍的。”

“這是一種好現象,未來的一代一定要比我們這一代偉大得多,也一定比我們更多成就。鳴秋,不瞞你說,我從這一次學生運動中,實在得到了不少教訓。我過去那種不抗惡的觀念,已經完全改變過來了。我以為,一個人,推而至於無數人,如若想維持他們的生存權,唯一必須的就是和阻礙他們生存的那種惡勢力抗爭。只有抗惡才是我們的出路,不抗惡只等於無形的自殺。”

鄔鳴秋喜歡得把林幻心的手用力握了一握說:

“幻心,你畢竟也這樣想了嗎?我真快樂,我現在已經獲得一個步調一致的夥伴了。”

“不過,我們現在到底怎麼辦呢?也和韓俊英他們一同留在這學校里嗎?”

“這卻用不着,我們是教員,和他們地位不同,實在沒有在這裏留下去的必要,還是走開的好。”

“走開,到什麼地方去?”林幻心不禁疑惑地問了。

“自然有地方可去的,如若你相信我,就請跟我一路走,我一定會代你找到一個使你滿意而又有興趣的工作。”

“我們可以離開上海嗎?”

“也許要離開也說不定。”鄔鳴秋說了這一句,便把手拍了拍林幻心的肩頭說:“幻心,快去收拾吧,侯其時明天一早就要把我們的名單送進公安局去,我們必須要趁今天天黑以前,離開這愚劣的中學校。”

林幻心惘然的看着鄔鳴秋離開了他身邊,他不知道鄔鳴秋到底要同他到什麼地方去,現在他才開始覺得這同事有一些神秘了。他是極相信鄔鳴秋的,他相信他一定會代他找到使他滿意而又有興趣的工作。於是,他便回到卧室里去收拾行李。卧室里的東西並不多,衣服都在箱內,只要把散放在桌上架上的書籍雜物塞進網籃,便什麼事都沒有了。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忽然想起葉露玲來;他已有多天不到她那裏去了,不知道她近來的狀況怎樣,尤其是到農村后的孫婉霞,不知道有沒有第二封信來報告她的生活,這些都是他急於想知道的,而且自己這趟出了學校,倘若就要離開上海,也須在未離開以前見葉露玲一面。所以,他在把東西收拾好后,就急急的去看葉露玲。

葉露玲迎住了他,模樣兒比無論何時都要喜悅,她曼聲的說道:

“幻心,我們已有好多天不見面了。讓我來算算看,婉霞的信是上月念八號來的,就是那天我在馬路上遇到你。今天是十一號,算起來我們恰恰有半個月不曾會面了。”

“不錯,露玲,我們已經有半個月不曾會面了。可是你卻不知道,這短短的半個月,在我卻好像隔了兩個世紀一樣。總之,今日的我,和半個月前的我,實在大不相同了。”

“這是怎麼說?”葉露玲詫異地問。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在我的外表上,至少總有一些和從前小小不同的地方的。”

葉露玲在林幻心身上端詳了好半晌,結局還是搖搖頭說:

“我實在看不出來,不過有一樣,你的模樣兒好像沒有從前那樣頹廢了。”

“豈但沒有從前那樣頹廢,而且比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堅強。露玲,我現在已經完全覺悟了。過去我只以為這世上惡人多得很,縱使把一個惡人趕跑了,換一個來未必便會不是惡人,所以我不願意和惡人抵抗。現在才知道這觀念是錯誤的,錯誤的原因是把惡勢力估價高了,忘記了另一種和惡對抗的勢力實在是比惡勢力還要旺盛的。所以我現在不但要抵抗惡,而且要消滅惡。”

葉露玲沒有十分聽懂林幻心的話,但看他的樣子,確實和從前大不相同了,也不禁有幾分高興。她略帶惋惜的口氣說:

“可惜婉霞不在這裏,要是她在這裏,看見你像今天這樣堅強起來,一定要喜出望外的。”

“你說孫婉霞嗎?”林幻心淡淡的笑着說:“不錯,我過去對她確實是很崇拜的,不過現在我的觀念改變了,我不再崇拜她了。我覺得她最大的毛病是把個人看得太大,正如過去我把個人看得太小了一樣,都是要不得的。其實個人的力量非常弱小,只有集團的力量才夠得上偉大。”

葉露玲稍稍有些不服了,在她的眼裏,始終是把林幻心看做孫婉霞之下的,現在見他偶然較前堅強了些,竟把孫婉霞都蔑視了,覺得他未免有些誇妄,便含譏帶諷的向他說:

“難道你現在比孫婉霞都要進步了嗎?”

“這不是進步不進步的問題,我不知道孫婉霞現在在農村裡到底怎樣,她的性格有沒有隨着環境變化,要是還沒有變化的話,那她的前途實在很危險的。她的個人主義的英雄舉動,終究不免要造成唐吉訶德式的悲劇。”

“婉霞已經多時沒有信來了,不知道她現在生活得怎樣。其實她就有信來,也不見得肯說真話。上一次的來信里,就給我尋到了不少假話的痕迹。”

“暫時不說她罷,露玲,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今天就要和我教書的那學校分別了,而且說不定還要離開上海。”

“怎麼,你也要離開上海嗎?”葉露玲的神色有些愀然了:“這是那裏說起,婉霞離開我,已經夠使我冷靜了,倘若你也要離開我,不是更叫我冷靜得要死嗎?”

“這也是沒法想的事,只好請你原諒了。時代已經不是可以使我們相聚在一處的時代了啊!不過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的。”

“再見,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呢!”葉露玲的聲音有些幽咽了,她默默的把眼珠凝視着林幻心,眼裏藏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意。

林幻心明了了葉露玲眼裏的意思,覺得不能再留了,便站起身來說:

“露玲,我去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放在心上。像我這樣的人,實在不值得你懷念的。”

葉露玲也站起來了,她凄然的望着林幻心說:

“幻心,你不能再留一會嗎?我心裏有許多話要和你詳談,不過你就要離開上海,這談話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了!”

林幻心微笑着,他徐徐的走下客廳前的石級去,一壁口裏不在意地說:

“露玲,你所要和我談的話,你就不說我也知道。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不過我自問實在不配做你談話的對手,我勸你還是把話藏在心裏,去和別人談的好。”

這一番話似乎重傷了葉露玲的心,她又是羞慚,又是難過,也不再送林幻心,一抽身便回進客廳去了。

林幻心也不放在心上,他並不迴轉去勸慰葉露玲,只是繼續微笑着向前走。在他的前面,恍惚有一個新的世界向他招手,一個充滿了人世間一切美好的字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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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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