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周楞伽-->煉獄-->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
轉瞬一陣秋風秋雨,炎熱的夏天已經成了人們記憶上淡淡的影子。這樣的天氣是很容易引起人心頭的悲感的,尤其是素來多愁善感新近又加上一層身世凄涼的隱痛的孫婉仙,差不多天天都在眼淚中過日子。她現在的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了。靠着葉露玲的幫助,她在僻靜的大西路上分租了人家一間前樓面,又趁魏虛仁出外辦事的時候,悄悄把從前的屋子向房東退了租,屋裏租來的亻傢俱也叫木器公司的人挑了去,只留下那年輕的佣婦,和她帶着屋裏的箱籠物件回到新居來,另買了幾件簡單而又便宜的亻傢俱,平平穩穩的生活着。魏虛仁似乎已經把她忘懷,或許他是探不出她的蹤跡,始終沒有來找過她,他們的關係就這樣完結了。不過她在家裏也整天都閑着,重新到學校里去已喪失了這種興趣,謀事作又一時沒有機會,她除了終日流着愧悔的眼淚以外,就只擔心着她肚裏的一塊肉。
這擔心,也有一些由來的。原來她上次去回頭房屋的時候,卻在房裏得到一封信。這是她父親寫來的,這可憐的老年人,還不知道她的生活里已經起了這樣的大變化,他只責備她和她妹妹怎麼這多久還不寫信回去,也不問家裏要錢用,到底近來生活得怎樣?並且說要是再不寫信回去,他將要親自到上海來找她們了。為了恐她父親真的跑了來,許多隱瞞着的情節都不免要敗露,也為了想繼續得到家庭的接濟,好把存在銀行里的錢留作將來的用途,她不得不和她父親寫信。信上充滿了欺騙的話,說她和她妹妹都生活得很好,請他不要挂念,又說她們在學校里都已升上了一級,不日就要開學,要他趕快寄一二百元錢來。只有一句話是真的,那便是說她已經搬了家。許是因為心緒不寧的緣故,他雖竭力裝起了歡樂寫信,卻總寫得不大自然,尤其掩飾不了欺騙的痕迹,所以也就打消不掉她父親想來滬的決心。這天她又接到她父親一封信,說他已經摒擋一切,動身來滬,她們所需要的錢,由他親自帶來給她。這就使她深深沉入憂鬱裏面去了。
“怎麼辦呢!”孫婉仙坐在椅上,看着手裏的信紙,心頭的小鹿一陣陣撞個不住。她懸想着她父親來滬后的光景,就隱約好像看見他站在她面前,厲聲斥責她無恥。她的眼前一陣發黑,不由得低下頭去看她的肚子。肚子是又隆起幾分了,突然,那裏面靜伏着的胎兒向上一動。使她全身都本能地跳了一下。她止不住又羞又恨,便批下信紙。咬緊牙關,用力把拳頭在肚子上壓着,想把裏面的胎兒壓落下來。
可是,這舉動,只招來一陣劇烈的痛苦,一些效果都沒有。
“唉!這孽障!”孫婉仙不禁嘆息了,偶然一抬頭,卻見那佣婦正笑盈盈的站在她面前,用神秘的眼光望着她。
“奶奶,怎麼樣,肚子裏有什麼難過嗎?”
孫婉仙臉上一紅,眼淚忍不住索落落的滾將下來。她現在和那佣婦很要好,因為在她孤獨的日子裏,能夠慰藉她的只有那佣婦一個。那佣婦幫了她多時,似乎也很明了她的身世,每當她悲傷的時候,常常會說出一些話來向她排解,而這些排解的話又句句都能打進她心坎里去。所以她這時雖因被她窺破了秘密而羞愧傷心,但也不禁發生了一線希望。她想:倘若把這裏面的情節告訴了她,或者她能想一個法子代她分優的。於是,她便勉強忍着羞恥,哽咽地說:
“事到如今,我也瞞你不得了。也許你早就看出了吧,我的肚子裏已經有了孽障哩!”
那佣婦顯然已經知情,但她卻忍着笑,故意裝做驚訝的樣子說:
“真的嗎?我還沒有恭喜奶奶!”
“什麼恭喜不恭喜!”孫婉仙恨恨的咬着牙齒說:“我吃了人家這樣大的虧,你還有心腸調笑我?”
“到底是怎麼一會事?”那佣婦這時才真有些驚訝了,她始終以為孫婉仙和魏虛仁間不過夫妻爭吵,不久便會和好如初的,並不知道她是受了他的欺騙,他們間並沒有經過結婚這一重手續。所以在孫婉仙開始搬家的時候,她還覺得她這舉動太過分了些。
孫婉仙看那佣婦的神氣,知道她對她和魏虛仁的關係還很茫然,便嘆了一口氣,把她和魏虛仁結識一直到被他拋棄的全部情形都告訴了她。那佣婦聽說他們還沒結婚,不禁有些駭然,便用埋怨的口吻對孫婉仙說:
“我的奶奶,你也太糊塗了!怎麼沒有結婚就住在一塊兒呢?這不是存心叫自己吃虧嗎?換了我,一定不那麼辦的。”
“你那裏知道,這也是身不由己呀!總怪我自己見識太差,他欺騙的手段又太厲害了些。”孫婉仙想起從前在春風旅舍那一夜的光景,她的臉不禁又紅了起來。
“現在奶奶打算怎麼辦呢?少爺可還會回到這裏來嗎?”
“什麼少爺!他把我害得這樣苦,我早就和他思斷義絕了。他要是還敢找到這裏來,我一定跟他拼個死活。”孫婉仙切齒地說。
“不過奶奶肚裏……”那佣婦似乎覺得有些礙口,連忙停住,不再說下去了。
這話雖只說了半句,但恰像鐵鎚一樣,打進孫婉仙焦急如火的心上,啟發了她求助的意識。她連忙招手叫那佣婦過來,凄然的向她說:
“我正在為這件事擔心着。現在老太爺快要來了,他是個古板人,要是給他知道我還沒和人結婚肚裏就已有了胎,一定要氣個半死,說不定會把我弄死的。你可能想個法子,在他沒來以前,幫我把肚裏那個孽障弄掉嗎?”
那佣婦躊躇了一會,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笑嘻嘻的說道:
“法子倒有的,只怕奶奶有些吃不消。”
“什麼法子,趕快告訴我。只要當真能夠把那孽障弄掉,不論什麼痛苦我都忍得下。”孫婉仙急急地說。
“那麼,我就直說了。我有一個姑婆,她是專替人家收生的,家裏有一種催生葯,不論月長月短,吃下了去,都會連根打下來。有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姊,在外面有些不清不白,把肚子弄大了,來請我姑婆打胎,吃了那催生葯,總是十拿九穩的打落,而且大人都平平安安的,一些事都沒有,頂多只要躺在床上養兩三天,就跟平常一樣了。我看奶奶現在頂好也這樣辦,只要把肚裏的東西打下來拋掉了,就是老太爺跑來,也可以推說生病,用不着怕他什麼。”
“這樣辦很好,你趕快去請你姑婆來。”孫婉仙彷彿得救了似的,站起來,臉上閃着光說。
“不過……”那佣婦忽然有些遲疑了,直到接着了孫婉仙催問的眼光,才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姑婆曾說過,替人家打胎是罪過的,並且那催生葯的葯本也很貴,要有一百元錢才肯動手,不知道奶奶可出得起這麼大的數目嗎?”
“不要管我出得起出不起,你只管去請她來好了。”孫婉仙不耐地說。
那佣婦這才不再說什麼,下樓去了。孫婉仙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同時卻又擔心到一件事。倘若她父親向她問起孫婉霞來,又用什麼話哄騙他呢?這個謊是很不容易圓的,不過這時也只好暫時擱在一旁,先把肚子裏的胎解決了再說。好在這事情還可以隨機應變,不比隆起的肚子隨時都有敗露的可能。她又懸想到把胎打落以後的情形,要是葉常青能夠愛上她,那她可說求仁得仁,最美滿幸福不過了。雖然葉露玲的神氣顯然有些厭棄她,不願和她往來,她也因此不敢常到她那邊去,不過只要彼此有心,怕什麼阻礙,她難道不能放大了膽,到他銀行里去找他嗎?說不定她將來還可以藉着葉常青的力量,給魏虛仁一番小小的懲創呢。這樣想着,她愈加覺着把肚裏的經種打落,是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事了。
她眼巴巴的期望着佣婦回來,這時候的一分鐘,在她就像一年一樣。約摸過了半個鐘頭,那佣婦回來了,背後跟着個紫醬色臉滿面皺紋的老太婆,一雙小眼珠骨碌碌的在眼眶裏轉動着,彷彿要看進入心坎去似的。孫婉仙知道這大概就是那佣婦的姑婆,便紅着臉,請她在一旁坐下。那老太婆卻並不理會她的話,很冒失的闖到她面前,隔着衣服在她肚子上探了一下,有經驗地點點頭。孫婉仙倒被她這鹵莽的舉動羞得心口卜卜的跳個不住,她正低着頭,沒做理會處,那老太婆卻很快的伸手到懷裏去,掏出一個小小的花布包,打開來,檢了支藥草在手,笑嘻嘻的向她說:
“現在先把這東西來試一試,看有沒有用。”
“怎麼試法?”孫婉仙戰兢兢地問,她感覺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來了。
那老太婆在孫婉仙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羞得孫婉仙把手掩着面,好半晌放不下來,但事到其間,為本身幸福和前途光明起見,也就顧不得羞恥了。她只好躺到床上去,迷迷糊糊的聽憑那老太婆擺佈。在她眼前恍惚現出了她和魏虛仁在春風旅舍里的情景,一會兒那女的又好像不是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魏虛仁正摟着這不相識的女人翩翩起舞。忽然,一陣澈骨的痛楚傳遍了她全神經,她不禁昏昏沉沉的暈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猛的睜開了眼,覺得身上的痛楚已減輕到一些都沒有,以為肚裏的胎已經被打落了,不禁喜歡得一翻身坐將起來。不料眼面前一切還都依然,那老太婆正很失望的把手裏的藥草拋擲到地上去說:
“沒有用!非得吃催生葯不可。”
孫婉仙心一跳,她正待問吃了這催生葯會不會有什麼痛苦,那老太婆已把花布包里的一小瓶黃色的葯末,倒在桌上的玻璃杯里,用開水調和了,送到她面前來。孫婉仙只好勉強喝了下去,心裏卻惴惴然的,不知這藥性是否厲害。那老太婆見她已把葯喝下,便揚揚得意的向她表着葯的功效說:
“我的葯非常靈驗,這一喝下去,不到晚上,胎兒一定可以下來了。”
“下來時痛不痛?”孫婉仙忍不住問了,這是她急於想明了的問題。
“痛是總有一些痛的,不過也不怎樣厲害,只要熬一熬就好了。現在請奶奶把這次催生的錢給我吧。”
“怎麼就要錢了?錢還在銀行里,請你等明天胎兒下地后再來拿吧。”
那老太婆起初不肯答應,說這裏面的干係是很大的,她不能替人家白擔心;直到佣婦做好做歹的勸了她一會,她才咕噥着走了。孫婉仙覺得身上很疲倦,並且聽那老太婆說胎兒下來時要有一些痛楚,不知到底痛楚到什麼地步,想靜養一下,養成忍痛的能力。便叫那佣婦關上了門,仍舊像方才一樣,在床上躺將下來。
時間一刻刻的過去,孫婉仙提心弔膽的等待着即將到來的身體內部的變化。她只希望那痛楚快一些來,快一些去,胎兒趕快打落,這一幕劇趕快告終,可是事實卻好像和她作對似的,一些影響都沒有。直到天黑了下來,她朦朦朧朧想睡去的時候,那痛楚卻來了。起先正如了老太婆所說,並不怎麼厲害,但漸漸的越痛越劇烈,好像有兩隻手在裏面把她的肚腸用力絞着,痛得她忍不住直嗥了起來。
“啊!啊!要命呀!痛死我了!”孫婉仙把兩手緊握着床柱,彎下腰,嘶聲啼叫着,黃豆大的汗珠從她額上直泌出來。她這時才懊悔不該冒冒失失的把那催生葯喝下去,早知道要受到這樣難以忍受的痛楚,她倒寧願在她父親面前出乖露醜了。
這當兒,下面開始發出一陣驚詫聲,同居的人都在向樓上問着“什麼事?”有許多人並且跑上樓來探望。孫婉仙雖然痛得要命,但她的神智卻還清楚,知道這樁事要是一經被旁人發覺,那她的醜名一定到處傳播,以後再也莫想在這社會上做人了,連忙把聲音噤住,又示意叫那佣婦去把關着的門上了鎖,這才喘息着,一遞一聲發著窒息似的呻吟。
這樣過了約有十分鐘,又是一陣劇烈的陣痛,使孫婉仙幾乎昏厥過去。她緊握着拳,渾身上下冷汗直淋。這一陣陣痛過後,肚子裏卻有些鬆動了。她忽然感覺要如廁,不過這時她已痛得連走路的氣力都沒有,只好叫那佣婦扶着她,坐上馬桶去。不多一會兒,桶里發出了“咚”的一響,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下崩瀉,四肢百脈一齊收縮了起來,眼面前一陣陣金星亂迸,不禁軟癱在那佣婦懷裏了。
那佣婦卻驚喜地向她叫着:
“好了!奶奶,已經下來了,現在不要緊了!”
孫婉仙心上也不禁為之一喜,便昏昏沉沉的由那佣婦代她拭凈了下身,扶上床去躺下。可是,不知怎麼的,胎兒已經下來,肚子裏卻還一陣陣的絞痛着。她不禁有些驚慌起來,便有氣沒力的問那佣婦道:
“怎麼現在肚子裏還在痛着呢?”
“不要緊!大概是藥力還沒有散,到明天一定可以復原了。”那佣婦輕描淡寫的說。
孫婉仙覺得這話很有理。本來,她所擔心的就是肚裏那胎兒。現在胎兒已被打落下來,一天大事都已煙消雲散,痛痛又有什麼要緊呢?並且這痛楚,要是到明天還不止,她難道不能請葉露玲代她找一家醫院治療嗎?這樣盤算着,她的心漸漸寧貼了,便安安靜靜的聽憑這痛楚繼續不斷的磨難着她。
二
這痛楚,竟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早上,還沒有停止的趨勢。
孫婉仙痛得一夜不曾好好合眼,她全身的氣力彷彿都在這一夜裏消失了。好容易捱到天亮,痛勢稍稍減輕了些,她勉強掙扎着想坐起來,不料頭重得宛似泰山一樣,眼裏更像有千萬支繡花針在刺,只好仍舊頹然的倒卧下去,呻吟着喊那佣婦。
“喂!快過來!我昨夜痛了一夜,直到現在還在痛,再這樣痛下去,恐怕我這條命要保不住了!”
那佣婦也慌了手腳,只好一壁安慰着孫婉仙,一壁出門去找她姑婆。孫婉仙躺在床上,眠望着帳頂,肚裏仍舊一陣陣的在作痛。她現在已不敢再幻想未來美好的夢境了,她只擔心着死的恐怖會不會襲擊到她身上來,這是她一想起就要感覺顫慄的,她還是那樣年青,生命的途程還沒有走到一半,能捨得就死嗎?不能!不能!絕對不能!她還得生活下去,還得享一享下半世的幸福。然而死的威脅確實降臨她身上了,這可怎麼辦呢?她只能盼望着那或許會挽回她生命來的救星。
可是,救星來了,她所得到的依然是失望。那老太婆一看她那模樣,臉上就現出了慌張的神氣,口裏敷衍地連聲說著:“不要緊!”一壁卻加緊向她催索起錢來。孫婉仙看她的神色不對,愈加感到生命的危險,便一口咬定非等身體復原后不能付錢,同時又叫佣婦到愚園路去請葉露玲。
那老太婆見孫婉仙要去請人,口氣不禁軟了下來,也不再逼着要錢了,推說她下午再來看她,並且要為她帶一種止痛的葯來,便急急忙忙的走了開去。臨走的時候,又對佣婦附耳說了幾句話,說得佣婦的神色也有些慌張起來,隨即她們便一同出外去了。
孫婉仙雖覺得她們那鬼鬼祟祟的模樣有些不對,但肚裏的痛楚卻使她沒有氣力去根究她們。她只暗暗的求天保佑,不要這麼快就奪去了她的生命。在這一刻里,她對生命的留戀比不論什麼時候都厲害。然則天卻不肯援助她,她剛伸手去揉肚子,又是一陣劇烈的痛楚,痛得她昏絕過去了。
到后還是一個熱情的聲音喚醒了她,她睜開眼來,便看見葉露玲站在她床前。
“啊!露玲姊。”孫婉仙只叫得這一聲,眼淚忍不住像泉水一樣的噴湧出來。
“到底怎麼會弄到這樣的?”葉露玲看着孫婉仙那萎頓的樣子,不禁吃驚地問了。她雖然非常厭惡孫婉仙,但這時她的心頭卻充滿了憐憫,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孫婉仙的過失,而是不良的社會害了她。
孫婉仙紅着臉,囁嚅地說不出話來。她將要怎樣對葉露玲說才好呢?平常她和葉露玲相對時,總覺她眼裏含有一種輕視的成分,要是把這樁可恥的不道德的事老實告訴了她,不是更要引起她的輕視嗎?雖然肚子裏痛得一刻都忍受不住,可是受人輕視的痛苦,比肉體上的痛苦還厲害過萬倍呀!
葉露玲見孫婉仙始終不開口,也有幾分猜測到了,不忍使她過分為難,便湊在她身旁輕輕地說:
“不要瞞我,我都知道了。是不是為了肚子裏的東西?”
孫婉仙不知道葉露玲在她來投奔她的當天就已窺破了她的秘密,還以為是那佣婦告訴了她,她的心反安定了。再看葉露玲的神色,毫沒有輕視她的表示,更暗暗起了一種感激的情緒。便勉強忍着羞恥說:
“露玲姊,你既然已經知道,也不用着我多說了。我真不知前世作了什麼孽!今生要受這樣厲害的痛苦!”
葉露玲見孫婉仙說話時不住用手揉着肚子,才恍然她已把肚裏的胎打掉了,不禁暗暗有些吃驚,忙不迭的問道:
“什麼痛苦?你難道已經把肚裏的東西打掉了嗎?”
“正是呀!露玲姊還不知道嗎?可憐我已經痛了一夜了,一直到現在痛還沒停,恐怕我這條性命說不定要斷送在這上面!”
“你怎麼不先和我商量?這是什麼事,豈是輕易動得的?”葉露玲言下頗有埋怨孫婉仙的意思。
孫婉仙不便說她不好意思來找她,並且常常表現在她臉上的厭惡的容色也使她不敢和她親近,她只好默默地流着淚。
葉露玲覺得孫婉仙這人又可恨又可憐。她現在已不再記憶過去的事了。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一個被萬惡社會作踐了的可憐人;而她,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是有援助這可憐人的義務的。她繼續向孫婉仙問道:
“是誰幫你把防打掉的呢?”
孫鑽仙正要開口,突然扭着眉,全身都起了一陣痙攣,好像痛苦到極端的樣子。半晌,才慢慢的平復過來,但似乎還沒氣力說話,只哼對着把手向那佣婦指了一指,意思是要葉露玲去問她。那佣婦雖站在旁邊,卻沒有聽清她們談些什麼,這時見孫婉仙把手指她,誤會她是把所有過失都推在她身上了,連忙上前分辨道:
“奶奶,這可怪不着我,全是你自己的意思要打胎,我才敢去請我姑婆來的。”
葉露玲不去理她,她只關切地向孫婉仙說:
“痛到現在還不停,只怕很有些危險!我看非到醫院裏去不可了。我有一家相熟的醫院,開設在愛文義路,名叫惠生病院,裏面的產科設備很好,一定有法子使你止痛的。我現在就送你去看好嗎?”
孫婉仙含着兩包眼淚,感激地點點頭。葉露玲便叫那佣婦去喊出差汽車。車來了,又親自扶孫婉仙上車去。孫婉仙從沒有見過葉露玲對她這樣殷勤,不禁反有些疑心自己過去的懷疑她是神經過敏了。她緊靠在葉露玲身旁坐着,從葉露玲身上傳來的體溫,使她揮忘了肚裏的痛楚。忽然,她想起一件事來,忙向葉露玲說道:
“露玲姊,這次到醫院裏去,你不要對醫生說我肚痛的原因是為了打胎,最好說是流產。”
葉露玲暗笑孫婉仙到了這地步還不忘記要面子,心頭厭惡她的情緒又漸漸的起來了,忍不住冷冷的說:
“我是決計不會說出來的,不過那邊的醫生都是產科專家,只怕一診察,就要給他們看破了。”
“那麼還是換一家吧!”孫婉仙着急地說。
“換一家?換到哪裏去?別的醫院我都不認識,並且手段也都沒有這一家高強。這是性命交關的事,能夠由得你隨便嗎?”
孫婉仙本來還想托葉露玲代她在醫院裏改一個名字,並把她和魏虛仁的關係瞞掉,但見到她臉上已有了不高興的神氣,便又嚇得把話咽住了。車子也就在這時開到了惠生醫院門前。
葉露玲仍舊扶着孫婉仙下了車,徐徐走向挂號室去。挂號室里坐着一個女護士模樣的人,她似乎和葉露玲熟識,一見面,便笑嘻嘻的說:
“密司葉,多時不來玩了,今天是什麼好風吹來?這位可是貴友吧?”
“是的,郭小妹,她新近因為操勞過度,閃動胎氣,昨晚上流產了,一直到現在肚子裏還在作痛,所以我特地伴她到這裏來。想請你們院長診一診,看有無危險。現在,請郭小姊代她拔一個特別號,再找一間清爽的病房給她居住。”
郭小姊答應着,問清了孫婉仙的姓名,記了下來。隨手從案頭拔了一支號簽,叫另一個女護上過來代替了她的職務,便和葉露玲一同扶掖着孫婉仙,走進裏面去,揀了一間寬敞明朗的頭等病房,把她安置好了,這才回身去請院長。
孫婉仙暗暗佩服葉露玲手腕幹練,作事大方,覺得銀行家的女兒到底和尋常人不同。不過同時她又不免擔心這次住院的費用太大了。誰知道這頭等病房要多少錢一天,她的病又要住幾天才會好呢?何況打胎的老太婆那裏還欠着一百元錢。恐怕這一場病好下來,她所有的積蓄也要馨去半數了。這使她不禁於肚痛以外,更感到有些心痛。
這當兒,郭小姊已伴着院長進房來了。院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精神飽滿的中年人,穿着藏青色嘩嘰西裝,身上帶一種藥水味。他一進來,便笑嘻嘻的向葉露玲點頭。葉露玲也帶笑迎上去,把孫婉仙的病情向他說了一遍,又說了幾句費心治療的話,那院長嘖嘖地道:
“密司葉!太客氣了,貴友的病,我們還有不盡心治療的嗎?只怕我們手術生疏,未必能治得好。”
一壁說,一壁他便叫郭小姊扶孫婉仙到診療室去。葉露玲本來想跟了去的,但一來恐孫婉仙難為情,二來也有些不願見孫婉仙不潔凈的身體,便獨自留在房裏,等候消息。
十分鐘后,院長忽然一個人悄悄的進來了。他帶着副嚴重的面色,走近葉露玲身邊,輕輕的說:
“密司葉,請你不要瞞我,貴友的病是怎樣生起來的?我方才細心診察的結果,斷定這決不是瞞了流產的緣故,而是為了打胎。”
葉露玲知道瞞不住了,只好把孫婉仙瞞着她打胎的情形,老老實實的告訴了院長。最後又說:
“我這位朋友是個要面子的人,她也是一時糊塗,鑄下了大錯,現在懊悔莫及,很怕這樁事一經宣揚開去,要弄得人格破產,名譽掃地,在社會上立腳不住。所以,我看院長最好還是就病治病,不必管到其他吧。”
“不過這是犯法的事,貴友雖然愛惜名譽,那兩個教唆和幫助打胎的人,一定要依法懲辦一下,不然她們以後更要大膽,受她們害的婦女也一定更多了。為整個社會的安寧起見,密司葉最好不要姑息她們,趕快去報告捕房的好。”
“院長的話也說得不錯,可是這樣一來,敝友的名譽就保不住了。我想,他們也是些沒智識的人,不懂法律,干下了犯法的事還不知道,怪可憐的,犯不着和她們計較。只要將來由我出面訓誡她們一頓,不許她們再干這種營生就是了。”
院長的臉色顯然有些不贊成,但他也拗不過葉露玲,只好嘆息了一聲,隨即便正色地說:
“密司葉既然不願意懲辦她們,也只好由你。不過貴友的病實在非常危險!她的身體本來軟弱,吃下去的催生藥性質又很猛烈,胎雖然給打了下來,身體內部卻摧殘不堪,所以肚子一直在作痛。剛才在診療室里,又下了一次血,數量很多,一時還無法把它止住。要是再發炎,那就只好預備後事了。”
“有這樣的厲害嗎?”葉露玲不禁惻然了。她雖然很鄙薄孫婉仙的為人,但總覺她所受的懲罰太慘了些。
這時,郭小姊和另一位女護士把孫婉仙抬進來了。孫婉仙的臉白得和紙一樣,兩個眼眶深深凹陷了進去,迥不似方才和葉露玲同出來時的光景。她剛從帆布抬架上移到床上去,下身就又淚淚地下了一灘血,雪白的被單都給染成殷紅色了。葉露玲連忙把兩手掩着臉,背過身去,不敢再看。可是她的耳鼓裏卻敏感地聽得孫婉仙在叫她,只好勉強硬着心,回到她身邊來。孫婉仙伸出一隻冷冰冰的枯瘦的手,握住了葉露玲的手臂,有氣沒力的斷斷續續說:
“露玲姊,我現在托……你一件事。我的病不知……哪一天才會好,請你到我那邊去,把鎖在桌上……抽斗里的銀行存摺取出來,代我放好。鑰匙……在枕頭底下。還有,我父親來時,請你瞞……着他,千萬不要告訴他……我肚裏有胎的事。”
葉露玲見孫婉仙的樣子已經去死不遠了,對於生卻還這樣執着,不禁一陣傷心,眼淚很快的落下了兩顆。她再也不忍在這裏留下去了,便安慰了孫婉仙幾句,又托院長儘力治療,逃出似的走出病院門來。
三
門外面,剛坐來的出差汽車還停在那裏,葉露玲猛記起她還沒有回頭它。但這時她也不想回頭它了,便坐上車,吩咐車夫把車開到愚園路去。
車輪很快的在路上轉動着,外面依然是明朗的世界,熱鬧的人群,一切都和從前沒有兩樣,但葉露玲卻已喪失了生的興趣,她的眼前始終閃現着孫婉仙躺在血泊里斷續地說話的慘象,而深深感到這專門製造罪惡的社會的可恨。她機械地聽憑車子把她送到門前,付清了車價,走進門裏去。門裏汽車還沒有開出,她父親的起居室里仍舊有一縷縷的雪茄煙飄出來,這倒很有些出於她意外,她不禁跑過去探望了。
葉常青正在他起居室里批閱文件,看見她女兒進來,便放下筆,慈愛地笑着向她說:
“露玲,你剛從孫婉仙那裏來嗎?她有什麼事,這麼早就來叫你。”
“啊!真慘!”葉露玲忍不住失聲叫出來了,隨即便把孫婉仙瞞着人打胎,和她現在在病院裏瀕危的情形,告訴了葉常青,聽得葉常青的心冷下來半截。他本來私自蓄着一個念頭,想把孫婉仙收作下陳,實行人棄我取的計劃的,這時卻被這意外的變故把他的一團熱心打得煙消火滅了,他嘆息地說:
“可憐!可憐!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葉露玲想起她父親平素的行為,覺得他並不是真心可憐孫婉仙,而是惋惜他自己失去了個追求的對象。誰知道,他自己不也就是個罪惡的製造者呢!她現在不但憎恨這萬惡的社會,甚至不自禁的有些憎恨起她父親來。她憤憤的在桌上捶了一拳說:
“都市越文明,罪惡也越多。這樣的生活,我真一刻也過不下去了!倘若我有力量的話,我一定要毀滅盡這世上所有醜惡的人類。”
葉常青卻並不理會她,他萬靈的腦子裏這時的念頭正如風一樣的飄忽。他從孫婉仙身上,很快的聯想到同一佔據他心頭位置的錢柏良的女兒蘊芳,又從蘊芳身上,聯想到錢柏良也在做公債,覺得很可以利用他一下。雖然估量他未必會大做,不過至少也可藉着他挽回一部分人心,要是存心使他做冤桶,示意叫他去做和自己的路子完全相反的空頭,再在市場裏放送一些穩定人心的好消息,不到交割期就第一個叫他去“補空”,一定有許多人跟着他“買回”,這樣,自己這多頭就穩穩可以獲利了。他愈想愈得意,恨不得立刻就跑到錢柏良那裏去,叫他來鑽他的圈套。同時,他也很想去看看紗廠的營業近來有無起色。於是,便把桌上的文件收入公事包里,提着立起身來。一回頭,卻見葉露玲依舊帶着余怒立在桌旁,不禁失笑了。連忙安慰她道:
“露玲,這是別人的事,你也用不着多放在心上,只要你自己的生活滿意就是了。”
“滿意?那來的滿意?我現在才知道,當許多人都還生活在苦難中的時候,我個人絕對不能得到滿意的生活!”
葉常青知道他女兒腦筋的構造和他不同,有時思想會激烈到極點,然而也不過是孩子氣的充分暴露面已。這時候,最好的對付方法還是不要理她。所以,他便不再說話,很快的坐進有保鏢夾護的自備汽車,叫車夫開向楊樹浦去。
車子在阜盛紗廠門前停了下來,葉常青挾着公事包,昂然的走將進去。廠里高級的辦事人員差不多都認識他,見他進來,一齊很恭敬的起身招呼。葉常青隨意點了幾個頭,便走向經理室去。剛走到門前,就聽得錢柏良那蒼老的聲音,在裏面對一個人說:
“廠里貨擱得這麼多,可怎麼辦呢?目前我們決不能再出貨了。可是不出貨,又用什麼話來搪塞葉常青?”
葉常青連忙縮住腳步,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和錢柏良談話的一個年青人,已在向他打招呼了。葉常青認識他是錢柏良的心腹易志漁,再看錢柏良時,正慌慌張張的把手裏的賬簿向桌上抽斗里亂塞,一壁滿面陪笑的沒口子嚷着“失迎!”葉常青更不怠慢,大踏步跨進室去,一把奪過錢柏良手裏的賬簿來看。他的頭腦是在數目字中間翻滾慣了的,只略略把那張帳簿閱了兩三頁,就看出了整個紗廠前途的危機,忍不住勃然變色的質問錢柏良道:
“錢柏翁到底是什麼居心?廠里貨銷不出,卻把我瞞得鐵桶似的,仍舊日夜兩班開工,難道嫌我手裏流通的資金太多,要一齊把來變做擱着不動的貨物嗎?”
“這個,兄弟那裏敢!”錢柏良嚇得臉如土色:“兄弟本來早就想報告葉常翁的,不過一來恐葉常翁要怪兄弟經營不得法,二來還希望交秋營業或者會有轉機,所以一直沒有報告。不料營業始終沒有起色,廠里的貨越擱越多,眼見得一時不會有景氣的時候了,正在這裏思量着想來報告葉常翁,恰好葉常翁已經先光臨到廠里來。”
葉常青明知錢柏良是在那裏撒謊,但他也不願揭破他,他只搖搖頭說:
“想不到紗布的銷路會這樣壞,現在只好停工了,我也不願再續辦下去,從下一個月起,仍舊請錢柏翁自己經營吧。”
錢柏良渾身都哆嗦了一下,看着葉常青臉上嚴峻的樣子,知道他已下了決心,便也故意裝出冷淡的神氣說:
“葉常翁既然不願意再辦,兄弟更沒有這個力量辦下去,只好聽憑它停工了。不過停工后,工人們說不定又要鬧什麼風潮,兄弟才力薄弱,只恐不能應付,還得請葉常翁斟酌。”
葉常青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經歷的事故也不少了,錢柏良這一些小小的機詐那裏看在他眼裏。他暗恨從前竟沒有看出錢柏良會是這樣憊賴的人,不過他也不願意和他破臉,因為他還得利用他。他只一言不發的回身向外走去。
錢柏良惴喘不安的跟在後面,他揣測不出葉常青的意旨所在,只覺得這是個手腕厲害的人物。忽然,他想起他們一家快要粉碎在經濟恐慌的鐵腕下了,心裏一急,鼻尖止不住有些酸楚起來。葉常青雖在前面走着,但對錢柏良的神情舉止卻早已一目了然,彷彿有意要顯一些擒縱的手段的,他猛可里笑嘻嘻的回頭向錢柏良說:
“錢柏翁也常常喜歡做公債嗎?”
錢柏良冷不防葉常青會有這一問,而且態度變得和氣非常,一時反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不過這一問卻問在他心上,他正恨沒有機緣探出葉常青做公債的路子,時局消息又不靈通,一些勝利的把握都沒有。難得現在葉常青自己向他提起來,不啻給了他一個機會,他心頭的惴惴不安不禁變成一團喜氣了,連忙期期艾艾的答道:
“哪……哪裏配說做,不過小……小玩玩罷了!”
“可曾勝利過沒有?”
“上月搶了回帽子,總算得到一些小小的進益,這個月卻沒有什麼把握,只好胡亂做做空頭。現在交割期已快到了,形勢卻還迷離惝恍的,沒有什麼大漲落,大概雖不會贏,也輸不了多少。”
“空頭!”葉常青咬着嘴唇皮,竭力忍住笑說:“那倒也不錯!現在的時局本來說不定的,只要有些風吹草動,市價就可以大跌特跌,我看還是做空頭的危險性比較少些。”
錢柏良暗暗高興,他到底把葉常青做公債的路子探出來了。可不是,他也在做着空頭。這正是他發財的機會了,才會鬼使神差的由葉常青自己口裏說出來。放着這樣一個大戶做靠山,下月不妨大做它一做,獲利一定可操左券。他覺得,他的命運畢竟不壞,縱使紗廠停辦,但有着這做公債的一條路,生活是還不用愁的。不過要使這靠山永久不倒,自己做公債的路子永久不致走錯,卻非藉助於他女兒的力量不可。於是,他便用話來籠絡葉常青說:
“葉常翁現在預備到哪裏去?要是沒有什麼事,不妨到合下去坐坐。”
葉常青也正想去和蘊芳親近,便毫不遲疑的答應了。兩個人,就從阜盛紗廠門前,走向錢柏良家裏去。
錢柏良這次具着深心,他特地把葉常青請進僻靜的西書房去坐,自己託故走開了,卻叫他女兒出來送茶。葉常青也知道錢柏良的用意,心裏暗暗歡喜他知趣。看着蘊芳送茶到他面前來,那兩條豐腴的手臂,就像雪藕一樣,不禁心頭怪癢的,便趁起身接茶的當兒,攬着她坐在他身旁,順手在她手腕上摸了一下。
蘊芳早就知道她父親想把她送給葉常青,她起初還有些擔心,恐怕葉常青的年紀已經很老,直到那一夜家裏請客,她父親叫她出來敬酒,看見葉常青的模樣和年青人差不多,而且又是使人羨慕的擁有無數財產的銀行家,心裏早已千肯萬肯。這時見葉常青有心來撩撥她,便也像許多沒有靈魂的女性一樣,向他飛了個媚眼,接着便和他款款軟語起來,他們雖還不過是第二次相見,但模樣兒卻彷彿已是老相識似的。
兩個人,正扭股糖兒般感到分離不開的時候,窗外忽然閃過一個人形,隨即又是一陣很清脆的笑聲。蘊芳臉上一紅,連忙推開葉常青,立起身來,厲聲向外喝問道:
“誰在那裏?”
“小姊,是我:“一個年青的丫頭從房外閃現了出來,竭力閉着嘴,臉上卻充滿了笑意。
“珠鳳,你的賤骨頭又在作癢了!回頭告訴大少奶奶,看她不撕掉你一層皮!”
葉常青看那丫頭姿色雖及不上蘊芳,卻很嬌憨可愛,忍不住向蘊芳問道:
“她是誰?”
“她是我大嫂房裏的丫頭珠鳳,我爸很歡喜她的。”
“你爸喜歡她嗎?哈!我卻歡喜你!”葉常青說著,又帶笑在蘊芳腰上捏了一把。
這一捏,恰巧捏着了蘊芳身上的癢處。蘊芳突地格格一陣笑,全身撲進葉常青懷裏來了。葉常青趁勢摟住了她,他這時動情到了極點,也不顧珠鳳還站在門外,便俯下頭去,在蘊勞頰上吻了一下,又輕輕湊在她耳邊說道:
“我們一同到外面去吃飯好嗎?”
蘊芳點點頭,她驕傲地感覺着她已把葉常青的心完全捉住了。便支撐着坐起來說:
“就我們兩個人去嗎?要不要和我爸同去?”
葉常青雖然很不願錢柏良夾在中間礙眼,但他和蘊芳總共才不過見了兩面,就屏除了她父親,和她一同出去,未免太不成話。便勉強向蘊芳點了個頭。蘊芳連忙對站在門外的珠鳳說:
“珠鳳,你快去請老爺來,說葉老爺要請他和我一同到外面去吃飯。”
珠鳳笑着跑進去了。不多一會,錢柏良便滿面堆歡的走進書房來。他早從珠鳳口裏,得知了葉常青和盛芳兩人間的情形,心裏充滿了得意,面子上卻還抱歉地說:
“葉常翁,失陪了,對不起得很!”
蘊芳看見她父親出來,便跳跳縱縱的迎上去,把葉常青要請他們吃飯的話說了一遍。錢柏良假意呵斥着她,一邊卻拱手對葉常青說:
“怎麼還要葉常翁費心!”
葉常青也賴得和錢柏良多話,只笑一笑,便當先引着他們出去。三個人,一同在阜盛紗廠門前上了車。葉常青和蘊芳緊挨着坐在車廂里,錢柏良卻抵死也不肯和他們坐一起,自顧挨到汽車夫阿金身邊坐了,兩隻眼只是望着前面,再也不向後回顧一下。葉常青正願他如此,便恣意地和蘊芳在車廂里調笑。車子載着他們的身體在路中心疾駛,剛駛到外白渡橋要轉彎的時候,卻被橋上絡繹不斷的車輛阻塞住了。這一停頓的時間非常久,使得全心神都沉醉在溫柔甜蜜里的葉常青,也不禁有些詫異起來。他正待問車夫為什麼還不開,猛可里,一個報販跑過了車旁,帶着緊張的神氣喊:
“兩個銅板——阿要看到××騎兵隊打閘北。”
葉常青心頭卜的一跳,暗想:難道方鎮鴻的預言果然應驗了嗎?他有些不相信他的聽覺,可是事實明明擺在他眼前,報販手裏印着紅字的特別快報,外白渡橋上達難的車輛,和路上行人三個一堆五個一簇交頭接耳談虎色變的模樣,宛然又是一二八事變初起時的情景。這一個晴天霹靂把正當興會淋漓的他完全驚得呆了,他開始意識到本身事業的危險性。雖然公債是否已經下落,下落的數目多少尚不可知,但他是做公債的大戶,總不免要有幾萬幾十萬的進出。這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在這經濟恐慌非常厲害的時候,他維持他的事業已經感到百孔千瘡左支右細,那裏還經得起這突如其來的驚濤駭浪?他暗暗希望這是謠言,並且希望這謠言不要吹進公債市場裏去,然而錢柏良卻已回過頭來,豎著大拇指,得意地向他說了。
“葉常翁的見識畢竟不凡!真想不到快到交割期的時候,還會出這樣的大事。這一來,公債市價必跌無疑。早知道這樣,我倒懊悔從前不多拋一些了。葉常翁大概着實販進幾十萬了吧?”
葉常青又氣又恨,他覺得錢柏良的話句句都非常刺心。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他假意說做空頭。原是預備捉弄錢柏良的,誰知時局突變,反而變成錢柏良挪揄他的資料了。他只好咬着牙,恨恨的在蘊芳赤裸的大腿上擰了一把,算是補償他的損失。
蘊芳被葉常青擰得嚶嚀一聲,叫了起來,她不知道葉常青這時的心境,還以為他是在和她調情,便柔媚地把一條腕曲枕在他肩上說: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葉常青心頭的一團倚紅偎翠的熱情,早被無情的罡風吹到爪哇國去了。他這時正心心念念的盤算着怎樣彌縫這意外的損失,那裏還有工夫來理會蘊芳。他只對錢柏良說:
“錢柏翁,真不湊巧,出了這樣的大事!我現在心裏亂得很,急於要到銀行里去應付一切,只好請你先帶同令媛回去,改日有空,再來奉請了。”
錢柏良也急於想到證券交易所里去“補空”,聽了葉常青這樣說,更不怠慢,連忙來同蘊芳下車。蘊芳撅着嘴,眼圈紅紅的,快要哭出來了。葉常青也不理她,看着她很懊喪的走下車去,車子重新開動起來,便一心一意的來計算他銀行里的損益。
四
車子就在他這計算中,開到了大方銀行門口。葉常青一下車,就來不及的闖進他行里的辦公室去,氣吁吁的摜下了手裏的公事包,拿起台上的電話筒來,撥着證券交易所的號碼,打電話給魏亭藻。
可是,不巧得很!電話筒里一些聲息都沒有。葉常青勉強耐着心,重新把號碼撥了一遍,仍舊沒有絲毫聲息。魏亭藻正在那裏和別人通話。
葉常青氣得重重的拋下手裏的電話筒,倒身在辦公枱前的轉椅里,只是喘氣,秋天的陽光從玻璃窗里射進來,照在他臉上,臉色蒼白得可怕。他這時心裏煩亂到了極點,面前的一切東西看來都覺有些不順眼,恨不得一齊把來毀滅了才快活。他正搶過面前的一方水晶鎮紙來,想拋下地去,台上的電話鈴卻忽然響起來了。接過電話筒來聽時,正是魏亭藻打來的。
魏亭藻恰如他所預期的那樣,一開頭,就報告了他一個惡消息。
“經理,不好了!公債大跌!”
“跌下了多少?”葉常青急急地問,他隱約聽得出他自己心跳的聲音。
“關稅鹽稅跌停板,裁兵小四元,編遣小五元半。”
葉常青心裏一急,一陣熱血往上沖,眼面前都有些昏花模糊起來。這一個打擊真使他受創得厲害,他正是關鹽兩種庫券的大量收買者,就是編遣裁兵也買得不少。眼看着四個星期平平安安的度過,交割期已經近在眼前,正在那裏計劃掉期,誰知突然會發生這樣的大變故,使他想補救都來不及。這一番損失至少有幾十萬,差不多把他銀行的基礎全部牽動了。他彷彿從萬丈高樓失腳跌下了平地一樣,再也爬不起來。不過這正是千鈞一髮的關頭,要是不趕快應付,說不定市價還要下跌,損失更大。他只好勉強鎮定着,向魏亭藻問:
“怎麼會跌得這樣么多?”
“一來因為場中謠言很盛,二來金融界和北幫大拋特拋,人心看低,所以才會這樣一瀉千里。”
葉常青暗暗控了挫牙齒,他知道魏亭藻口裏的金融界雖只是泛指,但其中隱隱有個方鎮鴻在,說不定這完全是他的陰謀,實行有組織的集團賣出,有心要使他栽一個大大的筋斗,他暗暗懊悔自己平素太疏忽了些,怎麼放着一個大敵在面前,一些都不知道抵禦防備,仍舊和沒事人一樣,幹着倚紅偎翠的勾當。如今這一交可真跌得不小!眼見得交割期已近在眼前,這一番損失差不多成了定局,連補救都無從補救了。不過他仍不肯灰心,他繼續向魏亭藻問道:
“可還有什麼挽回的方法嗎?”
“沒有!絕對沒有!要是日子充裕一些呢,還可以慢慢設法。現在交割期都快到了,突然遭到了這樣大風波,只有跌,沒有漲,有什麼方法?”
“那麼,你就給我轉賣了結吧!”葉常青下了極大的決心,說完這一句,便把電話筒使勁一拋,負着手,在室內來回亂踱起來,心裏只是委決不下,不知該怎樣彌補這偌大的虧空。行里的現金準備是並不充足的,全靠公債股票來做抱注,現在公債上突然虧空了這許多,資產和負債之間顯出了極大的不平衡,縱使把從前用行里的純益買收下來的幾家工廠全部列入資產項下去,還覺不敷得多,何況這些資產又都是毫無生利把握的呢!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度過九底,以後再設法把手裏的幾家工廠賣掉,慢慢的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做去,彌補虧空。
可是,就在這當兒,行里的協理吳君藩,忽然滿頭油汗跑進來,慌慌張張的向他說:
“經理,不知是那一個在外面造謠言,說我們的銀行過不了九底,現在存戶都在外面擠提存款,行里現金準備又不充足,可怎麼辦?”
葉常青只喊得一聲“啊!”身子晃晃蕩盪的,幾乎跌下地去。他萬想不到方鎮鴻使他於公債上栽了偌大筋斗之不足,還要趕盡殺絕的來這一着厲害的殺手棋。現在他可說是一敗塗地了。他止不住悠然的吐了口長氣,一抬頭,看見吳君藩還呆立在他面前,卻又不甘示弱,便虛張聲勢的大聲說:
“好!不用愁!我自有法子對付。”
吳君藩半信半疑的退出去了。葉常青見他已經出門,連忙把門關上,下了鎖,回身打開保管箱,把箱裏藏着的鈔票一紮扎的向公事包里亂塞。塞好了,又打一個電話到大來輪船公司,用英語探詢船期,知道當天午後,麥金蘭總統號要開往香港,便不再怠慢,連忙夾着公事包,大踏步的出門去。從門前經過時,看見銅欄外黑壓壓的滿是擠提存款的群眾,不禁有些膽寒,同時更咬牙切齒的暗恨方鎮鴻。情知銀行的前途已不可收拾,只好發一個狠。坐進車去,連聲催促車夫說:
“趕快開回去!快!快!”
車子果然風馳電掣的開行起來,不多一會,便把葉常青送到了家。葉常青一下車,就四處喊着葉露玲說:
“露玲,在那裏?趕快出來收拾收拾,和我一同到香港去。”
葉露玲正坐在餐廳里看信,聽到她父親呼喊,連忙跑出來,看見葉常青那樣子,不禁詫異地問了:
“爸,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這樣慌慌張張的?”
葉常青急得連連頓着腳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慢條廝理地說話嗎?老實告訴你,我上了方鎮鴻的暗算。如今事業已弄得一敗塗地,破產就在眼前,你快去收拾,好在午後一同上船。”
葉露玲呆了一呆,她再也想不到會有這種大變故,而且又發生得這樣快捷。她本來早就厭倦了這膏梁文繡的生活,破產與否在她都無所謂,不過她這時卻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上海。第一,孫婉仙在病院裏存亡未卜,她不能不去照料。第二,偌大一座屋子,裏面的一應事務,也非一時三刻所能料理完畢。還有,她剛接到一封信,是郁女士從北平寄來的,說她已經北上,主持紅十字會救護隊,又說華北風雲日急,不久就要發生戰事,在這民族危急存亡的時候,誰都應該貢獻自己的生命力。勸她不要再苟安於小姊生活,趕快北上,和她在一起工作。這封信,正暗合她的願望,她全身的熱血都被喚起來了,這時正雄心勃勃的想去過那從未嘗試過的新生活,那裏還肯再跟着她父親到香港去,無聲無臭的做小姊。她不自覺的把頭搖得博浪鼓似的說:
“爸,我不能去,這不是我的願望,並且我一時也實在不能離開這裏。”
葉常青也覺得這屋子裏所有的一切,不是馬上可以料理竣事,只好對葉露玲說:
“你要留在這裏也可以,不過銀行如若倒閉,這座洋房也不再是我們的了,你務必在今明兩天內把屋裏的細軟收拾起來,再把所有傭僕一律解僱。我現在先匯錢到香港去,你下午兩點鐘可到船上來送我,我還有話和你說。記着,我坐的船是麥金蘭總統號,在黃浦第七號碼頭。”
葉露玲見她父親說完話,便又匆匆的坐進車,“嗚——”的一聲開走了,不禁在客廳前呆立了好半晌,心裏也辨不出是什麼一種滋味。這真是她生平從未經歷過的煩劇的一天,所有殘棋全要她一個人來收拾。然而也無形的給了她一個機會,使她能夠脫離樊籠,從新做人,把生命去從事有意味的冒險。她勉強定下心,把事情處理的先後在心裏畫了個輪廓。巧好蔡媽來叫她吃飯,便回身走到餐廳里去。不過因為心上有事,便也不能像往常一樣放膽加餐。胡亂吃了一些,就放下碗,重新走進客廳。正想上樓來寫一封信回復郁女士,忽然,一個人從外面跌跌撞撞的奔進來,帶着歡喜的聲音激動的說:
“露玲!我的現望完全實現了,今天就要跟青年自動抗×團動身北上,特來向你告別。”
葉露玲一聽那人的聲音,就知道他是杜季真,再看他臉上,正像寶石一樣閃着燦爛的光輝,不禁有些羨慕。連忙問道:
“怎麼去得這樣快?你的家庭也肯讓你去嗎?”
“家庭!家庭算得什麼?”杜季真憤憤的握着拳說:“家庭不過是個囚籠,是個想利用體吸盡你血液的吸血鬼罷了!我現在已經下了決心,不要說一個家庭,就是十個家庭也挽不住我。”
葉露玲不由得喊了一聲“好!”隨即便把郁女士的信取出來,給杜季真看。杜季真興奮地看完了,便眉飛色舞的問道:
“你到底打算怎樣回覆她呢?去還是不去?”
“當然是要去的,我也和你一樣,已經下了決心了。”葉露玲堅決地說。
“你家庭的意思怎樣?我看恐怕不見得會這樣容易吧?”杜季真雖覺得葉露玲的熱情很有使她去從事這種冒險生活的可能,但想到做着她絆腳石的環境和身分,總覺得她還不免有些是羅曼蒂克的空想。
葉露玲笑了,她知道杜季真對於她家庭中新近發生的大變故還很茫然,並不知道她已從使人羨慕的地位降落到和普通人一樣了。便把她父親受了時局影響,營業失敗,要攜着她遠道香港的話說了一遍,又得意地補充着說:
“這正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從此可以擺脫家庭的束縛了。香港我是決定不去的。”
杜季真似乎很覺得意外,他呆了好半晌,才搖搖頭說:
“近來的時局雖然緊張,不過我相信上海決不會再有什麼事情,除非×軍忘記了他上次從滬戰中所得的教訓。想不到你們老伯竟會犧牲在這上面,這真太冤枉了!”
“不管他冤枉不冤枉,總之,這在我是很幸福的事,此後我可以自由自在,隨我的意思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杜季真也覺得葉露玲失去了身外的一切倒很有益,至少可以不致再去過從前那種無聊的小姊生活,便笑了笑說:
“你能夠這樣下決心,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現在還要回去料理,大概四點鐘左右動身,你可能到車站上來送我一送嗎?”
葉露玲有些躊躇,因為她今天比不論什麼時候都要忙,實在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時間來送杜季真。杜季真也看出了她為難的樣子,便笑着說:
“你要是沒有工夫,便不送也不要緊,我們將來有機會在口回再見罷。”
“那麼,我祝你成功!”葉露玲熱情地握了握杜季真的手說。
“我也祝你成功!”杜季真說著,便和來時一樣,帶着光輝的笑臉跑了。
這裏葉露玲開始上樓去,寫覆信給郁女士。因着杜季真這一來,她的神經非常興奮,所以信里預備北上的意思也寫得很是堅決。剛把信寫好,樓外面就接連響起了幾下汽車嗽叭聲,知道汽車已經回來了,連忙帶着信下樓去。果然,車於已停在客廳前的石級下,汽車夫阿金從車窗里探頭向她說:
“小姊,老爺叫我來接你,要你趕快到碼頭上去。力
葉露玲不說什麼,機械地坐進車去。看着車子開上了靜安寺路,一直線的向前飛馳,將近要開到卡德路口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孫婉仙現在在病院裏不知怎樣了。好在時候還早,並且預料見了她父親也未必有多少話說,不如先去看看孫婉仙,倘若她的病勢沒有轉機,也得趁早為地預備後事,於是,她便喊着車夫說:
“阿金,不要再向前開了,給我轉彎,我要到愛文義路去。”
五
車子掉了一個頭,從卡德路轉上愛文義路。葉露玲指點着車夫在惠生病院門前停了下來,她的心卜卜的跳躍着,眼前恍惚又現出了孫婉仙卧在血泊里說話的慘象,連忙開了車門,大踏步走進病院去。從挂號處門前經過時,忽聽得裏面的女護土郭小姊喊她說:
“密司葉,來得正好,我們剛想打電話到你那邊去哩。貴友的病勢起了變化,現在已經不中用了,你快去看她,過一會怕要送進太平間裏去。”
葉露玲不敢怠慢,忙不迭的撲奔孫婉仙所住的那病房。剛走到房門口,劈面恰好遇見了從房裏出來的院長。院長似乎沒有看見她,只是不住嘆息着說:
“可憐!可憐!又是一個打胎的犧牲者!”
葉露玲也來不及向他詢問,一腳就跨進房去,只見孫婉仙仍和初來時那樣,橫卧在床上,不過神色卻變了,額角上綴滿了汗珠,瘦削的雙頰發著胭脂一樣的紅光,眼珠失神地獃獃注視着天花板,胸口一起一伏的只是喘氣。葉露玲想不到孫婉仙的病勢會變得這樣快,不禁有些惻然,勉強俯下身去,叫了她一聲。孫婉仙收回眼光來,望了望葉露玲,兩顆灰白的淚珠很快的滾下了她凹陷的眼眶,她顫巍巍的伸出一隻手來,想去握葉露玲的手臂,但只伸到半途,便無力地垂下來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
“露玲姊,……我……我完了!我本來想把……把……這事瞞着的,現在……人都快死了,我還瞞……瞞什麼?要是我……我父親找了來你,……你就老老實實的都……都……告訴了他罷!”
葉露玲鼻子一酸,一陣遏抑不住的悲愴的情緒使得她的眼淚也忍不住落下來了。她勉強安慰孫婉仙說:
“你放心,好好地靜養,病自然會好起來的。”
孫婉仙搖搖頭,喉嚨里咯咯的響着,像有什麼東西阻止她說話似的,過了好半晌,才掙出兩句話:
“我……我錯了,我要到……到婉霞那裏去。”
這時,在房裏伺候的兩個女護士,一同掇着張抬架進來了。其中的一個悄悄向葉露玲說:
“不中用了,院長吩咐我們把她抬到太平間裏去。”
這聲音雖然輕微,但孫婉仙似乎已經完全聽清楚。突然,她不知從那裏添來了一股力氣,爬起半個身子,舞動着兩條臂膊,連哭帶嚷的說:
“我……我不要死!我……我還要活呀!”
可是那兩個女護士卻不顧她的哭嚷,硬生生的把她納進抬架里,抬着向太平間走了。
剩下葉露玲獨自留在房裏,對着充滿了藥水氣息的空床發怔了許久,才也一步懶一步的走向院長室去。她這時的心理很難用言語形容出來,孫婉仙臨死的掙扎給了她深刻的感動,但她卻並沒有悲哀,也沒有憐憫,她只覺得整箇舊社會正在她耳邊奏着喪鐘。雖然孫婉仙那“我不要死!我還要活呀!”的哀呼還在她耳膜上蕩漾着,然而這有什麼用呢?死的無法挽回,正如舊社會的無法挽回必然要沒落的命運一樣。
她輕輕推開院長室的門,院長正在室內監視着女護士們把診療器械消毒,一回頭,看見了她,連忙歉仄地笑着迎上來說:
“對不起得很!貴友的病竟無法挽回,實在有負委託。不過那幫助和教唆打胎的人真正可殺!她們簡直把人命當兒戲,密司葉現在親眼看見了貴友慘死的模樣,大概該不致再姑息她們了吧?”
葉露玲無暇和院長談這些題外的閑文,她急忙把他拉過一邊,一本正經的向他說:
“院長,我現在要托你一件事,我這位朋友的身世實在非常可憐,她在上海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不過私蓄卻有六七百元錢。我是她的朋友,本來應該代她料理後事的,不過舍間新近出了一些事故,今明兩天內恐不會有空,所以想費院長的心,就院裏派一個人代她去採辦衣衾棺槨,再在公墓里擇一塊地把她安葬,所有一應費用和住院醫藥費,統由我從她的私蓄里撥還,不知院長可能應允嗎?”
“這個,既然是密司葉委託,我們當得效勞。”院長顯然有些卻不過葉露玲的情面,只好勉強答應着說。
“那麼,多謝了,回頭我就叫人送錢過來。”葉露玲說著,忽然想起她父親的事業已經失敗,銀行說不定就要倒閉,倘若一倒閉,孫婉仙的存款便不免要落空。於是,不敢再耽擱,急忙向院長告辭,出了病院的門,坐進車裏去,叫阿金把車開往大西路。
可是阿金卻回過頭來說了。
“小姊,還是先到船上去吧,老爺恐怕已經等得心焦了,別的地方回頭還可以去的。”
葉露玲覺得這話也不錯,好在她到了船上問她父親要錢也是一樣的,這一個存摺正不妨由它去作廢。於是,她便點點頭,說了聲“也好!”
車子就又繼續了原來的行程,從靜安寺路一直線的向前飛馳,穿過了跑馬廳,拋球場,南京路,直開到外灘第七號碼頭,停將下來。葉露玲下了車,循着岸旁的懸梯走上了船,估量她父親一定在大菜間內,便走到上面一層去尋。誰知大菜間滿是外國人,中國人只有不多幾個,毫沒有她父親的影子,不禁暗暗有些詫異。正想下去詢問船上的茶房,忽然從她身旁發出了一聲低沉而又抑壓的呼聲:
“露玲。”
葉露玲連忙定睛看時,只見她父親正坐在角隅里,把一張當天的《大陸報》遮住了臉。他身上已經化了裝,穿着件藍色紡綢長衫,戴了副墨晶眼鏡。一頂呢帽緊壓在眉檐邊,臉色好像突然蒼老了許多。她從沒有見她氣概昂藏的父親裝成這種怪相,不禁笑着跑到他面前去說:
“爸,你怎麼變成這樣子?”
葉常青很快的作了個手勢,示意叫她噤聲,一壁放下報紙向她問道:
“露玲,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
“我剛去送了孫婉仙的終!”葉露玲淡然地說。
“怎麼,已經死了嗎?可憐!可憐!”葉常青言下充滿了惋惜的神氣。
葉露玲卻並不把她父親的憐惜當一會事,她只直截了當的說:
“我現在已把料理她後事的手續都托給醫院裏了,不過她存在我們銀行里的那筆款子卻還沒有拿出來。我想銀行已經出事,就使去拿也未必會拿到,不如請爸就便給了我吧。”
“好的,你跟我來。”葉常青說著,便站起來,引葉露玲到他住的房艙里去,從鼓起得很高的公事包里,取出厚厚的一大疊鈔票,也不點數目,就勢塞在葉露玲手裏,又向她問道:“家裏的事可曾理清楚了嗎?”
“啊!那可還沒有起頭呢!”葉露玲嬌憨地笑着說:“誰想到會有這許多事堆到我身上來,今天真忙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了。好在這也不難辦,只要把屋裏的細軟東西收拾收拾,再把傭人回頭,不就完了嗎。”
葉常青把公事包藏在枕套下,回身拉着葉露玲在床沿上坐下來道:
“我所擔心的倒不是這裏的事,只怕銀行一倒閉,在我還沒有到香港以前,我們的洋房就要給債權團扣押,那時我們的音信不是要斷絕了嗎?所以我急於要招你來,和你說明一句。我到香港大概住在皇家旅館,你這一邊要是有什麼變動,可趕快打一個電報過來,我到港后也不管你還在家不在,立刻就打電報給你。”
葉露玲回過頭去,笑了一笑。她心裏顯然已經拿定了主見,面子上卻還掩飾着說:
“我看這可以不必了,難道我們兩人真會從此不再見面嗎?”
葉常青急得連連扯着葉露玲的袖口說:
“露鈴,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這是多麼要緊的事,虧你會看得這樣稀鬆平淡。”
葉露玲正要開口,突然船上的回聲很宏亮的響了起來,艙外起了一陣紛擾,許多送行的人紛紛走下船去,便也不暇答覆,起身出艙。葉常青卻很焦急的在她肩上拍了一掌,又鄭重叮囑她說:
“記着,露玲,不要忘記。”
葉露玲一聲不響的走下船去,看看船上的水手把懸梯收了起來,船慢慢的離岸了,才笑着高聲對靠在船欄上的她父親說道:
“爸,你到香港后可以不必打電報來。我要到北方去,不到南方來了”
說著,她也不等葉常青回答,便猿猴一樣矯捷地一溜煙鑽進了汽車,倒在車墊上,還兀自憨憨的笑個不住。直到坐在前面的汽車夫阿金被她笑得詫異起來,回頭問她預備開到那裏去時,她才止住了笑聲,低頭思索着。現在,擺在她眼前的似乎只有回家一條路了,但由生活所養成的疏懶習慣卻使她很有些怕回去整理家務。她的眼光無意間向腕上的手錶溜了一下,表上的時間離三點還差五分,她忽然想起杜季真臨行時曾盼望她去送他一送,這倒是一個機會。於是,她便叫阿金開車到北站去。
車子開到了瘡痍滿目的閘北,停在因陋就簡地建立起來的殘破的車站前面。這天車站裏的乘客非常擁擠,大都是受了謠言的影響,恐怕發生第二次戰事,逃難到別處去的,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驚惶的神氣。葉露玲在人堆里穿出穿進的好幾次,始終找不到杜季真。起初以為他還沒有來,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後來忽然想起他決不是一個人動身北上的,一定在大隊裏面,此刻也許已在月台上了,便買了張月台票,到月台上去尋。果然,在一面白布大旗下,給她發現了一群服裝臃腫精神飽滿的青年,杜季真也雜在裏面,不過這時他的面前卻有一雙年過半百的老人在向他苦苦挽留着,拉住了他衣袖不放。葉露玲估量他們大概是杜季真的父母,便暫不走近前去,看杜季真怎樣應付。只見杜季真正堅決地咬着牙,扯脫他父親的手,他父親蒼老的臉上全現出紅光來,痛苦的厲聲喝道:
“季真,你真忍心捨得拋下我們二老,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去嗎?我猜你一定是受了刺激,你有什麼苦衷,不妨對我直說。”
他母親卻哀哀地哭泣起來了,她把拉住杜季真衣袖的那隻手用力推搡着說:
“季真,我一向總說你是個明白人,不像你三個哥哥那樣專顧自己,怎麼現在也糊塗起來了?丟開了家裏的爹娘不管,要跑到那種凍死人的地方去,干不要命的勾當,你這不是發痴了嗎?我也曉得現在家裏不比從前,處處地方都叫你惹氣,不過你也該忍耐一些。只要你肯回去,我們大家就跟你那沒良心的大哥分開來住,也算不了什麼。”
杜季真看着他們,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他這時的心好像生鐵鑄就了似的。突然,他怪聲笑了起來,掙脫了他父母的手說道:
“你們以為我是對大哥有什麼不滿,才想離開家庭的嗎?那就未免把我看得太小了!老實說,我是為了整個民族解放的前途,才毅然決然離開家庭的。我已經考慮得久了,我要是再在家庭里留下去,至多不過作一個奴隸,把生命的活力消耗了,去換取幾個錢來,維持家中人的生活而已!怎及得擺脫了一切,把生命犧牲在悲壯的鬥爭里的偉大而有意義。”
“不要這樣說,季真,沒有誰叫你作奴隸,你要是肯回去,以後你作事賺得的錢都歸你自己用,我們決不過間。”
“不過我對目前的生活已經非常厭倦了,可怎麼樣?我不願再給生活的鞭子驅策,我要打這疲鈍而又頑劣的生活一記耳光。”
杜季真說著,恰好警笛一鳴,隊伍漸漸的向車旁移動,同時一個人喘息着奔過來說,已和路局辦好了交涉,無條件放行,要大家趕快上車,便不再耽擱,揮手向他父母說:
“爸媽,你們好好回去吧,我也不見得就會死,將來說不定還有見面機會的。”
他父親見他說話時腳步已快走近車旁,似乎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便勸住了他母親的哭泣,兩個人互相扶持着,顫巍巍的走出月台去了。
葉露玲在一旁看着杜季真的舉動,心裏暗暗佩服他的堅決,同時也被他啟發了她的勇氣,恨不得登車和他一同北上。她急忙走近車旁去,從窗口看見杜季真正在人如潮湧的車廂里竭力掙扎着,便連聲呼喚着他說:
“季真,季真,我來送你了!”
杜季真似乎想不到葉露玲也會來送他,一陣驚喜的感情使他突然增添了無限力氣,他毫不費事的推開擠在他身旁的人,佔據了窗口一個很寬大的地位,滿面堆歡的說道:
“露玲,你怎麼也來了?”
葉露玲臉上充滿了興奮的紅光,好像小孩子一樣得意地憨笑着說:
“我剛在醫院裏送了孫婉仙的終,在碼頭上送走我父親,現在又到車站上來給你送行了。人家說死別和生離的滋味是很難堪的,可是我在一天裏嘗了個遍,卻不但不覺得難堪,反而很高興哩!”
“孫婉仙是誰?怎麼我從沒有聽見你提起過?”杜季真好奇地問。
“你不知道嗎?她就是你一向最佩服的孫婉霞的姊姊哩!”
“孫婉霞還有個姊姊嗎?這我可真不知道!”杜季真搖着頭說。
可是葉露玲卻像起了什麼感觸,她黯然的低下頭去,嘆息似的說:
“要是婉霞還在這裏,看見我們新近下的決心,也許不會到農村去,要和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了。不是嗎?這樣的生活對於她這熱情的人才正合式哩!農村裡那種枯燥乏味的生活怎能及得上?”
杜季真想起了孫婉霞的性格,和自己從前在她面前透露出北上的意見來時她那贊同的模樣,覺得這是很有可能性的,便點點頭說:
“一定會這樣,說不定她還是我們中最勇敢的一員哩!”
“可惜她卻到農村去了,要不然,和她在一起,這在我是怎樣幸福的事呀!至少我對那還沒有嘗試過的工作的興趣,要比現在濃厚得多。”葉露玲言下很覺得失望。
這時,車身忽然動了一下,又停住了,似乎將要開行的光景。葉露玲低頭看了看手錶,還只三點多些,不禁詫異地間杜季真道:
“你不是說四點鐘才走的嗎?怎麼現在只有三點鐘,車就要開了?”
“本來預定四點鐘動身的,不過臨時得到一個消息,當局有阻止我們北上的意思,恐怕事情發生變化,所以特地把時間提早,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現在,果然給我們達到目的了。”杜季真好像感到了極大的滿足,說話時的神情熱烈而又興奮。
“那麼,我們將來有機會再見吧。”
“好的,再見!我希望你的決心不致發生動搖。”
火車就在他們互相道着“再見”的時候,格隆格隆的開動了。燦爛的陽光照在長蛇似的車身上,好像裝載着無限的希望;葉露玲直到望不見了杜季真的影子,還獨自立在月台上,向空中揮舞着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