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英翻身
(現實故事)
一老規矩加上新條件
涉縣的東南角上,清漳河邊,有個西-口村,姓牛的多。
離西-口三里,有個丁岩村,姓孟的多。牛孟兩家都是大族,婚姻關係世代不斷。像從前女人不許提名字的時候,你想在這兩村問詢一個牛孟兩姓的女人,很不容易問得准,因為這裏的“牛門孟氏”或“孟門牛氏”太多了。孟祥英的娘家在丁岩,婆家在西-口,也是個牛門孟氏。
不過你卻不要以為他們既是世代婚姻,對對夫妻一定是很美滿的,其實糟糕的也非常多。這地方是個山野地方,從前人們說:“山高皇帝遠”,現在也可以說是“山高政府遠”吧,離區公所還有四五十里。為這個原因,這裏的風俗還和前清光緒年間差不多;婆媳們的老規矩是當媳婦時候挨打受罵,一當了婆婆就得會打罵媳婦,不然的話,就不像個婆婆派頭;男人對付女人的老規矩是“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誰沒有打過老婆就證明誰怕老婆。
孟祥英的婆婆,除了遵照那套老規矩外,還有個特別出色的地方,就是個好嘴。年輕時候外邊朋友們多一點,老漢雖然不贊成,可是也惹不起她--說也說不過她,罵更罵不過她。老漢還惹不起,媳婦如何惹得起她呢?
有村裏的老規矩,再加上婆婆的好嘴,本來就夠孟祥英倒霉了,可是孟祥英本身還有些倒霉的條件:第一是娘家沒有人做主。孟祥英九歲時候就死了爹娘,那時只有十三歲一個姐姐和懷抱里一個小弟弟。後來姐姐也嫁到西-口。因為姐姐的婆家跟自己的婆家不對勁,自己出嫁時候,姐姐也沒得來,結果還是自己打發自己上的轎。像這樣的娘家,自己挨了打誰能給爭口氣呢?第二是娘家窮,買不起嫁妝。第三是離娘早,針線活學得不大好。第四是腳大。這地方見了腳大女人,跟大地方人看小腳女人一樣奇怪。第五是從小當過家,遇了事好說理,不願意馬馬虎虎吃婆婆的虧。這些在婆婆看來,都是些該打罵的條件。
二哭不得
滿肚冤枉的人,沒有伸冤的機會,常免不了要哭,可是孟祥英連哭的機會也不多。要是娘家有個爹娘,到娘家可以哭一哭,可是孟祥英娘家只有十來歲一個小弟弟,不說不便向他哭,他哭了還得照顧他。要是兩口子感情好,受了婆婆的氣,晚上可以向丈夫哭一哭,可是孟祥英挨打的時候,常常是婆婆下命令丈夫執行;向他哭還不是找他再打一頓嗎?
不過孟祥英也不是絕沒有個哭處,姐姐跟自己是緊鄰,見了姐姐可以哭;鄰家有個小媳婦名叫常貞,跟自己一樣挨她婆婆的打罵,見了常貞可以互相對哭;此外,家裏造紙,曬紙時候獨自一個人站在紙牆下,可以一邊貼紙一邊哭。在紙牆下哭得最多,常把個布衫衿擦得濕濕的。
有一次,另外遇了個哭的機會,就哭出事來了。一天,她一個人架着驢到碾上碾米,簸着米就哭起來,被她丈夫一個本家叔父碰見了。這個本家叔父問明了原因,隨便批評了她婆婆幾句,不料恰被她婆婆碰上。這位本家叔父見自己說的話已被她婆婆聽見,索性藉著叔嫂關係當面批評起來。婆婆怕暴露自己年輕時候的毛病,當面不敢反駁,只好用別的話岔開。
婆婆老早就怕孟祥英跟外人談話,特別是跟年輕媳婦們談。據她的經驗,年輕媳婦們到一處,無非是互相談論自己婆婆的短處,因此一見孟祥英跟鄰家的媳婦們談過話,總要尋個差錯打罵一番。這次見她雖是跟一個男人談,卻親自聽見又偏是批評自己,因此她想:“這東西一定是每天在外邊敗壞我的聲名,非教訓她一頓不可!”按舊習慣,婆婆找媳婦的事,好像碾磨道上尋驢蹄印,步步不缺。恰巧這天孟祥英一不小心,被碾磙子碾壞了個笤帚把,婆婆藉著這事罵起孟祥英的爹娘來。因為罵得太不像話了,孟祥英忍不住便答了話:
“娘!不用罵了,我給你用布補一補!”
婆婆說:“補你娘的×!”
“我跟我姐姐借個新的賠你!”
“賠你娘的×!”
補也不行,賠也不行,一直要罵“娘”,孟祥英氣極了,便大膽向她說:“我娘死了多年了,現在你就是我的娘!你罵你自己吧!娘!”
“你娘的×!”
“娘!”
“你娘的×!”
“娘!娘!娘!”
婆婆不罵了。她以為媳婦頂了她,沒得罵個痛快。她想:
“這東西比我的嘴還硬!須得另想辦法來治她!”後來果然又換了一套辦法。
三死不了
一天,孟祥英給丈夫補衣服,向婆婆要布,婆婆叫她向公公要。就按“老規矩”,補衣服的布也不應向公公要。孟祥英和她講道理,說得她無言答對,她便罵起來。孟祥英理由充足,當然要和她爭辯,她看這情勢不能取勝,就跑到地里叫她的孩子去:
“梅妮①!你快回來呀!我管不了你那個小奶奶,你那小奶奶要把我活吃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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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祥英丈夫的名字。
娘既然管不了小奶奶,梅妮就得回來擺一擺小爺爺的威風。他一回來,按“老規矩”自然用不着問什麼理由,拉了一根棍子便向孟祥英打來。不過梅妮的威風卻也有限--十六七歲個小孩子,比孟祥英還小一歲--孟祥英便把棍子奪過來。這一下可奪出禍來了:按“老規矩”,丈夫打老婆,老婆只能挨幾下躲開,再經別人一拉,作為了事。孟祥英不只不挨,不躲,又繳了他的械,他認為這是天大一件丟人事。他氣極了,拿了一把鐮刀,劈頭一下,把孟祥英的眉上打了個血窟窿,經人拉開以後還是血流不止。
拉架的人似乎也說梅妮不對,差不多都說:“要打打別處,為什麼要打頭哩?”這不過只是說打的地方不對罷了,至於究竟為什麼打,卻沒人問,按“老規矩”,丈夫打老婆是用不着問理由的。
這一架打過之後,別人都成了沒事人,各自漫散了,只有孟祥英一個人不能那麼清閑。她想:滿理的事,頭上頂個血窟窿,也沒人給說句公道話,以後人家不是想打就可以打嗎?這樣下去,日子長着哩,什麼時候才能了結?想來想去,沒有個頭尾,最後想到尋死這條路上,就吞了鴉片煙。
弄來的鴉片煙太少了,喝了以後死不了,反而大吐起來。
家裏人發現了,灌了些洗木梳的髒水,才救過來。
婆婆說:“你愛喝鴉片多得很,我還有一罐哩,只要你能喝!”孟祥英覺着那倒也痛快,可是婆婆以後也沒有拿出來。
又一次,孟祥英在地里做活,回來天黑了,婆婆不讓她吃飯,丈夫不讓回家。院門關了,婆婆的屋門關了,丈夫把自己的屋門也關了,孟祥英獨自站在院裏。鄰家媳婦常貞來看她,姐姐也來看她,在院門外說了幾句悄悄話,她也不敢開門。常貞和姐姐在門外低聲哭,她在門裏低聲哭,後來她坐在屋檐下,哭着哭着就瞌睡了,一覺醒來,婆婆睡得呼啦啦的,丈夫睡得呼啦呼啦的,院裏靜靜的,一天星斗明明的,衣服潮得濕濕的。
第二天早上沒有吃飯,午上還沒有吃飯,孟祥英又覺着活不下去了,趁着丈夫在婆婆屋裏睡午覺,她便回房裏上了吊。
鄰家媳婦常貞又去看她,聽見她公婆丈夫睡得穩穩的,以為這會總可以好好談談,誰知一進門見她直挺挺吊在樑上,嚇得常貞大喊一聲跳出來。一陣喊叫,許多人都來搶救。祥英的姐姐也來了,把屍首抱在懷裏放聲大哭。
救了好久,祥英又睜開了眼,見姐姐抱着自己,已經哭成個淚人了。
兩次尋死,都沒得死了,仍得受下去。
四怎樣當上了村幹部
一九四二年,第五專署有個工作員去西-口協助工作,要選個婦救會主任,村裡人提出孟祥英能當,都說:“人家能說話!說話把得住理。”可是誰也不敢去向她婆婆商量。工作員說:“我親自去!”他一去就碰了個軟釘子。孟祥英的婆婆說:
“她不行!她是個半吊子,幹不了!”左說左不應,右說右不應,一個“幹不了”頂到底。這位老太婆為什麼這樣抵死不讓媳婦干呢?這與村裏的牛差差①有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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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牛差差不是真名,是個已經回頭的特務,因為他轉變得還差,才叫他“差差”。
當磨擦專家朱懷冰部隊駐在這一帶時候,牛差差在村裡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後來朱懷冰垮了台,保長投了敵,他又到敵人那邊跟保長接過兩次頭;四十軍駐林縣時,他也去跟人家拉過關係,真是個騎門兩不絕的人物。他和孟祥英婆家關係很深。當年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師,因為造紙賠了錢,把地押出去了,沒有地種,種了他五畝半地。他的老婆,當年輕時候,結交下的貴客也不比孟祥英的婆婆交得少,因為互相介紹朋友,兩個女人也老早就成了朋友。牛差差既是桌面上的人物,又是牛明師的地主,兩個人的老婆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因此兩家往來極密切,雖然每年打下糧食是三分歸牛明師七分歸牛差差,可是在牛明師老兩口看來,能跟人家桌面上的人物交好,總還算件很體面的事。
自從牛懷冰垮了台,這地方的政權,名義上雖然屬於咱們晉冀魯豫邊區,實際上因為“山高政府遠”,老百姓的心,大部分還是跟着牛差差那伙人們的舌頭轉。牛差差隔幾天說日本兵快來了,隔幾天說四十軍快來了,不論說誰來,總是要說八路軍不行了。這話在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師聽來,早就有點半信半疑,因為牛明師家裏造紙,抗戰以來紙賣不出去,八路軍來了才又提倡恢復紙業,並且由公家來收買,大家才又造起來。牛明師自己造紙賺了許多錢,不上二年把押出去的地又都贖回來了。他見這二年來收買紙的都是八路軍的人,以為八路軍還不是真“不行”。可是一聽到牛差差的謠言,他的念頭就又轉了,他想人家這“桌面上人”,說話一定是有根據的。孟祥英的公公對牛差差的話,雖然半信,卻還有“半疑”,可是孟祥英的婆婆,便成了牛差差老婆的忠實信徒了。
她不管紙賣給誰了,也不管地是怎樣贖回來的。她的軍師只有一個,就是牛差差老婆。牛差差老婆說“四十軍快來了”,她以為不是明天是後天。牛差差老婆說“四十軍來了要槍斃現在的村幹部”,她想最好是先通知幹部家裏預備棺材。你想這樣一個婆婆,怎麼會贊成孟祥英當婦救會主任呢?
工作員說了半天,見人家左說左不應,右說右不應,一個“幹不了”頂到底,年輕人沉不住氣,便大聲說:“她幹不了你就干!”這一手不想用對了,孟祥英的婆婆本來認為當村幹部是件危險的事,早晚是要被四十軍槍斃的。她不願叫孟祥英干,要說是愛護媳婦,還不如說是怕連坐,所以才推三阻四,一聽到工作員叫她自己干,她急了。她想媳婦干就算要連坐,也比自己親身幹了輕得多,輕重一比較,她的話就活套得多了:“我不管,我不管!她幹得了叫她干吧!”
工作員勝利了,孟祥英從此才當了婦救會主任。
五管不住了
當了村幹部,免不了要開會。孟祥英告婆婆說:“娘!我去開會!”說了就走了。婆婆想:“這成什麼話?小媳婦家開什麼會?”可是不叫去又不行,怕工作員叫自己干。她雖覺着八路軍“不行了”,可是估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比八路更不行,要是公然反抗起來,明天早晨四十軍不來救駕,到晌午就保不定要被工作員帶往區公所。光棍不吃眼前虧,由她去吧!
婦女也要開會,在孟祥英的婆婆腦子裏是個“糊塗觀念”,有心跟在後面去看看,又怕四十軍來了說自己也參加過“八路派”人的會,只好不去。第二天,心不死,總得去偵察偵察一夥媳婦們開會說了些什麼。她出去一調查,“娘呀!這還了得?”婦女要求解放,要反對婆婆打罵,反對丈夫打罵,要提倡放腳,要提倡婦女打柴、擔水、上地,和男人吃一樣飯干一樣活,要上冬學……她想:這不反了?媳婦家,婆婆不許打,丈夫不許打,該叫誰來打?難道就能不打嗎?二媳婦①兩隻腳,打着罵著還纏不小,怎麼還敢再放?女人們要打起柴來擔起水來還像個什麼女人?不識字還管不住啦,識了字越要上天啦!……這還成個什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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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是指孟祥英,她的大孩子跟大媳婦在襄垣種地。
婆婆雖然擔心,孟祥英卻不十分在意,有工作員作主,工作倒也很順利。會也開了許多次,冬學也上了許多次。這家媳婦挨了婆婆的打,告訴孟祥英,那家媳婦受了丈夫的氣,告訴孟祥英。她們告訴孟祥英,孟祥英告訴工作員,開會、批評、鬥爭。
孟祥英工作越積極,婆婆調查來的材料也越多,打不得罵不得,跟梅妮說:“那東西管不住了!什麼事她也要告訴工作員!可該怎麼辦呀?”梅妮沒法,吸一吸嘴唇;婆婆也吸一吸嘴唇。
孟祥英打回柴來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說:“圪仰圪仰①,什麼樣子!”孟祥英擔回水來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說:“圪仰圪仰,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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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圪仰圪仰:形容走路沒精打採的樣子。
要提倡放腳,工作員叫孟祥英先放,孟祥英放了。婆婆噘着嘴,兩隻眼睛跟着孟祥英兩隻腳。
村裏的年輕女人們,卻不和孟祥英的婆婆一樣,見孟祥英打柴,有些人也跟着打起來;見孟祥英擔水,有些人也跟着擔起來;見孟祥英放腳,有些人也跟着放了腳。男人們也不都像梅妮,也有許多進步的,牛××說:“女人們放了腳真能抵住個男人做!”牛××說:“女人們打柴擔水,男人少誤多少閑工!”牛××說:“牛差差常說人家八路不好,我看人家提倡的事情都很有好處!”
不論大家怎樣想,孟祥英的婆婆總覺着孟祥英越來越不順眼,打不得罵不得,一肚子氣沒處發作,就想找牛差差老婆開個座談會。一天,她上地去,見牛差差老婆在前邊走。她喊了一聲“等等”,人家卻不等她,還走得很快。她跑了幾步趕上去,牛差差老婆說:“咱兩家以後少來往,你不要以為你老二媳婦放了腳很時行!以後四十軍來了,一定要說她是八路軍的太太!你們家裏跟八路有了關係了,咱可跟你們受不起那個連累!”這幾句話,把孟祥英的婆婆說得從頭麻到腳底。
她這幾天雖是憋了一肚子氣,可還沒有考慮到這個天大的危險,座談會也不開了,趕緊找梅妮想辦法。可是梅妮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母子兩個坐到一塊各人吸各人的嘴唇?
六賣也賣不了
有一次,村裏的群眾要去太倉村鬥爭特務任二孩,牛差差們說:“去吧!任二孩是人家四十軍的得勁人,誰去參加鬥爭,誰就得防備丟腦袋,四十軍來了馬上就跟他算賬!”孟祥英的公公婆婆丈夫聽到這話,全家着了急,雖不敢當面來勸孟祥英,可是一個個臉色都變白了,娘看看孩子,低聲說:
“這回可要闖大禍!”孩子看看娘,低聲說:“這回可要闖大禍!”
這些怪眉怪眼,孟祥英看了也覺着有點可怕,問問別的媳婦們,也有些人說:“不去好。”孟祥英這時也拿不定主意,問工作員“不去行不行”,工作員說:“這又不強迫,不過群眾還去啦,幹部為什麼不去?”孟祥英說不出道理來,她想:
去就去吧,咱不會不說話?
她一到太倉村,見群眾滿滿擠了一會場,比看戲時候的人還多,發言的人搶還搶不上空子。任二孩低着頭,連誰的臉也不敢看。這會她的想法變了,她想:這麼多的人難道都不怕槍斃,可見闖不下什麼大禍。不多一會,她就領導着西-口人喊起反對任二孩的口號來了。
開過了這次鬥爭會,孟祥英膽子大起來,再也不信特務們“變天”的謠言了,工作更積極起來。可是她的婆婆卻和她正相反,自從孟祥英開會回來,牛差差們就跟她婆婆說:
“早晚免不了吃虧。”婆婆聽見這話越覺着膽寒,費了千辛萬苦,才算想了個對付孟祥英的妙法。
一天,婆婆跟梅妮的姑姑說:“這二年收成不好,家裏也沒有吃的,叫梅妮領上他媳婦去襄垣尋他哥哥去吧!”家裏沒吃的是事實,離開婆婆,孟祥英也很高興,只是村裏的工作搞起來了放不下手。晚上,孟祥英到婦女識字班去了,婆婆又跟梅妮的姑姑談起話來。識字班用的油放在孟祥英家,孟祥英回去取油,聽見她們兩人的半截話。婆婆說:“領到襄垣賣了她吧,咱梅妮年輕輕的,還怕訂不下個媳婦?”姑姑說:
“不怕人家告訴那裏的八路軍?”婆婆說:“不怕!那裏是老日本子佔着哩!”孟祥英聽了這話,才知道婆婆的高計,趕緊告訴工作員。工作員說:“她沒有跟你說明,你也不必追問她,你只要說這裏工作放不下,不去就算了。”
孟祥英不去,婆婆也無法,白做了一番計劃。
七英雄出了頭夏天,龐炳勛、孫殿英領着四十軍和新五軍投了敵人,八路軍又在林縣把他們打垮了。牛差差們一天聽說四十軍新五軍有幾千人過了漳河往北開,正預備宣傳宣傳,又打聽得是被八路軍在日軍的據點上俘虜過來的,因此才不敢聲張。事實擺在眼前,他雖不聲張,也封鎖不住勝利的消息。村幹部們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都高興起來,大大宣傳了一番,從此人心大變,就是素日信服牛差差“變天”說法的人,也都知道牛差差的“天”塌了。孟祥英在這環境好轉之後,工作當然更順利了許多。
不巧的是連年有災荒,這個秋天更糟糕一點,一夏天不見雨,莊稼幹得差不多能點着火。到秋來谷穗像打鑼錘,頭上還有寸把長一條蠟捻子。玉茭不夠一腿高,三畝地也收不夠一籮頭。秋天又一連下了幾十天連陰雨,三顆糧食收割不回來,草比莊稼還長得高。
政府號召采野菜度荒,村幹部們一討論,孟祥英管組織婦女。因為秋景太壞,村裡人都泄了氣。有些人說:“連年沒收成,反正活不了,哪有心事弄那一把樹葉?”孟祥英挨門挨戶勸她們,說:“死不了還得吃,”說:“過了秋天想采野菜也沒有了,”說:“野菜和糠總比吃純糠好”……她一邊說,一邊領着幾個積極的婦女先動起手來。沒糧之家,說“情願等死”,只能算是發脾氣,後來見孟祥英領的幾個人滿院裏是野菜,也就跟着去采。孟祥英把她們組成四個組,每日分頭上山,不幾天,附近山上,凡是能吃的樹葉都光了,都曬在這伙婦女們的院裏了。本村完了到外村去,河西沒了到河東去,直採到秋風掃落葉時候,算了一下總賬,二十多個婦女,一共采了六萬多斤。
野菜采完了,聽說白草能賣一塊錢一斤,孟祥英又領導婦女割白草。這一次更容易領導,家家野菜堆積如山,誰也不再準備餓死,一看見野菜就都想起孟祥英,因此孟祥英一說領導婦女割白草,這些婦女們的家裏人都說:“快跟人家去割吧!這小女是很有些辦法的!”後來大家竟割了兩萬多斤,賣了兩萬多塊錢。
從此西-口附近各村,都佩服孟祥英能幹。
八分家
有人說,因為孟祥英能生產度荒,婆婆丈夫都跟她好起來了,仔細一打聽,完全不確。
孟祥英采來的野菜,婆婆吃起來倒也不反對,可是不贊成她去采,說她是“勾引上一夥年輕人去放風”。“放風”這個說法,原有兩個出處:從前有一種開煤窯的惡霸,花錢買死了工人①關在窯底,五天或十天放出來見一次太陽,名叫“放風”;放罷了收回去,名叫“收風”。監獄裏對犯人也是這樣--從屋子裏放到院子裏叫“放風”,從院子裏鎖到屋子裏叫“收風”。孟祥英的婆婆也不是絕不贊成放媳婦的風--只要看孟祥英初嫁的時候也到地里收割、拔苗就是個證據。不過她想“就是放風,也得由我放由我收”。按“老規矩”,媳婦出門,要是婆婆的命令,總得按照期限回來;要是自己的請求,請得准請不準只能由婆婆決定,就是准出去,也得叫媳婦看幾次臉色;要是回來得遲了,可以打、可以罵、可以不給飯吃。孟祥英要領導全村婦女,按這一套“老規矩”如何做得通?因此婆婆便覺着“此風萬萬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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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被買的人有了錯,可以隨便打死。
這種思想,不只孟祥英的婆婆有,恐怕還有幾個當婆婆的也同意。牛差差老婆趁此機會造出謠言,說野菜吃了不抵事,有些婆婆就不叫媳婦去了。孟祥英為了這件事,特別召集婦女開會檢查了一次,才算把這股謠言壓下去。
采罷了野菜,割罷了白草,孟祥英自己總結成績的時候,婆婆也在一邊給她作另一種總結。她的總結,不是算一算孟祥英采了多少菜,割了多少草,她的總結是“媳婦越來越不像個媳婦樣子了”。她的腦筋里,有個“媳婦樣子”,是這樣:
頭上梳個笤帚把,下邊兩隻粽子腳,沏茶做飯、碾米磨面、端湯捧水、掃地抹桌……從早起倒尿壺到晚上鋪被子,時刻不離,喚着就到;見個生人,馬上躲開,要自己不宣傳,外人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媳婦。她自己年輕時候雖然也不全是這樣,可是她覺着媳婦總該是這樣。她覺着孟祥英越來離這個“媳婦樣子”越遠:頭上盤了個圓盤子,兩隻腳一天比一天大,到外邊爬山過嶺一天不落地,一個-口村不夠飛,還要飛到十裡外,不跟自己商量着有事瞞哄工作員,反把什麼事都告工作員說……她作着這個總結髮了愁:“怎麼辦呀!
打不得,罵不得,管又管不住,賣又賣不了。眼看不是家裏的人了!工作員成人家的親爹了!”好幾夜沒有睡覺,才算想了個好辦法--分家。
婆婆請牛差差作證,跟孟祥英分了家。家分的倒還公道(不公道怕孟祥英不願分),孟祥英夫婦分得四畝平地四畝坡地,只是沒有分糧食。據婆婆說:“打得少,吃完了。”可是分開以後,丈夫又回婆婆家吃飯、睡覺,讓孟祥英一個人走了個便宜。
九孟祥英的影響出了村分開家以後,除分了二斤蘿蔔條以外,只憑野菜度時光,過年時候沒有一顆糧,借了合作社二斤米、五斤麥子、一斤鹽。
區公所離這地方四五十里,工作上照顧不過來,得一個地方幹部很不容易。像孟祥英這樣一個自己能勞動又能推動別人的度荒能手,反落得被家裏趕出來餓肚子,區婦救會覺着這一來太不近人情,二來也影響這地方的工作,因此向上級請准撥一點糧食幫助她,叫她在當地擔任一部分區婦救會工作。
孟祥英在今年①確實也有個區幹部的作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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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是一九四四年。
正月,大家選她為勞動英雄,來參加專署召開的勞動英雄大會。會後她回去路過太倉村,太倉婦教會主任要她講領導婦女的經驗,她說:“遇事要講明道理,親自動手領着干,自己先來作模範。”接着就把她領導婦女們放腳、打柴、擔水、采野菜、割白草等經驗談了許多。太倉婦救主任學上她的辦法,領導着村裡婦女修了三里多水渠,開了十五畝荒地。二月十五,白芟村(離西-口四十里)有個廟會,她在會上作宣傳,許多村的婦女都稱讚她的辦法好。今年涉縣七區婦女生產很積極,女勞動英雄特別多,有許多是受到孟祥英的影響才起來的。
說起她親自做出來的成績更出色:春天領導婦女鋤麥子二百九十三畝,刨平地十二畝,坡地四十六畝。夏天打蝗蟲,光割燒蝗蟲的草,婦女們就割了一萬八千斤。其餘割麥子、串地、撈柴、剝楮條、打野菜……成績多得很,不過這都在報上登過,我這裏就不多談了。
十有人問
有人問:直到現在,孟祥英的丈夫和婆婆還跟孟祥英不對勁,究竟是為什麼?怕她腳大了走路太穩當嗎?怕她做活太多了他們沒有做的嗎?怕她把地刨虛了嗎?怕她把蝗蟲打斷了種嗎?怕她把樹葉採光了嗎?……
答:這些還沒有見他母子們宣佈。
有人問:你對牛差差和孟祥英的婆婆、丈夫,都寫得好像有點不恭敬,難道不許人家以後再轉變嗎?
答:孟祥英今年才二十三歲,以後每年開勞動英雄會都要續寫一回,誰變好誰變壞,你怕明年續寫不上去嗎?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