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又過去十多天。
一場一場的西北風中間夾着一次小雪,恰好給農民信從的舊曆的小雪節氣加上點綴。於是又很容易的轉入嚴冬,鄉間的道路上又減少了夏秋的行人,車輛。這一年中的災荒,過兵,匪亂,到冬天來與去年比較比較是只有加重了民間的恐怖,擔負,死傷,獨有收穫,卻從田野中走了。晚豆子還不是絕無收成,又因為豆蟲多,豆莢沒成熟,青青的小圓葉卻變成玲瓏的小網了。收在農場中,十顆豆粒倒有七八顆是不成實的,癟弱的。於是農民又將食物的希望移到番薯上,雖然不能家家種在每家的壞地,沙土地里,總分出一小部分秧上番薯根,預備作冬來的食品。因為這類東西很容易生長,充饑,任管如何都能吃得下去。陳家村左近還不是十分壞地的鄉間,每年農民總是吃着高粱米,穀米,用番薯作補助食品。現在呢,多數的人只能倚靠着這樣的食物過冬了。連陳庄長家裏早已沒有了麥子,穀米的存糧,至於一天吃一頓的農民並不少,飢餓與寒冷使他們走出了多少人去,自然很容易調查。到鎮上去,城中去,是沒有多少活計可乾的,至於補個名字當本地的兵,警,難得很,沒有空額;沒有有力量的介紹,保證,便不成功。他們只可更向外走了!然而究竟是冬天呢,各處的工作都已停止,鄰近的縣分中也沒招僱農工的許多地方,何況災情與匪亂是擴展到很遠的地方。他們想到離家鄉近的地方吃飯,無奈到處是自己家鄉的情況,有的更壞,沒有法子,有些人勇敢地更走遠了。有的便強忍着這風雪的權威,預備到明年春天好去逃荒。因為冬天都不能過,春間有什麼呢?即使守着肥沃的田地,那幾個月的生活可找不出着落來。於是下關東去,成了大家熱心討論的問題,路費呢,這是要坐火車與渡海的火船方能過得去的,縱然幾十塊錢也沒處籌劃,於是這個冬天在每一個農民心中打擊着,焦灼着,苦悶着!
大有與徐利兩家好壞總還有自己的土地,不比那些儘是給人家佃地的。可是他們也有那些佃農所沒有的困苦,就是無論災荒如何,這不是從前了,一個緊張的時代,求情告饒卻是沒有效力的,地畝的捐稅不但一次不能少下分毫,卻層層的加重。誰知道有一畝田地應分交納多少?這裏的法律是說不到“應分”二字的,只能聽從由城中下來的告示,催交的警役說糧銀多少,這一次多少錢。至於為什麼?要作什麼用?可不必問。又是一些省庫稅,當地附捐種種的名目,他們聽也不懂,永遠是不會了解的。但無論怎樣,有地的人便是地的奴隸了!他得隨時支付無量次數的奴隸的身價。這一年來這一個省分里養了多少兵,打過多少仗,到處里產生出多少大小官員,又是多少的土匪,多少的青年在監獄裏,在殺場裏,多少的人帶着從各地方弄來的銀元到更大的地方去運動,化費,誰知道呢,——徐利與奚大有隻能眼看着他們僅有的土地發愁,幸而還有番薯充塞着飢腸,在慘淡恐慌的時間中一點方法想不出來。
大有雖然是經過一場勞傷的重病之後,他卻不能再像他的爹能夠蹲在地窖中過冬天了。編席子縱然還有材料,卻是緩不濟急。他仍然需要工作,去弄點農田外的收入,方能將到年底的債務還清。講到賣地,只有二畝家鄉地。他想來想去,無論如何忍心不下,何況找不到人家能夠要呢。於是他同徐利又得在冷風中出門去。
徐利比起大有的擔負還要重!家中幸得有叔兄弟們,除去自己的二畝五分地外還佃種着鎮上人家的地。不過人口多,他伯父的鴉片煙的消費尤其要急,即在不是災荒的年歲每到冬天往往是十分拮据,這一年來更是想不到的困難。男人們的棉衣連拆洗另縫都來不及,小孩子有的是穿了單褲在火炕上過冬,出不得門。徐利雖然有年輕人的盛氣,不像大有老是轉入牛角尖似的獃想,可是現實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子的高興。他是個向來不知道憂愁,悲觀的,自傲自足的年輕農人。每到沒有工作的時候在太陽光下拉着四弦琴,是他惟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頂熟,至於踢鍵子,耍單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戲。在村子中沒有一個人能與他比賽。他常常說些什麼都不在乎的話,他不想存錢,也不會化費,他處處還不失鄉野的天真。他沒有娶妻,因此更覺得累墜少些。他本是快活的年輕人,然而為了家中的人口少吃沒用,不能不出去賣力氣了。
他們這一次是給鎮上裕慶店到靠鐵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雜貨存糧的裕慶店就臨時經營炭棧的生意。本來地方上人們用的燃料是高粱秸與木柴,不過為省火力與燒鐵爐關係,鎮上較好的人家到冬天都需燒煤,不大用那些植物作燃料了。何況幾千戶的大鎮上,有公所,有游擊隊的分巡所,有保衛團的辦事處,有商會,學校,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於店鋪,住家,改用鐵爐的也不少。裕慶店的王經理凡是有可以生利的買賣他什麼都做。所以他在冬日開的煤炭棧成了全鎮上煤炭的供給處。大有與徐利這一次是雇給他們去推隔着一百裡外的煤炭。
大有家的車輛在上一回送兵差中丟掉了。徐利家還有一輛,牲口是臨時租到的。他們這一次去,一共有十多輛車子,裕慶店的經理對於這些事上很有經驗,在年前就是這一次的運煤,他也怕再遇到兵差,車輛人馬有被人拿去的危險,所以乘着一時平靜便發去了這些車輛。
大有從前曾到過F站,有幾年的事了。徐利還是頭一回。他們推了許多豆餅送到F站去,再將大黑塊的煤炭運回來,是來往都很重累的勞力,並不能計日得到工資,是包運的辦法。一千斤運到裕慶店多少錢,多少都依此為準,好叫推夫們自由競爭。王經理再精明不過,他對推夫們說這一切是大家的自由勞力,他並不加限制,然而既是為的出賣力氣賺錢,誰也不肯少推,只要兩條膀臂支持得來,總是盡量的搬運。不過比較之下,這一回無論去,回,大有與徐利的車子比別人總要輕一些。大有覺得很對不起他的年輕的夥伴。徐利卻是毫不在意的。一路上在刺面的北風裏,他還是不住聲的唱小調,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足力一樣。肩頭上輕鬆得多,不多出汗,很容易的扶着車子的前把趕着路往前去。
他第一次看見火車的怪車頭,與聽到汽笛尖銳的鬼叫般的響聲。那蒸汽的威力,大鐵輪的運轉,在光亮的鐵道上許多輪子走起來,有韻律的響聲。還有那些車子中的各樣衣服,打扮,言語的男女。他如同看西洋景似的感到興味。雖然在近處,火車穿行在田野之中,究竟相隔六十里地,他以前是沒去過的。所以他與大有在站上等着卸煤的時候,曾倚着小站房后的木柵子問大有道:
“原來有這樣的車!——在鐵上能走的車,比起汽車還奇怪。但是那裏來的這些終天走路的男女?”
大有笑了笑沒的答覆,誰曉得他們為什麼不坐在家裏取暖呢?
“看他們的樣子,”徐利低聲道:“一定不會沒有錢!衣服多整齊,沒有補綻;不是綢緞,就是外國料子做的衣服,看女的,還圍着狐狸尾巴,那樣的鞋子。不像販貨,又是手裏沒東西拿,……”
他口裏雖提出種種問題,大有也一樣在木柵后呆看並不能給他答覆。火車到的時候,那些在站上等候的人是十分忙迫,買賣食物,與上下的旅客,以及肩槍拿刀的軍警,戴紅帽子的短衣的工人,都很奇異的映入徐利的眼中。及至他看到多少包頭扎褲管的鄉間婦女,與穿了厚重衣服的男子也紛亂地上下,他才明白一樣像自己的人可以坐在上面!然而與那些穿外國衣服帶金錶鏈的人們是不能相比的。坐的車輛與吃穿的不一樣,他們口裏銜着紙煙,眼上戴着眼鏡,有的穿長袍,如演戲似的女子,都悠閑地看着這些滿臉風塵的鄉民,背負了沉重的東西與辛苦的運命擁擠着上下。這明明是些另一世界中的仙人了!徐利眼送着火車慢慢地移動它的拖長的身子,遠去了,那蜿蜒的黑東西吐出白煙,穿過無邊的田野,帶着有力量的風聲向更遠的地方去。他方回過頭來尋思了一會道:
“多早餘下錢我也要坐坐那東西!多快活,坐在上面看看!”他微笑了。
“你多早會有餘錢?我同你一樣,有錢我要去找杜烈。”大有將手籠在破棉衣的袖口裏。
“有法子,有法子!過了年,天暖了,我就辦的到,下南山同魏二去一趟。……你說杜烈,我不大認識他,聽說他在外頭混得很好,曾借錢給你?”
“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許下我沒有法子去找他,他幫忙。……他就是坐這條火車去的,到外頭,他說有力氣便可拿錢。鎮上去的人不少,做小買賣的有,下力的也有,為什麼咱老蹲在家鄉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
“你還行,我就不容易了!”
“為什麼?你反而不容易?你沒有老婆,孩子,清一身,往那裏去還不隨便,怎麼不行?”
“有我大爺,雖然一樣他有親生的孩子,都不小了,可是他如果不允許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紀了,忍心不下!”徐利是個熱心的年輕人,對於他伯父的命令從心上覺得不好抗違。
“可是,還有這一層!……遠近一個樣,像今年大約咱在鄉間是過活不下去了。下關東那麼遠,除掉全賣了地沒有路費,也是不好辦。……”大有慘然地說。
徐利眼望着木柵外的晴暖的天光,沿着鐵道遠去,儘是兩行落葉的小樹,引到無盡處的田野中。他的思想也似乎飛到遠遠的地方里去。
及至他們在站上實行裝炭的時候,又把在木柵後面的談話暫時忘了,他們只希望能夠早早回到鎮上領了運價,回村子,好還債務。
經過來去的四五天,大有在車子的后把上雖然吃累,卻欣喜得是當天晚上一定可以推到鎮上了。這一天天剛破曉,十幾輛車子就從宿店裏動身。一百里的路程,他們約定用不到張燈須趕到。幸得沒有下雪,冷點免不了,是與天氣硬掙。短短的舊棉襖,在木把上有兩隻棉布套,這便是他們保護身體與兩手的東西了。在干硬的路上走不到一個鐘頭誰也得出汗,縱然風大也可以抵抗得住。不是夏天熱得不能行動。冬天的推腳是大家樂於幹活的。有時遇到天暖,他們便只穿一件藍或白色的洋布單褂。沿路互相說笑着,分外能以添加用力的興味。何況這一次是憑了勞力能掙到彩頭的事,凡是推夫雖然揮着熱汗儘力的趕路,卻不同於上次當兵差時的痛苦了。
一道上還很平靜,田野間固然少了人跡,而大道中卻遇見不少的兩人推的像他們的車子,與轎式的騾車,一人把的小車,盡載着許多貨物。有的裝在印字的大木箱中,有的用麻袋包起,據說都是從火車站上運下來的,往各縣城與各大鎮集上去。也有赴站的豆餅,花生油,豆油的車輛,不過去的當然不比來的多。豆類的收成不好,影響了當地的出品的外銷。然而由火車上運下來的布疋,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是分散到較大的地方中去。因此這條大道上在晴光之下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農人,他們利用這冬日閑暇的時間工作着掙每日的腳價,自然是一筆較好的收入。
大有病後雖還勉強能夠端的起車把,終是身子過於虛怯,一路上時時嗆風,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長道,一天便能趕的到。他在起行與到尖站時,仍然脫不了高粱酒的誘引。飯吃不多,這烈性的高粱釀成的白酒卻不能不喝。好在沿道的野店中到處都能買得出,那裏沒有火酒的攙對,是純粹的白酒。每當他喝下五六杯后,枯黃的面色映出一層紅彩,像平添了許多力量,他能夠高興地對人說話。及至酒力漸消后,他推起車子不但是兩腿無力,而且周身冷的利害,顫顫地把不住車把,必須到下一站再過他的酒癮。這是從夏天中習成的癖好,病後卻更加重了。本來鄉間的農民差不多都能喝點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現在大有覺得酒的補助對於他比飯食還重要。他知道這不是好習慣,然而也不在乎,對於儉省度日與保養身子這兩方面的事,他已經與從前的思路不對了。誰知道他與他的家裏人能夠生活到多少日子?家中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體,終天像是人家寄放的東西。他對於未來的事感不到計慮的必要,因此並不想戒酒。他雖然笨,也有他自己的心計,失望,悲苦,深深的浸透了他的靈魂,解脫與掙扎他一時沒了力量。除去隨時的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麼方法。一年中,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價值讓到別人手裏去,家裏人手又少,種地非找僱工不可。鄉村間土地愈不值錢,僱工的工夫卻愈貴,加上一場旱災,更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大有推煤回來,喝過酒,在大道中有時是這樣想,於是腳下的力量便鬆懈下去。徐利在前面雖然用力推動,卻走不快。這天在午尖后再上路時,前邊的車子將他們這一輛丟在後面,相距總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現在不能如從前似的推快車,只好同他慢慢地向前趕,好在早晚准能到鎮上去。
太陽的餘光在地上已經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風又從平野中吹起來。距離鎮上約莫有十多里地,中間還隔着兩個小村子。所有前後走的車輛都放緩了腳步,因為從不明天動身,是重載的車子,趕着趲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時候容易疲勞,還覺得走不多路。無論如何,掌燈后可以到鎮上喝酒,吃晚飯,他們不願在這點時間中儘力的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子。拉車子的牛馬都把身上的細毛抖着,與野風相戰,一個個的蹄子也不起勁地挪動。大有與徐利這一輛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見在前頭七八輛車子的后影了,還是徐利催促着已經消失了酒力的大有快點走,要趕得上他們。及至到了淮水東岸的土地廟前,徐利在前卻看着那些車子都停在小樹行子裏,沒走,也不過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廟的後頭,像是議論什麼事。
“怪!你看見他們沒有?還等着咱一同過河?”
“一同過河?他們大約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們不是在那裏歇腳!有點不對,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與土匪打對頭。怕什麼,就讓把這幾車子煤抬去吧!”
徐利不做聲再向前走幾步,“住下,”他說,“咱先往前探問探問什麼事!”
恰好那一群推夫也看見了,在微暗的落日光中,向他兩位招手。大有與徐利先放下車子跑上去,原來是裕慶店的一個小伙,跑得滿頭汗珠,過河來迎他們。
這時大有才明白,他猜測的不錯,果然是出了事。雖然不干他們的事,也沒有土匪等着搶煤炭,然而裕慶店來的信,卻千萬囑咐他們不要過河!原來這天下午從旺谷溝與別的地方突過來許多南邊幾縣裏守城不住,敗下來的省軍,屬於一個無紀律,無錢,無正當命令向那裏去的這一大隊餓兵,雖然有頭領,卻有幾個月不支軍餉了,這一來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與上一次的由江北來的兵不同,那是比較規矩的,而且只是暫住一宿。現在不過千多人,到他們這些村莊中來卻一點客氣沒有了。更窮,更凶,尤其奇怪的是這些在南邊幾縣中為王的軍隊,每一個兵差不多都有家眷,小孩子略少些,女人的數目不很少於穿破灰衣的男子。除掉有軍隊的家眷之外,還帶着一些婦女,少數的沒穿灰衣的男人,說是挈帶來的。總之,他們都一樣,衣服不能夠擋得住這樣天氣的寒威,沒有食物,恰是一大群可怕的乞丐!令人怎麼對付?他們一到那裏,十分兇橫,索要一切,連女人也是多數沒有平和的面目。困頓與飢餓把他們變成另一種心理。他們的長官自然是還闊綽,然而他有什麼?一群的兄,弟,姊,妹,於是對於各村莊的農民就視同奴隸了。
據裕慶店的小伙向這些推夫說:這大群敗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卻,都經過這一個縣境,總頭目住在縣城裏,雖然還向北走,可是後頭沒有追兵,看樣要預備在這縣中過年再講。因為再向北去,各縣中一樣鬧着兵荒,都是有所屬的省軍,誰的防地便是誰的財產,怎麼能讓外來的飢軍常住。於是分到鎮上來的有七八百人,餘外是婦女,孩子,得叫這一帶的人民奉養他們。縣裏現在苦得利害,顧不及管鄉中的事,只可就地辦理。現在鎮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莊中分住。他偷出來的時候,正亂着的這群出了窠的窮蜂到處螫人。加上他們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誰家有屋子得共同住,因為他們也有女人,孩子,不能說上人家的炕頭算做無理。這惟一的理由是,“咱與老百姓一個樣,也得住家過日子,躲避什麼呢!”於是鄉村間在這天晚上大大紛亂,要緊是如何住屋的問題。同時有多少人忙着給他們預備飯食。
這位小伙早跑出來在河岸上迎着車輛的使命,是不讓大家把煤推到鎮上去。因為他們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慶店這次生意得凈賠!再則還怕扣留下這七八輛車子不給使用。所以小伙扇着扛鳥帽再說一遍:
“王掌柜偷偷地叫我出來說,把車子全都送到,——迴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廟裏去。他也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這裏我帶來的是一個人一塊錢!到大廟裏去隨便吃,喝,盡夠。那主持和尚與掌柜的是乾親家,一說他就明白,還有一張名片在我的袋子裏。”
於是這頗能幹的夥計將袋裏的十幾塊大洋與一張王掌柜的名片交出來,他喘着氣又說:
“好了,我交過差,以外不干我事,還得趕快跑回去。來了亂子,柜上住下兩個連長,兩份家眷,真亂得不可開交!……打鋪草堆在街上比人還高。”
他來不及答覆這群推夫詳細的質問,將錢與名片留下,轉身便從草搭的河橋上走回去。
廣闊的大野已經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們不能埋怨王掌柜的命令,還十分感謝那位小眼睛稀稀的鬍子的老生意人。他們要緊是藏住這些劫餘的車輛,有的是借來的,租到的,那一回丟的牲口,車子,給農民一筆重大的損失。如果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們用什麼在農田中工作?實在,他們對於農田的用具比幾塊錢還要緊。
雖然要迴路從小道上走,還有十多里才能到又河口東頭的大廟。然而誰敢將車子推到鎮上去呢?趕快,並不敢大聲叱呵着,套着韁繩的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們的脊骨。
大有與徐利的車子這一回反而作了先鋒,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風大了,愈覺得腹中飢餓。加上各人牽念着村子中的狀況,說不定各家的人這一夜中沒處宿卧,家中存儲的僅有的糧米等他們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給不出!潛在的憂慮伏在每個推夫的中心,他們惟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子中沒住兵,住也許到別人家裏去。但誰能斷定?這突來的災害,這荒苦的年頭,這一些到處作家,還挈帶女人孩子的蜂群!徐利更是有說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樣的古怪脾氣,還得終天在煙雲中過生活,如果同不講理的窮兵鬧起來,不用器械,一拳頭或者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氣也可以氣得死。這年輕力壯本來是對於一切毫不在意的孩子,當他的心頭被這不幸的消息打擊着,他覺得身上微微發顫了!
大有隻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着牙齒努力不使他的想像發生。
叉河口是在這小地方中風景比較清爽的村落。相傳還有一些歷史上的古迹,因為這縣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帶,年歲太久了,古迹都消沒在種種人事的紛變之中。獨有這叉河口的村子還是著名的古迹區。曾被農民發掘出幾回古時的金類鑄器,以及古錢,又有幾座古碑,據考究的先生們記載過,說是漢代與晉代的刻石。除卻這些東西之外,所謂大廟更是這全縣的人民沒有不知道的古廟了。什麼名字,在鄉民傳述中已經不曉得了,然而這偉大略略殘破的古寺院仍然是具有莊嚴的法力,能夠引動多少農民的信仰。本來面積很廣大的廟宇,現在餘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築物,像是幾百年前重修過的。紅牆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的殘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風雨的剝削。有些是斷頭,折臂,或者倒卧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中的。都是些身軀高大,刻畫莊嚴的古舊的佛像。雖然沒有殿宇作他們的蔭護,而鄉民對於這些倒下的與損壞的佛像還保持着相當的尊敬的觀念。誰種的廟田裏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縱然是倒卧着,仰着不全的笑臉上看虛空,而佃地的農戶卻引為他自己的榮耀,不敢移動。廟中的和尚自然還要藉重這破壞的佛像的勢力維持他們的實在的利益,時時對農戶宣揚佛法的靈異,與不可褻侮佛像的大道理,然而他們卻無意再用香花供養這些美術的石塊了!
廟裏還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種種經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個。裏面空地不少,有的變成菜圃,花園,還有些大院子是完全荒蕪着。因為廟上餘外有足夠應用的廟產,用不到去利用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樹很多,除去松,柏,楓樹,柏樹之外,也有檞樹,是不多見的別種的大樹,而鄉村中不大生長的。房屋多了,難免有些損破,和尚又沒有閑心去點綴這些事,除卻香火較盛的兩座大殿之外,別的大屋子只餘下幽森的氣象與陳舊的色彩了。
沿大廟走過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的蘆葦,下去便到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沒有橋樑,也沒有渡船,只有泥塘葦叢中生的一種水鳥在河邊上啄食,或沒入水中游泳。廟的地點較高,在觀音閣上可以俯看這一處的小風景。尤其是秋天,風搖着白頭的葦子穗,水鳥飛上飛下作得意的飛鳴,那一灣河流映着秋陽,放射出奇異的光麗。所以這大廟除卻古迹之外也是舊詩人們讚賞的一個幽雅的地方。前多少年,古舊的文人往往從幾十裡外來到廟裏玩賞,或是會文,但自從匪亂以後,不但文人不敢到這樣荒涼的地方,就是大無畏的和尚也終天預備下武器作法地的防護者。那樣的空塘,那樣的彎曲的河流,與唱着風中小曲的蘆葦,都寂莫起來,似乎是全帶着涼凄的面目回念它們昔日的榮華!
因為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車路也走不到大廟的左近,所以它在這紛亂的年代與時間中還能保存着古舊的建築,與廟裏的種種東西。土匪自然是對於廟中的和尚早已注意了的,不過究竟是一片古董的地方,相傳佛法的奇偉與神聖,在無形中免除了土匪的搶掠。其實還是廟中的財富較大,人也多,和尚們自己有槍枝,火藥,領着十多個僱工人,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武力集團,所以土匪也不大敢去和他們出家人惹是非。這便不能與陳家村村外的龍火廟相比。
大有與徐利在暗道上率領着後面的車輛,摸着路走。他們不燃上紙燈籠,也不說話,盡着殘餘的足力從小路上向大廟去。冬天的晚飯後,輕易在路上遇不到走路的人,何況這條小路只是往叉河口去的。經過不少的柿子行,路旁儘是些叢生的荊棘與矮樹,高高的樹榦與尖枝在初上升的薄明的月光之中看去像些鬼怪的毛髮,手臂。有時一兩聲野貓子在近處叫出驚人與難聽的怪聲。雖然是一群人趕路,誰聽見也覺得頭髮一動一動地像是先報什麼惡兆。這條小路只有徐利在多年前隨着他那古怪的伯父上廟走過一回,別的人只到過叉河口,卻沒曾往廟裏去過,雖然風是尖利地吹着各個人的面部,他們仍然從皮膚中向外發汗。太沉累了,飢餓與思慮,又有種下意識的恐怖,趕着往大廟的門前走,誰也覺得心正在忐忑着跳動!
經過一點鐘的努力,他們在沉默中到了圓穹的石磚大門前。住下車子,都疲倦得就地坐下。這時彎彎的涼月從廟裏的觀音閣上露出了她的纖細的面目,風漸漸的小了,冰冷的清輝映在淡紅色的雙掩的大木門上。徐利振着精神想向前捶門,聽聽裏面什麼聲息都沒有,他方在躊躇着,大門東面的更樓上同時有幾個人在小窗子裏喊呼。一陣槍械的放拿聲,從上面傳下來。
經過詳細的問詢,從門縫裏遞進名片去,又等了多時,門還是不開。而更樓上邊的磚牆裏站上了幾個短衣人的黑影。
並不是廟裏的和尚出來問話,彷彿是也有軍人在上面,聽口音不錯,上面的問話:
“咱們,——軍隊住在廟裏,不管是誰的片子,過不來!誰曉得你們車子上推的什麼東西?”
聽見這句話大有從蹲的車子後面突然跳起來,上面的人沒有看清楚,覺得大有是要動手,“預備!——”兩個字沒說完,聽見幾枝槍全有拉開機關的響聲。
徐利與其他的推夫都迷惑了!他們不知道是碰到的什麼事?怕是敗兵住到大廟來了。也許是被土匪據了,他們豈不是來找亂子?要跑,又怕上面飛下來的火彈,這已經是有月亮的時候了,照着影向下打,沒有一點遮蔽。……怎麼辦?
“咦!……快開門!你不是老宋,我是奚大有,……陳家村,一點不差!給鎮上推煤的車子。……”大有高叫,帶着笑聲。
“太巧了!咱同兄弟們剛剛進來吃飯,你真是大有,……沒有外人?”上面的頭目問。
大有走到更樓下面又報告了一番,他們都看清了,這時徐利也跑到前面,爭着與久別的宋隊長說話。
廟門開了,推夫們都喜出望外,得到這個一時安全的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