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1)

第二輯(1)

殯儀館在A城的郊區,紀初時的同學都去了,還有江邁和老宋。江邁戴了幅墨鏡,有人說是因為落不下淚而慚愧,也有人說是因為落下了淚而不安。其實江邁只是剛買了一副墨鏡,想藉機炫炫。他很隆重地戴着,表情肅穆,窺探了別人,卻隱藏了自己。

他覺得自己今天很不同,遺體告別時也沒有摘下墨鏡,他看了紀初時最後一眼,右手扶了扶鏡架,嘆口氣,走過去了。

整個儀式非常簡潔,簡潔得甚至有些草率。大堂里只有一個花圈,孤零零躺着,也沒有掛遺照。

在等骨灰盒時,一些女生圍坐在花壇邊,討論着那種粉色的究竟是什麼花。男生三三兩兩地散開了,有的在抽煙,有的跑去別的靈堂張望。

暮呈落淚時,老宋拍了拍她的肩,應景似地安慰了句,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捧骨灰盒的是張耀明,小小的盒子上嵌着紀初時的一寸黑白照片,那是張耀明從初時的學生證上撕下來的,照片上的初時巧笑嫣然,明眸皓齒。

死亡本身如此平靜地被翻過,眾人關心的只是她的死因,整整一個月,學校里都在流傳着各種道聽途說,連老師都加入了以訛傳訛的隊伍。這樁事件在眾人的唾沫里成了一樁頗具探討價值的談資,不聽不看是不可能的,暮呈耳邊充塞着紀初時的名字,無論走到哪裏都覺得背後有人在喚她,一聲聲地,分明是凄厲的,常常將她從夢中喚醒,她背脊發涼,大汗淋漓,整夜整夜不能睡。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忍受,在錦都,在學校,每個地方都有紀初時的聲音,她逃不開內心深深的自責。

張耀明來中文系找暮呈,他們很久不見了,張耀明不再去錦都,本來是請假,後來索性不去了。張耀明看上去很憔悴,暮呈伸手摸他的臉,你瘦了。

張耀明下意識地別轉頭,這個動作令暮呈心一顫,他們坐在圖書館門口的黃色長椅上,中間隔了一米遠,樹影投射於地,因為有風,影子微微晃動着。長久的沉默后,張耀明直視前方說,我們,分手吧。

他說出來了,他終於說出來了,他竟然真的真的說出來了。暮呈一抬眼,看到刺眼的陽光,眼一合,淚水卻關不住,細細地淌了一臉。

她掙扎地,掙扎地,她反對,她不願意,她不舍,她掙扎着要將這種強烈的情緒告訴他,可面前的他靜如雕像,一動不動,沒有溫度,沒有表情,什麼都沒有,只有那句決裂的話語,我們,分手吧。

眼睜睜看着他走了,他身影落寞,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了她的視線,漸行漸遠。終於,她淚眼模糊,一個自己衝上前去,拚命大喊,不要分手,不要。另一個自己卻釘在這張長椅上動彈不得,她的愛情被詛咒了,她一直坐着,一直,直至他回心轉意,無限愛憐地看她一眼,輕輕攬入懷中說一句,傻裘裘,我們不分手了。

她茫然地等着,夜深下去,她只等來了一場雨,打濕了她的發,她的臉,她的身,還有她那顆柔弱的心,小小的心房縮成一團,她不知怎麼步履踉蹌地回寢室了,又不知怎麼發起燒來了,她斷斷續續地夢回過去種種。

他們的初識,九八年夏夜,他們的凝望,相擁,她怎麼可以就這麼失去他呢,她額頭髮燙,跌入無邊無際的深淵裏。次日天微亮,她悄悄地起床,拿過鏡子端詳自己哀傷的臉,仍然頭重腳輕,仍然心如碎片,仍然,仍然因他那句話而手腳冰涼。

她去畫室等他,一直到八點他才出現,是老宋的水粉課,老宋一向不介意學生上不上課,也不點名,他站在畫架前揮筆作畫,時而停下來,指點一下學生。

張耀明向她走過來,兩人站在欄杆邊,張耀明左手搭在欄杆上,兩分鐘的沉默,她哀求他,張耀明,你不要這樣。

我怎樣了?他明知故問。

不要離開我,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剛從水裏撈出來,濕濕的,悲凄凄。

對不起,如果這讓你傷心,我很抱歉,他還是那樣,那樣的冷漠。

我是愛你的,你知道,我那麼愛你,她雙手絞在一起。

我一直深感榮幸。

她竟從來不知他有如此刻薄的一面,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搖了兩下,似乎想把他們中間那層可恨的隔膜搖開,張耀明,不要這樣對我,我受不了,受不了。

那就不要受了,張耀明看了看腕錶,我要去上課了,他再度轉身離去。

她一日日瘦下去,什麼也做不了,隨時都會號啕大哭。蘭庄說,張耀明需要時間,給他點時間。暮呈灰茫茫地看着蘭庄,不是,他不需要時間,他只是,和過去不一樣了。

她跟着張耀明,他騎車回去,她就坐公車,公車超過他時,她默默地看着,回過頭去,直至再也看不見。到站后,她在站台等他,灰襯衣的他,經過了,視她如路人。她慢慢地朝他住處走去,這條路太熟了,即使閉着眼睛,也能走到張耀明樓下,他的自行車很隨意地斜在一邊,她伸手摸了下後座,那裏,過去是她的坐位,她坐上去,攬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背上,過去一直是這樣。

暮呈輕叩張耀明的門,一聲聲,都叩在自己心上,她伏在門上,淚水無聲滑落,她幻想自己可以把門拍得震天響,或者用腳踢,高聲呼喝張耀明的名字。可事實上,她只是安靜地將臉貼在冰涼的紅色門板上,她看不見張耀明,也聽不見,她知道,屬於她和張耀明的愛情過去了,徹底地。

她開始流連於網吧,在A大附近有五六家網吧,像蚱蜢一樣連成串。暮呈固定呆在左手第二間,最裏面的位置,因為邊上有窗,就像心房上一個小小的口子,可以轉過頭去喘氣,不至於窒息。

網吧很吵,她卻寂靜。買了大堆的食物,茫然地坐在電腦前。她在一個小小的聊天室里,長時間的潛水,只看不說,她無話可說。她試着去玩三國,註冊,進入,然後摸索,很快,就玩得姿勢嫻熟。

戰火連天,烽煙四起時,她也會忘記張耀明這個人,當她一統中原極目眺望時,心裏一片茫茫的悲。

她不知道張耀明在哪裏,也許他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在同一背景里,淹沒於人潮人海,她終是找不回他了。她曾經想努力接近這個他所痴迷的遊戲,現在,真的近了,卻只能孤單單證明,他們確實遠離了。

她頹然放棄這個浩浩蕩蕩的遊戲,轉而玩聯眾,她只打八十分。

她整個白天都窩在網吧里打牌,她從來沒有這樣沉淪某件事,不想上課,不知道上課還有什麼意義,也不想去錦都上班,她對於過去的生活秩序齊齊厭倦。什麼也不想,就獃獃地坐在網吧里,和看不見的ID作着無聊的奮鬥。

網吧主人叫霍思遠,一個儒雅的男人,二十六歲,經常很主動地給暮呈泡杯綠茶,他知道暮呈只喝綠茶,亦知暮呈有着很重的心事。

有時候暮呈玩通宵,室內只有她和霍思遠,霍思遠倒在一張摺疊床上睡了,半夜醒來,看到暮呈伏在電腦桌上亦睡了,他會給她蓋件衣服。

天緩緩亮起,霍思遠買來豆漿油條,暮呈睜開疲乏的眼睛,看到霍思遠眼中的溫柔,暮呈搖搖頭,走出去了,門外是冷清的街,一如她的心境,她的心早就是秋天了。

幾天後,網吧里多了個短髮女孩,臉是俊俏的,身材很飽滿。網吧里有人起鬨,說是霍思遠的網情,剛從北京來。

霍思遠笑而不語。

黃昏的時候,霍思遠叫暮呈一起去吃飯,霍思遠的另一個朋友,開着摩托車在門口等。

一起去吧,吃大盤雞,霍思遠說,你會喜歡的。

她是喜歡的,以前經常和張耀明一起去吃,每吃一次都是一個節日,三十五塊錢,一大盤,黃黃的,張耀明喜歡吃裏面的咖喱土豆。

暮呈不吃雞皮,耐心地一一揭下來,扔在桌上。

大盤雞還是一樣的口味,店內的一切都沒有變,甚至連牆上那張嚴防小偷的標語也沒有撕掉。霍思遠和他的網情幾乎粘在了一起,霍思遠的朋友眉飛色舞地說著一些公司里的勾心鬥角。暮呈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只是想,在這個時代,戀愛到底困難還是容易,或者因人而宜。

霍思遠在短短几天時間,就讓一個千里之外的女孩子投奔而來,而自己花了那麼久的時間,卻只等到了分離。

桌子上一片狼籍,出了店門,暮呈回過頭,低聲問霍思遠,你愛她么?霍思遠挑了下眉。

愛她么,暮呈重複了一遍。

霍思遠笑了。

這問題很可笑么?

女孩子走了出來,手搭上霍思遠的胳膊。

暮呈走在他們後面,看着兩人的背影,漸漸明悟霍思遠笑容里的含義,他誰也不愛,只是一時的相遇,露水的緣分,即使自己附和了他的溫柔,也不過是暫借一個臂彎。

她和霍思遠成了朋友,霍思遠也是A大畢業的,學的是計算機,本來可以找一份穩定高尚的職業,但他不喜歡逢迎與屈就。老闆說笑話的時候,他面無表情,老闆和他促膝而談,他卻哈欠連連,他甚至不願意掩飾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老闆不會忍他很久,第二個月就辭職了,離開那幢外表華美的寫字樓。

霍思遠喜歡現在的生活,無憂無慮,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且有足夠維持生活的收益。他懷念他的大學生活,仍然去蓮花座吃飯,一日三餐都在那裏,像過去一樣。

他坐在禮堂門口高高的台階上,回想屬於他的四年青春時光,A大的學生一撥撥地過去了,A大仍像一個保鮮盒,裏面裝的永遠是青春,二十歲左右,沒有負擔,沒有累贅,生活還有無窮可能性。

大學時代便是如此吧,男男女女一同生活,捉對廝殺,順便學一點未來的謀生技能。霍思遠當時也這樣,他的快樂都鎖在同嘉旱冰館,出了A大,左轉,一直往前,再左轉,便會看到那幢綠色小樓,一樓是同嘉旱冰館,二樓則一直在變,起先是乒乓室,然後改成桌球室,最後變為茶館。

同嘉是他們那一屆的聚集地,每晚同嘉都人聲鼎沸,特別是周末,到處能看到熟人的臉,一堆堆地擠在同嘉溜冰,唱歌,聊天。

他第一次去同嘉,是開學后的第三天,班長說要聯絡感情,於是組織了一大幫人。躊躇了半天,去了同嘉。霍思遠當時走在最後面,看着那些女生的背影,有一個身形瘦削,穿着藍色連衣裙,扎條馬尾,那是後來他戀了整整四年的俞燕聲。

燕聲是個多麼倔強的女子。

霍思遠讀高中時,便是旱冰場上的風雲人物,任何姿勢都難不倒他,倒溜,單飛,打圈,做得行雲流水,他在跌跌撞撞的人群里優雅地穿行。

燕聲一直在摔跤,孤獨地扶着欄杆慢慢移動,走兩步,便摔一下,很狼狽,卻異常堅強。他滑經她身邊時,她正好搖搖欲墜,他便伸手扶住了她柔軟的身體。那瞬間,世界是異樣的,忽然地異樣起來,一點光芒破空而出,她眸如冷月。

他喜歡她的眼睛,細細長長,多愁善感似的,有無限的盡在不言中,但那雙眼睛是冷的,看過來,一直看到心裏去,讓人一陣心慌。

他們在戀愛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溢出暖意,他多麼願意融化在那片溫柔里,看着她瞳孔里小小的自己,湊近了看,會不會她的眼裏只有他,直到永遠。

後來他們經常去同嘉,起先浩浩蕩蕩,然後三五成群,虛設的幌子起來越少,最後,在一個明媚的午後,他在走廊里邂逅了她,她剛洗了手,正抖動雙手甩着水滴,那個動作輕俏迷人,還有她的長發傾瀉在左肩。

他們沒有課,走廊里亦沒有旁人,天時地利,他對她說,一起去同嘉么。這個邀請沒有經過大腦斟酌,似乎他走出教室,便預知會見到她,早就準備好了措詞,只等她聽取。

他說完了,方才猶豫起來,臉別過去,也轉過身,作勢要走,他惟恐她不允。

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陽台,有大片的陽光,還能看到碧綠的樹葉,以及藍天。她亦不語,低着頭,跟在他身後,腳步不徐不急,一直保持一米的距離。

他緊張而愉悅,左腳輕快,右腳凝重。他覺得自己這便朝着愛情走去了,他所嚮往的那個甜蜜所在,那時,確實很想很想與她在一起吧。多年後,霍思遠還清晰記得自己掌間的汗。

經過樓下的紫藤花架,花架下的自來水管一如既往地汩汩朝上冒着水,像個小小的噴泉。很久了,一直沒人來修,學生經過時,常常俯身洗手,水量並不大,這種浪費是悄無聲息的,帶着點寧靜的詩意,不具震憾力,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周圍的土地一直是微濕的,水滲入土中,擴散開來,紫藤得了這樣天長地久的澆灌,開得更為絢爛。

他記得她伸手摺了朵紫藤,仰着頭,唇邊有笑容,她一路轉動着那朵小小的紫藤,出了

校門,這才與他並肩走了。

他努力使氣氛不曖昧,但他是喜歡曖昧的,曖昧就像有人在脖子裏呵了口氣,暖洋洋,四月春風熏人醉,有着一定分寸,淺淺薄薄,似乎是一小點墨汁,沾了水,在宣紙上瀰漫開,稀釋了那點色澤。

再近些,他們可以再近些。

同嘉那天竟然沒有人,霍思遠驚訝地去問服務員,才知一小時前還人滿為患,但突然停電了,空調打不出來,裏面如蒸籠,便作鳥獸散了。

滿場只有他們倆,昔日水泄不通的場地,在此時空曠得寂寞叢生,這曖昧因此更濃了。她不聲不響地換好了溜冰鞋,小心地扶着欄杆下場,她已經嫻熟很多了,雖然偶爾還有牽絆,但已能跟隨他的步伐。

音樂嘩一聲響起,旱冰場內掛着的電視上出現了張信哲清秀的面容,他聲音里的幽怨佈滿了那片空蕩。

霍思遠一直記得他飛身下場時,她正佇立在場中央,乒庀攏她拈花微笑,慣常的冷眼消失得無影無蹤,竟有點怯意地看向他?/p>

這便是愛情了吧,他繞着她,一圈圈地打轉,正面,側面,背面,無論哪一個角度,她都和他所期望的一樣美好。他朝她伸出手,攜着她飛了起來,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快到隨時可能摔得粉碎。她的裙子旋出一個好看的弧形,她被他牽引着,引向世界盡頭,引向虛無,引向夢。

他們是轟轟烈烈愛了一場的,在班上,他們是惟一一對四年來形影不離的戀人。班上的男男女女就像散亂的分子,不斷地進行排列組合,只有他和她,以一種篤定的姿勢天長地久着,他疑心他們便要這樣天長地久了。

如果不是恩寶,如果恩寶,如果恩寶。

恩寶是美術系的,當時,她是系花,頭髮剃成了板寸。江邁說,檢驗一個女人是否是美女,就剃光她的頭髮,這句話在恩寶身上得到了十之八九的驗證。恩寶頭髮那麼薄,但依然不損她的風情萬種,舉手投足間欲語還休。恩寶慣常的一個動作是下巴微低,眼波朝上一掠,恩寶愛穿極短的衣裳,黑色的,露出腰腹處那抹白,藍色牛仔褲裹得緊緊,褲管遮去鞋面,更襯得雙腿修長。

霍思遠和恩寶的交集亦始於同嘉,那天,他和張行在二樓打桌球,正全神貫注之際,門被輕輕推開了,恩寶站在門口,背後有陽光,耀了一下霍思遠的眼,他眯着眼,看着恩寶妖妖嬈嬈走過來,恩寶的手搭上張行的肩,有些嗔怪似的,躲這裏玩哪。

張行受寵若驚,忙不迭遞支煙過去,恩寶頭湊過去,用嘴接了,那個姿勢有說不出的嫵媚別緻,霍思遠腦里飛快閃過四個字,唇紅齒白,然後手一亂,球打偏了。

恩寶上前一步,從霍思遠手裏拿過槍桿,我來。她穿着低腰的牛仔褲,上半身壓在桌上,渾圓的臀部翹得高高,線條極其誘人,她的球技在霍思遠意料之外的高明,風捲殘雲般收拾了大片江山。其間,她不停地調整角度,變換姿勢,俯低處,衣領半垂,那一片何其柔軟的白。

那片柔軟侵入了霍思遠的腦海里。

他們這便相識了,霍思遠的時間變得緊張起來,他不停地勻出一絲縫隙,好去見一見恩寶。有時候恩寶在二樓打桌球,燕聲在一樓溜冰,霍思遠就樓上樓下地跑,左右逢源里他覺出了一些自己的卑劣,但他無能為力,因為恩寶的眼波輕轉,使他沉迷,而燕聲,燕聲是他心靈的家。

恩寶對於這個局面是知曉的,但她隻字不提,有時路上邂逅霍思遠和俞燕聲,恩寶遠遠地看一眼,彷彿素不相識,彷彿波瀾不興。

恩寶並不是那種可以委曲求全的女子,霍思遠對於這一點很明白,他想,也許是恩寶對他亦只是一時貪戀,那他們便一拍即合,纏綿過後走向分離。

那晚,恩寶穿着黑色裹裙,身形婉轉至不可說。恩寶指間夾一支煙,近了霍思遠的身,眼神迷離地凝視他,微啟紅唇,輕噴一口於他臉,他雙眼一酸,下意識合起來,恩寶伏在他胸前,低聲念了句,情煙把眼迷。

恩寶的身體溫軟的,柔情的,一碰便醉了,長裙委地,在學校招待所的床上,他們徹夜貪歡,迷戀每一處風景無限,恩寶的喘息是嬌亦妖,在他的耳邊時幽時暗,時近時離,時久時促,她的聲,她的真。

在某一瞬,黑暗無邊的黑暗裏,思遠的手上有淚滴,他恍惚間,知道恩寶落淚了,落了他一掌。

他有一絲懼意,從腳底升起,卻亦甜蜜,在難言的憂傷里,止不住地歡喜起來。

後來,他和恩寶的幽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招待所的服務員都熟識了他們,一見兩人便微笑着點頭,205。

205是他們的房間,恩寶喜歡這一間,可以看見硃紅色的湖心亭,早上的時候,空氣里有梔子花香。恩寶說,小時候,經常有藍衣老太太,頭扎花巾,挎一個小籃,沿街叫賣梔子花,白蘭花,二角錢一株,用細鐵絲穿了,兩朵白色小花臉貼臉靠着,鐵絲在頂端繞出一個小圈,可以套在鈕扣上。恩寶總是掛於第二顆扣子,離鼻子很近,深吸一口氣,便是一臉清香,走路時花朵隨之晃晃悠悠,只不過半天功夫,便萎謝了,顏色黯下去,直至暗紅,直至成灰。

恩寶說,那樣的香味,是會想起童年的。

思遠不知恩寶有什麼樣的過去,他只知恩寶的將來不會與他有關。他默默地回念着燕聲,他摟着恩寶,心裏浮起一種微妙的冷酷。

恩寶是明白的,那樣地明白,不追問。恩寶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看見了光,撞上去,卻遇上了玻璃,於是滿頭鮮血,完全沒有出路。

也許身邊這個男人不是她的光,愛情也不會是她的光,更也許,這個不是愛情,只是慾望。

恩寶的身體漸漸涼下去,眼裏沒有光。

暮呈與張耀明最後一次說話是在操場上,黃昏,天邊有晚霞如火,蘭庄替暮呈去約張耀明,起先他推搡,蘭庄冷冷地看着他,這麼點情分都沒有了?

他頓了頓,便去了。

是他們最初的地方,也是最後。暮呈坐在台階上,仍然是第三層台階,雙手托着腮,看張耀明從遠處走來,他近了,越來越近,事實上,只是遠了,暮呈心生凄楚,心輕輕地劃開了一道口子,有風滲進來。

已經秋天了。

沉默了許久,他先說話了,還記得九八年那個晚上,你穿着黑色的長裙。

以為他要敘舊了,他卻話鋒一轉,那天我和初時去吃夜宵,她可以吃一大盤麻辣小龍蝦,吃得兩手都是油,第二天,她問我,是不是想和你在一起。

張耀明轉過頭,看牢暮呈,暮呈在他的眼神里,漸漸落下淚來。

我確實喜歡你,我希望自己可以很愛很愛你,一直愛下去,張耀明越說越慢,臉上有恍惚的神情,但現在不行了,暮呈,你不會明白我的感覺。

他站起身來,低下頭,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會明白的。

暮呈哭了起來。

最後一次,她隻字未言,只是哭泣。

裘暮呈確實不會明白張耀明的感覺,因為很多事情,她一無所知,亦沒有人來告訴她。

九六年夏,張耀明和紀初時都是十九歲,初時總是穿裙子,忽長忽短的裙子,有時長及腳踝,淑女般,有時僅僅裹着臀。初時身姿曼妙,微笑時眼睛裏有迷離的光。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張耀明是好學生,素描,色彩,設計,皆是首屈一指,連老宋也調侃說,張耀明做值日生時,掃的地也是最乾淨的,他是完美主義者。

而初時,畫畫時戴着耳機,聽迪斯科音樂,腳隨着音樂,啪啪地敲打地面,高興起來,霍地一聲站起來扭幾下。初時留着一頭好看的長發,瀑布般的披着。

她骨子裏有瘋狂氣息,有不羈,但張耀明知道紀初時的內心不是這樣的,從看到她第一眼開始,張耀明就穿越了表面的偽飾,讀懂了她的柔軟與傷感。

初時的功課不好,素描的筆觸始終零亂,色彩,她似乎有輕微的色弱,始終調不對顏色,又不夠耐心,煩躁起來,就踢翻水桶,混濁的水淌了一地,自然沒有人敢去指責她,女生們冷着臉,因為角度的問題,不能搬移畫架,只得將腳挪至另一邊,而男生,自然有諂媚的

去扶起水桶,拖干水漬,初時的每一副作品都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手。

老宋不在的時候,她就隨便喚個男生過來幫她點點晴,自己坐在一邊輕輕哼唱。好幾次,張耀明都聽不分明她在唱什麼,後來有一次,張耀明經過學校大禮堂,聽見中文系正在排練大合唱,那麼熟悉的旋律,一遍遍迴響,是這般柔情的你……

張耀明佇足而立,凝神細聽,原來初時唱的便是這一首,幾天之後,十?一文藝匯演上,他拿到了節目單,上面寫着中文系96屆大合唱,《海上花》。

張耀明很快就學會這首歌了,一個人的時候他輕輕地哼,他想有一天唱給自己喜歡的人聽,是,給我一個夢想。

張耀明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但他不敢驚動她,或者他不知如何對她說,如何說,她才會珍惜,而不會放聲大笑。

她會那樣的,曾經有人漲紅了臉,遞了大捧的玫瑰給她,她故意將手插進袋裏不去接,僵持了半分鐘,男生羞愧了,把花丟在邊上的自行車車籃里,飛也似的逃走了,然後,紀初時彎下腰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來。她笑得那麼明媚,歡暢,張耀明遠遠地看見了,記住了她滿頭秀髮垂落時柔美的側面。

她側面的弧線極其好看,一氣呵成般完美。

但他們是不適合的,張耀明明白,因為明白,所以憂傷。

無數次午夜夢回,醒來便想起她容顏的娟好,可是怎麼才能止住她下墜的速度,怎麼才能彼此朝着同一方向,怎麼才能讓愛情更烈些,讓自私更少些。

張耀明做不到不計較,整整半年,他只是安靜地看着他喜歡的女子在眾多臂彎里徜徉,眼神迷亂的,她甚至來男生寢室過夜,戴着鴨舌帽,穿着寬大的夾克衫,女扮男裝,混過了傳達室老頭的耳目。她不徐不急地跟在左揚身後,進門后,摘了帽子,頭朝後一甩,一頭長發披下,她坐在左揚床上,姿勢嫻熟地吸着煙,對面是張耀明。

張耀明安靜地凝望她,時間略有些久了,她頗為難堪,掉過頭去。

左揚個子高高,臉上有着青春痘的殘痕,一雙手會彈結他,會拉二胡,本來是考音樂系的,不知怎麼了,竟流落到美術系來。幸好藝術都有共通之處,左揚上手非常快,不出幾天就畫得像模像樣了,左揚和別的男人一樣,迷戀她,僅僅是迷戀。

整夜,張耀明不能睡,雖然左揚和紀初時很克制,但甜美的喘息,還是佈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它們鑽進了張耀明的皮膚里,用力地撕咬他,他覺得疼了,痛了,握緊拳頭,然後鬆開,再握緊,再鬆開,整夜他都疑心自己要一躍而起,衝過去拉開蚊帳,揭掉被子,喝止這對貪歡的男女,但是他始終沒有,並不是對左揚有懼意,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有多麼不捨得初時,不捨得傷害她。

她依然居無定所,在系裏輾轉反側,找不到一個長久的依靠,真心對她的,她不要,假意的,她倒信了。對她每一次轉換舞伴,張耀明都在心裏苦笑,傻瓜,這個傻瓜要多少次,才能作出一次準確的抉擇,才能讓自己停止這種漫無目的的漂流。

她每一次戀愛都很高調,毫不介意地展示給眾人看,似乎是一幕公演的話劇。她到底是太容易愛一個人,還是太寂寞,一刻也不願歇止,她到底是存心自虐,還是天生不羈。

張耀明如果想要同她有一段回憶,也是極簡單的,極簡單,就像班裏十之六七的男生一樣,很多個晚上,他們酒過三巡,開始交流對她的感想,對她的身體進行了詳盡的描繪。張耀明大多會默默走開,去走廊盡頭吸一支駱駝,這是她喜歡的牌子,他留心記下了,從此再不替換。

他對她是一場暗涌,起先是他存心不要,她知。後來是她不要,她哭着說,不要不要,張耀明,我不要我們在一起。她哭得那麼凶,似乎把那一年的雨都哭盡了,他抱着她,緊緊地,在秀島。

秀島,他一直覺得那個小小的島嶼是屬於他和她的。

四月,課程安排是寫生,在畫室里,江邁徵求大家的意見,有人說要去黃山,有人說去杭州,也有人說周庄、同里這些小橋流水的地方。後來江邁聽得暈了,他說,眾口難調,還是去秀島吧。

秀島位於A城郊外,在太湖中央,江邁剛宣佈完,就有人叫起來,老師,那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孤島。

江邁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一去,就有風花雪月了嘛。

風花雪月這四樣都是美麗脆弱的,或者說不可掌握,就像張耀明心中的紀初時,他膜拜了她,她卻受不起,一碰,便碎。

多年後,張耀明在廣州回想起在秀島的日子,便有疼意一層層泛出來。明明已經結痂了,卻一不小心就掀翻了傷口,舊日的鮮血汩汩湧出,好似從不曾痊癒。

他知,永不痊癒。閉上眼,在黑暗裏追想那些屬於他們的時光,他們的秀島。

清晨,全班坐着巴士去碼頭,駛往秀島的船早晚各一次,九點整的時候,他們上了一艘看起來老邁沉重的船。

船緩緩行駛,這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速度,足夠看清途中風光。水漫無邊際,船撥開了白浪,近處的水清澈得令人惶恐,可是水太深,丟一樣東西下去,就永遠找不回來。

關於太湖有個傳說:這一帶以前是相當繁華的城鎮,一夜之間全部陸沉,也就是說,城鎮依然存在,那些房屋小橋於湖底幽存。

船艙里除了背畫夾的學生,還有島上往返的居民,他們閑閑地坐着,只有幾個孩子好奇地看着這幫興緻勃勃的學生。

初時沒有帶任何畫具,她穿着長及腳踝的灰裙,站在甲板上極目眺望,身邊有兩個男生正與她說話,她微笑着,似聽非聽地。

秀島是太湖無數島嶼中比較著名的一個,它遠離了塵世的喧囂,世外桃源。彷彿有種錯覺,越落後的地方越能找到人生的真諦。

但秀島並非落後,事實上,他們相當富有,蓄牧業、養殖業、漁業發展得有條不紊。秀島處於一種自得其樂的靜謐中,很安祥。

他們住在一家農舍,這家人開旅館,有許多房子,像個小小的迷宮。女主人燒得一手好菜,很快就端出了兩桌豐盛的午餐。

魚蝦鮮美至極,還有紅燒兔子肉,江邁和男生們喝起酒來,起初,只是喝啤酒,後來不知誰拿來瓶白酒,紀初時和江邁對飲了起來,江邁喝了兩杯,大嘆,喝不過你,喝不過你。紀初時臉上有粉紅粉紅的顏色,眼神卻還是清澈的。

她淺笑盈盈,舉着酒杯,掃視了一圈,還有人和我拼酒么?

男生們面面相覷,女生們臉上露出輕蔑,不屑,還有嫉妒。張耀明邊上有個叫紅梅的女生低聲罵了句,騷貨。張耀明轉過臉,看牢她,紅梅連忙低頭吃飯。

下午的時候,有人挎着畫板提着水桶去寫生了,也有人去睡了,客廳里還有人圍坐着打牌,張耀明留心找了找,沒有看到紀初時,頗有些失望,定了定神,便獨自出去寫生去了。

他朝西邊踱去,路越走越狹,最後狹成了田間阡陌,於是停下來看周圍的風景,和一般的農村並沒什麼不同。

遠遠的,有幾個男人正在搬磚頭蓋房子,午後懶懶的風,天也是藍藍的,再遠再遠些,便是茫茫的太湖水了。

秀島的許多建築都保留着明清遺風,窗格上那些細緻的鏤刻花紋兀自訴說著流年。張耀明在一堵殘牆邊停下來,他喜歡紅牆上碧綠爬山虎那種生機盎然的姿態,他席地而坐,用圖釘固定好畫紙,便一心一意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去了。

他的世界是安靜的,輪廓,色澤,明暗,從真實里提煉精魂所在,筆觸肯定,意境幽遠,他對着這堵牆,畫著自己的牆,游移飄忽,卻不離其宗。

有人站在他身後,裙袂飛揚,呼吸若蘭,她站了許久,也不曾說話,而後她退了幾步,喀嚓一下,拍下了他。

他的背影,雪白襯衣,深藍牛仔。

他回過頭去。

那張照片她一直保留着,放在皮夾里,很多人問她,這是誰,為何只有背影?她笑,笑得很溫和,她只要一個背影便足矣,給她太豐盛的愛,她會溺斃,她只要一個背影,不要別人明晰她的心事,只有她知那個背影姓甚名誰,又怎樣地在她心中投射下優美的漣漪。

故事凝固在一張照片上,看不出玄機,卻充滿懸念。

她不要他回過頭來。

她知,他們是無法相對,更無法相守的,是她的過去造成了這段無法泅渡的距離,永遠地站成了彼岸。

後來,她終於失掉他了,確認他與裘暮呈相愛后,她恍恍惚惚地去商業街,在一家富麗堂皇的購物中心,趙傳的歌聲一遍遍迴響,啊啊啊,我終於失去了你,在茫茫的人海里。

她低頭往前,盲目地走走走,走不出一個禁錮的自己,走走走,走不出對張耀明的眷戀,走走走,走不出這翻天覆地的悲涼。

是她放棄,是她拒絕,是她一再將幸福推遠,她知,她不會幸福。

半夜,有人唱歌,年輕就是折騰,這個安靜的島嶼,因為學生們的到來充滿了生氣。紀初時站在陽台上抽煙,她抽駱駝,她有個小小的怪癖,對所有抽駱駝的男人都有無法解釋的好感,同樣的喜好,代表着共同的審美。張耀明當然也是駱駝愛好者。

島上一片幽暗,月光模糊地籠着,霧氣瀰漫,湖水輕拍堤岸,低喚它醒來,醒來。

讓這青春的夢境,彼此遇見吧。哪怕只是一瞬,醒來,醒來,在寂寞的島嶼,推開所有緊閉的窗。

兩個陽台相距不過一米,張耀明正在斟酌開場白,那邊傳來她的聲音,喂。她趴在陽台上,遞煙過來,從一支駱駝開始。

睡不着?他點燃了煙,問她。

難道你在夢遊?她聲音里有笑意。

那麼,張耀明頓了兩秒,出去走走?

初時提着裙子,躡手躡腳地拾級而下,張耀明已經等在樓下了,看不清他的臉,卻模模糊糊感覺到他臉上的暖意。

他們一同沿着彎彎曲曲的小徑隨意走着,過了一座小小的拱橋后,到了青石板堤岸。月光下看到湖邊大片的蘆葦,大片的,似乎瘋長着,隨着夜風嘩嘩作響,附近還有一隻荒廢已久的殘船,大半個船身埋於水中。

在安靜的野地,只有他們倆,初時先坐下來,脫了鞋子,將腳放進水裏,輕輕地晃着,身子略微後仰,張耀明遲疑了一下,依着她盤腿坐下。

她停止了晃動,感受着水的浮力。

會游泳嗎?她問。

張耀明搖搖頭,風吹着她的長發,拂在張耀明臉上,微微的麻,微微的醉,張耀明不捨得伸手掠開。

我會,她笑着說,我家住在運河邊,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游到對岸去,那時候運河水還很乾凈,一到夏天,河裏就密密麻麻地佈滿了黑色的人頭。後來工業污染太嚴重了,再沒有人下水,你看,我們總得為文明付出代價,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

代價,張耀明重複了一遍,怎麼衡量值得與否呢?

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她手撐在地上,仰望星空,因為我愛,所以值得。

那八個字聽來蕩氣迴腸。張耀明沉默着,於幽幽暗暗中凝望他的女子,他緩緩俯身過去,想要落實一個吻,她卻忽然向前一傾,猛地落入水中。

沉沒了,他等了等,急急地喊,紀初時,紀初時,紀初時。又等了等,湖水依然平靜,他急了,聲音裏帶着慌亂,初時,初時,初時。

艱難的一分鐘過去了,他雙手用力擊打水面,凄厲而絕望地大喊,初時,你在哪裏?

然後,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胳膊,她如一個艷麗的水妖從水面升起,她長吁一口氣,另一隻手摟過他的脖子。他的心一瞬間從寒到烈,從死到生,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柔情萬種撲面而來。

鼻子抵在一起,他嘆息,真以為你死了呢。

要死也要拉上你,她低低地笑。

對白已然曖昧,所有的花都開了,所有的話都不必了。

唇與唇相抵,柔軟地碰撞,熱烈地燃燒,張耀明不曾奢望過的快樂佈滿了整個秀島。

紀初時仍然在水中,她抬起頭,他低下頭,他們本來就應該這樣,永遠不可能是平等的,縱然他低頭遷就她,她也不要。

她不是不要張耀明,她不要的,其實是自己。

這些,張耀明都明白,但他所能做的已都做了,最後,只能靜看她的掙扎與決絕,關於緣分,他們參不透,一閃身,錯失了今生。

昭然若揭時,紀初時抽身離去了,在回A城的途中,她閉上眼,安靜地想,這就可以死心了,再也不要有糾纏。

她依然遲到,早退,不歸,失蹤,隨意與人約會,有跑車開到A大門口來接她,她花枝招展地穿過人群,身後流言四起。

她知曉那些流言,知曉自己在眾人嘴裏成了怎樣的女子,或者說她本來便是如此。她早已不懂得珍惜自己了,也斷斷不要別人的珍惜。

所有的都不過是幻夢一場,且貪一時的歡娛,哪管真心蚣僖猓在她妖治的表面有一顆渺茫的心,裹着層層蒼涼?/p>

她想,她終究是一個獨自跳舞的女子,披頭散步,眼神零亂,無法整理自己的流年。

在階梯教室上視覺藝術課時,張耀明坐在了紀初時的後面,老師姓楊,戴着一副不合適的眼鏡,經常落到鼻樑,然後一雙眼睛便從眼鏡上方看人。

姓楊的將這門課講得索然無味,似乎除了念課文,再不會別的了。學生們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後排的幾個男生無所事事,折了許多紙飛機擲來擲去,有幾隻明目張胆地擲向了姓楊的,落在了他周圍。

姓楊的用凌厲的眼神掃射一圈,學生們一個個都很無辜地看着他。

他頓了頓,轉身又去寫板書,若干白色紙飛機再一次舞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有一隻不偏不倚落到了張耀明手上。

姓楊的生氣了,右手大力拍了兩下講台,怎麼這麼幼稚,還玩這種把戲,誰再玩,馬上出去!

所有的學生都在心裏說,我要出去。

可是誰也不敢動彈了,因為得罪了老師就是死路一條,老師手中掌握着生殺大權,不給你學分,勢必重修。

飛機們都乖乖地降落了,張耀明將那隻落在他面前的紙飛機放在書上,他看了看前面的紀初時,她頭髮盤在腦後,露出潔白頸脖,有一種寧靜的優雅。

張耀明想了想,拿起筆,在紙飛機上寫了一行字,然後一揚手,將其輕擲在紀初時的桌上,她紋絲不動。

紙飛機便一直停放在她桌上,張耀明緊張地看着,久久,她都沒有去觸碰,張耀明漸漸地惆悵起來,那行小小的字她到底看見了沒有,看見了沒有。

下課了,她起身,帶走了那隻紙飛機。張耀明坐在位子上,看她消失在門口,一顆心終於落下了,原來,她是故意的。

故意不作任何反應,故意讓他坐立不安,故意讓他等。

張耀明對自己說,我已等了她一年,不在乎這一時半刻了。

他們約在晚亭,這座小小的八角亭,在A大最南的角落裏,四處皆是假山,亭子顫危危地掛在假山的一個角上,似乎一推便要落下來。但許多年過去了,它依然頑固地保持着這個險姿,風吹雨打都沒有摧毀它的存在。

亭下還有九曲迴廊,小橋,池塘里有殘敗的落葉,幾尾寂寞的魚,不知什麼魚,忽隱忽現,四年中,不見它們死去,也未繁殖,似乎時間於它們完全沒有意義。

學校是一個不斷更新亦循環反覆的地方,一撥撥的人走了,一撥撥的人卻來了,往事寫在這個空間裏,一草一木都在過客心裏根深蒂固了。

學校,尤其是大學,總是身在其中無知無覺,要到離開后,才會念及它種種的好。其實,我們所戀的只是收留青春時光的一個空間,它是有生命的,記載着悲歡離合的鮮活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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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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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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