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考:偶像與奴才(西屏)
七八歲時,那時我的祖母還在世上,我曾經扮了一會犯人,穿紅布衣,上了手銬,跟着神像走。神像是抬着走的,我是兩腳走的,經過了許多街市,到了一個廟裏停止,於是我脫下了那些東西而是一個無罪之人了。據祖母說,這樣走了一遍,可以去災離難;卻病延年。可是在後我頗能生病,——但還能活到現在,也許是這扮犯人之功了。那時我聽了大人們的妙論,看見了泥菩薩,就有些敬懼,莫名其妙的駭怪的敬懼。後來在學校里聽了些“新理”回來,這妙論漸漸站腳不住。十歲時跟了父親到各“碼頭”走走,怪論越聽越多,於是泥菩薩的尊嚴,在我腦府里丟了下來。此後看見了紅臉黑頭的泥像,就不會謹兢的崇奉,而伯母們就叫我是個書獃子。因為聽了洋學堂里先生的靠不住說話,實在有些獃氣。
這獃氣似乎是個妖精,纏上了就擺脫不下,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泥菩薩,雖然我還記得“災離難,難離身,一切災難化灰塵,救苦救難觀世音”等的經語。據說,這並不希奇,現在不信神道的人極多。隨意說說,大家想無疑義,——但仔細考究起來,覺得不崇奉偶像的人並不多。穿西裝染洋氣的人,也儼然是“抬頭三尺有神明”,虔虔誠誠的相信救主耶穌坐卧靜動守着他們,更無論於着馬褂長袍先生們之信奉同善社教主了。
達爾文提倡的進化論在中國也一樣的通得過去。自從民國以來,“世道日下,人心不古”,偶像進化到不必定是泥菩薩了。不僅憂時志士,對此太息;就是在我,也覺得邪說中人之毒,頗有淋漓盡致之嘆。我並不是“古道之士”嘆惜國粹淪亡,洋教興旺;我是憂愁偶像太多,崇拜的人隨之太多。而清清醒醒的人,愈見其少耳。在這裏且先來將偶像分類。
據英國洋鬼子裴根(F.Bacon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說,偶像可分為四類:——一種族之偶像IdolesoftheTribe二岩穴之偶像IdolesoftheCave三市場之偶像IdolesoftheMarketPlace
四舞台之偶像IdolesoftheTheater凡洋鬼子講的話,大概都有定義和詳細的討論。然而桐城派的文章,主簡樸峭勁,所以我只取第三類偶像來談談,略去其他三類。所謂“市場之偶像”者,據許多洋書上所說,是這樣的:——
逐波隨流之盲從者,眾咻亦咻,眾俞亦俞,凡於事初無辨析,惟道聽途說,取為珍寶,奉名人之言以為萬世經誥,放諸天下而皆準,不為審擇者,皆信奉市場偶像之徒也。
對於空洞的學說信仰,若德謨克拉西,道爾頓制,……等,此等信徒,猶是市場偶像信徒之上上者;其下焉者,則惟崇拜基人,於是泥塑的偶像,一變而為肉裝骨撐的俗夫凡胎矣。“惡之欲其死,愛之欲其生”,凡是胸中對於某人也者,一有成見,便難清白認識。大概看過《列子》的人,總能記得鄰人之子竊斧一段文字,就可想到這一層。內省心理學者作試驗心理內省報告的,必須經過好好一番訓練,——所以要如此這般者,也無非想免去了內心的偶像,防省察有所失真耳。然而主觀成見之能免去,實是極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這是題外文章,且按下不講;我所奇怪而禁不住要說說者,是自己自謂是“新”人,教人家莫有偶像觀念,而自己卻偏偏做了市場偶像之下等信徒也。
崇拜泥菩薩的被別人譏嗤為愚氓者,這自然不是希罕的事,因為泥菩薩並不高明,為什麼要低首下心的去做這東西的信徒呢?然而,我想起心理分析學者和社會心理學者的求足(Compensation)說,愚夫愚婦之不得於現實世界上,能像聰明人們的攫得地位金錢,而僅能作白日夢(daydreaming)一般,於痴望中求神靈庇佑,自滿幻願也是很可哀憐,很可顧念的了。對於這班無知識的弱者,我們應該深與同情;而且,你如果是從事於社會光明運動者,便有“先覺常后覺”覺醒他們的必要。——但是知識階級,有的而且是從事社會光明運動者,假使也自己做起白日夢來,昏昏沉沉的卷着一個偶像,虔心膜拜頂禮,則豈不可嘆,豈不可哀呢!
近來頗有人談談國民性,於是我就疑心,以為既然彼此同為中華民國國民,所具之國民性當是相同,那末此等偶像崇拜也許是根據於某一種特性罷,雖然此間的對象(偶像)並不相同。這疑心一來就蹊蹺,——因為對象之不同,僅是程度高下的分別,不是性質的殊異。倘使弗羅伊特性慾說(Freud^sconceptoflibi*洌錚┦欽實的說話,化裝遊戲(Sublimation)這個道理,在此間何嘗不可應用?做一會獃子罷,去找尋找尋這特性出來。
我當然不敢說我這個研究的結果十分真確,但只要近乎真的,也就不妨供獻出來討論討論。
F.H.Allport〔3〕的《社會心理學》第五章《人格論》,“自己表現”(Selfexpression)這一段里,將“人”分作兩類,自尊與自卑(AscendanceandSubmission)又外展與內訟(ExtroversionandIntroversion)。他說:
最內訟的人,是在幻想中求滿足。……隱蔽之慾望,乃於白日夢或夜夢中得償補之。其結果遂將此偽象與真實生活相混雜連結。真實的現象,都用幻想來曲解,務期與其一己所望吻合,於是事物之真價,都建設在一個奇怪的標準上了。……白痴或癲狂的人,對於細事過分的張揚,即是此例。懦弱,殘廢,或幼年時與長大之兒童作伴。倘使不幻想滿足的事情,就常常保留住自卑的習氣。懾服,曲媚於其苛虐之父執,師長或長兄,而成為一卑以自牧之奴兒。不敢對別人表白自己的意見,……逢到別人,往往看得別人非凡偉大,崇高,而自己柔馴屈伏於下。
節譯到這裏,我想起我國列聖列賢的訓誨,都是教人“卑以自牧”的道德話來。向來以謙恭為美德的中國人,連鄉下“看牛郎”也知道“吃虧就是便宜”的格言,做做奴才也是正理!——倘使你不相信,可以看看《施公案》《彭公案》“之類之類”的民間通行故事,官員對着皇上也者,不是自稱“奴才”嗎?這真是國民性自己表現得最透徹的地方。那末於現在偶像崇拜之信徒,也自然不必苛求了,因為國民性生來是如此地奴氣十足的。
這樣說來,中國國民就可憐得很,差不多是生成的奴才了。新人們之偶像崇拜,固然是個很好的事證,而五卅慘案之非國恥,寧波學生為五卅案罷課是經子淵氏的罪案,以及那些不敢講幾句挺立的話,懼恐得罪於諸帝國主義之英日法美等國家之國家主義者,……諸此議論與事實,何嘗不是奴才國民性之表現呢?
如其你是灼見這些的,你能不哀嘆嗎?但是現在國內連哀嘆呻吟都遭禁止的呢!有聲望的人來說正義話,就有“流言”;年青一些的說正義話,那更是滅絕人倫,背聖棄道,是非孝公妻赤化的人物了。對於這些自甘於做奴才的人們,你可有辦法嗎?倘使《聊齋》故事真實,我真想將那些奴才們的腦子來掉換一下呢。此外又有許多想借用別國社會黨人的勢力來幫助中國脫離奴才地位的,何嘗不是看人高大,自視卑下白日夢中求滿足的奴才思想呢?自己不想起來,只求別人援手,這就是奴才的本質,而不幸這正是國內知識階級流行的事實。
要之,自卑和內訟,是我國民的劣根性。此劣性一天不拔去,就一天不能脫離於奴才。
脫離奴才的最好榜樣,是德國。在這裏請引前德皇威廉二世的話來作結束。他說:——“恢復德意志從來之地位,切不可求外界之援助,蓋求之未必即行,行矣亦必自隱於奴隸地位。……
自立不倚賴人,此為國民所必具之意識。如國民全階級中覺悟時,則向上之心,油然而發。……若德國人有全體國民意識時,則同胞互助之精神,祖國尊嚴之自覺……罔不同來,……自不難再發揮如戰前(按此指歐洲大戰)之國民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