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某日

移民律定得很嚴。不但以後外區人來本區的要照移民律,就是已經在區內的外人也要完成移民律的手續。

大致是,除外交官外,都照下面的規定:

“……入境者須具備下列手續。

1,由僑民國公使先兩個月照會本區政府。

2,入口時繳移民費七萬八千五百六十九元二角一分。

3,查驗體格時,須繳納查驗費五千元。查驗不合格者該款並不發還。

4,……須由僑民國公使負全責擔保。……人本區者須具備下列條件:

‘1,無各種疾病者。

2,無罪犯天性者。

3,身高五英尺八寸六分以上,六英尺三寸二分以下者(不論男女)。

4,嘴唇皮不薄者。

5,右手食指長於無名指者。

6,肚臍眼直徑有半英寸長者’。”

反之,如不能符合這幾條的,當然不能入境。還有一條也重要:在一年內,每一區移民不得過三人。

移民律的印稿我收了一份在抽屜里。

今日的晨報上,有條可注意的消息:“陸傅麟觸犯刑法”。

“都會大學附中教員陸傅麟,對學生講演達爾文之進化論,謂人類由人猿進化而來,朱教士神恩聞悉,以其不但與聖經所述之真理不符,且觸犯刑法‘不能破壞人類莊嚴’之一款,決向法院起訴雲。”

下面有條“記者按”。

“記者按:此事在上星期發生,但以某種原因,至今日始能發表。”

“又訊:達爾文之進化說,國人信者甚多,朱教士此舉,或將引起反感,今決由人類學會暨生物學會開會討論,並請朱教士及陸傅麟出席雲。”

國內要聞最重要的是,政府決將廢止死刑的懸案於最近之將來解決它。這案在上屆大統領文煥之時期已經議過,但不敢遽然決定,這回決計正式宣佈廢止死刑。巴大統領辦事最快,大概明後天就可以宣佈了。

某日

兩件大事在今天公佈:

1,移民律。

2,廢止死刑。

看了這消息我不得不驚巴山豆氏辦事之敏捷。

關於進化論一案的討論已經決定了日期,而且歡迎旁聽,我到那天決計要去聽聽。

“如果沒有意外,我也想去聽。”蕭爺說。

意外當然不會有的。

“不會有?”蕭爺嚴重地。“現在危機正隱伏着哩,不能太樂觀的。”

吃過午飯,我躺在房裏,他走了進來。

“韓爺,也許有意外來了,”他說,“陸府里打個電話來,平民俱樂部召集臨時會議。”

我坐起來。

“那麼我也要去了?”

“當然。”

會議是為了一件最嚴重而且最危險的事:棉紗廠下流人有無理要求,要求不遂則預備來個Sabotage。①。

①破壞活動

巴山豆報告:“現在為要緩和這低氣壓,所以政府方面趕緊宣佈廢止死刑。但據朱教士的報告,那批卑惡的下流人還是搗亂,他們並不怕死,死刑的廢止與否他們全不在意。”

酌加工資:潘洛的提議。

“這並不是讓步,”他解釋着,“這還是根據籠絡政策的原則的。”

這些解決之後,朱神恩報告他在低層捉到十二個發散傳單的下流人,當即交偵探隊拷問,然後秘密處死。如此措置,是否失當。

陸樂勞笑着拍朱神恩的肩:“別裝樣了,你的措置那會有失當的。以後你捉到就幹掉好了。只是要幹得乾淨,不被外人知道。”

他按鈴,叫僕役拿半打威士忌來。

大家都有點醉意,叫人用汽車將他們的“假乖乖”接來。

“假乖乖”是裝飾入時的女人們,臉上雖然打着粉,搽着胭脂,但臉色的蒼白,不健康的膚色,仍看得出來。我們幾個沒有假乖乖的就在旁邊桌上打撲克。

朱教士將他的假乖乖坐在他膝上,吻她,將她的鼻套子丟去,摸她的鼻子。

“呵,小乖乖,多好一個鼻子,鼻子,鼻子!”

那女人怕羞地用手擋住鼻子,但朱教士扳開她的手。

陸,潘,巴,都大笑了。但同時又摹仿朱教士,將手中的女人的鼻套子取去,摸她鼻子;但是不作聲,只悄悄地。

我的眼睛偶然和陸樂勞的相遇。他臉紅了一會。

“韓爺,對不起,我們都放浪形骸之外了。”

“不要客氣,請便罷。”

“我們這位韓爺思想上是極其解放的。”蕭爺說。

陸樂勞吩咐奏樂,他們有假乖乖的都一對對跳舞,舞后又喝了許多酒,喝了又奏樂跳舞。那麼性烈的威士忌,半打也完了。到上燈時,他們要他們的假乖乖唱歌。她們將衣裳脫掉,裸着體,唱着跳着,歌名是:《親哥哥你不知道我如何地愛你嗎》。

她們唱完,穿了衣,每人寫一張單子給他們,朱教士收到的單子被我看見了:

接吻46個9元2角

摸鼻71次21元3角

陪舞半小時10元

歌舞1次20元6角

共計61元1角

朱教士台照

“都算我的,”陸樂勞說。“小乖乖,你們曉得,我們是你們的老買主,總要打個折扣罷。”

“那不行,”有一個假乖乖說,“我們娘一定不肯的,會打我們。”

“噯,彆拗性子,打個折頭罷。”

她們不肯。又說了幾遍她們還是不肯。

陸樂勞動了火:“忘八蛋,你跟老子犟!不依叫警察廳捉你們去!”

潘洛和解。

“好了好了,就六五折算罷。”

給了錢,仍用汽車送她們回去。她們要小帳,沒有給。

吃了晚飯才散。陸平民拍拍朱教士的肩:“低層的事你千萬別疏忽。”

“還用你說么,……明天會,上帝賜福你們。”

某日

昨天我已經睡了,大概一點鐘左右,仲訥才回來。

“出了很大的亂子!”他慌張地說。

“怎麼回事?”

“消息不大好。”

他於是拿一張紙給我看:又是一張傳單。

“你手裏還拿着什麼?”我看見他手還有一捲紙。

“這是份外國報。……你先看傳單罷。”

傳單是低層里的棉紗工廠的下流人發的,它告訴他們的同夥,勿為上流人所收買,勿聽上流人籠絡政策的毒計。又說:所謂強迫教育者是騙人的話,官廳方面只是強迫他們出學費,反而多一種負擔。最後說所有的企業應當由他們來管。

“棉紗廠的下流人今日總罷工。”他的聲音打點戰。

“政府方面呢?”

“軍警用機關槍掃射,下流人也用棍子打,死傷有兩百多人。”

“不至於擴大吧。”

“誰知道。”

我拿過他手裏的外國報,報上把本區和Lampi區的秘密協約全文布露了。並且有一條最重大消息:各國知道了這種協約,大起恐慌,象Brologue,Velo,Mammon各國,甚至派兵增防,Velo對他的殖民地Makette,已遣重兵駐守,怕我們這聯盟侵犯它。

“這消息不也很壞么?”蕭爺說。

“確不確?”

“確。巴山豆已接到密報了,這事情實在已經醞釀了好幾天,不過我沒有告訴你。現在駐這三國的公使都把一切結束好,等政府一有正式表示,就啟程回區。這事政府還不預備宣佈,報上也暫時不登。……”

我萬想不到有這麼一個大風潮。我忽然覺得空氣都緊張了起來。

“那麼要有戰事了?”

“在最近就會發生的,”他慢慢說。“你不曉得。……我告訴你,這消息很秘密的,國人曉得的也少,我以前沒告訴你過。這三區和我們這兩區向來是利益衝突的,戰爭遲早總會爆發,現在不過是個導火線。我們有二十多年的準備,軍事上十分有把握,只等下動員令。你是外來的,不曉得這情形。”

他又低聲告訴我:我們已開拔了兩個聯隊到Makette的西邊去了。

某日

今天,都會全市,無論高層,低層,舉行總檢查。憲兵司令部、警察廳、秘密偵探局、仕官學生會同了,挨家地問,搜。全市市民,除平民及高級公務人員外,一概不許出自己家的大門一步。情形很嚴重。我們有一張大統領府秘書廳的擔保證書,沒被查着。現在已經查完,捉住一千六百多人,內有兩個人,叫來俊夫·顧厚基,則因為他們的名字有“夫”字“基”字象陽世拉國的人,所以被捕的。下流人中被捕的總在一萬以上。

二十四小時內就全市檢查完了,總算快的。

某日

時局愈過愈緊張起來。我卻不怕,來不得可以回到陽世去的。

區內的軍隊紛紛調動。低層已預備抽丁當兵。兵站部也已秘密成立了。Lampi區的軍事上的要人紛紛地跑到都會來,前天到今天的報紙開始載着Veb等三國的一致的軍事行動,Veb政府已經任命了一個總司令。報紙的輿論拚命地煽惑國人對於那三國的敵意,說Veb的內閣大臣向他國民演說,有“我們非征服聯盟不可,我們不征服聯盟,則我們的工業會一蹶不振”等語。

前天蕭爺又參加作者的會,議決聯合全國的文人從事於宣傳愛國思想。

街上呈紛亂的情形。

某日

關於進化論的討論在下午一時舉行。我和蕭仲訥及其乖乖坐汽車到會裏去。

街上紛紛的人,幾乎使車子通不過。壁上隨處有標語,如“吾人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同胞當為公理而戰”等等,形勢雖然嚴重,每個人臉上顯得那麼緊張,但都衣冠整齊,燙得很平,走路也穩重,說話有禮貌。

我們的車子被一堆人擋住了。

有人在我們窗外叫賣號外。我們將各家的每種都買一份。消息都差不多,而且寫着同樣的標題:

“哈哈!請看Velo區軍人之愛國心!?!?!!???”

副題是“Velo政府可以休矣”,下面用了七個問號,十三個感嘆號,一個引號。

內容謂Velo政府派往Makette的軍隊,有兩個縱隊和三隻軍艦叛變,佔領城市,驅走地方官吏,聲明他們不願對任何區交戰。這些叛兵還引下流人到高層來。

還有一則新聞。本區派駐Velo等三國之大使公使及各外交官,即將全體回區雲。

“你們到了正式交戰的時候,我非回陽世去不可了,”我對蕭爺說。

“為什麼?”他詫異地。“看看熱鬧不好么?”

“這熱鬧可看得不上算,太危險哩。”

“笑話,危險!你放心好了,戰爭是危害不到我們的。……”

我們的車子隨處遇到阻礙,到會場已遲了三刻鐘。

這場雄辯的開始我們沒趕上,使我懊喪。開始是陸傅麟的演講,但我們踏進會場的門時,已經是朱神恩的駁辯了。他身穿黑衣,胸前掛了個金的十字架,面部表情莊嚴而慈祥,令人聯想到最後與門徒聚餐時的基督。

“這是荒謬的,下流的,”他駁斥陸傅麟。“我們是人類,是高貴的人類,怎麼會是猴子變的,猴子的子孫呢。……聖經上明明寫着,我們都是亞當和夏娃……不,我們應當先說夏娃的名字,因為文明人是尊重女性的……夏娃和亞當,我們都是他們兩個人的子孫。亞當……不。夏娃和亞當,他們是人類,他們不是老三,不是猢猻精,也不是狗禽的!……(鼓掌)他們是上帝耶和華造的人類——人類!(鼓掌)這是很科學的,各位知道,神學也可以用科學解釋的。”

他喝了口茶。

“自然科學需要的是證明,我們這神學也可以證明,和自然科學是一樣的真理。我們的試驗不象自然科學家一樣,拿淺薄的酒精燈,去煮些紅紅綠綠的水,我們是,用靈魂,用虔誠,用我們純潔的心來證明:我告訴你們,我在上星期日下午二時四十三分鐘時,用我虔誠的基督信徒之名義去見上帝耶和華。那時他剛吃過中飯,亞怕拉罕給他收拾刀叉。耶和華見了我的名片表示歡迎,我就間他人類的原始,他拍拍我的頭,說:‘啊,我親愛的灰孫子,聖經上沒一句假話。’(鼓掌)這是那和華結親口對我說的,你們這些猢猻精主義者還有什麼可以說的么,呀呀呸!……(鼓掌)”

陸傅麟第二次上講台。他說朱教士的話只好騙他自己。

“……他騙他自己,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鼓掌)他說他見了耶和華,這句話恐怕三歲以上的孩子就不會給他騙的,而他卻拿來做個證明!(鼓掌)我很懊悔我先前的學理的講演,因為像朱教士剛才一番話,去學理還是很遠的。……(鼓掌)”

朱教士第二次的答辯很簡單:不信上帝的無發言權,有許多人鼓掌。

於是有許多人講演:有的站在這邊,有的站在那邊。

最後,結論的時候到了:由人類學專家易正心作結論。他一上台便全體鼓掌,用了切望的表懷等他發揮偉論,因為他是人類學的權威者,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斷定某方永遠的勝利或失敗的。

他開言了,說了些謙遜的話。他演講時會場裏非常寂靜。他於是說到題上。他說:關於人類起源的問題,一共有三種學說,(在這會場裏只有兩種學說在爭辯,但他相信座中一定有人相信那第三種的,)那三種學說如下:

第一種。以朱教士為代表,是相信聖經創世紀上所載,說上帝製造了一男一女,而我們便是那一男一女的子孫。

第二種。以陸傅麟先生為代表,相信達爾文的學說,說人類是由動物演化而來。

第三種。這學說需要介紹了,因為今天會場裏沒有人闡明這一說的,這學說是這樣:地球上還沒有人的時候,忽然有一天下大雪。下了兩個人——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雞姦起來,便生下許多兒女,兒女又生兒女,傳下來,便是現在的人類。原始人的生理構造特別,所以雞姦也生兒女。

那麼這三說我們要用哪一說呢?

“但是,”易正心說,“真理不一定是偏在一方面的,也不一定只限於某一事上的:譬如二加二等於四是真理,但二加三等於五也是真理,八減五等於三也是真理,幾種不同的東西,只要它有真理,我們都該承認的。……現在這三說,每一種都有真理的,這三說我們都要承認它。……(大鼓掌)”

他的結論是三種學說都有理,這三種是互相平行而不是衝突,我們應當倡一種調和派的人類起源說。

“在學理上說,這三派是互相聯鎖,互相因果的。……各位注意,我們並不想倡出第四派來,我們只是調和,集真理之大成。我們可以叫做調和派,或真理派,因為我們只追求真理,而不從事於意氣之爭。……(大鼓掌)這三派,其實是親弟兄,但人們老是爭辯着,這是不對的。……(大鼓掌)”

講完,又是大鼓掌。易正心滿意地下了台。

這事件便如此解決。陸傅麟不錯,朱神恩也有理,後者也不必再打算起訴了。

這時又有一位三四十歲的近視眼上台。他說這三說當然是都對的:上流人是夏娃亞當的子孫,下流人是猢猻精的子孫,雞姦者的子孫。

蕭爺說這是都會大學生物學系的教授,有名的劉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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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土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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