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漁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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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漁船上
他們一夜趕了七十里,天拂曉的時候,到達東窪村,在一個本地隊員王虎家裏秘密停下,也學老六團那樣四下封鎖了消息。天亮時搞了頓飯吃,都躺下休息了。
這庄東離臨城只有六七里路,不宜久待。老洪和李正商量,俟隊員休息后,再把隊伍向南拉到湖邊。
雖然已是入春的時候,突然又轉了東北風,天空佈滿了烏雲。身上的衣服又都感到單薄了,隊員們行軍時嫌熱,本來是把棉大襖搭起來、背在身上的,現在都又披在身上了。他們在村邊集合,村民們看到這突然出現的便衣隊伍,都用驚異的眼光望着他們,有的甚至偷偷的躲開了。
老洪帶着他的隊伍,急速的向湖邊趕去。當他路過苗庄,遙望着村東邊一棵發青的榆樹時,他發亮的眼睛,不由的又看了看腳上的鞋子,他想到了芳林嫂。榆樹下邊就是芳林嫂的家,她救過他的生命,在養傷期間,她又是那麼溫情的撫着他的傷口為他上藥。但是現在他卻不能去看她,因為隊伍剛拉過來,還不了解這敵占區情況,大白天拉着隊伍到她家裏,會惹起人們的注意,傳到敵人那裏,倒給她帶來了災害。他只能利用戰鬥的空隙去找馮老頭和她取聯繫。
到了楊集。這是老洪帶着隊伍從棗莊過來和申茂隊員們會合的莊子。他們在這裏比較熟,這庄的村民和在東窪一樣,對他們的到來,都露出驚慌的神情,有的正在街上,也匆匆的回家了。李正認為這是敵偽頑在這裏反覆掃蕩搜捕他們,破壞鐵道游擊隊和人民之間的聯繫所造成的結果。因為凡是他們住的村莊,糟蹋的都很厲害。尤其他們撤進山裡這個時期,敵人為了防止他們再來,在這裏加強統治,那麼,人民暫時遠離他們,也是必然的了。可是這一點卻不能馬上為隊員們理解,小坡就叫着說:“老百姓變了!”尤其是他們剛從抗日根據地來,拿那裏的人民來和這裏相比,就顯得很火了。所以隊員們都很緊張的提着槍張着機頭,如臨大敵的樣子。他們一進保長辦公處的門,正遇上保長。保長開始一楞,可是馬上又笑容滿面的點頭哈腰的說:
“啊!你們來了呀!快進來歇!”
一進屋門,李正看到一個胖地主正坐在那裏喝茶,桌上攤着帳本,他一見到老洪和李正走進來,就急忙合起帳本。李正眼快,一眼就看到那是給鬼子攤派捐稅的帳目。地主笑着迎上來:
“久違呀!大隊長,你們這些日子到什麼地方去了呀?我可怪想你們的呀!哈哈哈哈……”這個肥胖的地主一邊打着哈哈,一邊支使着保長:
“快買煙,倒茶呀!他們很辛苦!”
顯然,他支使保長像使喚自己的家人似的。老洪和李正坐下來。老洪看到屋門裏邊豎著一面日本旗子,他的眼裏冒火了,氣呼呼的站起來走上去,用張着機頭的駁殼槍挑起那膏藥旗角,冷冷的說:
“你們現在也挑起這個玩意了!”
老洪的槍雖是挑着日本旗子,可是胖地主感到像挑着他的瘡疤。他慌了,臉色灰白,大汗直往下流。雖然是他打着這面旗子去歡迎鬼子,又叫保長也做一面掛在村公所的門口,可是現在他卻怪起保長來了:
“你弄這個幹什麼呀!”他用眼珠子瞪着瘦黃的保長,“還不趕快把它拿掉!”
保長忙把那面日本旗子扯掉。胖地主滿臉陪笑的對李正說:
“這是沒辦法的事呀,不得不這樣應付!”
李正嚴肅的說:“要是真心向著鬼子,那就很危險了。”“哪能!哪能!”胖地主像被燒着似的連忙否認着,他怕的不是李正所說的真正危險的含意,而是老洪手裏那棵黑黑的駁殼槍。
這地主姓高,叫敬齋。過去鐵道游擊隊在這裏住的時候,李正曾跟他和另外幾個地主談過話,要他們積極幫助抗日。現在這高胖子,為了緩和由日本旗而引起的緊張空氣,斜視了一下老洪的槍口,對李正說:
“政委,咱是老朋友了!你過去在我家裏,給我談的我都記在心裏呀!政委真是個有學問的人,請到舍下吃個便飯,休息休息,還有大隊長!”高敬齋的腫眼皮,膽怯的瞟了老洪一眼。
“不吧!我們今後在這湖邊抗戰,麻煩你的事還在後邊呢!”李正說。“如果你真正幫助打鬼子,那我們才是朋友,如果有什麼三心二意的話,那我們就用不着什麼客氣了!”“是是!”高胖子連連點頭,慢慢的退出去。
彭亮是經濟委員,走到保長面前,要他馬上搞飯吃。保長一疊連聲說:“行!行!”他急忙叫一個辦公處聽差的村民:“到東庄去稱饃饃!”
彭亮說:“搞點煎餅吃吃就行了,不要饃饃!今年春荒,老百姓都吃糠咽菜……”
“不!你們太辛苦了,吃頓饃饃還不應該么?快去弄一挑子來,我去辦菜。”
“還是簡單些,我們吃罷還有事。”
保長和聽差的都出去辦飯菜了。
小坡對彭亮說:“我看這個保長,尖頭尖腦,滑得流油。他表面上嘻皮笑臉,可不知他心裏揣着什麼鬼把戲呀!還有那個肥頭大耳的地主,我看了真不順眼。”
申茂接過來說:“這個保長是那胖地主的狗腿子,他過去在姓高的家裏當聽差,現在又當起保長來了。莊上的一切都聽胖地主喝。這胖地主很壞,過去我和馮老頭拉隊伍時,他還罵著‘這些窮小子能幹個啥呀!’他經常叫莊裏不給我們給養,逼得我們吃不上飯。你們從棗莊過來,這邊也風傳着你們殺鬼子的厲害,他知道這班人不好惹,所以政委給他談話,他就光撿好的說了。實際上他過去常罵八路軍,散佈反共產黨的謠言!他的大兒子在國民黨中央軍當官。咱進山時,聽說還是他強迫着莊裏的人去歡迎鬼子的!”
“奶奶個熊!我一看他就不是個好人。”
隊員們正在議論着,聽差的挑了一挑子饅頭進來了,每人都拿了一個在啃着,因為大家都餓了。這時瘦黃的保長端着滿盤的酒菜,一跨進門來就說:
“先慢着吃,來喝酒呀!”
當大家都圍攏到桌邊吃飯時,李正嚴正的對保長說:“誰叫你搞這麼些酒菜呢?這還不是都攤在老百姓身上了么?下次不準這樣!”
“是!是!我是說大家遠道來了,辛苦了,高爺叫好好犒勞犒勞大家!”
“少說廢話,什麼高爺高爺的!”老洪發亮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保長,保長像小老鼠一樣溜出去了。
就在這時,村外的哨兵小山氣喘喘的跑進來報告:
“大隊長,鬼子來了!”
“什麼?”
“鬼子馬上就進庄了!”
隊員們刷的離開了桌邊,隨着老洪出了村公所的大門,到街上集合。這時庄北邊已聽到砰砰的槍聲,子彈帶着呼嘯在街道的上空飛着。
老洪把槍往西一指,隊伍向西出庄,往湖邊退去。李正叫申茂帶一個分隊馬上到湖邊的土丘上去搞船。他自己和老洪帶着彭亮這個分隊,走出庄外。這時保長在辦公處的門邊,像送客似的攤着雙手叫着:
“吃過飯再走呀!”
這時王強正從庄北撤下來,擔任掩護的那個分隊,看到保長那個鬼樣子,把槍一舉:
“去你奶奶!”
砰的一聲,子彈從保長頭皮上飛過,把他身後的門上鑽了一個窟窿。保長白着臉,抱頭跑進門裏去了。
王強出庄,鬼子進庄,這時莊裏的槍聲,已響成一片了。他帶着魯漢、林忠這一分隊,下了庄西的嶺坡,直向湖邊的土丘那裏急奔。當他們和老洪、李正在土丘上集合后,敵人已經上了庄西的嶺坡。
湖邊河道口,只停了一隻較大的漁船,其他幾隻小船,聽到槍聲,都划進湖裏去躲難了。這隻大船的主人正在土丘那邊草房裏吃飯,他聽到槍聲急忙往岸邊跑,被申茂趕上了。申茂認識這個漁民,就說:
“老孫哥,借船使使!”
老洪、王強帶着隊員們奔上了漁船,這時敵人從嶺坡上下來,向土丘這裏追過來,一陣亂槍向船上射擊着,子彈嗖嗖叭叭的直往船周圍的水裏鑽。
漁民老孫等他們都上了船,把帆拉起,便用篙撐船,船卻撐不動。因為岸邊水淺,船底貼着地面,又上了那麼多人,船陷進深泥里。
敵人快奔上土丘了,如果機槍架上土丘,敵人居高臨下向這裏掃射就很危險了,因為這四周一點隱蔽的地方都沒有,鬼子漢奸在嗷嗷的叫。
魯漢和幾個隊員在船上向敵人還擊了,可是短槍對遠距離的敵人不能發揮威力。敵人的步槍卻能射到他們,子彈像雨點樣,打擊着船周圍的水面。
“別打槍,沒有用!”老洪命令着,他發亮的眼睛望着漁民老孫。“北風颳得正緊,正是順風,怎麼撐不動呀!”開始他有點懷疑這漁民,可是當他看到老漁民拄着篙,累得滿頭是汗,才知道船確是撐不動。情況是很緊張了。
“下水推吧!推到深處就好了。”
北風呼呼的刮著,湖邊的水,已經結着薄薄的冰屑。彭亮聽到下去推,便一躍跳下水去:
“再下來幾個!”
小坡、魯漢、林忠都跳下去了。他們不顧湖水刺骨的寒冷和雨點樣落下的子彈,用力推着船身,船慢慢的在水底的泥上滑動,待滑到深水的河道了,北風鼓起白帆,船忽的向前進了。
“快上,快上!”
小坡、魯漢、林忠都跳上去了。彭亮最後要上船時,白帆帶着漁船已經走得很快了。他一把沒有抓住船幫;船又已劃出很遠,他急泅了幾步水,才扒上船幫。當彭亮被小坡、李正拖到船上時,已是滿身水淋淋的了。寒冷的湖水,從他的上身往下流,順着他的褲管流到船幫上,又流向湖裏去。當鬼子把機關槍架到土丘上,向漁船射擊時,漁船已鼓着白帆,在河道里飛快的向遠處駛去。
鬼子擁在湖邊,遙望着湖裏駛遠的漁船,惱怒的往湖裏打了一陣亂槍,便折回楊集來。這時保長辦公的地方已經高懸着一面日本旗,鬼子停在剛才鐵道游擊隊休息的院子裏。黃瘦的保長,恭恭敬敬的鞠着躬,殷勤的把手往屋裏一引,滿臉笑容的說:
“請到裏邊坐呀!聽說皇軍要來,我們把酒菜早就準備下了,好酒大大的喝!米西,米西……”
“你的大大的好!打八路的。”
鬼子在擺好的酒桌前坐下,大吃大喝起來。這時,高敬齋進來了,他見了岡村特務隊長,深深的鞠了一躬,搖晃着肥胖的身子,攔着岡村說道:
“太君,得賞臉吶,到舍下去喝酒呀!我已準備停當啦,有紅葡萄酒、雞、魚,都是太君愛吃的!上次到我那裏吃飯,這一回也得賞臉呀,請呀!”
“好好的!”
他陪着岡村特務隊長和另一個鬼子到他家的客廳里坐下。桌上擺了許多好酒菜。高胖子給鬼子斟滿杯:
“喝呀!太君為我們打八路,辛苦大大的!”
自從鬼子掃蕩鐵道游擊隊,到了湖邊,高敬齋挑着日本旗表示歡迎以後,他結識了岡村特務隊長。每次岡村出發到這裏,都到他家裏喝酒,他的大門上有着鬼子崗哨,顯着他家的威風。所以他每逢到集上或街上,都昂着頭。有時到臨城去,也去找岡村坐坐。莊上的人都躲着他走,因為誰要不順他的眼,他向鬼子呶呶嘴,就得大禍臨頭。這高胖子拉攏鬼子,正像過去拉攏中央軍一樣。有隊伍來,他准請上當官的到他家來,藉著這股歪氣嚇唬窮老百姓。鐵道游擊隊還沒從棗莊拉過來的時候,正是中央軍西去,鬼子的勢力還沒有伸展到湖邊。湖邊抗日游擊隊發展起來了,高敬齋看到這些破衣土槍的窮八路,就覺得眼痛,也感到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沒個靠頭,守着這麼大財產,是危險的。他就把自己的大兒子送到中央軍去,指望將來回來,也拉起個隊伍,保住這家宅田園。就在這個時候,鐵道游擊隊來到這裏,他一看就不順眼:“穿便衣,腰裏別著槍,這像個啥隊伍呀!簡直是土匪,成不了多大氣候。”可是,他也聽說這班人在棗莊殺鬼子的厲害,因此,他們腰裏的短槍也確實使他的心亂跳。他心裏恨着共產黨,可是表面還得應付下鐵道游擊隊,免得吃虧。所以當李政委來和他談抗戰道理的時候,他也直點頭。以後敵偽頑在湖邊反覆掃蕩,使鐵道游擊隊撤進山裡去的時候,高敬齋聽到“皇軍”宣揚飛虎隊被消滅,就高興的對地主們說,“我說的怎麼樣?他們成不了氣候呀!”他就投進鬼子的懷抱了。岡村特務隊長很看得起他,要委他當湖邊一帶的鄉長,他正興高采烈的籌備幾支槍,成立鄉公所,可是現在鐵道游擊隊又突然出現在他的莊上了。剛才他正在村公所喝着茶,查看給“皇軍”攤派捐款的帳目,當他抬頭一看到老洪和李正時,他確實感到一陣心驚肉跳,可是他馬上計上心來,使眼色給保長,就滿面春風的來奉承一番了。保長一邊辦着飯,一邊秘密的派人到臨城報告。雖然鬼子大隊開來,趕走了鐵道游擊隊,可是總沒有消滅他們,這使高敬齋心上多了一塊病。
現在他雖然笑着給岡村斟着酒,可是心裏卻一直忐忑不安。岡村不知道他的心情,卻在不住的稱讚着他:
“你的報告的好,你馬上鄉長幹活的,上任上任的。”“鄉長幹活,不行!”高敬齋微微搖了搖頭。
“怎的不行?”岡村不高興的問。
高敬齋往湖的方向一指:“八路的。”
“不要怕!皇軍大大的,你的鄉公所皇軍保護的,八路來,你的報告,皇軍馬上的來。你的鄉公所有槍,我給你子彈,八路來,槍一響,我帶人就出來掃蕩,不要怕!”岡村很有信心的,安慰着敬齋,並很有興趣的喝着葡萄酒。岡村狠狠的喝了一杯,又說:
“你明天的就干,我回去召集各庄保長,開會開會,都得聽你的,誰不聽話殺了殺了的。大家合起來,一齊打八路!”聽說“皇軍”給武器,又幫他開會,聽槍響就來增援,高敬齋就有信心了。他摸着肥胖的下巴,心想:當了鄉長,不但這一帶老百姓都得聽他的話,連各庄保長也都由他指使,就是皇軍,不也聽他調遣么!他高興起來了。
夜裏,天稍晴些了,冷清清的明月掛在天空,湖面泛着一片青煙似的薄霧,遠望微山,只隱約辨出灰色的山影。寒風任意的掃着滿湖的枯草梗,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湖水在枯草叢裏微微低語,遠處不時傳來一兩隻水鴨的撲翅聲,使月夜的湖面更顯得寂靜和冷清。一隻漁船像梭一樣的駛進較深一些的枯草叢裏,驚起了一群水鴨飛起。漁船停下了。李正和老洪蹲在船頭,望着湖面和遠處岸邊的點點燈光。由於這兩三天來不分晝夜的奔波,隊員們都擁在小小船艙里,蓋着大衣,互相偎着熟睡了。李正和老洪又回頭望望西北湖的遠處,那裏也有着星星一樣的火光,他們知道那就是申茂所談的衛河裏的船幫。可是頑軍盤踞夏鎮,靠那裏很近,聽說偽軍又控制了微山島,特務可能散佈在那些船幫中間。為了免出危險,老洪低低的和李正商量:
“就在這裏過夜吧!”
他們是不慣於在水上作戰的,在陸地上,地形複雜,便於隱蔽,有利就打,打了就跑。可是在水上就不行了,湖水像鏡子一樣平,一點遮掩都沒有,蹲在船上,擠在一起動彈不得,他們又都是短槍,打不遠。可是敵人的機槍,手炮,隔二里路就可以打到他們。李正對老洪說:
“我們要馬上在岸上紮下根就好了!”
老洪點了點頭。船頭只留一個哨兵,警戒着湖面,船艙里傳出一陣陣沉重的鼾聲。
第二天一早,漁船划向岸邊,他們上岸去到皇甫庄找保長搞飯吃。李正叫兩個隊員留在船上,他要把這隻船控制在手裏,以防意外。果然不出李正所料,鐵道游擊隊進庄剛吃上飯,鬼子就包圍上來了。他們打了幾槍,冒着敵人的炮火,跑得滿頭大汗,竄上漁船,划進湖裏。
待在湖裏有三天了,每天蹲在枯草叢裏的漁船上,隊員們都急躁起來了。
“這樣四下不着地,不把人活活憋死了么!要裂就痛快的裂了吧!再別這樣活受罪。”
“這樣蹲着,連吃都弄不上呀!”
“這裏的老百姓看着咱們就躲,咱們一進庄,鬼子就馬上到了,鬼子怎麼來得這麼快呀!”
“我看要在這湖邊待下去,就得把這一帶的壞蛋殺幾個,莊裏一定有特務,漢奸!”
老洪對這后一種說法,很表同意:“應該殺幾個鎮壓一下!”因為他們每次出湖,都被鬼子、漢奸趕得氣喘喘的。跑到船上時,劉洪氣得眼睛都在冒火星,提着短槍的手直打哆嗦,牙咬得格格響。可是干著急,卻沒有辦法,因為他們手裏的短槍,不便於和敵人在野外戰鬥。劉洪像跌到井筒里的牛犢一樣,有力沒處使。他後悔和老六團分離時,團長問他們要槍不,他沒有要一部分長槍,或者要一挺機槍。如果有了機槍,他就可以架在岸上,和敵人干一場了,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的被敵人趕着跑。
他們白天不能上岸了,為了要吃飯,夜裏派出一個分隊,秘密的摸到莊子裏,找保長要一點干煎餅,不敢久待,就匆匆回來了。剛出山時司令部給他們一百元的菜金,現在也花得差不多了。夜裏住在湖上,寒風毫無阻攔的刮著,每個隊員披着大襖,都擠在一起,擠在裏邊的還暖和些,蹲在外邊的凍得直打哆嗦。
在一天夜裏,政委叫人到湖外去打了點酒,讓大家喝點取暖。隊員們一喝酒,精神來了,大家都望着李正,聽着他講話。
“同志們!我們艱苦的鬥爭生活現在算開始了。……”他的聲音是低啞而嚴肅的,在這枯草叢的湖面,聽起來是那麼清晰。
“我們進山的三個月,敵人就把這裏偽化了。在敵偽殘酷的統治下,村民暫時不敢接近我們。壞蛋抬頭了,漢奸特務多起來了,使我們在莊上站不住腳,使我們撈不着飯吃,不得不待在船上,在湖裏打轉游。這裏到處是敵偽頑、漢奸特務、頑固地主,四周又沒有自己的部隊來援助我們,我們只孤零零的靠這一二十支短槍,來打開這裏的局面,是的,這是有困難的。”
“但是,”李正的聲音漸漸激昂起來,“我們能夠戰勝這些困難,而且一定要戰勝這些困難!艱苦不算什麼,勝利是我們的,因為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是人民的隊伍。我們只要取得湖邊人民的支持,我們就能夠戰勝一切。要知道那些壞蛋特務只是極少數,廣大人民還是擁擠我們的,這一點大家一定要認識清楚,壞人只是極少數,不要以為湖邊的人民都變壞了。”說到這裏,李正把細長的眼睛,掃了一下遠遠的蒙在夜色里的湖面,略微沉思了一下,又說下去:
“這兩天,大家蹲在漁船上都發躁,我和大隊長也在商量着,這也確實不是個長遠辦法。但是大家只感到蹲在湖上憋得慌,不舒服,卻沒有認識到這樣下去的危險性——就是說,這漁船確是使我們暫時擺脫了敵人,取得了安全;可是最大的危害,是它使我們遠離了人民。要知道這周圍的湖水,只能養魚,並不能幫助我們戰勝敵人,只有回到岸上鑽進人民裏邊去,在那裏生根,我們才有辦法,才能勝利的對敵人進行鬥爭。這一帶的壞蛋,我們是要鎮壓一下的,但是這隻能在我們和群眾聯繫以後才能辦到。我們進庄,壞蛋可以看到我們,我們卻看不到壞蛋,所以我們一定要回到人民裏邊去,再困難也要到岸上去。”
“怎樣回去法呢?”李正抓了一下自己頭上的長發,這是他在棗莊炭廠時留下的,又望了下隊員們的分發頭,由於好久沒梳,都在蓬散着,在夜風裏抖動。
“這個玩意兒是用不着了,它只能使我們和老百姓有區別,沒有任何好處。我的意見,從今晚開始,輪流着到岸上偷偷的把它剃了;都把現在身上的衣服換成老百姓的服裝,這是我們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的開始,也是到岸上去的準備工作。同志們,為了艱苦鬥爭,把頭髮剃掉吧!這是今後的鬥爭所需要的。”
夜風在湖面呼呼的吹着,李正的談話,使沉靜的人群慢慢活躍起來。當大家沉悶的時候,都想聽他講講話,他的話使人們的胸懷漸漸疏朗開了。
當夜由彭亮帶領他的分隊到岸上,偷偷的到老百姓家裏借了一把剃刀,回到了漁船上,由一個會剃頭的隊員把大家的長頭髮剃去了。
第二天夜裏,李正、老洪和王強商量了到岸上活動的辦法,一致認為只有分散活動,分頭掌握。由李、劉、王各掌握一個分隊,白天分散,晚上集中。分散前指定晚上集中地點,集中后研究情況,應付戰鬥,並研究了聯繫辦法,然後再分散開。分散前,李正在岸邊對全體隊員講了一次話。說明這次分散的目的,主要是縮小目標,便於活動,尋找有利時機,打擊敵人。分散活動時,每個隊員都要和當地人民建立聯繫,熟悉當地情況,才能在這裏站住腳,造成打擊敵人的條件。並要求各分隊自己想辦法,把身上的衣服都換成農民服裝,把槍別得使外人看不出來,白天可以背着糞箕子在村邊遊動,或者到田地里跟農民一塊幹活,宣傳抗日,又使敵人認不出我們是鐵道游擊隊員。大家越群眾化越好。
老洪最後說:“明天晚上到苗庄集合,我要檢查一下,看誰不像老百姓就不行。為了鬥爭的需要,應該這樣。”
天色漆黑,雖然已是將近三月了,卻飄起了桃花雪。苗庄東頭的大榆樹下,有兩個人影從庄外閃進來,小坡往一座屋牆上輕輕的叩了兩下,便回來和他的隊長蹲在門邊的黑影里了。
門微微的拉開,老洪和小坡站起來,芳林嫂向著這兩個“庄稼人”怔了一下,但馬上把他們往門裏一拉,就把門扣上,急忙領他們到屋裏去。
她由於興奮,划火柴的手都有點發抖,擦的一聲,燈亮了。芳林嫂黑黑的大眼睛,牢牢的盯住了老洪,雖然從暗處乍到燈亮處,眼睛有點花,可是老洪卻看到芳林嫂黑黑的眼圈裏有着淚水在轉動,她有些瘦了。
“你們幾時來的呀,可把人急死了!”
“我們過來已經一星期啦!被困在湖裏,沒有工夫來看你。”
“啊呀!我說這幾天,鬼子常到湖邊掃蕩,說來了游擊隊,那裏不斷有槍炮響,就是打的你們呀!我心裏也在尋思,是你們過來了么?可是也該來打個招呼呀!我想你不會把我忘掉的。”說到這裏,芳林嫂的喉頭有點沙啞,顯然是為了小坡在旁邊,她是硬壓住將要進出眼眶的淚水的。
“我們插到湖邊,沒吃上飯,就叫鬼子趕進湖裏去了!幾天來,我們都蹲在小船上,四下不着地,我們也很着急呀!一傍岸邊,我們就會來給你和馮老頭聯繫的,可是鬼子、漢奸不叫我們上岸,我們剛進庄,鬼子就包圍上了,我們哪能忘記你呢!”
老洪一向是不對別人說這麼長的解釋話的,但是現在他面對着這被別離和擔心所激動着的芳林嫂,就不能不多說幾句了。老洪的性格是倔強的,過去他經常是以自己的豪爽和英勇去援助窮兄弟和戰友的,當別人要感謝他,他就像感到委屈似的加以謝絕;可是如果別人對他有一點好處,他都牢牢記着,找機會十倍百倍的報答對方。芳林嫂救了他的命,又那麼深情的護理他,他怎能忘掉呢!他望着芳林嫂濕潤的黑眼睛,不由得解釋起來了。
小坡為了警衛大隊長的安全,出了屋門,冒着雪,到街門口的門樓底下放哨去了。芳林嫂走到老洪的身邊,望着他的右胸,低聲地問:
“傷都好利落了么?……”
“完全好了,你放心吧!”
芳林嫂感到屋裏很冷,忙去外邊抱了些草烘上,就到鍋屋裏給老洪做飯去了。
雞早被鬼子搶光了,又沒有雞蛋,今年春荒,家家吃糠咽菜,做些什麼吃呢?正好前天芳林嫂到臨城去,從那裏弄來兩斤白面,她給老洪做兩碗熱湯端進來了。
“喝碗熱湯暖暖吧,沒有雞蛋了!”
說罷她就到外邊去,在門樓底下,把小坡拉進屋裏,遞給他一碗:“快喝吧,外邊挺冷的!”她就到門樓下邊為他們放哨了。
雪片鵝毛一樣下着,老洪和小坡在喝着熱湯,這是他們出山後插到湖邊,第一次喝到這樣有滋味的酸辣湯,喝了一碗,渾身上下都暖和過來了。老洪一面喝着,一面想到就在這春寒的雪夜裏,他的隊員們都散居湖邊的露天野外,在墳堆或窪地里冒着風雪,衣服都淋透了吧,也許是在迎着刺骨的寒冷在打戰發抖呢。
想到這裏,他把小坡又給他盛好的一碗放下,皺起了眉頭,在那裏沉思。是的,他不安於自己在這裏享受溫暖,他抬起了頭,對小坡說:
“留一點給政委喝,他一會就來的。你去把芳林嫂叫進屋來,我有話和她說。”
小坡把芳林嫂叫進屋來,芳林嫂看到鍋里還有那麼多湯,老洪正對着一碗熱湯皺着眉頭,她便說:
“你怎麼還不快喝呀?是等着像讓客一樣讓呀,還是嫌湯做的不好喝?”
“不!”老洪搖了搖頭,為了怕芳林嫂難過,他把眉頭疏展開了,笑着說:
“四下還有好多同志在雪地里呀!”
“以後他們來,我都做這樣的湯給他們喝好了,你現在喝吧!”
“你不要急,湯我是要喝的,一會政委還來,給他留一點。現在我有事和你談談,你坐下吧!”
芳林嫂知道老洪的心,在惦念着隊員和盤算着戰鬥,她就服從的坐下,望着老洪英俊的臉孔。
“現在這一帶簡直不叫我們傍庄邊了,我們一進庄,敵人馬上就來到。最近我們準備對這些壞蛋鎮壓一下,不然,這裏的局面就很難開展。……”
“是呀!你們走後,鬼子和頑軍在這裏又拉了半個月的鋸,說八路軍飛虎隊都被消滅,要各庄派款,開慶祝會。一些地主壞蛋都露頭了,挑着小旗歡迎‘皇軍’。鬼子常召集各庄保長開會,拉攏一些地主。莊上一些地痞流氓和財主的狗腿子,都給鬼子當了特務,八路軍過來,就向臨城報告。你們一進庄,消息早一庄傳一庄,傳到臨城鬼子那裏了,當然來的快。”最後芳林嫂嘆惜着說:
“這些龜孫也得鎮壓一下呀!去年秋糧沒收,今年春天鬧災荒,老百姓如今就到地里去找野菜吃了。可是漢奸保長還每天替鬼子催糧要款,你說這日子可怎麼過!西邊楊集,高大胖子聽說最近當了鬼子的鄉長了,這個龜孫才真不是個人!你們今後要在這一帶存身,這些病根不除了,也真不行呢!”小坡也氣呼呼的插進來說:“不鎮壓一下真不行呀!這兩天我們換了衣服,分散着到各庄活動,我們得進庄找吃的呀,可是一進庄,不久鬼子漢奸就包圍上來了。昨天王強副隊長帶着一幫人,趁着天黑,秘密的進了楊集東頭一個王老大娘家裏,想住下搞頓飯吃,可是剛吃完飯,鬼子就來了。他們打着槍衝出庄,這一來,可苦了那王老大娘了,聽說鬼子漢奸把她老人家吊起來,打得皮開肉爛,臨走還把她兒子抓去,說是通八路。政委帶的那個分隊,聽說也是這樣,住在誰家,誰家就受害。你說鬼子心多毒辣!我們進庄一聽到哨兵說鬼子來了,我們就衝出庄去,鬼子進庄怎麼知道我們住在哪家呢?這不是明明有壞人指點么!奶奶個熊,非殺幾個不行!”說到這裏,小坡的眼睛有點紅了,他握着短槍的手在發抖,他着急的是槍沒處打。接着他又低低的說下去:
“政委一再交代我們照顧群眾的利益,為了不使老百姓受害,我們整天在野外亂轉游,儘可能不進庄,有時餓着肚子,瞭望着,看到鬼子來了,我們就老遠轉移了。真餓得急了,等天黑,我們派一個人偷偷的挨到庄邊,跳進人家,向老百姓買一點干煎餅回來,大家分着吃吃。你想,只啃點干煎餅,整夜蹲在野地里,凍得能睡得着么?政委說,青苗起來就好活動了,看看地上的草都發芽了,我們在盼着它快長起來,可是盼着盼着,又來了這場大雪,你說隊員同志蹲在田野里怎麼個受!”
小坡的低沉的談話過後,屋裏靜下來。芳林嫂這時才了解到老洪剛才為什麼皺眉頭,她想着他的隊員們現在是怎樣冒着風雪在田野里過夜。這是些多麼好、多麼勇敢的人呀!他們為了抗戰,在受盡艱苦,她心裏一陣難過。她想用一切辦法來幫助他們,就是自己死了也甘心。她想明天就到臨城去,把那裏的家底都變賣了,也得給他們買雙鞋穿,或者換點乾糧帶回來。……她皺起眉頭,美麗的眼睛佈滿了憂愁。顯然,鐵道游擊隊員們的痛苦,已成為她的痛苦了。
老洪經過一陣沉思以後,抬起了發亮的眼睛,望着小坡:“去找馮老頭來,你知道路么?”
“我去過一次,”小坡堅決的說,“摸總摸得到的。”小坡拔出了槍就要出門,被芳林嫂攔住了。
“還是我去吧!天黑,雪把道路都埋住了,你摸不着路,我路熟。”
芳林嫂披了個白被單,就匆匆的出去了。臨出門,她回過頭來對老洪說:
“你們把大門關上吧,我馬上就會回來!”
雪紛紛的下着,芳林嫂身上的白被單,在夜色里抖動,她是那麼敏捷的,穿過一個小樹林,向庄北走去。
下半夜,芳林嫂領着馮老頭回來,這時李正帶着小山也早在這裏了。在昏黃的油燈下邊,他們在研究情況,確定對策。
最後馮老頭和芳林嫂都表示決心說:“我們在這幾天內,一定把各庄的壞蛋查清楚!乾的時候,我們領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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