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時間是四點鐘,太陽還在頭上放送着驚人的熱力。恩尼斯從露台進來,方才他與一位從杜塞朵夫來的素食客討論飲食的要求,他興高采烈地回到櫃枱后的辦公室。飯店正在午休,午餐已經清理完畢,晚餐的餐桌上也已擺設妥當,池畔一排幾乎動也不動的身體儘力地曝晒着自己,偶爾會像烤雞般地翻轉身體。在六點鐘之前,大概不會有什麼事。恩尼斯要法蘭絲娃先去吃飯,自己則定下心來處理這一天的聯絡工作,處理一大疊訂房信件。他心想,這一季看起來滿不錯的。
他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腳步聲與大聲呼吸的聲音。他把信件推到一旁,站起身來。
有人喊着:“喂,有人在嗎?”
恩尼斯從沒見過這麼魁梧的年輕人。身高超過六尺,肌肉結實健壯。他穿着一件自行車選手的黑色短褲與一件因流汗而使顏色加深的無袖背心,上面印着幾個大字:德州大學,你生命中最美好的四或五年。他營着短而整齊的頭髮,藍色的眼眸,燦爛的笑容,露出彷彿只在美國才有的編貝美齒。
恩尼斯說:“午安,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嗎?”
“你好嗎?”年輕人伸出手,“我是帕尼-派克欽?我要找蕭賽蒙呢?”他就像許多美國人一樣,喜歡在每一句話後面提高音調,把敘述句變成疑問句。
“帕尼,真高興見到你。我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來,我是恩尼斯。”那年輕人點點頭,“蕭賽蒙先生一會兒就來。”我想你可以先喝點飲料。”他拿起電話,撥給樓下的吧枱。“想喝點什麼?”
“可以給我兩瓶啤酒嗎?那一定很棒!”
恩尼斯說:“當然可以,一手一瓶!”
柏尼一口氣便把一瓶啤酒干光了,痛快地嘆了一口氣說:“天啊,我真需要這個。我是騎腳踏車來的呢!”他對着恩尼斯笑。“你們這裏有好些陡峭的山坡。”
他一面以較慢的速度品嘗第二瓶啤酒,一面向恩尼斯暢談他對法國的印象。他認為法國相當整齊乾淨,雖然他並沒有碰到許多女孩。不過,能到這個“自行車之都”是很棒的,因為自行車是他的狂熱之一,或者如他所形容的是一大刺激。除此之外,還有烹飪。他無法決定將來要成為像葛瑞格-勒莫(GregLemond)一樣的烹飪大師,還是自行車王保羅-柏古斯(PoniBaouo)。這是一場車輪與佳肴的競爭。
恩尼斯很難想像,這個親切的年輕人彎身在爐子上,或是用他的大手切冬蔥的樣子。柏尼卻將之歸因於遺傳。
“恩尼,我的父親一直在食物里打滾。我的血液里流着食物的因子?我九歲就烹飪了——只是炒蛋與一些重新炸過的豆子;如今我是真的想進入美食的殿堂。你知道嗎?我差點就進了巴黎的廚藝學校。在那種地方,如果你無法一隻手綁在背後,一手做出番茄醬,就要被打屁股了。我真愛死了這種法國的東西。”
恩尼斯說:“這樣吧,年輕的帕尼,我想你應該見見我們的大廚。你的法文講得如何?”
柏尼搔搔頭聳聳肩說:“這不太靈光呢?我的西班牙文不錯,不過我猜,這大概行不通。我正在努力着呢!”他喝光最後一口啤酒,看着桌子後面的鐘。“我得走了。我五點鐘還有課。”
“我會告訴蕭先生你來過。”
“當然。恩尼,真高興和你說話。放輕鬆點,你聽到了嗎?”
恩尼斯站在門后,看着他站在自行車踏板上騎車離去。他想,多麼迷人的年輕人啊!而且一點也沒有被寵壞的跡象,他不是你印象中百萬富翁小孩的模樣。雖然,他說的話有些還是令人迷惑。放輕鬆?恩尼斯搖搖頭,回到他的辦公室。
妮珂與賽蒙因為慚愧一整個下午都耽溺在床上而顯得滿臉通紅。他們到旅館時,法蘭絲娃與恩尼斯正被一位怒氣沖沖的嬌小女士逼到牆角。賽蒙認出那是隔壁那偷窺狂的老婆。他的微笑撞上了一個嚴峻的點頭。那位夫人相信,有位旅館客人全裸曬日光浴。賽蒙試着裝萬分涼慌的模樣,並且說服夫人,那或許是因為她穿了同膚色的泳裝,他們的對話被一位因憤慨而臉紅的法國客人的出現而打斷。他要求恩尼斯想辦法制止那個地牆邊一直盯着他老婆看的偷窺狂,他一步也不移動。真是不可思議。
當兩位發現對方就是自己怒氣的來源,曾有短暫的沉默出現。接着,他們就各自轉身,繼續對着旅館管理階層抱怨。
“冒冒失失的偷窺狂!”
“暴露狂!”
“令人難以忍受!”
“人神共債!”
賽蒙溫和地領着夫人走到門邊,一本正經地頻頻點頭。而恩尼斯這邊,也是拚命安撫那位氣呼呼的丈夫。妮珂與法蘭絲娃板着一張勝進人辦公室。幾分鐘后,賽蒙也進到辦公室,不過他的表情可不像是打了勝戰的外交家。
他告訴他們:“我不知道你們在笑什麼。這是道德的危機。夫人是這麼告訴我的。”
法蘭絲娃咯咯地笑“給她丈夫買矮一點的梯子不就成了!”
賽蒙拍拍他的前額說:“當然,能有一顆猜得透法國邏輯的腦袋真好!”
他和妮珂加入了恩尼斯,他已經拿出旅館人的秘密武器——兩人份的香擯,安撫了那位火大的丈夫。恩尼斯此刻已快樂地一邊哼唱,一邊調查餐廳的餐桌擺設。他告訴他們帕尼-派克的造訪,說他是個非常可親的年輕。人,體格健壯,然後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這封寫給旅館的信剛到,不過我想這應該是給你的。”他於是將信交給賽蒙,“你有個當藝術家的叔叔?如果是真的,那你保密的工夫就太到家了!”
賽蒙看着斗大的筆跡寫在以聖馬可養老院字眼為首的紙上:
哈羅,年輕人:
我在威尼斯已經風聞你開設了一家旅館,我和我的繆斯正與五萬位日本觀光客,共同分享了那如人間仙境的美景。作畫已經是不可能。我企望光與空間,百里香與薰衣草的味道,一親蜂蜜般的肌膚,那峰峰相連直抵藍天的壯觀景象。啊,普羅旺斯!
我還有足夠的錢,可以買張到亞維依的火車票,我會告訴你抵達時間,好讓你有所安排。我並不急着立即返回諾福克,所以我們有的是時間,培養我一直珍視的感情。
很快的,我們就可以在法國相會!
愛你的叔父
威廉
附註:現在有些藝術評論家稱呼我為“諾福克之歌雅”。如果我還與他們爭論不休的話,那就顯得我過分謙虛了。親愛的,我會帶一些儀態萬千的裸女來。我的畫筆已經蠢蠢欲動了!
“該死!”賽蒙將信交給妮珂。“我不記得告訴過你他的事情,沒錯吧?”
妮珂對着那信皺眉頭。“你這位叔父是有名的藝術家?”
“不比他想要的知名。我大概每三四年會見他一次面,而且他總是瀕臨破產,從他本來應允結婚的寡婦身邊逃開……”。賽蒙稍做停頓,看着恩尼斯。“我們不能讓他久佔一個房間。他會以為他可以老死在這裏。那我們就怎麼也甩不掉他了。”
恩尼斯說:“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最好幫他找個寡婦對象,那位威廉叔父,還可以見人嗎?”
賽蒙回憶起他最後一次見到叔父時的情景,他穿着一件老舊的西裝及軍中留下來的襯衫與一條陳舊的MCC領帶,活像一張未經整理的床鋪。一身威士忌與松節油的味道。“恩,他不是一般人認定的帥男,不過,女人似乎都喜歡他。”
“啊,那這樣幫他找個寡婦,就還有希望了,妮珂。”恩尼斯向從泳池上來、準備上樓更衣吃晚餐的夫妻招手。“我得走了。今晚,餐廳客滿。整個盧貝隆都已風聞潘太太的名聲。”他整了整最近一張桌子的桌巾,便朝向廚房走去。
妮珂說:“他真是適才適所,開心得不得了。你知道的,他們都愛他。”
“真奇怪!我們的情況正好和在倫敦時相反。我幾乎感覺到,我得跟他預約,才見得到他。你知道他對我怎麼說的?‘我們應該找一天,吃個午飯,聊一聊。’這個活力無限的老傢伙!”賽蒙笑着說:“這正是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你會擔心這個嗎?”
賽蒙低頭看着她的臉,她半笑的臉與其嚴肅的眼神並不搭配。“哦,我總會習慣的。”
妮珂伸出手,為他拉直襯衫皺皺的衣領。怎麼有人只到處走一走,就把自己弄得這般凌亂?“如果你不喜歡,一定要說出來,別太鄉愿!”
“沒錯!”他瞥着她,將手放在她的臀部,把她從地面舉起,把自己的臉理進她的頸子裏。一位從廚房出來的服務生,停住不動,低聲說著:“祝你們有個好食慾。”便穿過門折返了。
稍晚賽蒙才想通,這並不足為奇,因為有太多人對於經營一家餐廳抱着莫大的夢想。他環顧露台,座無虛席,燭光下的臉,一張張生動異常,笑語就這樣沒入雲霄。恩尼斯彎着腰,好讓客人無需抬起頭看他,他一桌一桌地致意,讓他們好生滿意。這看起來似乎很簡單。這樣輕鬆閑逸的情景看在眼裏,有誰能想像得到,這背後的心血與廚房裏不致失控的驚慌場面——被切掉的手指、燒焦的皮膚、一瞬間就得燒好的醬汁、汗水、咒罵聲、潑灑出來的東西。而一位好的服務生,還要從混亂無序中走出來,以冷靜的表情、沉穩的手勢、熱切的耐已示人。
賽蒙試着根據刻板印象,將各國籍的人分類。那些點了波爾葡萄酒而非當地產的酒的男士與女士,有着結實而過分曝晒的皮膚及佩戴過多的珠寶,應該是德國人——他們身體強健、高大,說話洪亮。被香煙煙霧籠罩的桌子,勢必是法國人;不吸煙,喝水比喝酒多還喝醉的,一定是美國人;英國人則會將奶油塗在麵包上,還會點最豐盛的點心;瑞士人吃飯的模樣相當整齊,還把手肘放在桌子上,一口酒、一口水。賽蒙看着恩尼斯在餐桌之間穿梭,關照到每一個人,不禁笑了。他看起來就像已經經營餐廳好幾年的樣子。如同妮珂說的,這個人已經找到可以揮灑自己所長的天地。賽蒙心想,而他自己則還在尋找呢?
既然讓旅館完工、開張的挑戰已經結束,他感覺到一種虎頭蛇尾的感覺。恩尼斯與妮珂已經掌握全局,一切運作得相當規律,而唯一沒有正當工作的就是經營者。接下來幾年的時間,他可能一直這樣在客人間穿梭,安撫他氣呼呼的鄰居嗎?這跟與客戶及季格樂、喬登等人周旋有何不同?雖然問題程度有別,但是解決的技巧卻大同小異:不外乎策略、耐心與胡扯。
賽蒙在經過每一張桌時,都微笑點頭,然後便離開了餐廳,上了樓。妮珂與法蘭絲娃在辦公室,共飲着一瓶酒,在一疊文件中埋頭苦幹。他幫不上什麼忙。妮珂揮揮手,要他離開,並送上一個飛吻,告訴他,回家見。他走出門,走入已經轉涼的夜空中,看見咖啡館依然燈火通明,於是走了進去,想喝杯葡萄酒,順便找人聊聊。
克勞區坐在靠牆的桌邊,從手中的《周日泰晤士報》抬起頭。他面前的酒杯,只剩下半杯。他應該已經吃了點東西。他憎惡地瞪着賽蒙的背,喝下肚子的酒開始在胃裏發酸。
“從你的觀光客朋友中逃了出來?”
聽見克勞區的聲音,賽蒙在吧枱上搜尋,這才認出那張充滿敵意的臉,然後轉身喝着自己的酒。
“怎麼了?你只跟有錢的德國佬說話嗎?親他的屁眼,賺他的錢產’克勞區喝光了酒,笑着說:“當然,你有的是經驗。廣告人對這一套在行得很呢。”
賽蒙嘆了口氣,走到克勞區的桌邊。克勞區抬頭看着他,“老闆大駕光臨,真是榮幸之至。”
“我想,你已經喝醉了,你為什麼不回家?”
“咖啡館又不是你開的。”克勞區用手指玩弄着空杯子,靠回他的椅子。“還是這是你的另一項計劃?把咖啡館翻新,成為觀光客的新據點?”
賽蒙遲疑了半晌,想要離去。他覺得有點不悅,於是坐了下來。“你自己還不是觀光客,你只不過比其他人來得更早一些罷了。你並不比我更像本地人,而且說穿了,你只是個偽君子——一味在專欄中痛批進步的恐懼,然而如果是符合你的進步,卻沒關係。”
“是這樣嗎?”
“當然是如此。你有電話、有傳真,還有電力。我猜想你應該有浴室。這也是進步,不是嗎?”
“你又是怎麼形容那些一年只人侵這裹住上兩個月的人?”
“我猜,你寧可讓房子爛掉。你跟我一樣清楚,年輕人早已經出走,因為他們寧可在城裏工作,也不願在田園默默耕耘。如果沒有觀光業,有些村莊老早淪為死城。”
克勞區一陣冷笑,“這樣的論調,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這碰巧描繪出實況。”
“所以我們必須縱情高爾夫球場,流連精品店與那些令人作嘔的小別墅及阻塞的交通,我想就是你所謂的免於村莊淪為死城的意義?”
“觀光業是一種生活樣貌,就看你如何因應。但是你無法忽視它,希望它就這麼消失。”
“蕭先生,如你所知,我並沒有忽視它。”
賽蒙的葡萄酒已經喝完,耐心也已經消耗殆盡。“是啊,你是沒忽略。反而是靠着它大賺黑心錢,有時候,你還沒種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
克勞區看着他,笑容佈滿狡猾、爛醉的臉龐。“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還是有人認同我的觀點,認為觀光業是種低俗不堪的傳染病。”
賽蒙把椅子往後推,站了起來。“那麼你口中的那些人,假日都到哪裏去?或者他們就待在家裏,自命清高?”
賽蒙在離開咖啡館時心想,這真是不怎麼令人滿意的辯論。如果不是這個爛醉的記者,他可是還想繼續辯論下去的。他站了一會兒,看着褪色的藍黑色夜空,承認自己真的很陶醉於這樣的情然。這已經有別於職業主人所需要的親切和藹,他於是開始思考。觀光業已經使得地中海岸線大部分地區成為擁擠、污染的夢魔。這樣的夢廈是否會延燒到普羅旺斯?還是人們已經習於若干教訓?克勞區即便是個假紳士,惺惺作態,但還是有他自己的觀點。賽蒙在黑暗中對着自己笑。他可能要變明理了。
柏尼-派克養成了幾乎每個下午騎車到旅館的習慣,一方面感興趣地看着潘太太在廚房忙東忙西,一方面企圖克服演阻在他與法蘭絲娃之間的語言障礙。看着他倆像動物一般在彼此試探,試着在德州英文與普羅旺斯法文之間築起橋樑,令賽蒙與思尼斯覺得相當有趣。帕尼現在已經會用法文點啤酒了,而法蘭絲娃也學會用英文表達“祝你一天過得愉快”、“你好嗎”之類的意思。有一個下午,他們的程度更加精進,已經進步到開始辨識身體部位,他們的研習被一通從亞維依車站打來的電話打斷。威廉叔父已經從威尼斯趕到。
賽蒙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車站酒吧,喝着一杯茴香酒,用他破舊的黃色巴拿馬帽扇着風。他穿着一件看似賽蒙最後一次見他所穿的楞條花布褲子(經過歲月的洗禮而顯得寬鬆單調),以及一件皺皺的乳黃色亞麻外套,這種外套是上了年紀的英國人到溫暖的外國時慣穿的。他在稀薄銀髮下的臉,紅潤而出汗,在賽蒙拿起桌子間成堆的行李時頓時亮了起來。
“親愛的男孩,我多麼開心在異國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而且是張褐色健康的臉。你看起來氣色很好。你一定和普羅斯旺很合得來,有何不可呢?”他把頭髮撫順,把帽子戴上,喝光了最後一滴茴酒,打了個顫,拍拍口袋。“只要一個小手續,我們就可以走了。”他抓出一把零錢,沮喪地看着它,彷彿他預期可以掏出一大把鈔票似的。“啊,你說他們會不會收里拉(意大利錢幣)?”
賽蒙買了單,拿起威廉叔叔擇手示意他拿的兩隻破皮箱,跟着他,走向停車場。那老人突然停下腳步,弄得賽蒙差點摸了上去。“看啊,這個教會城市的守護者!”他的手臂伸展,指向路那頭的堡壘。“那歷史的光澤、那光線造成的震撼!多麼令人出神!多令人銷魂!我已經被靈感的繆斯攪動得茫茫然了!”
“咱們趕緊離開巴土的車道吧!”
威廉叔父一把抓過賽蒙車上的雪茄,並且心滿意足地點燃了一根。他說,住在威尼斯真不是個快樂的經驗。擁擠的人群,高昂的物價,處處皆是令人反感的鴿子,還有當地對養老金的誤解,我一點也不後悔離開那裏。能在普羅旺斯找到援助與棲身之所,是多麼令人開懷啊!在普羅斯旺的陽光下,藝術家一定能有所發揮。“
“威廉叔父,關於援助與棲身之所,我有一點小小困難。飯店的住房率相當高。”
“親愛的,這些都是小節。你知道我的。我的需求既少又簡單。”他深深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只要有一張拖拉床,一碗湯,一些干硬的麵包即可。我要的只是苦行僧高貴簡單的生活。”
賽蒙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手頭還寬裕嗎?”
威廉叔父彈彈雪茄的煙灰,吹着發亮的煙頭。“唉呀!我也不是全然對不景氣免疫。”
“你破產了!”
“我有現金流通的困難。”
“你破產了?”
“我在等待匯款。”
“還在等,同一筆嗎?”
威廉叔父不願再多談他的財務問題,將注意力轉移到鄉間的美景。他們離開了亞維依的郊區,駛過那名BMW旁的妓女,她現在已經換上了夏季的短褲與金色的高跟鞋。威廉殷勤地舉起他的帽子,低語着:“真迷人!真迷人!”賽蒙搖搖頭,心想不知如何安置這位很可能長會久停留的叔父。他可以待在飯店一周,但是絕不能比這更久。一周后,房間都客滿了。
“親愛的孩子,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該把你安置在哪裏。你預計停留多久?”
當他們經過一片向日葵花田時,威廉叔父快樂地喃喃自語,每一排向日葵花都面向同一個方向,彷彿有人將他們-一安排似的。“誰知道呢?一個月?看着塞尚花了多少年才畫下聖維克多瓦山(Salute-Victoio)”他拿着雪茄,指着眼前的景象。“這般懾人的美景——那峭壁,那橄欖樹,還有蒼翠的葡萄藤——這樣的美景,絕對要像醇酒一般細細品嘗,而不能囫圇下肚。我非常確定,季節的更迭,一能帶給我莫大靈感。”他靠過來,拍拍塞蒙的膝蓋。“能跟親愛的人在一起,又增添了幾分快樂。”
賽蒙只是自顧自地低語:“我怕的就是這個。”
如同預期,威廉叔父立即被旅館吸引,而他顯然也不是個傻子,一眼就看出恩尼斯是個珍貴的盟友。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提議為他畫像。他說:“他那具有經典比例的頭,令我想起某些羅馬的帝王。”而當他堅持把捲縮在恩尼斯腳邊的吉奔太太也納入畫作之中時,無疑地已經與恩尼斯建立了良好的關係。諾福克的歌雅,就要盡情地享受這個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