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不歌唱愛情
一女孩吳玉
那時侯,她自己開了家理髮店。
她是吳疆的妹妹,她開朗活潑美麗,她只有19歲。因為吳疆的關係,我們是如此熟悉她,我們都把她看成自己的親妹妹。她愛笑,一笑就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她顯然知道自己的優點,她的眉毛漆黑細長微微上挑,有點象香港影星王祖賢的眉毛,從側面看好象斜斜的要飛進頭髮里去,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她經常穿着緊身牛崽褲,襯托出健美的身材。每當她蹲在地上時,孫浩就打趣她:“你的屁股太大,當心把褲線繃開。”她馬上從地上跳起來追打孫浩,直到孫浩求饒為止。我們都知道孫浩喜歡她,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只有她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的,但她不願意流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們只是笑着看他們嬉戲,除非是吳玉鬧的太不象話,吳疆才會出來制止。這時候,吳玉就象做錯事的孩子,噘着紅紅的小嘴乖乖的溜進理髮店。她怕吳疆,這樣說也許不對,應該說她崇拜吳疆。妹妹崇拜哥哥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我們還知道他們兄妹感情很好,他們的母親死於一場車禍,而父親再婚後的妻子不容於他們。吳玉只好和哥哥搬到外面租房子住。父親偷偷來看過他們,給他們送過錢,可是吳玉接過來后一把扔在大街上,我們親眼目睹飛揚在天空中的鈔票,那個歇斯底里哭泣的女孩讓曾經是她父親的人“滾蛋”,那個頭髮花白微微駝背的男人黯然傷神蹲在馬路邊揀着鈔票。女孩吳玉的潑辣我們是見識過的。那是吳疆第一次打吳玉,他的巴掌劃了道弧線準確的落在吳玉的左臉上,孫浩衝上去拖開吳疆,我則攔在他們兩人中間。後來他們兄妹抱頭痛哭,我和孫浩也很難受,是真的難受,我們第一次感到親情和生活的不可理喻。
那時侯,我們很窮,我們很快樂。
吳玉知道孫浩笨嘴拙舌,她經常捉弄他,而他也樂意被她捉弄。他在我們面前扮演小丑的角色只為博吳玉一笑。她常常被孫浩滑稽可笑的舉止逗得樂不可支。心情好了就從抽屜里拿錢讓孫浩去買雪糕,心情不好就讓孫浩掏腰包請我們大家。孫浩樂於從命,對他來說不管出錢還是跑腿都是高興的。遇上生意忙時,吳玉就讓孫浩來打下手幫客人洗頭,“孫浩,快去把熱水端來。孫浩,去把毛巾拿來。”孫浩忙的屁顛屁顛的,象沒頭的蒼蠅在屋裏跑的暈頭轉向。她對我又是另一種態度,她從不和我鬧,從不對我發號施令,即使開玩笑也很有分寸決不過火。她是懂事的,懂得親近和疏遠的關係,比如對吳疆的女朋友馬扣扣則是尊敬有加,她叫馬扣扣姐姐。
我們是個小團體。吳疆和馬扣扣,吳玉,孫浩和我。理髮店是我們聚會的場所。在我之前的生命記憶里,再沒有那個小理髮店更讓我快樂的了。吳玉為客人理髮時,孫浩幫着燒水換煤球,馬扣扣坐在沙發上研究最新的服飾雜誌,我和吳疆站在門邊抽煙和聊天。空閑時,吳玉要麼戲弄孫浩,要麼親熱的摟着馬扣扣的肩膀說悄悄話,另外的人擺開凳子玩撲克。輸贏都不重要,但我們打的極其認真,雖然賭注只是一包口香糖或幾隻蛋筒雪糕或一包瓜子。孫浩幾乎每次都輸,吳玉每次都罵他是笨蛋,然後我們開心的大笑,孫浩也傻乎乎的跟着笑。有幾次,吳疆留我們吃飯。吳玉和馬扣扣買來菜,門口有現成的爐子,女孩燒菜作飯。男的買來酒和花生米,酒是劣質燒酒,花生是一般的茴香豆,菜也不過是一般的青菜豆腐,還有饅頭。我們都沒什麼酒量,一瓶酒三個人剛好。吳玉有一點酒量,她怕哥哥喝多每次都要替他喝一點,“真辣,真不明白酒有什麼好喝的你們愛喝這玩意?”她調皮的吐着舌頭,手在臉前當做扇子扇,好象要把酒氣趕走。孫浩大着舌頭說:“小玉,你怎麼不幫我喝點老幫你哥。”吳玉翻着白眼:“他是我哥不幫他幫誰?”到這裏,孫浩總是接不住乒乓而來的話語,只好悻悻的鼓着腮幫子吃菜。冬天裏,我們還會買來紅薯放在爐子邊炕,我們圍着爐子烤火。用不了一會,滿屋子都是烤紅薯的香味。吳玉故意把紅薯皮扔了一地罰孫浩打掃。即使在大雪分飛的天氣里,這裏也能聽到我們快樂的笑聲。
如果不是那個意外,如果不是那個混蛋,不出幾年孫浩將會和吳玉走在一起,吳玉也不至於聲名狼籍走上墮落的道路,吳疆更不會因此走上一條不歸之路。是啊,我們無法迴避的意外,我們無法脫離的命運的軌道。那個混蛋叫王超,那個混蛋是個幹部子弟,那個混蛋風度翩翩舉止優雅。那個混蛋在一天晚上被吳疆引薦給我們,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以至我們通通被他優雅的氣質所蒙蔽了。我們都喜歡他。喜歡他不俗的談吐,喜歡他抽煙的派頭,喜歡他不屑一顧的姿態。我們為認識了新朋友而歡欣不已。吳疆介紹說這是他的新朋友,雖然認識不久但人很可靠,言外之意他是個很有門路很不一般的人。他象真正的男人那樣跟我們握手。吳疆吩咐吳玉和馬扣扣準備酒菜,他擺擺手說不必,他請我們到飯店。我象一隻土鱉跟在他的身後,我是第一次到這麼高檔的酒店,地毯,吊頂水銀燈,身着整齊制服的服務員,連點煙都不用自己動手。我努力壓抑興奮,把自己打扮的老練一點。我們舉杯,他恰當的插入笑話來活躍氣氛。很顯然,這是一個走在陽光大道上的男人,雖然他只比我大一歲,但他深知社交之道。酒過三循,他忽然發下筷子沉默不語。吳玉問他怎麼了?他笑笑說最近有點小麻煩。但吳疆問他又死活不說。吳疆生氣的說:“你要是把我們當朋友就說,不管什麼事總有解決的辦法。”他沉吟片刻,說最近有人欠了他一筆錢,但那人不僅不還反而找人打了他一頓。“你們不知道,我家和那個人的家裏是世交,我又不好對家裏說。錢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但這口氣我咽不下。”說完,他拉開領子,露出脖子下一道長長的疤痕,恐怖而醒目。坐在他身邊的吳玉“啊”的一聲,想伸手去撫摩又覺得不妥。吳疆拍案而起,問:“那傢伙叫什麼名字?”我也搖晃着站起來。他示意我們坐下,說咱們先別急,合計合計再做打算。
我們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進入某個舞廳,找出王超的對頭痛打一頓,因為計劃合理所以全身而退,而對方卻不知道是誰幹的。王超又請我們大吃大喝一餐。作為回報,他利用家裏的關係聯繫了一批鋁錠,讓我們小小的賺了一筆。此後,我們的來往越發密切。
誰也未曾料到吳玉會愛上王超。其實想想也不突然,懷春少女總願意帶着好奇心接近陌生人。其實早在我們第一次見到王超時,吳玉的眼神已經變得火辣而迷離了,只是我們並未察覺。
她墜入愛河的速度如此之快。她變的更漂亮也更喜歡打扮自己了,她再也不當著人面說粗話了,她再也不跟孫浩打鬧而喜歡托着下巴發獃。這種變化我們都看的出來。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她和孫浩都被這種變化打懵了。只有他還是那麼彬彬有禮。他來理髮店很有規律,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出現在門口,騎着他的光陽摩托。他不進來而是按按喇叭,吳玉馬上丟下客人沖了出去。她象中了邪,孫浩象丟了魂。孫浩每次都用無奈和哀傷的眼神看着他們消失在路口,然後他請我喝酒,他要借酒澆愁。以一個旁觀者的眼睛來看,王超是理智的,他好象不是在談戀愛,只是在進行一種人生中必然有過的經歷。吳疆曾用試探的口氣問過他:“你是不是在談戀愛。”他直截了當的回答:“是的。我喜歡上你妹妹了,非常喜歡。我想那就是愛情。”吳疆也問過吳玉,她有點扭捏的說剛和王超開始。
“你可要想清楚,咱們家門第和他不太般配。”
她吞吞吐吐的說那些都是次要的,“我已經長大了,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既然這樣,吳疆只好隨她去了。因為他確信王超是好朋友,不會做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而妹妹也是懂事的女孩。在他心目中,朋友和妹妹都是值得信賴的。他還有一個想法是讓妹妹找個好丈夫,能過上好日子,不再跟着他受窮。“孫浩雖然是個好人,可是太笨,不會有什麼出息。”他跟我碰了碰杯,疲倦的說。我有點醉了,說話開始沒遮攔:“可我覺得王超有點太聰明了。我不是說他不好,不過我覺得孫浩要是和小玉好的話,小玉會更幸福。”他放下杯子,盯了我一會,“你醉了,我送你回家。走吧。”
我們曾經見識過吳玉火辣的個性。可在王超面前,這種火辣卻化作一腔柔情。我們經常看見他們手牽手穿過街道,偶爾在樹陰下竊竊私語。她依偎在他的懷抱里,恨不得化作一堆棉花糖。她對王超百依百順,這種順從早已超過我那時的想像。一瞬間的舉動就能改變命運,我想是的。何況是四個月呢。
她胖了,從脫下笨重的冬裝我就發現了這個變化。她整天懶洋洋的躺在理髮店的長椅上發獃,對誰都愛理不理的。我想她是遇到了難題,或者胖人就是這個樣子。我發現她在偷偷哭泣,雖然她總是用厚厚的粉底掩飾淚痕,我們都看出來了。她還很虛弱,理髮以後額頭上滿是汗水。我猜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死活不說,嘴裏象是含着石塊。王超很少來,好象從空氣中蒸發掉了。僅有的幾次也是只呆了一會就走。他很忙,他總說自己忙。我們卻在別的公共場所里見到他身邊多了另外的女孩。孫浩馬上就要衝過去,我拉住他。我們要把事情弄明白。
很顯然,只是一場遊戲,結束了。早就結束了,她一直沒告訴我們。她一直忍着,她害怕卻不知道該怎麼辦。王超從我們中間消失了,他根本就沒把吳玉和我們放在眼裏。吳疆親自帶吳玉去打胎。他象押送犯人一樣把吳玉拖上汽車。我只能憑藉想像那個女孩受了多大的苦。消毒水的味道,冰涼的機械進入體內的滋味,還有疼痛的喊叫和醫生的呵斥。
從醫院回來,吳玉就垮了,象是充氣皮球瀉了氣。她再也裝不下去了,一半是傷心和疼痛,一半是後悔和愧疚,她的眼淚象雨一樣。可她還不死心,她不再打理店內的生意,她關了門,整天坐在王超家的門前,頭髮散亂象是女瘋子。吳疆打她罵她,最後只好一起陪着她。他們一直等到深夜。起風了,樹葉在風中嘩嘩作響,他們坐在樹陰下。她感到冷,不止是身體還有內心。她覺得自己的心馬上就要死掉了。
這時候,他出現了。東倒西歪的走着,打着酒咯,心滿意足。他從另一個剛被俘獲的女人身體上下來,有點疲憊,有點開心,卻沒有一點後悔。因為他自以為聰明,能把所有的男人女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把所有人都當成傻逼,除了自己,他沒有愛過任何人。他把社交禮儀爛熟於心,就是要把男人當做通向美好生活的墊腳石,就是要把女人當做滿足自己肉慾的工具。他過着高人一等的生活,可他從不滿足。再看一下這張臉吧,從此後他將要在輪椅上度過自己的後半生。在路燈下,他的臉年輕英俊,被燈光打上一層油彩,嘴唇上方的痣透露淫蕩的氣息,他的眼神有點倦,那是縱慾過度的後果。吳玉顫抖着身體迎了過去,她低聲懇求着,她期望他回心轉意此後將既往不咎。他淫褻的笑着,摸着她滿是淚水的臉蛋,好象要替她擦去臉上的淚花。接着甩給她一個嘴巴子,他一定沒看見樹陰下還坐着另一個人,“滾吧,臭婊子,我已經操夠你了,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吳疆象一隻憤怒的豹子從樹陰下躥了出來,他一拳把王超打了個趔趄,王超捂着臉,嘴裏流着血,他看見一雙燃燒着怒火的眼睛,但他並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他認為吳疆不能把自己怎麼樣。他一直認為吳疆不過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小流氓,僅此而已。他抹去嘴角的鮮血,整了整凌亂的衣服,用輕蔑的眼神看了看眼前的兩個人。吳玉可能是害怕,她拉着哥哥的手,她說:“走吧,哥,我們回家去。”如果到此結束,也未嘗不好,因為吳疆並不想把事態鬧大,他的后腰雖然別了把刀,但他並不打算用它,他只想給自己壯個膽。在他猶豫的瞬間,王超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包抽出一沓鈔票在吳疆面前晃了晃,“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不就是錢嗎?告訴你,我從不在乎錢,我有的是錢,拿上錢滾蛋吧。”說完他把錢摔在地上。“你要的話就要象狗那樣揀,錢可不是那麼好掙的。”
事隔多年後,我方在吳玉的敘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他如果不說那些侮辱性質的話,吳疆是不會把他怎麼樣的,我了解吳疆因為他是我哥哥,他決不是一個衝動的人,可他把自尊看的太重了。人在某些時候是要妥協的。”
吳疆的每根神經都被激怒了。他飛快的從衣服下抽出尖刀扎在王超身上,一刀接着一刀,象打麻將等待自摸那樣具有耐心,直到眼前的那個人變成一張篩子網。
“我被嚇呆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面前全都是血,噴泉一樣的血從他身上飛濺開來,我哥的衣服上手上臉上全被染紅了。我好象做了場噩夢,等我醒過來才發覺一切都已經改變。”
二馬扣扣的眼睛
馬扣扣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看了看下面的學生。每次考試她總是習慣性抱了本書,坐在門口的藤倚上監考。學生們有時候會以為她在看書,其實她正用眼角的餘光監視教室里的任何角落,有時候學生們以為她沒有看書,其實她已經把思維放進一個虛幻的不存在的空間裏去了。這樣想想,她便覺得有趣。從某些方面講,學生和老師存在一種默契的敵對情緒。
外面傳來一陣悠揚的鴿哨,那是教體育的王老師養的一群鴿子。她想像它們排着整齊的V形隊伍從學校的房頂掠過,這時候,她的思維總是隨着鴿哨聲飄忽不定,即使正在講課,她的思維也無法集中。她模糊記得有個男孩也養了一群鴿子。那個男孩喜歡牽着她的手,從四樓的木梯攀上頂層,他從鴿子籠里抓出一隻雪白的鴿子,小心翼翼放在她的手裏。鴿子的眼睛小小的泛着紅色,胸脯一起一伏,膽怯的卧在掌心裏。她閉上眼睛,還能感到羽毛的柔軟和溫暖。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大多學生把胳膊從卷子上離開,但仍有一小部分學生還在埋頭作題。馬扣扣不象別的老師那樣呵斥學生,她願意多給學生一點時間,所以她繼續保持坐姿不變,直到看見年級組長從走廊的另一端走來才起身收卷。她讓最後一排把試卷傳遞到第一排,然後把一張張試卷碼齊走出教室。在走廊上恰好碰到年級組長,他們互相笑了笑,肩並肩走向教研室。
放學后,馬扣扣推着自行車順路到菜市場捎回一把空心菜。若干年後,她養成這種習慣,象大多數已婚婦女那樣在菜市場討價還價中完成一次習慣性動作。她穿過馬路時,看見沈聰站在一塊佈告欄前,她抬起手想要叫那個名字,終於在猶豫中騎上車匯入下班的人流之中。有個人影又在心頭浮現了,她覺得心口有點痛,她記得那個人名叫吳疆。那個人永遠只有21歲。
丈夫已經下班,他刁着煙捲坐在電腦前。他們相互打了招呼,好象多年來不斷重複的再熟悉不過的動作。馬扣扣覺得丈夫的面孔在煙霧繚繞中越發陌生。她不得不懷疑這些年來是不是和這個陌生男人一起睡在床上作愛,共同吃飯。她知道丈夫想個孩子,可越是想要的東西越是不容易得到。這不是必然規律,卻是生活常識。
她再沉默中換了拖鞋到廚房做飯。
吃飯時,丈夫誇今天的空心菜挺好吃。她恩了一聲算是響應。丈夫有點疑惑的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說沒什麼只是頭有點疼。本來頭並不疼,可吃完飯後她真的覺得頭疼起來,好象被上了緊箍咒,頭皮一陣陣發麻發緊。丈夫推開碗筷跑到電腦前去了。他是個好人,可我並不愛他。馬扣扣心想。她不知道別的夫妻是否也象他們一樣。她只想儘快躺到床上。丈夫說:“你不舒服就去休息,等一會兒我洗碗。”
再鏡子前,她覺得自己老了。是啊,十年是個不短的時間。鏡子裏的女人眼角已經有了皺紋,那是被時間之刀精心雕刻而成的。雖然還不很明顯,但是細密,特別是笑起來時,皺紋象水面的波紋一樣蕩漾開去。那雙眼睛還象十年前嗎?吳疆說她的眼睛最美。那時侯她只有21歲。她的眼睛中間分的有點開,她覺得這是唯一的缺憾。但吳疆說那是心胸寬廣的標誌。眼睛不大,但有神,彎彎的象月亮,眼眸上有一層發亮的東西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因為眼波流轉時,你總誤以為她在看你。她的睫毛長長的,略微有點向上捲曲,好象“芭比娃娃”的眼睫毛。她又想起吳疆親吻自己睫毛的感覺,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吳疆的鬍子茬刮在自己眼皮上的那種滋味。可現在呢,雖然眼睛還是那雙眼睛,但眼神里分明流露的只是困惑和乏味。她不由自主把丈夫和吳疆拿來做一番比較,丈夫從來沒誇過自己的眼睛漂亮,他總是沉默着象一塊石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有點恨丈夫,也有點恨自己。
這天是星期三。她早早洗漱完畢鑽進被窩。她又開始做夢。只有在夢裏,她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是存在的,是一個可以把握可以控制的人。她的眼珠在眼皮下來回滾動着,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丈夫發現她的臉有點紅,於是過來摸了摸額頭的溫度,然後放心的回到電腦那邊去了。這一切她都知道,即使在夢裏她也隨時保持着警惕。
她回到了10年前,那時人們總是說她美,雖然她知道這種恭維的有害性,但她還是樂於接受。她夢見那個男孩拉着她的手站在房頂,天是介於灰和黑之間的顏色,離頭頂近在咫尺。她隱約覺得身體恨輕,他們兩個人好象飄在半空中一樣,遠處的野地里有大片大片的花朵在盛開,風裏送來不知名的花的香氣。她和那個男孩就在那片花海中央接吻,多麼滾燙的熱吻啊,能一直流淌進心裏,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收縮震顫着體會着這股熱流。這麼多年來,那個男孩一直都沒什麼變化。他還穿這那件袖口磨得起毛的條絨甲克,手捧一把滴着露水的野花,安靜的注視着她。接下來,她沿着慣常思維走下去,他們應該到了公園的鞦韆下,他在後面推着坐在鞦韆上的她,她快樂的把笑聲散播到公園裏的每一個角落。該停止了吧,她開始控制自己,努力想要醒過來。她看見自己和吳玉,孫浩,沈聰在接待室里,她跪倒在地上哭成一個淚人,她只想再見吳疆一面,可是這個小小的要求也未被滿足。沈聰和孫浩只好把香煙和點心交給那個警察,大門在身後咣當一聲合嚴了,從此他們將被隔絕在兩個世界。
她哭了,她醒來了。丈夫跑來安慰她,她在他懷裏盡情的哭泣。丈夫並不知道她為什麼哭泣,他也是個可憐人,因為他從不知道妻子根本就沒愛過自己。他笨拙的拍着她的後背,做着種種努力,企圖使她安靜下來。她哭夠了,就躺在床上假裝睡著了。丈夫就在身邊,用胳膊摟住她,好象在保護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們早早來到大鴻溝下的法場,此時北風呼嘯,法場兩邊到處是人。幾輛警車呼嘯而來,從上面推下幾人。馬扣扣努力張望着,但幾個鋥亮的光頭馬上被按倒在地。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聽見幾聲清脆的槍響,那幾個人已倒在血泊之中,兩邊的人們歡聲雷動,馬扣扣卻心如刀攪。她甚至覺得自己死了,雖然還站着,但手和腳卻不聽使喚。她被沈聰架着,渾身軟的象是一攤泥巴。她看見吳疆的父親蹲在地上給兒子收屍,吳玉被孫浩攙扶着泣不成聲。他趴在地上,後腦勺上有個小洞冒着汩汩血漿。他們把他翻過來蓋上床單,她看見他嘴裏含着泥巴,眼睛卻睜的大大的凝望蒼天。
她覺得從那天開始自己就已經死了。
是的,她死了。隨着那聲槍響,她就已經死了。
她拒絕任何朋友的邀請,雖然她知道他們是好意,他們怕她出事。她把自己關在屋裏,眼淚流成了一條河。她甚至拒絕吃飯喝水,她幼稚的以為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和飛到天上與吳疆見面。父母當然不會置之不理,他們逼她吃飯,可一眨眼工夫她就跑就廁所挖着嗓子眼把東西吐出來。她還嘗試過吞服安眠藥,可是從藥販子手裏買來的安眠藥根本不起作用。
後來父母把她看得緊緊的,就是上廁所母親都要跟着。母親總是說著寬慰她的話,可是任何話語都感化不了她。她覺得那時自己真可笑,看看現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嗎。我們都關心她,因為她是最脆弱的,我們經常來她的家裏看望她,孫浩做出種種怪相也無法引她發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痛苦的。
後來,她覺得失望了,她覺得不能再讓朋友和父母操心了。她把自己交給父母擺佈,象一個任人擺佈的洋娃娃。父母和家裏的親戚給她介紹了成打的男朋友,可她沒一個看的上眼。其實無所謂,樣貌和家庭都無所謂,只要是個男得就行。她想不能這樣一天天消沉下去,找個男人嫁了吧。母親說:女人總歸是要嫁人的。那好吧,她挑選了一個父母喜歡的男人,看起來老實八交的男人,在一家工廠做技術員,薪水還不錯。他們象戀人那樣手拉手沿着馬路散步,她對他一直不感冒,但她一直在做着努力。看得出,那個男人很喜歡她,他總是順從她的意見,每天下班就在學校門前等待她,然後用自行車馱她回家。她對那個男人說起自己的往事,對這些她並不想刻意隱瞞。那個男人說不在乎這些,他說他愛她。那一刻,她有了一點點感動。就在這一點點感動中,她答應了他的求婚。
婚事定在五月,這時吳疆走了快一年半。人們都祝福他們。人們相信她已經好了。結婚那天,孫浩和沈聰送來一隻開滿鮮花的大花籃,吳玉卻沒有來。她以為吳玉是在生氣,畢竟吳疆走了才一年半。但孫浩告訴她,吳玉失蹤了,根本就找不到她,誰都不知道吳玉到哪兒去了。她也以為自己已經治癒了傷痛,在婚禮上,她努力使自己顯得快樂和幸福。其實我們都知道,沒有人能真正治癒傷口,除非上帝能改變眼前的一切。可她根本不相信上帝,她什麼都不再相信,她只覺得累,覺得生活就象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想忘記從前,和現在的丈夫從頭開始,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於是,她焚燒了所有與吳疆的合影,丟棄了所有吳疆送給她的禮物,連我們這些老朋友也不再來往了。每個周末晚上,她都象別的妻子那樣與自己的丈夫做愛,可到下個周三晚上,她又開始夢見吳疆。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但吳疆的面容依然象昨天那樣清晰,他總是帶着微笑說:“你的眼睛真美。”。
三孫浩的酒吧
我終於又見到了她。事隔十年以後,是啊,十年是個不短的時間。她還象十年前那樣穿着深藍色牛崽褲,所不同的是身材比以前豐滿多了。但在我眼裏,她還是十年前的那個姑娘,那個撲倒在吳疆身上痛哭的女孩。她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胸前的毛衣上掛着一件飾物,由於離的遠,我看不清掛的什麼。她向服務生要了杯啤酒,淺淺的啜着,微微促着眉頭,象是在等人,又象是閑極無聊。
這十年來,她一直刻意迴避我們。我知道她還在城裏,她並沒又走遠,她只是不願見我們罷了。我不斷打聽她的消息,也不斷有吳玉的消息傳來。有朋友說她和一幫溫州生意人混在一起,嘴巴塗的血紅,不停的抽煙,和每個給她錢的有錢人上床。也有人說她和一幫藝術家混在一起,靠當裸體模特養活自己。還有人說她已經徹底墮落了,每天晚上出沒於城東路的酒吧間賣笑為生。但不管怎樣,她還活着。
我找過她,有段時間我找遍城東路上所有的酒吧。我天天晚上坐在不同的酒吧里等待着,希望能見到她,我要勸說她放棄這樣的生活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失敗了。雖然有各式各樣的漂亮女孩搭訕我,她們顯然把我當成了一個嫖客。我懷疑我曾經見過她,僅僅隔着一條街。她站在薔薇酒吧的霓虹燈下抽煙,可等我跑過去時,她已經消失了。
我知道她仍然喜歡着那個混蛋。那個混蛋至今還沒死,吳疆的刀子只是把他弄殘廢了。我看見過他,他坐在輪椅上,每隔幾天就被保姆推出來曬太陽。但我已經不恨他了,他已經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價,叫他混蛋僅僅是出於我的個人習慣。
我知道她一直沒有喜歡過我。她喜歡聰明英俊的男孩,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又笨又丑的傻瓜罷了。但我願意做一個讓她開心的小丑,之前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為了讓她快活。看得出來,她並不快活。她安靜的坐在靠牆的位置上,臉上的脂粉並不能掩蓋內心的苦悶。
她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方紙巾,輕輕擦去嘴角的啤酒沫。有一瞬間,我差點從吧枱里跳出來,象從前那樣從理髮店的門后跳出來嚇唬她。但我控制了自己,這些年來我唯一學會的就是控制自己,我永遠不會是十年前的那個毛頭小夥子了。
那次,她讓朋友捎話給我,她說知道我在找她,但她不願見我,她讓我最好忘了她,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今後即使見面也裝做不認識。我很傷心,我讓捎話的人告訴她,我愛她,我不會放棄。那人答應把我的話捎到。後來,那人又來了,他有點為難的看着我,吞吞吐吐的不知說什麼好。我讓他有話直說。他說:“吳玉說,她只喜歡英俊的男人和有錢男人,而這兩樣,你一樣都沒有。等你有錢了再說吧。”我說我知道了,原來是這樣。那人走後,我趴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中間我聽見沈聰在門外喊我,但我不想開門,我誰都不想見。我很難受,但我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真奇怪。沈聰後來說他在外面把門敲的震天響,但對我來說,那一刻宇宙的轉動也幾乎停止了。我醒來時,外面的天還是黑的,不知道幾點了。我爬上外面的天台,摸出一根煙抽着。潮氣很重,沒一會兒,露水就打濕了我的襯衣。有一種不知名的鳥不停的叫着:“麥罷剛除”我想起小時侯姥姥說每當這種鳥叫時,就到了收麥子的季節。我找了幾塊磚頭當凳子坐,腦子空的象一團氣體,就這樣看着天漸漸亮起來。多麼明亮的太陽啊,多麼溫暖,熱氣慢慢從地底升起,我身上暖融融的。我站了起來,衝著那個火紅的日頭嚎叫着,好象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喊了出去,好象要讓自己振作起來,好象一個瘋子。
在這之後,我辭掉了傢具廠油漆工的活。我把存摺上的錢都取了出來,我數了數一共是三千六百三十一塊零五毛。我就拿了這些錢做本錢,開始時我到附近農村倒賣蔬菜,低進高出賺了一點。過了一段時間,有個朋友找我說合夥倒賣廢鐵。我們在附近的工廠里收購廢鐵,然後通過門崗的關係拉到外面賣。但好景不長,我們這種秘密活動被發現了,最後只好花錢擺平。那次把我的本錢都陪了進去,那個工廠的公安處長一開口就要一萬,不然就把我們送進局子,我們只好湊夠了錢給他送去。真黑暗啊。我聽說因為我們擋了公安處長的小舅子的財路,因為他也在廠里倒賣廢鐵。我成了一個窮光蛋,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只好天天到沈聰家蹭飯吃。沈聰勸我找個正經工作,我說不行,我要發財要是不發財我就去死。為了攢錢,我到火車站去扛大個,活雖然累但掙錢,扛了一個月我快累垮了,不過掙了一千多。我又在沈聰那裏借了兩千,我說這錢先不忙還你,要是我賺錢了就還你三千。他說自己兄弟別說外話。我找父母要了二千,開始到廣州闖世界。
朋友說那邊衣服便宜,販賣回來利潤挺大。我在內褲上縫了個兜,把錢塞在裏面就出發了。我販了一批女人衣服回來,買了最便宜的票,和一群民工擠在硬座車廂里,車廂里又臟又熱,那些乘務員根本不把我們這些人當人看,不斷呵斥我們翻白眼給我們看,我恨不得抽她們。幸好我忍住了,我想不能再犯錯誤。果然好賣,到家兩天就把貨出完了。我算了算還不錯賺了一千多點。這樣幹了幾次,發現到那邊販衣服的人太多,我心說不能幹了。那時侯,內地盜版黃色光盤還少,我做了幾次,賺了一大筆錢。但是這活太勞心勞力,抓着了是要坐牢的。後來我就洗手了。
我沒有還父母和沈聰的錢,而是等待機會。那些天,我整日在街上閑逛,父母說我年紀也不小了,要給我介紹個對象。我說不急。一天,我在街上看見一些人擁在一個公共大廳里。我也擠過去看熱鬧,我問他們幹嗎呢?他們說炒股票。我問什麼是股票?怎麼還可以炒?他們笑起來。有個老頭給我解釋了半天才弄明白什麼低進高出了,什麼人氣了。從那出來,我興奮極了,我又找了一條發財的路子。我迅速辦好了股票帳戶,把存在銀行里的錢都取出來,在那個老頭的指點下買了股票。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個老頭叫什麼,後來我一直沒再見過他,不過要是見着他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我買的第一隻股票是深發展,沒過幾天,股票就瘋了一樣長。大家都往外拋,還有人勸我也賣了。我算了算已經賺了快五千了,我有點猶豫不決。後來我想起那個老頭說這隻股票是要翻番的,我就抱定決心不賣。僅僅兩個月,深發展就翻了一倍半。很多股友都嫉妒的不行要我請客。我賣了股票把錢取出來放進銀行。我沒有再買股票,而是天天到證券公司看盤,過了不久,大盤不行了,深發展也跌了下來,一直跌到我第一次買進的價位。我覺得進貨的時候到了,又跑到銀行去把錢存進股市。我把錢都砸進這隻股票后就回家睡大覺了,我和誰都不談論股票,有時候喝酒沈聰問我,我就含含糊糊的對付幾句。過了四個多月,我忍不住去證券公司,發現股票又漲了上去,果然沒辜負我的希望。帶上送股我的資金已經翻了三倍有十二萬之多。我還了父母和沈聰的錢,給家裏買了些東西又請沈聰吃了飯。他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說還沒想好呢,不過現在的錢太少,離我的目標還遠着呢。後來,股市不行了,天天下跌,我心說幸虧沒再買股票。我張羅着開了家飯店,因為這裏的人平常沒什麼娛樂活動,除了吃飯就是喝酒。飯店生意不錯,每個月都能賺六七千。開業那天,我托同學關係,把區政府和工商稅務司法上的人請來大吃大喝,臨走又給他們送了煙酒。因為剛開始去辦證時,他們總說要研究研究。同學告訴我,研究研究就是煙酒的意思。我把他們打發得勁,果然開業后沒什麼麻煩。不過他們每個月都要來吃一頓,吃完不給錢打白條。沈聰問我怎麼不找他們要錢?我說這點錢只是毛毛雨,他們每個月的稅和費基本就不收我的了。飯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時間長了難免有人嫉妒。我幹了兩年就收手不做了,恰好又趕上股市紅火。我又全部買了深發展,幾個月後資金翻番。那是股市最瘋狂的時候,不論什麼股票都象瘋了一樣的長,連大街上看自行車的都來買股票了。我搬上二樓的大戶室,每天看着電腦卻不知道買什麼股票好。晚上回家看新聞,聽政府在說什麼科教興國。我靈機一動,第二天到證券公司吃了一堆科技股,反正之要是帶科技的就買。沒過半年,我的錢又翻番了。我心說我的命怎麼這麼好呢?好事都讓我攤上了。後來不行了,證監會那幫人又說什麼股市過熱了,又討論什麼國家股法人股上市了,還不停的增發新股。我心說這幫傢伙怎麼一會一個樣,一會鼓勵老百姓投資,一會看見老百姓賺錢就不舒服了。我狠狠心把股票全賣了,雖然賠了點,可是還有不到八十萬。
我在家賦閑一年多,天天釣魚喝酒打麻將。這時候,媽媽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去見了,長的還行人也賢惠就是沒工作。我說沒工作不要緊,反正也餓不死。本來我心裏還想這吳玉,可聽沈聰說她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外地人。於是我死了心,我們就結婚了。那時我在的西城區還沒酒吧,我就開了間酒吧讓她去經營。她作飯挺好吃可做生意不行,剛好肚子大了,我就讓她回家養孩子去了。
今天,我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我想這一定是個意外。我忍着激動,讓服務員給她送去一杯紅酒。她好象很平靜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吃驚。她會過頭來,沖我笑了笑。還是那麼的美。
四報復
我和吳疆很早就認識了,我們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孫浩是後來加進來的,所以我和吳疆的關係最鐵。吳疆是我們中間最聰明的,如果不是家庭原因,他一定會如願以償考上大學,而孫浩是最笨的,他有點傻,剛認識他時我有點看不起他。不過時間久了,我發現孫浩特別老實憨厚,對朋友從來都是一腔熱血,所以後來我開始喜歡上這個朋友了,但有時候總忍不住擠兌他幾句。他嘴笨,說話要吭哧半天才蹦出一句完整的。吳玉也是很小就認識了,那時侯,我和吳疆經常帶吳玉跑到郊區的清水河邊捉螃蟹玩。吳疆很疼妹妹,從家到清水河有6公里路,吳玉走不動了吳疆就背着她。我也喜歡吳玉,不過是很純潔的那種,象兄妹一樣純潔的感情。馬扣扣與吳疆相愛大概是86年起始的,那年我們共同升入高中,我分到三班,吳疆則分到四班。我們與孫浩,馬扣扣也是這一年認識的。有一天,吳疆把馬扣扣介紹給我們認識,他說他們正式確立了戀愛關係。馬扣扣的眼睛非常漂亮,用“顧盼生姿”來形容一點不過分,她有點瘦,走起路來象里的林妹妹一樣若不經風。我們有時候開玩笑就叫她林妹妹。她脾氣溫和,從不生我們的氣。
吳疆和馬扣扣的感情一直很穩定。在學校時幾乎成了半公開的戀人,他們經常出雙入對但一點也不張揚。因為他倆學習好,所以老師已經默認了他們的關係。後來吳疆家裏出了變故,他在高三那年輟學和妹妹搬到外面住。他過早走上社會,靠在工廠里做小工養活妹妹。我想是受他的影響,馬扣扣在這年也未能考上大學。孫浩就不用提了,每次測驗只會在填空處寫上X,把班主任氣的半死。我因為理科特別是數學不好,只差五分沒能過分數線。他們都勸我再考一年,不過我懶得再考,後來報名上了電大。之後的一年,孫浩接班頂替父親進了傢具廠,馬扣扣則因為家裏的關係進了小學成為一名教師。
那時侯,馬扣扣家裏已經知道了吳疆。她的父母既不反對也不贊成只是把吳疆請到家裏吃了飯,告訴他們年紀還小以學業和工作為主,可以先當個朋友。我猜馬扣扣的父母是非常疼愛女兒的,不然肯定會從中阻撓。顯然他們也認可吳疆,因為吳疆的工作關係最後轉正也和他們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90年春,吳疆殺人未遂被判處死刑。每年嚴打都是本着從重從快的原則,這年更不例外。一聲槍響,一屢魂魄飛上九天。死的人痛苦只是瞬間,活着的人則要受一輩子的折磨。吳玉銷聲匿跡了,誰都不知道她的消息。馬扣扣自殺兩次,一次是吞服安眠藥,另一次是絕食。幸好安眠藥是假的,絕食也沒成功。我和孫浩經常去看她,可是她把自己鎖在屋子裏,誰都不見。我心裏恨死那個混蛋了,但我又無可奈何他。我一方面在心裏埋藏着仇恨,時刻準備找機會報復他。另一方面又懾於法律的威嚴,整天在虛擬的報復中體驗着幻想的悲傷。那些天,我和孫浩躲在骯髒的小酒館裏,密謀策劃着一次又一次報復行動,我們好象已經看見仇人跪地求饒的樣子。可是每次酒醒之後,我又被清醒的現實打擊的頭疼欲裂。
第2年五月,我和孫浩分別接到請柬,馬扣扣請我們務必參加婚禮。我們湊錢買了花籃和鮮花,在婚禮當天送去。她的丈夫是一名工廠的技術員,看樣子還不錯。在婚禮上,看到她的丈夫喜笑顏開的摸樣我覺得心一揪揪的痛,本來該是吳疆站在那個位置才對啊。不過在敬酒時,我和孫浩還是說了些白頭到老的恭喜話。
同年10月,孫浩辭職下海做生意。由於缺少朋友和生活乏味,我只好通過讀書來排解鬱悶。雖然看了很多書,但我卻越發為前途和命運的捉摸不定而擔憂。總的來說,通過讀書我開闊了視野,但我反而更加恐懼,我知道那是些好書,教我們愛社會,愛世界,愛所有的人,我懷疑我已經離這些愛越來越遠,終於走進某些黑色的漩渦中。我拿起紙筆,寫下一些感觸,沒想到竟然發表了。後來,我認識了一批寫小說的人,我們通過信紙交流彼此的經驗。我開始寫的大多是一些生活的邊緣人,一些畸形的人,我不能肯定寫的就是自己,那些在陽光下陰影里生存的人,那些被社會變革和動蕩改變了一生命運的人。我知道還有一些人,為失去信仰而苦苦掙扎的人,他們的苦悶是我根本無法比擬的。通過寫作,我漸漸有了點名氣,從新結識了幾個新朋友。在朋友的幫助下,一些雜誌向我約稿,有了這些稿費,至少幫我解決了吃喝問題。
在一次朋友的生日聚會上,我認識了她。初次見她,我就覺得面熟,好象在哪裏見過似的。她二十六七歲,短髮,穿着一套得體的碎花裙子。朋友說這是新城晚報的編輯王小萌小姐,她欠了欠身,沖我們所有人笑了笑。然後朋友又介紹我,這是咱們新城的著名小說家沈聰先生。我連忙擺手說:“你別損我了,我什麼時候成了著名作家了?”她好象對我產生了興趣,席間不斷問我一些瑣事,我一一作答。聚會結束后,朋友們作鳥獸散。我推着自行車準備回家,剛好她也推着自行車,她問我住在哪裏。我說住西城區。剛好,我也住西城區,咱們順路。我們騎上自行車,邊走邊聊。她說自己是副刊編輯,正在做一期節目,想拜託我寫篇稿子。我說沒問題,只要給稿費,就是寫外星人我也寫的出來。她單手掌握車把,另一隻手把頭髮往後攏了攏,笑着說稿費當然有,如果你明天有時間到我的辦公室細談好嗎?我說下午有時間。那就定在下午吧。我們在區委家屬樓路口分手,她給我留了辦公室電話號碼后擺擺手說再見,然後消失在路燈盡頭了。我看着她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覺得她眉目之間依稀象那個混蛋。
由於頭天酒喝得有點多,我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三點,醒來后才想起還有個約會。於是飯也沒吃匆匆趕到新城日報社。她在辦公室接見我。看的出,她略施粉黛,精心打扮過一番。當然在她這個年紀若是不打扮,會明顯顯得老一些。在她簇起眉頭時,眉心之間有一道很深的皺紋,我想起一個會看相的朋友說這是曾經遭受過打擊的面相。她讓我在沙發上坐下,給我倒了杯茶,接着談起稿子的事。辦公室里很安靜,除了我們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禿頂男人在辦公桌后寫東西。我問她怎麼編輯部人這麼少?她說三個出去跑稿子了,現在只剩下兩個留守的。那個禿頂男人接了個電話,然後叫她,“王主編,你的電話。”她跑去接了個電話,很快就回來了。我說看不出,你這麼年輕就作了主編,真了不起。她有點羞澀又帶了點炫耀說:“怎麼?年輕就不能做主編了嗎?”我說不是這個意思,在印象里主編應該都是上了歲數,滿臉皺紋,帶着老花鏡的男人。她被我說的笑起來,說:“你這麼年輕不一樣是作家嗎?可見年齡不代表一切。”
我附和着她,覺得她的笑更象那個混蛋了。
從報社出來,我打了個電話向朋友詢問她的情況。朋友在電話里戲孽的說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她眼光可高着呢,大學讀了研究生,在報社裏沒兩年就升到了副刊主編。對了,聽說她父親是市委搞宣傳的幹部,不過已經退休了。我問她父親叫什麼名字?朋友想了半天說出一個名字,“她可不好搞啊,你要想清楚。”。我沉默片刻說知道了
五王小萌
我是通過沈聰認識王小萌的。那些天,據說他正在談戀愛,他的女朋友據說就是王小萌。我在人民商場的賣當勞見過他們一次,後來又在朋友的飯局上見過他們。每次吃飯,他們都是半途溜號,好象在搞什麼秘密活動。我跟王小萌談不上熟悉,在飯桌上聊過幾句,無非是家長里短,因為他們談的文學聽的累。只要是誰開始談論文學,我就覺得尿脬憋的慌,尿急上廁所。沈聰帶她到過我的酒吧,她誇我有品位,酒吧裝飾的好象蘇里南風格。我說我是個大老粗,裝修也是瞎裝,反正看着順眼就行。她捂住嘴偷偷樂,她笑起來挺好看,比她不笑要好看。她的年紀也不小了,長的還湊合,皮膚不太好,一看就是北方人。不過她心眼好,屬於沒什麼心計的女人。他們第一次到我的酒吧玩,正趕上我和老婆生氣,她就一個勁的寬慰我,還時不時講些笑話給我聽。聽說她是報社的編輯,我覺得她和沈聰挺般配,都是搞文學的有共同愛好。
關於她的事,沈聰開始一直瞞着我。沈聰這人別的都好,就是喜歡在心裏藏事,無論喜怒哀樂臉上都沒什麼表情。我說你是不是把我當哥們,怎麼找了女朋友還瞞着我?
他嬉皮笑臉的說沒有,和王小萌只是普通朋友。我說普通個屁,她看你的眼神恨不得把你給化了,說吧,你們什麼時候辦事,家裏的電器我全包了。他低着頭猛吸煙就是不答話。我心說他肯定是有難處,既然不想說就算了。
過了兩個月,沈聰又跑到我的酒吧,不過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一進來就要了杯啤酒
一口氣喝完。我說你幹嗎呢?怎麼一個人來了?那誰呢?他半天沒理我,大口大口的抽煙。我說你是不是失戀了?要不要我陪你喝點?他擺擺手,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又要了杯酒,慢慢的啜着。他忽然問我:“你積不記得咱倆以前發過的誓?”我腦子轉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就問他:“發誓,什麼誓?”他把煙灰彈進煙灰缸,有點不高興的說:“吳疆剛死那會。”我說想起來了,是報復王超的事吧?不過他已經是廢人了,還報復什麼呢?“沈聰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可能忘了,不過我可一直都記着呢。“我覺得他笑的很可怕,心裏就不自覺的冒着寒氣,身上也越來越冷。等他笑完了,我才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次他仍然沒正面回答我,只是說他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那天沈聰喝了很多酒,他很興奮,不斷的說起我們以前的事。我勸他少喝點,但我的勸說根本不起作用,最後我只好陪着他喝。我們大概幹完二十杯啤酒。這時候,王小萌進來了,她穿着黑色套裝,顯得人老了很多。她徑直走到我們跟前,眼眶含着淚水。我用眼神示意沈聰,可他好象根本沒看到似的,繼續懶洋洋的喝着酒。王小萌站了一會,眼淚刷刷的流了出來。我連忙讓她坐下,又叫服務生拿來面巾紙給她。當時場面很尷尬,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互相對視卻一言不發,王小萌用紙巾擦拭眼淚,眼睛都哭腫了。我說沈聰你也太不象話了,怎麼人家來了你也不說句話。沈聰抬起頭笑着說:”沒事,你先忙你的,我們說會話。“到這裏,我也不好在旁邊站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他們之間的交談似乎很平淡,兩個人都在控制着情緒。沈聰一直保持着斜靠在椅背上的姿態,而王小萌也抑制住了悲傷。我示意服務生送去兩杯飲料,王小萌還衝我這邊笑了笑。能笑最好,他們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就夠了。如果我猜的不錯,沈聰一定傷害了她,至於是哪些方面的傷害我無從而知。12點整,他們給我打了招呼,沈聰說送她回家,我想他們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
之後的日子裏,我沒有再見過王小萌,她消失在酒吧的門口,融化進了茫茫的夜色。再沒有比茫茫的夜色吞沒孤獨的行路人更讓人黯然魂傷的時刻了。也許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憂傷也是一種力量。
沈聰曾在一次閑談中,講述了自己無恥的行徑。他把臉隱沒在酒吧昏暗燈光的陰影了,開始了無條理的訴說。
她是王超的妹妹,也許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了,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幽雅的氣質,還有他們幾乎完全相同的笑。我向朋友打聽她的來歷,之後的結論印證了我當初的想法。我想起十年前的仇恨,我想只有仇恨是無法忘記的。時間只是把仇恨深埋了,但仇恨的火焰卻從未停止過燃燒,只要撥開上面的灰燼,只要有風,它馬上就會重新燃起。我對她施展着我的魅力,還有勾引。我並沒有覺得不對,我所重複的只是十年前王超加在吳玉身上的事情,他還活着,所以他一定會感受到吳疆當初所感受的屈辱。我讓她確信我愛上了她,沒想到進展的如此順利,她是個沒心機的女孩。她很快就愛上了我,她陶醉在自以為是的兩情相閱當中。她錯了,如果她能多一點警惕,她一定會發現我的伎倆。多麼單純的女孩呀,沒想到28歲的女人戀愛起來還是這麼單純。我把她帶到賓館,我們喝了很多酒。她的臉是滾燙的,被慾望燃燒紅了的臉,她根本經不起挑逗。她脫掉衣服,微微閉上眼睛,象是等待春雨滋潤的麥苗。她的身體已不再年輕,對我也沒什麼吸引力,但我必須達到目的。我進入了,沒什麼快感,她的反應與別的女人也沒什麼不同。我只是在進行一項工作,一件十年前未完成的工作。我很奇怪,最後完成時,我那被仇恨扭曲的心竟然非常平靜。沒有喜悅,但有一點淡淡的悲傷。我甚至還有了一點憐憫之心。她的腿很粗,上面都時贅肉,這在穿上衣服時是無法想像的。她抱住了我,期待后戲的溫柔。我忽然有一種厭惡,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我粗暴的推開她,撿起地上的衣服穿起來。她受驚了,象個孩子似的看着我。我沒理她,繼續穿着衣服。她哭了,她張開雙臂企圖靠近我的身體。我又一次粗暴的推開她,我把衣服扔在她身上呵斥她趕快穿。她慌亂的穿着衣服,差點把內褲當成胸罩。之後我點上煙等待她。她膽怯的靠近我,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她問我是不是因為她曾有過的過去而討厭她,我說不是這個原因。她的淚水象溪流潺潺而下。為了不至於驚動賓館的服務員,我只好安慰她。我和顏悅色的說只是覺得有點頭疼。我忍住厭惡親吻她的面夾,她抱住我,象個容易滿足的孩子那樣笑起來。
六相聚
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會變的。馬扣扣一直渴望着相聚,但她又害怕相聚帶來的灰色回憶。時間只不過把記憶重新漂白了一番,使沉澱下來的東西更加凸顯罷了。在進門前,她始終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害怕在多年前的老友面前失態。當然這些疑慮是多餘的,兩個女人只是輕輕的擁抱一下。是啊,吳玉已經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雖然她的眉毛與十年前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在昏黃的燈光下,眼角也起了細密的皺紋。不管好壞,他們都活的好好的,這就是生活的饋贈吧。僅叢這點看,他們就該感謝生活。
孫浩走過來和她們握手,他的變化太大了。身前隆起啤酒肚,以前的那張瘦臉也變的圓滾滾的。也許是吳玉的原因,他有點緊張,夾煙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着。為了掩飾緊張,他不停大口大口喝着啤酒。要不是吳玉的制止,他怕是一直要喝到天亮。
沈聰是最後來的,作為聚會的發起人他確實來晚了。可孫浩喝馬扣扣沒想到,這次聚會只是為了今後長久的分離甚至是永別。孫浩舉起酒杯,用顫抖的聲音提議為相聚乾杯。四隻盛滿液體的酒杯當的一聲碰在一起。
在一陣長久的沉默后,大家的話匣子被打開了。在話語的流淌中,沈聰將要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去任職,而吳玉將要遠嫁美國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們好奇的問起吳玉未來夫婿的情況,她指向身旁兩米外的一張桌子,一個金髮老外帶着孩子般的笑容沖我們點頭。是的,藍眼睛,金色捲髮,一切都那麼遙遠又那麼真實。也許是我們的吃驚引起那個老外的注意,他情不自禁起身向我們走過來。吳玉對他揮揮手示意他坐在原地別動。他叫彼得,是個農民,來中國旅遊時認識的。沒事,咱們儘管說咱們的,他聽不懂中國話。吳玉淡淡的說著。作為女人的吳玉,無疑多了分從容鎮定。孫浩焦急的問起吳玉這些年的情況,甚至不顧沈聰與馬扣扣在場,可能是即將到來的分離使他覺得急迫了。在他的想像中,沈聰的分離是看得見能夠把握的,而吳玉的遠走他鄉是虛幻不可捉摸的。就象他一直以為的那樣,吳玉這些年一直在受苦,而他作為朋友和兄長卻沒能儘力。
我想每個人的經歷都是定數,這些年的逃避就是對我自己的懲罰。我始終覺得哥哥的死與我有關,這也是我避開你們的原因。
她略帶沙啞的聲音在空氣中迴響着,漸漸形成一個氣場把我們籠罩起來。沈聰發現她一直不停在手中把玩的是一枚銀質的十字架。她注意到沈聰的目光,把十字架舉了起來。
我入了基督教,為了他,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她回過頭對那個老外笑了笑。同時也為了我自己。她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好象又變成了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
你們不知道,我結過一次婚,有過一個女孩,一歲時得腦膜炎死了。這幾年的經歷堪稱坎坷。剛開始,我和一幫藝術家混在一起。我知道那些傳言,但我並沒有出賣自己。我給他們作模特,每小時20塊錢。他們是一些神經質的人,但對我還不錯。我象一件商品被他們互相介紹。我並沒覺得有什麼錯。有的人用腦子賺錢,有的人用關係賺錢,有的人用身體賺錢。即使是妓女,也不值得歧視,他們最少要比那些政客乾淨的多。後來一個畫家愛上我了,我就嫁給他。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但他的畫卻賣不出去,沒人欣賞他。我們後來有了孩子,他開始就不同意我生下來,我們太窮。住的房子是租的和平里最便宜的,夏天熱的要命,冬天冷的要命。可這些都不能阻止我們生活的信心。我想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時候,我們拉上窗帘,我當他的模特,他來畫我。有時候,我就跟着他四處去推銷他的畫,有時候,他到外面打小工我就在家做家務。他總是碰壁。有一次,他賣出一幅畫,我們高興的象兩個孩子。他領着我到一家很小的四川菜館吃飯。那家飯館挺髒的,但對我來說就象天堂一樣美好。我們要了麻辣火鍋,邊吃邊設想我們的未來。後來在我們回家的路上,碰見兩個醉漢,其中一個說認識我,非要跟我聊聊。他很生氣,打了那人一巴掌。那兩個人雖然醉了,但力氣很大,他們把他按在地上,用磚頭砸他。我象瘋了一樣撲上去又踢又咬。可他們只一下就把我打暈了。等我醒來后,發現他躺在地上,流了一地血。我大聲喊救命,我背着他,跌跌撞撞爬到醫院。可他已經死了。我怎麼都不能相信,剛才還冒着熱氣的人怎麼就死了呢?我說那些醫生騙人,我罵他們,我撲在他身上。那些人把我拉開,他們也罵我是瘋子。那時候,我已經有了身孕。我想這是他的骨肉,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養大。
他的朋友介紹我到一幫溫州人那裏打工。那些溫州人是騙子,我的工作就是給他們當“托”。有幾次行騙失敗,他們把我丟在那裏自己跑了,我挨過打,但我咬緊嘴巴什麼都不說,幸虧看我是孕婦才沒有過多的為難我。後來,我覺得賺的錢夠把孩子生下來就離開他們。
在我困難時,我也想過找你們幫忙。可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忘記過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嗎。所以即使再苦我也咬牙堅持下去。我把孩子平安的生下來,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哭的時候象我,笑的時候象她的爸爸。我身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只好把他以前畫的畫拿出去賣,他的朋友們說他的畫非常好,以後一定能賣大價錢,他們把他的畫都買了。我知道他們在力所能及的幫我。孩子快滿周歲時,畫已經賣完了。我只好在白天照顧孩子,晚上把孩子託付給鄰居然後到酒吧當陪酒女郎。我曾經想過出賣身體來養活孩子,在酒吧這是太稀鬆平常的事情了。一天晚上,媽咪介紹一個男人讓我陪他。他象是第一次來,雖然穿着名牌西裝仍然掩飾不了緊張。他戴着眼鏡,很斯文的樣子。確實,他不象別的客人一上來就仗着酒性亂摸。一晚上他都沒碰我一下,只是讓我陪他喝酒聊天。之後的幾個星期,他每到周末準時出現,每次都叫我陪他。我們漸漸的熟悉了,我問他為什麼不找別的年輕女孩,因為來這裏的客人都喜歡新鮮的感覺。他說覺得那些女孩沒品位,他說覺得跟我最投緣。我哈哈的笑起來,我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來這裏還要什麼品位和投緣。他也跟着我笑,後來他問我能不能跟他出台。我已經猜到了他想的是什麼,就說可以不過價錢很貴。他讓我報價,我就說了個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數目,我想他一定會被嚇跑的。沒想到他真的同意了。我已經騎虎難下只好跟他出去。我跟着他到賓館開房間,我害怕了。我說剛才是和你開玩笑的,我把錢都還你讓我走吧。他想了想竟然同意了,說錢也不要了。真是一個怪人。之後,他仍然來酒吧找我。酒吧里的姐妹打趣我說,那個男人不錯乾脆你跟了他吧。我說開玩笑,人家只不過是來尋樂子的,當什麼真啊。我勸他不要來了,來這裏花冤枉錢幹嗎呢?他說只是想來看看我,即使什麼都不做。
我從來沒問過他究竟是幹什麼的,這是我的優點。我想他也是看中了這點。我們同居了,他幫我租了另外的房子,交足了一年的房費和水電費。我說我還有個孩子要照顧,他說無所謂,他每個周末來住一天,其他的時間任由我支配。在大家看來,我是夠墮落的了。可我並不這樣看,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方式,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我們來往了半年,有天晚上,不是周末的晚上,他忽然來了,他神色緊張,掂了一隻沉甸甸的皮包。他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臨行前跟我告別一聲。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可能不會回來了。說完,他從兜里掏出
一把鈔票塞進我手裏,我說不要,他一定要給我。他抓着我的手,他說謝謝我,謝謝這半年來我給他的照顧,他要我多保重。說完他轉身就走,我來不及送他。等我換了衣服下樓,發現他已經消失在濃濃的夜幕下了。我再也沒見過他。
過了半年,孩子已經會叫媽媽了。我退了房子,找了份超市的工作。孩子在一天天長大,我想她就是我的希望。可是命運是改變不了的,有次孩子發高燒,醫生說是肺炎,其實是腦膜炎被誤診,就這樣被耽誤了。
絕望是有的,可還是要活着,這就是生活。
吳玉一口氣喝下一杯酒,似乎在做着總結,然後她起身與我們每個人擁抱。她說要去趕飛機,她說祝我們每個人好運。她拉着那個老外的手跟我們做最後的告別。臨走時,忽然回頭問沈聰:“小沈哥,你寫的小說我都看過,可你為什麼不寫寫愛情呢?”沈聰聽見自己不誠實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覺得愛情是一件虛無飄渺的事情,不值得書寫。”“恰恰相反,我覺得愛情是真實的,我從未失去過希望。我覺得不僅要歌唱愛情,而且還要歌唱生活。”
看着她逐漸消失的背影,沈聰覺得自己在夜幕中被濃縮成了一隻小動物,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動物,他忽然緊張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感牢牢的捕獲了他。
七清水河畔
一切都成為過去,一切又將從新開始。
我不知道用清水河做結尾是不是一種蹩腳的方式。它總讓我想起美好與童年。
此刻,清水河在月色下緩緩流淌,彷彿在吟唱着一隻無聲的歌謠。我和王小萌阻了只小船蕩漾在銀色的河面上,兩岸是沉重的蘆葦,不時有夜鳥尖銳的鳴叫聲從那裏傳來。
我開始低聲訴說一件往事,不知過了多久,她象是從夢中醒來一樣用手撫摩我的面頰。我說很抱歉,我曾經傷害過你,但我並不想企求你的諒解,因為我將要面臨的是良心的審判,而只有良心才能審判真正的罪人。
她一直沒說話,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說:“你真可憐!”
她跳上河岸,消失在茂密的蘆葦從中。而我則留在船上直到深夜。起風時,我好象下定決心,搖起雙獎,逆流而上,駛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