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八月

碧姬·笆鐸

“外面盛傳,”曼尼古西說:“碧姬·芭鐸在魯西榮村買了房子。”他手拿鉗子,緊貼着我,慎防未成年人偷聽到芭鐸小姐的私人計劃。

“她不想住在聖特魯培了”曼尼古西的食指作勢要貼上我的胸口。“也難怪她。你可知道,”他的手指點呀點的:“八月份里,任何一天的任何一刻,都有5000人在海裏頭撒尿?”

他對此大不衛生的恐怖行動無可奈何:“誰還願意在海里當魚呢?”

我們站在太陽下,為不幸住在聖特魯培海中的生活感到不堪。想想頭戴隨身聽、胸掛花環,身着耶魯大學運動衫的年輕人,向海水浴場台階撒尿的情景。曼尼古西的衣着已向炎陽讓一大步,褪去常穿的厚長褲,換上與帆布鞋相配的咖啡色短褲。

這天是我家工程盛大開工的日子,屋前空地猶如廢料場。中央暖氣系統的零件——一盒一盒的黃銅接頭。活塞、焊槍、瓦斯筒、鋼鋸、發熱機、鑽頭,還有一罐一罐黑蜜似的東西,堆積如山。這還只是第一批材料,其他如水箱、燃料桶、鍋爐等等,尚未運來。

曼尼古西領我參觀零件,強調品質第一。他接着指出即將爆破那幾面牆,讓我充分了解以後幾周我將生活在何等的灰塵與喧鬧之中。我幾乎想到聖特魯培去,與50萬度假客共度八月了。

每個周末,數以百萬計的人由北往南,把道路擠壓得像便秘的大腸。據報道,高速公路上靠博納(Beaune,由巴黎往蔚藍海岸的高速公路轉接點)那一段,整整35公里不能動彈。單是通過里昂(Lyon)那座隧道如果用一小時多能通過也算幸運之至。汽車過熱,人也火爆。車輛拋錨率為全年最高;疲倦和過份的負擔造成車禍和傷亡。八月一向是這麼開始的;而四周以後,反方向的大行動又將此情景重演一遍。

旅人們大都直奔蔚藍海岸,但也有成千上萬的人統進盧貝隆山區,改變了市場和村莊的風貌,也增添了本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咖啡館常客發現他們慣去的地方被外國人佔領,只好站在酒吧邊,抱怨度假季節的種種不便;麵包店賣光了麵包,家門口堵上了車,觀光客徹夜不眠地喧嘩。本地人雖然點頭嘆息着承認觀光客為地方上帶來財富,大家卻也一致同意,這些八月過客着實叫人悲喜交加。

他們的鞋子乾淨、皮膚白皙,提着嶄新的購物袋,開着光潔的汽車。你不可能認不出他們。他們掛着觀光客的恍惚神態,在來柯村、梅納村和奔牛村的街巷間漂來浮去,他們盯着村民看,彷彿他們也是村景的一部分。每天傍晚,在梅納村的城垣上,都聽得見有人大聲讚頌麗人景色。其中,一對英國老夫妻在眺望山谷時發出的評語最得我心。

“夕陽真美,”她說“美不勝收”。

“是啊,”她的丈夫答道:“與小村相映照,特別動人。”

八月笑語

就是福斯坦也渴望滿懷度假心清。他在葡萄園的工作目前告一段落,只坐等葡萄成熟。於是學着向我們開起英國式的玩笑來了。

一天早上,他問:“什麼東西會在三小時內,由死老鼠的顏色變成死螃蟹的顏色?”他掩飾着微笑抖動着肩膀:“是度假的英國人!”他說“你懂了吧?”唯恐我未能全盤理解這笑話的精髓,他詳細解釋道,眾人皆知英國人稍稍一曬太陽,皮膚立刻泛出淺紅,“曬月亮都能把他們曬紅,”他樂得全身顫抖。

早起時頗為詼諧的福斯坦,到傍晚時轉為肅穆。他聽到蔚藍海岸方面傳來的消息,活靈活現地轉述給我們;格拉斯附近發生森林火災,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飛機出動救災。這種救災法很像鵜鶘,飛出海去,裝一箱水回來,澆在火上。據福斯坦報道,有一架飛機竟把一個海中游泳客裝進箱,丟到火上去,活活把他“火化”了。

奇怪的是《普羅旺斯日報》全未提及這樁慘劇。我們問朋友,可曾聽說此事。他看着我們,搖搖頭:“這是八月的老調子。每次發生火災,都有人造這種謠。去年他們說被抓起來的是一個滑水客,明年他們該說是尼斯某家大旅館的門衛給抓去了。福斯坦是在嚇你。”

蝙蝠大戰

很難弄清楚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八月份,是可能發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因此,當落腳在鄰近旅館的朋友告訴我們,他們半夜裏在卧室看見一頭老鷹,我們也不表驚訝。呃,也許不是真的老鷹,只是老鷹巨大的身影。但,有老鷹是錯不了的。他們打電話給櫃枱的值班人員,要求進行調查。

老鷹是不是好像從角落的衣櫥那邊飛出來的?是啊,是啊。我們的朋友點頭。啊哈,那人說,謎底揭曉了。不是老鷹,是蝙蝠。以前也有人看過它從衣櫥那兒飛出來。它不傷人的。它也許不傷人,我的朋友說。可是我們不想和它睡在一起,我們要換一間房。不行,那人說,旅館全滿了。三人站在房中,討論捉蝙蝠的方法。值班員想到辦法了。你們別動,他說,我就回來解決這問題。幾分鐘后他回來了,給他們一大罐殺蟲劑,告辭而去。

夏夜舞會

葛氏村外一所大宅要舉行舞會。我們受邀在其他客人未到前,和女主人的幾位朋友同進晚餐。盛會將臨,我們憂喜交集:喜的是受邀,憂的是我們的法文恐怕應復不了這種場面。因為到場的將無其他英國人,只好計劃二人背水作戰,希望普羅旺斯熱潮洶湧的談話不要衝散了我倆。

依照邀約條件,我們應於九點鐘抵達,這時間聽來像是大城市習俗。開車上葛氏村那個坡時,我們的肚子已因等待過久而咕嗜咕嗜叫了。屋后的停車場客滿,車輛沿着場外的馬路伸到50公尺外去了。所有的車似乎都掛着代表巴黎的75字頭的牌子,看來同桌共食的絕不僅是村裏的幾個朋友。我們開始覺得或許應該穿得正式些。

進得大門,我們彷彿進入雜誌中的世界:《家庭與園藝》雜誌的裝演佈置,《風尚》雜誌的衣香鬢影。點着蠟燭的餐桌,安放在草地上和陽台上。五六十個冷淡、疲倦、穿白禮服的女人,戴珠繞翠的手端着香擯。威爾第的音樂從裝了地燈的穀倉那邊傳過來。妻子說要回去換裝,我則注意到自己的鞋面佈滿灰塵。看來這是一個非常正式的晚宴。

來不及逃走,女主人看見我們了。至少她穿的是平常的襯衫長褲,我們稍感安心。

“你們找到停車位了?”她不待回答,又說;“路邊有溝,不大好停車。”

我們說今晚的場合簡直不像是普羅旺斯,她聳聳肩:“八月嘛。”她給我們飲料,”任由我們與那些俊男美女周旋。

我們彷彿置身巴黎。這裏沒有一張臉孔經過陽光或風雨的洗禮,女士們臉色芬白,顯得時髦動人,男士們仔細刮凈了鬍鬚。沒有人喝茴香酒。所有的人,照普羅旺斯標準,低聲像是耳語。我們發現自己的心態已完全改變:從前,我們認為宴會理當如此;現在,卻覺得這種場合沉悶、考究,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無疑,我們已經變成鄉巴佬了。

我們朝比較不時髦的那對夫妻靠近。他們帶着一條狗,離群而獨立,這二人一狗都很友善,我們在陽台上的一張桌坐下。那位男士個頭矮小,臉上有諾曼第人的精明。他說,20年前,他以3000法郎買了村中一座房子,以後就每年夏天來住,每五六年換一次屋。最近聽說,他最早買的房子又要賣了,經過一番整修,裝演富麗堂皇,標價100萬法郎。“真是瘋狂,”他說:“可是巴黎那幫人,”他朝其他客人抬抬下巴:“他們想和朋友共度八月。只要有一個人買,其他人都跟着買。而他們付的是巴黎價錢。”

原始舞之風

從餐枱上取了酒和食物,大家慢慢坐下了。有女土的高跟鞋陷入花壇的砂地,也有人優雅地批評餐桌的佈置樸實原始——真像是野餐哪——雖然比洛杉機的貝佛利山和倫敦的坎星頓區,此地的花園並不特別原始。

忽然暴風吹起,帶來極大不便。蝦仁沙拉還余很多,蘆筍葉和麵包亂飛,跌撞在女士們雪白的胸上和男士們絲質的長褲上,有些則正中襯衫領口。桌布吹起,鼓脹如船帆,掀翻了蠟燭和酒杯。細心整理過的髮型變了樣,努力表現出來的沉着冷靜也維持不住了。這未免太原始野蠻了些。急速撤退,晚宴在屋內重開。

更多的客人陸續到來。穀倉傳來的威爾第音樂停止,幾聲高音電子樂器的嘶響之後,接着是一個男人的慘叫聲彷彿未經麻醉便動心臟手術一般,理查邀請大家下場去跳舞。

我們很好奇;熱門音樂會對這場名媛紳士的聚會造成何種效果?我可以想像他們在文明的樂聲中微微點頭,也能想像他們跳貼面舞,但這個是要舞得汗流泱背的叢林蠻荒之舞啊!我們登上穀倉台階,欣賞他們的舞姿。

彩燈閃爍,與鼓聲同一節拍,又從牆上的鏡子裏反射回來。一個年輕男子,佝僂着肩膀,被他自己的香煙熏迷了眼,站在兩個唱盤後面,手指輕撫電子琴,釋放出更多音量。

“茉莉小姐你真行!”理查嘶喊着。這年輕人一陣痙攣,吼叫道:“你一定愛跳舞!”穀倉打起擺了,“那些巴黎人”也跟着打,手舞足蹈、乳晃臀搖,張口露齒。斜目轉睛。拳頭朝空亂揮,首飾失去控制,鈕扣也因緊繃而鬆脫。高雅的儀錶被拋到腦後,每個人都只顧得翻騰、抽搐,身體愈搖愈低。

大多數人並不在乎有沒有舞,他們與自己的影子跳舞。縱然在狂舞忘形之際,他們也注意着自己反映在鏡子中的身影。香水味和人們的體味混雜在空氣中,整個穀倉同一脈動,狂熱如沸騰。穿越人潮,不免要被橫伸的手臂撞着,或被打轉的項練抽中。

這些人,就是剛才端莊持重的女士先生嗎?先前對“野蠻”與“原始”那麼不屑一顧的他們,竟然蛻變成吃多了安非他命的青少年,而且頗能樂在其中。我們躲閃開去,留下狂歡的他們。明天早晨,我們還得早起呢,我們要去看山羊賽跑。

山羊運動會

一周前,我們在煙草店的窗子上首次看到“山羊賽跑”的海報,是穿越奔牛村各個街道的大賽。起跑點是凱撒咖啡館門口,參賽的10匹羊選手和騎師們,名列海報。獎品很多,可以下賭注。此外,據海報上說,主辦單位特聘大樂隊到場加油。這顯然是一場運動盛會——奔牛村錦標賽。我們早早抵達會場,佔個好位置。

九點鐘,天氣已熱得戴不住手錶。凱撒咖啡館的陽台客滿,大家邊吃早餐邊喝冰啤酒。靠台階的牆邊,一個壯實婦人佔據了一張桌子,頭上有遮陽蓬遮護。她目光如電,射向我們,翻弄着一本票簿,晃蕩着一隻錢筒。她是這場“跑羊”的正式主辦人,不過咖啡館後面另有個男子,接受“場外下注”。她邀我們試試手氣。“下注前先看清楚,”她說:“選手就在樓下。”

我們早知它們就在附近;它們的身體和排泄物的氣味清晰可聞,在陽光烤炙下十分濃郁。我們把頭伸出欄杆往下看,它們也以憤怒的灰色眼睛回望,嘴裏緩緩嚼着賽前餐點,下巴上綴着稀疏的鬍子。頭戴藍白相間的賽馬帽,它們看起來就像威嚴的中國清代官吏。它們穿的賽跑背心上印有號碼,與海報上的名單相符。對照之下,我們叫得出它們的名字了,可是要下賭注,這是不夠的。我們需要一點內幕消息或其他資訊,幫助我們判斷誰的速度快、誰的耐力足。我們向隔鄰一位也在伸頭往下看的老者請教,相信他們和所有法國人一樣,是此道專家。

最佳選手

“要看它們的糞,”他說:“賽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裏排空了,自然比裝了一肚子東西的羊跑得快。這是邏輯。”我們觀察了幾分鐘,認為6號“米田共”產量最豐。“好啦,”我們的指導員說:“現在要看騎師,找一個身體強壯的。”

騎師差不多都在這咖啡館裏養精.蓄銳。他們也穿着有號碼的背心,戴着馬帽。我們找出六號騎師,一個筋肉結實,看起來很有奪標希望的男子,正猛灌啤酒,蓄勢待發。他和那剛剛排空肚子的“多多謝”恰是一對勝利的組合。我們準備下注。

“不行,”主持賭局的婦人解釋說,我們必須列出第一、第二和第三選擇。這一來,我們的如意算盤給打亂了。我們專心物色理想騎師時,怎還顧得注意諸羊的排泄量呢?原本必勝的局面變成胡猜。我們挑定六號領先,唯一的女騎師第二,一頭叫“妮妮”的羊第三—它蹄上的距毛修短,看來一定.善跑。事情辦妥,我們下樓去,和咖啡館外所有觀眾一起觀看比賽。

海報上所稱的大樂隊,原來是艾普村的一輛裝了音響的箱型車。此刻車上正播放着桑尼與雪兒的歌:《我得到你了,寶貝》。一個細瘦的巴黎女子——我們認出是昨晚舞會中的一個客人——開始隨音樂拍打她穿着昂貴白鞋的腳;一個沒刮鬍子、手持茵香酒的大肚皮男人請她跳舞,扭動着大屁股引她垂青。巴黎女子給他一個足以讓奶油發臭的白眼,低頭去她的名牌皮包里搜尋什麼。桑尼與雪兒唱完了,換阿麗達·富蘭克林唱,孩子們在羊屎堆間遊戲跳躍。咖啡館前的小廣場擠滿了人,我們擠在一個德國人和一架攝像機之間,舉着攝像機的,是那個大肚皮的男人。終點線拉好了。

一條繩子穿過廣場,距離地面約兩公尺半高。從一到十寫着號碼的大型汽球灌滿了水,按等距間隔掛在繩子上。大肚皮男人向我們解釋規則;每位騎師都將持一把其利如劍的木棍,此棍有兩重作用。第一,山羊如懶怠跑,用此棍“激勵”他;第二,抵達終點時,以此棍戳破汽球,才算賽完。當然,他說,騎師會淋個濕透,滑稽得很。

騎師們陸續從咖啡館裏現身出來,昂首闊步地撥開人群,牽出自己的羊。我們看中六號騎師,口袋裏掏出小刀,把木棍兩端都削尖。在我看來,這是好兆頭。另一位騎師則對主辦單位大發牢騷。一輛汽車從狹窄的小街那頭開來,打斷了雙方爭執。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手上拿着一張地圖,臉上的表情迷惘。她問怎麼上高速公路。

通往高速公路的路被10隻羊、200個看熱鬧的人,以及一輛音樂車給堵住了。年輕女人說,我就要走這條路。她回身上車,開始向前移動。

驚愕、一片混亂。主辦人員和幾個騎師把那輛車團團圍住,敲打車頂、揮舞木棍從那仍在移動的車輪下,搶救必死無疑的山羊和兒童。看熱鬧的人群則向前擁擠,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陷身人潮的車,終於不得不停住,年輕女人坐在車內,兩眼直視前方,忿忿地緊抿着嘴唇。退後!主辦人員怒吼,手指着那車來的方向,並招手要群眾讓路。引擎發出惡毒的嘎扎嘎扎聲,那車掉轉頭,在群眾鼓掌歡呼聲中,氣沖沖地往街的那一頭開去了。

參賽者集合到起跑線,騎師們檢查羊脖子上的繩索栓緊了沒有。羊兒對這戲劇性的一刻無動於衷。6號去啃7號的背心,9號妮妮是我們的第三選擇,堅持把頭朝後,與其他羊反向而立。騎師抓住它的角硬轉它過來,兩膝緊夾着它,讓它保持正確方向。它的馬帽碰歪了,遮住它的一隻眼,活像個遊手好閒的浪子。我們懷疑自己在它身上下賭注是否明智。我們指望它得第三名,但從她視線既不清,又缺乏方向感看來,顯然沒什麼希望。

準備出發了。訓練了幾周甚至幾個月,等的就是這一刻。角並角,背心接背心,它們靜候起跑的命令。一位騎師大聲打了個呼哨,它們開步跑了。

意外事故

走不到50公尺,已可看出羊兒並非天生的運動員,不然就是誤解了參賽的目的。有兩隻才跑了幾公尺便煞然止步,騎師只好拉着他們走。另一隻起跑之後才想起來它在半小時前早該做的事,而在第一個轉彎處停下來排便。妮妮,也許是因為帽子遮眼的緣故,在轉彎處直衝向前,把它的騎師甩入觀眾群中。其他賽羊,在各種激勵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爬上山去。

“踢他們的屁股!”我們的大肚皮朋友吼道。那位巴黎女子,被擠到我們身邊來,聞言向後一縮。大肚皮能上能下因而更樂意提供一些本地情報。“知道嗎?”他說:“跑最後的那一支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烤來吃。真的喲。”巴黎女子把太陽鏡從髮際拉出,戴好。她的臉色不大好看。

跑道環繞村中高地,繞一圈之後下坡經過噴水池。噴水池給改裝成一道水上防線,兩邊堆乾草,中間拉上塑膠布,選手必須涉水或游泳而過,才能抵達咖啡館外的水球終點站——真是對合作與精力的嚴峻考驗。

比賽進展的狀況由中途觀察員大聲傳報。我們得到的消息是,1號和6號在互爭領先。只有9隻羊過去,還有一隻不見了。“可能喉管給割斷了吧,”大肚皮對巴黎女人說。她終於下定決心,推開人群,另尋最佳的觀察位置。

噴水池那方傳來噗通水聲,一個女人的聲音隨之聲叫罵起來。有人吃了水上防線的虧了——是一個小孩,渾身濕透地站在及腰的水中,大聲喊叫:

“羊來了!羊來了!”

女孩的母親唯恐孩子被羊群踩成肉泥,拉起裙子進水中。“看她的大腿!”大肚皮一邊說,一邊親吻自的指尖。

一陣蹄聲雜沓零亂一,領先的幾隻羊來到噴水池前,滑進乾草堆中,完全不打算浸濕自己的身體。騎師們又哄又拉,終於把羊群推下水,再打池的那一端出水。他們持木棍如持長矛,濕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嘰喳有聲。比賽情勢仍與中途一般:1號與6號並肩沖向終點水球線。

1號賽手,在屁股遭到重擊的情形下,率先刺破水球,淋了巴黎女人一身濕;她利落地往後一退,恰踩進羊屎堆中。六號騎師,賽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卻總刺不破水球,眼看下一匹羊就要到來時才勉強刺破一隻接一隻,他們全都滴答着水蹣跚而至,最後只剩一支水球,孤伶伶地懸挂在繩子上。九號,那沒有方向感的妮妮,沒有完成比賽。

“屠夫會找到她,”大肚皮說。

我們走回車上時看見了她。她掙斷了繩索,逃離騎師,高高站在俯望街道的一座小花園裏,帽子掛在一隻角上,低頭吃着天竺葵。

喧囂熱鬧的一天

“早啊,磚石匠。”

“早啊,水管工。”

工作隊一到,又是喧囂燥熱的一天。

他們相互寒喧握手,像第一次見面,以職務而不以姓名互稱。建築師克里斯欽與他們合作了好多年,卻從不叫他們的名字,總是莊重又複雜地把他們的姓和職務連稱。這使得他們的名字有時候聽起來冗長嚴肅大有貴族氣派。例如鋪地毯的尚皮耶,正式的稱呼就叫“地毯師加亞爾·波瑟(Gaillard—PoscurdeMoquette)。

他們集合在曼尼古西製造出來安置暖氣管的一個洞口周圍,討論日期與進度,態度嚴謹,彷彿他們一貫以準時為中心目標。工作有先後,次序須嚴守;曼尼古西要先安好所有管子,磚石工尾隨其後,砌磚補石;接下來,電匠、泥水匠、瓷磚工、木匠和油漆工依序—一登場。猜上一猜,倒是不妨。

曼尼古西身為關鍵人物,頗為自得;其他人的時間表全要看他的工作進度而定。“你會看到,”他說:“哦把牆壁挖得一個洞一個洞,活像乾酪似的。你怎麼樣,磚石匠?需要半天的時間修補嗎?”

“可能要一整天,”狄第埃說:“可是你什麼時候弄好?”

“別催我,”曼尼古西說:“我做了40年的水管工,深知暖氣管這玩意兒急不來。這是非常、非常複雜的工程。”

“要到聖誕節嗎?”狄第埃問。

曼尼古西看着他搖搖頭。“你這是開玩笑。不過,說到冬天,”他示範出冬天的景象,假裝往肩膀上披大衣。“那時候,氣溫是零下10℃,”他顫抖着拉下軟帽遮掩耳朵:“突然之間,水管漏了!為什麼?因為裝得太匆促,工做得不夠仔細。”他環顧聽眾,讓大家充分體會寒冬與漏水的嚴重狀況。“那時候,該誰看笑話?啊?該誰取笑我這個水管工?”

反正絕對不會是我。裝暖氣這件事已成我們生活中的惡夢,幸好白天都可待在室外,才能勉強忍耐。以前的改建工程,至少都局限在房子的一部分,暖氣管工程卻無所不在。曼尼古西和他的觸手般的銅管如影隨形,灰塵、瓦礫和扭曲變形的斷管殘線撒在他每天工作的路線上,像是鐵齒白蟻蛀出的痕迹。最糟的是我們全無私隱,不是在廁所遇見手持吹焰管的學徒,便是在卧室發現往牆上鑿洞的曼尼古西。游泳池是唯一的避難所,但即使在那兒,也只有完全鑽進水裏,才能藉著水,隔絕鑽與錘的無情噪音。有時候我朋友的話也許是對的,我們應該到別處去度八月,或者,把自己冷凍封存起來這樣更好。

恬人的夜晚安祥寧靜,我們喜歡閑坐庭院,平復白日喧囂創傷的心情。因此盧貝隆地區為夏季訪客而舉辦的許多社交及文化活動,我們都沒有參加。只去聽了一場聖詩演唱會,在修道院極不舒服的板凳上坐得屁股疼麻;又一次去聽在山頂城堡廢墟舉行的音樂會。除此之外我們足不出戶。在寧靜中獨處休養生息。

年度慶典

一天晚上,我們發現原本準備做飯的食料,已在一天的工程中蒙上厚厚一層灰。飢餓所迫,只好出門。我們決定去古德村(GouIt)——一個對觀光客沒有吸引力的荒村,上一家簡樸的小館,那樣就像在自家吃飯,只是更乾淨些。我們把衣服上的灰塵排掉,留下狗兒看守牆壁上那些洞。

這是空氣悶熱寧靜、令人窒息的一天。村子裏彌散着柏油路燙焦的氣息,混合著晒乾的迷迭香味和泥土烘熱的氣味。到處是人。原來今天是本村舉行年度慶典的佳節良辰。

我們應該先打聽一下的。每個村子都會在八月里舉行慶典,只是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是滾球大賽,有的是騎驢競走,有的是烤肉聚餐,有的是展覽會。會場的樹上會懸挂五彩閃爍的燈,地面上有木板鋪成的跳舞場;吉普賽人、手風琴、紀念品商人和搖滾樂團會不辭辛苦,從亞維依跋涉趕來。這是個熱鬧場面,通常也很好玩;除非你像我們,整天待在建築工地,再也不願承受刺激。但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已經想好晚餐要點什麼,總得吃了再走。只要能享用乾貝熏肉沙拉、琴酒燒雞、主廚特餐和美味的巧克力蛋糕,村裡多幾個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其它月份,村中街道上出現十幾個人,就表示有特別的事發生:也許是葬禮,也許是兩家肉店削價大競爭。但今晚格外不同,古德村做主人,歡迎全世界來訪;而全世界的人,顯然和我們一樣飢餓。餐廳客滿,擺在餐廳外面的桌椅也坐滿了人。幾對夫妻躲在樹影下等座位空出。服務生手忙腳亂,老闆伯特里又是疲倦又是開心似的。“你們應該先打個電話來的,”他說“十點再來,看看我能給你們弄點兒什麼吃的。”

風景線

就連裝得下古德村全村人口的咖啡館,也只余站位。我們端了酒到馬路對面去喝。那兒,空曠的廣場上,攤子已經擺起來了。廣場中央有個紀念碑,紀念在歷次戰爭中為了法蘭西的光榮而捐軀的村民。我們見過的諸多戰爭紀念碑,和這個一樣,都維持得很好,三面簇新的法國三色旗,鮮明亮麗,映着灰色的石碑。

廣場周圍的民房,都敞開着窗戶,居民伸頭探腦,張望着窗下緩慢移動的一團騷亂,把光影閃爍的電視忘在身後。說是慶典,其實不如說是市集;本地工藝匠帶着雕刻品和陶瓷器,釀酒人帶着酒,養蜂人帶着蜜,再加上幾位古董商和畫家。白日熱氣殘存,從石牆的溫度感覺出,也可從慵懶飄動的人群身上看出;重心放在腳后,肚皮挺出,肩膀松垮,度假姿態十足。

攤子大多只是一張摺疊桌,印花桌布上擺些手工藝品。有些攤子上撐起告示,說是萬一有人要買東西,可到咖啡館去尋找攤主。有一個攤子特別大而精緻,有桌子、椅子和長凳,還擺着幾盆棕桐。一個黝黑壯實的男人,穿着短褲、涼鞋,坐在一張桌子邊,桌上一瓶酒。一本訂貨簿。原來是幫我們做過活兒的鐵器專家奧德先生。他招手要我們過去坐下。

鐵匠做的是鐵器和鋼具,在法國鄉下。他忙着給多家裝鐵窗、鐵門、鐵條、鐵格子,把似乎藏在每叢樹林裏的小偷,阻擋在屋宅之外。不過奧德先生不只做這些簡單的安全裝置,他發現有人要買18、19世紀古董鋼製傢具的複雜製品。他有一本產品照片及設計圖樣,如果你想要一張公園椅、一隻烤麵包架,或是拿破崙睡過的那種摺疊行軍鐵床,他可以造一個給你,弄得舊舊的,生滿鐵鏽,古色濃濃。

而且,他有小舅子和一支獵犬幫忙,訂製任何東西,他一定答應在兩周內交貨,而其實要三個月後才送來。我問他生意好不好。

他拍拍訂貨簿。“我可以開工廠了。德國人、巴黎人、比利時人,今年全都想要一張大圓桌,幾張花園椅。”他移開身旁的椅子,讓我們看清它優美的大弧線。“問題是他們總以為不管什麼東西。我幾天時間就能做好,你是知道的…。”他話不說完。滿含一口酒,深思熟慮地咀嚼着。一對夫妻,在攤子附近徘徊了一陣子了,這時走上前來,詢問行軍床的事。奧德先生打開訂貨簿。舔舔鉛筆尖,抬頭看着他們。“我必須告訴兩位,”他誠摯地說:“可能要等上兩個星期。

黯夜暴雨

我們吃到晚飯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回到家,早過了午夜。空氣溫暖沉重,異乎尋常的凝滯。是適合下池游泳的夜晚。

我們滑入水中,浮在水面,仰望繁星,為這酷熱的一天畫下完美的句號。從遙遠的蔚藍海岸方向傳來一聲悶雷和閃電。那是事不關己的、別人家的暴風雨。它在黯黑的凌晨時分來到梅納村。窗口的一聲巨響驚醒了我們,也招惹得狗們一陣齊嚎。

此後的一個多小時,暴風雨彷彿就懸定在屋頂上,向葡萄園發出轟雷電閃。大雨傾盆而下,重擊屋頂與庭院,順着煙囪流下,滲入前門縫。破曉之前片刻,雨停風止。然後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太陽如常升起。

我們想打電話給法國電力局,才發現電話也不通。又停電了,我們繞屋巡查風雨打壞了什麼,看見車道有一半已衝到馬路上去了;裂隙竟如牽引機的車輪,深則足以對任何正常的車輛造成威脅。但事情總有好的一面;這是一個萬里晴空的早晨,工人也不會來打擾。他們一定都忙着處理自家的漏水事宜,不會有工夫來管我們的暖氣設備。我們到樹林子裏去散步,看看暴風雨在那兒製造了什麼效果。

效果驚人。倒不是有多少樹木被連根拔起,而是幾個月來受炎陽烘烤的地面,竟在暴雨之後冒出縷縷蒸汽,自林間裊裊升起。蒸汽中有嘶嘶的聲音,是新起的朝陽開始晒乾草木的聲音。我們回家吃早餐,陽光與藍天讓我們滿懷樂觀,接到的一通業務電話更給了我們安慰。是保險公司的法圖先生,詢問我們可曾遭遇什麼損失。

我們告訴他,唯一受損的是車道。

“那就算很好的了,”他說:“我有個客戶,廚房裏積了五十公分的水。這種事有時候就是會發生。八月怪事多。”

他說得對。這個月凡事都稀奇古怪。我們高興八月過完了,生活又可回到原有的軌道;馬路不再擠滿車,餐廳不再擠滿人,而曼尼古西,會穿着長褲來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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