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痛改前非沿門呼賣——舊性複發見物起意——半途被執情急智生——舊恩難忘報以瓊漿

阿長自從被他的嬸嬸綁過屋柱之後,漸漸有點悔悟了。屢次聽着母親的教訓,便哭了起來。淚珠像潮似的涌着,許久許久透不過氣。走出門外,不自主的頭就低了下去,怕看人家一眼。

“我不再做這勾當了!”

一次,他對他的母親這樣說。他說他願意學好,願意去做買賣,只求他母親放一點本,賣餅也可以,賣豆腐也可以,賣洋油也可以。意思確是非常的堅決。

他的母親答應了。她把自己做短工積得的錢拿出來給他做本錢,買了一隻蔑編的圓盤,又去和一家餅店說好了,每日批了許多大餅,小餅,油條,油繩之類,叫他頂在頭上,到各處去賣。

阿長是一個聰明人,他頂了滿盤的餅子出去,常常空着盤子回來,每天總賺到一點錢。他認得附近的大路小路,知道早晨應該由哪一條屋衖出發,繞來繞去,到某姓某家的門口,由哪一條屋衡繞回來。他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家門前,高聲喊了起來,屋內的人會出來買他的餅。他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應該多站一點時候,必定還有人繼續出來買他的餅。他又知道某一地方用不着叫喊,某一個地方用不着停頓,即使喊破了喉嚨,站酸了兩腿,也是不會有人來買的。真所謂熟能生巧,過了幾個月,他的頭頂就非常適合於盤子,盤子頂在頭上,垂着兩手不去扶持也可以走路了。盤子的底彷彿有了一個深的洞,套在他的頭頂,怎樣也不會丟下來,有時阿長的頭動起來,它還會滴溜溜的在上轉動。

這樣的安分而且勤孜,過了一年多,直至十六歲,他的春心又動了。他的心頭起了不堪形容的慾望,希求一切的東西,眼珠發起燒來,釘住了眼前別人的所有物,兩手癢呵呵的只想伸出去。

於是有一天,情願捐棄了一年多辛苦所換來的聲譽,不自主的走到從前所走過的路上去了。

離開易家村三里路的史家橋的一家人家,叫做萬富嫂的,有兩個小孩,大的孩子的項圈,在阿長的眼前閃爍了許久了。那銀項圈又粗又大,永久亮晶晶地發著光!

“不但可愛而且值錢。”阿長想。

一天他賣餅賣到萬富嫂的門口,萬富嫂出去了,只剩着兩個孩子在門口戲耍。

“賣火熱的大餅嘍!”阿長故意提高了聲音!

“媽媽!賣大餅的來了!”那個大的孩子,約四歲光景,一面叫着,一面便向阿長跑來。

“媽媽呢?”阿長問。

“媽媽!”那孩子叫了起來。

阿長注意着,依然不聽見他媽媽的回答。

“我送你一個吃罷!來!”阿長把盤子放在地上,拿了一個,送給了那孩子,隨後又拿了一個,給那獃獃地望着的小的孩子。

“唔,你的衣服真好看!又紅又綠!”他說著就去模大的孩子的前胸。

“媽媽給我做的,弟弟也有一件!”孩子一面咀嚼着,一面高興地說。他和阿長早已相熟了。

“但你的弟弟沒有項圈,”阿長說著就去摸他的項圈。

項圈又光又滑,在他的手中不息地轉動着,不由得他的手,起了顫動。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觸着這個可愛的東西。

智慧立時發現在他的腦里。他有了主意了。

“啊,你的鞋子多麼好看!比你弟弟的還好!那個——誰做給你的呢?穿了——幾天了?好的,好的!比什麼人都好看!鞋上是什麼花?菊花——月季花嗎?……”他一面說著,一面就把項圈拉大,從孩子的頸上拿了出來,塞進自己的懷裏。孩子正低着頭快活地看着自己的鞋,一面咕嚕着,阿長沒有注意他的話,連忙收起盤子走了。

他不想再賣餅子,只是匆匆地走着,不時伸手到衣服里去摸那項圈。手觸着項圈,在他就是幸福了。他想着想着,但不知想的什麼,而腳帶着他在史家橋繞了一個極大的圈子,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在他是瑣事,他完全不願意去注意。

一種緊急的步聲,忽然在他的耳內響了,他迴轉頭去看,一個男子氣喘喘地追了上來。那確像孩子的叔叔,面上有一個傷疤,名字叫做萬福。

阿長有點驚慌了。他定睛細看,面前還是史家橋,自己還沒有走過那條橋。

“這是怎麼一回事呀?走了這許久還在這裏!”他想。

但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頭上的盤子撲的被打下了。萬福已扯住了他的前胸。

“賊骨頭!”憤怒的聲音從萬福的喉間迸了出來,同時就是拍的一個耳光,打在阿長的臉上。

“怎麼啦?”

“問你自己!”萬福大聲說著又是拍的一個耳光。

阿長覺得自己的臉上有點發熱了。他細看萬福,看見他粗紅的臉,倒豎的眉毛,凶暴的眼光,闊的手掌,高大的身材。

“還我項圈!”萬福大聲的喊着。

“還給你!……還給你!”阿長發著抖,滿口答應着,就從懷裏揣了出來。

“但你賠我大餅!”阿長看看地上的餅已踏碎了一大半,不禁起了惋惜。

“我賠你!我賠你!瘟賊!”萬福說著,把項圈往懷一塞,左手按倒阿長,右手捻着拳,連珠炮似的往阿長的背上、屁股上打了下去。

“捉着了嗎?打!打死他!”這時孩子的母親帶着幾個女人也來了。她們都動手打起來。萬福便跨在他的頭上,兩腿緊緊的夾住了他的頭。

“饒了罷!饒了罷!下次不敢了!”

打的人完全不理他,只是打。阿長只好服服貼貼的伏在地上,任他們擺佈了。

但智慧是不會離開阿長的腦子的。他看看求饒無用,便想出了一個解圍的計策。

“阿呀!痛殺!背脊打斷了!腰啦!腳骨啦!”他提高喉嚨叫喊起來,哭喪着聲音。

“哇……哇!哇……哇哇!”從他的口裏吐出來一大堆的口水。

同時,從他的褲里又流出來一些尿,屁股上的褲子頂了起來,臭氣沖人的鼻子,——屎也出來了!

“阿呀!打不得了!”婦人們立刻停了打,喊了起來,“尿屎都打出了,會死呢!”

連萬福也吃驚了。他連忙放了阿長,跳了開去。

但阿長依然伏在地上,發著抖,不說一句話,只是哇哇的作着嘔。

“這事情糟了!”萬富嫂說,牽着一個婦人的手倒退了幾步。

“打死是該的!管他娘!走罷!”萬福說。

但大家這時卻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得退了幾步,又遠遠的望着了。

阿長從地上側轉頭來,似乎瞧了一瞧,立刻爬起身來,拾了空盤,飛也似的跑着走了。一路上還落下一些臭的東西。“嘿!你看這個賊骨頭壞不壞!”萬福叫着說,“上了他一個大當!”

於是大家都哈哈大笑了。

在笑聲中,阿長遠遠地站住了腳,抖一抖褲子,迴轉頭來望一望背後的人群,一眼瞥見了阿芝的老婆露着兩粒突出的虎牙在那裏大笑。

“我將來報你的恩,阿芝的老婆!”他想着,又急促的走了。

約有半年光景,阿長沒有到史家橋去。

他不再賣大餅,改了行,挑着擔子賣洋油了。

一樣的迅速,不到兩個月,他的兩肩非常適合於扁擔了。沉重的油擔在他漸漸輕鬆起來。他可以不用手扶持,把擔子從右肩換到左肩,或從左肩換到右肩。他知道每一桶洋油可以和多少水,油提子的底應該多少高,提子提很快,油少了反顯得多,提得慢,多了反顯得少。他知道某家門口應該多喊幾聲,他知道某家的洋油是到鋪子裏去買的。他挑着擔子到各處去賣。但不到史家橋去。有時,偶然經過史家橋,便一聲不響的匆匆地穿過去了。

他記得,在史家橋闖過禍。一到史家橋,心裏就七上八下的有點慌張。但那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闖了這樣的大禍,是誰的不是呢?——他不大明白。就連那時是哪些人打他,哪個打得最凶,他也有點模糊了。他只記得一個人:露着兩粒突出的虎牙,在背後大笑的阿芝的老婆!這個印象永久不能消滅!走近史家橋,他的兩眼就發出火來,看見阿芝的老婆露着牙齒在大笑!

“我將來報你的恩!”他永久記得這一句話。

“怎樣報答她呢?這個難看的女人!”他時常這樣的想。

但智慧不在他的腦子裏長在,他怎樣也想不出計策。

“賣洋油的!”

一天他過史家橋,忽然聽見背後有女人的聲音在叫喊。他不想在史家橋做生意,但一想已經離開村莊有幾十步遠,不能算是史家橋,做一次意外的買賣也可以,便停住了。

誰知那來的卻正是他的冤家——阿芝的老婆!

阿長心裏有點恐慌了,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是獃獃地望着阿芝的老婆。

阿芝的老婆似也有點不自然,兩眼微微紅了起來,顯然先前沒有注意到這是阿長。

“買半斤洋油!”她提着油壺,喃喃的地。

“一百念!”阿長說著,便接過油壺,開開蓋子,放上漏斗,灌油進去。

“怎樣報復呢?”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的提了給她。但智慧還不會上來。

“噲噲!還有錢!”阿芝的老婆完全是一個好人,她看見阿長挑上了擔子要走,忘記拿錢便叫了起來,一隻手拖着他的擔了,一隻手往他的擔子上去放錢。

在這俄頃間,阿長的智慧上來了。

他故意把肩上的擔子往後一掀,後面的擔子便恰恰碰在阿芝老婆的身上。碰得她幾乎跌倒地上,手中的油壺打翻了。擔子上的油潑了她一身。

“啊呀!”她叫着,扯住了阿長的擔子。“不要走!賠我衣裳!”

“好!賠我洋油!誰叫你拉住了我的擔子!”

“到村上去評去!”阿芝的老婆大聲的說,發了氣。

阿長有點害怕了。史家橋的人,在他是個個兇狠的。他只得用力挑自己的擔子。但阿芝的老婆是有一點肉的,擔子重得非常,前後重輕懸殊,怎樣也走不得。

“給史家橋人看見,就不好了!”他心裏一急,第二個智慧又上來了。

他放下擔子,右手緊緊的握住了阿芝老婆攀在油擔上的手,左手就往她的奶上一摸。阿芝老婆立刻鬆了手,他就趁勢一推,把她摔在地上了。

十分迅速的,阿長挑上擔子就往前面跑。他沒有注意到阿芝老婆大聲的叫些什麼,他只聽見三個字:

“賊骨頭!”

阿長心裏舒暢得非常。雖然潑了洋油,虧了不少的錢,而且連那一百念也沒有到手,但終於給他報復了。這報復,是這樣的光榮,可以說,所有史家橋人都被他報復完了。

而且,他還握了阿芝老婆的肥嫩的手,摸了突出的奶!這在他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女人的肉是這樣的可愛!一觸着就渾身酥軟了!

光榮而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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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賊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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