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秋節氣過去三天了。

早飯後,升起的太陽雖說又開始施展它的威力,露珠依舊釘伏在肥碩、蔥綠的莊稼葉上,閃着晶瑩的光亮。

以往,冷落的東、西王莊,今天像逢集趕廟,數不盡的人流,從四面八方朝這裏涌過來,匯聚到兩村中間北頭的一塊四四方方的留麥地里,歡天喜地的等待着。

人們來自不同的村落,卻懷着一個共同的心愿:“打死漢奸劉魁勝!”“槍斃老鬼子松田!”“報仇!”“伸冤!”……隨着戰爭形式的急劇好轉,再加上武工隊神出鬼沒的節節進逼,敵人也就逐步的向保定城裏龜縮了。於是,抗日組織便在各村公開建立起來。眼下,鬼子的這個“確保治安”區、殘酷的敵後的敵後的人們,已讓歡樂代替了憂愁,舒暢頂換了悒鬱。

正是由於環境的變化,大白天,才能在這裏召開一個遠近村莊群眾都來參加的規模較大的公審大會,公審血債累累,罪惡滔天的劊子手。

魏強將四外的警戒佈置好,又通盤地做了次檢查,才緩步朝會場走來。他走近那座葦席搭的簡陋的主席台下,正在台上的汪霞用眼睛向他打了個招呼;他抬腿剛要朝上邁,背後忽有人喊:“魏小隊長!魏小隊長!”他扭頭順音一瞧,是李洛玉,忙親熱地湊迎上去,指點洛玉的汗臉:“瞧熱得,簡直用汗洗臉啦!不是到河東送軍鞋、軍布去啦?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不是才到!熱倒不熱,這汗都是急出來的!你是不知道,在河東一聽說今天要在俺村裡開公審大會,恨不得一步邁回來。”洛玉說著,將腦袋上的蘑菇頭草帽摘下來,當成扇子在臉前搖扇。

因為環境日漸好轉,為了鬥爭的需要,近來,行政村也重新劃分了。以往分着辦公的東、西王莊,頭麥熟時就合併一處了。合併后,經過全村群眾的選舉,李洛玉當了這個新行政村的村長。

“你知道嗎?到河東去,也順便把長庚大伯帶去了!”“我到聽說啦,他那瘋癲病不是好些啦?”

“是好些,”洛玉覺得魏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將草帽重新扣到頭上,從背後腰帶上摘下煙袋,挖了鍋子煙,吸着。“可是,縣委說軍區新建了一座精神病療養院,來信說務必要把他送去就醫,為這個我才把他帶到河東去。”

聽過學說,魏強連連地點頭說道:“好好,上級就是結記得周到。我本打算讓他見見劉魁勝的下場,這樣就算啦!你要寫個信告訴韋青雲同志,省得他結記!”

“這個,你就不用惦記了!”洛玉像報功的樣子,朝魏強顯本事說,“昨天,我把他送到交通站,立刻寫了一封信,託交通站朝熱河那邊轉了去!”他狠吸了一口煙,在鞋底上磕掉煙灰,忽見汪霞跳下了主席台,“小汪!”他連連擺着手叫起來,同時搡擁着魏強。“走走走!”一起朝汪霞迎上去。他們剛接近主席台邊,汪霞閃動一對水汪汪有神的大眼睛,笑嘻嘻地甩動胳膊走過來。在台上指揮人們貼紅綠標語的劉文彬,也像迎老朋友似的快步地湊到了跟前。

見到他倆,洛玉懷裏像揣有秘密似的低聲說道:“這回到河東,可碰上個解氣的事!你們猜猜是什麼吧!”他見人們都睜大眼睛望着他,就先指汪霞,后指劉文彬說道:“在這村出賣你倆,用刑法收拾你倆的叛徒馬鳴,讓咱政府判處死刑,槍決了!”

“你親自看見了?在哪村?”汪霞覺得解了大氣,忙問。“我沒有見到槍斃他,在宋村倒看見槍斃他的佈告了!”對叛徒馬鳴判處死刑,魏強、劉文彬、汪霞都不覺得奇怪;他們奇怪的倒是為什麼拖了三個月才處理。受過戰火洗禮的人,知道怎麼思摸事情。“時間拖了這樣久,主要是要從馬鳴嘴裏多掏出點東西來,以便弄清他的全部罪行,作出正確的判處。”想到這裏,方才湧出的奇怪感覺,就像風捲殘雲火烤冰般地消逝得個一乾二淨。

“對這種變節事敵,吃了秤砣鐵心的傢伙,就得這麼辦!”劉文彬揮動着手掌說,“河東里昨天處決了叛徒馬鳴,咱們今天就公審鐵杆漢奸劉魁勝!”

全神貫注,栽耳靜聽的李洛玉,本來盼着劉文彬一下說完解氣的話,劉文彬偏偏說到“劉魁勝”就沒有下文了,急得他緊忙打問:“那松田個老兔崽子呢!”

賈正不知道什麼時候早站在了他的身後邊,插嘴說:“老松田早吹燈拔蠟了!”

頑皮的郭小禿,甩動手腕,狠勁將中、食指在洛玉的臉前一捻,焦脆地響了一聲。接著說:“他比劉魁勝先走了一步,早在閻老五那裏報到了!”

老松田的確是死掉了,是他自己死去的。

松田在警衛市溝的十五號炮樓里束手被擒以後,深知自己罪惡的深重,預感到了自己的必然結局。在十幾條槍口逼迫下,他不得不乖乖地背過雙手,順從地讓賈正綁上,但是,心裏卻不斷地盤算脫身的辦法。市溝里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希望:望到西方紅光衝天的保定城,他希望立刻從城裏馳來一隊擎戰刀、騎戰馬的武士把他搶走;瞅見沿市溝的環形公路,又希望有一輛配有強大火炮的巡邏裝甲汽車疾駛過來救走他……但是,這些幻想,就像小孩吹起的胰子泡,一個跟一個地破滅了。

“我是天皇陛下的忠實軍官,在保定是一呼千諾的日本憲兵隊長,堂堂的皇軍少佐,怎能被共產黨拖走?怎能讓八路軍抓去?聽從他們的擺佈,這不僅是對我個人的傷害,更重要的是傷害了大日本帝國的尊嚴……”松田邊走邊想。想到這兒,又瞅了瞅他們一群被俘的人和押解他們的武工隊員,心裏像喝了一大桶冷水,立刻涼了下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活路,便下定了死的決心。

一場瓢潑桶倒的闖雨下過,河水陡然大漲。金線河河身不僅讓雨水灌了個多半槽,從水的渾濁、流速看來,而且還在朝上漲。晨風吹起,朝霧落下,四周村莊的雞啼了。從魏強他們來的方向,傳來了急劇的槍聲,顯然,敵人發現十五號炮樓出了大問題。

假如敵人要真的踩着腳印追上來,魏強他們正處在個背水而戰的不利局面。當時,身負重責的魏強,雙眉緊鎖地望着寬闊的河面和湍急的河水,他恨不得立刻發現一隻船,哪怕是只極小的也好;但是,沒有。

魏強正焦急地思摸渡河辦法時,東察西看的小禿,忽然像得到寶貝似的,手指着下遊河彎子,低聲地叫道:“那有火亮!”人們朝他手指的方向轉了過去,果然,有個忽隱忽現的一顆小紅火兒,“是漁船上的人在抽煙!”“煙火是肯定的,不一定是漁船!”大家亂猜起來。

“我瞧瞧去!”賈正自告奮勇地說。得到允許,撒腿就跑。“是漁船就不是單個!我也去!”李東山取得魏強同意,拔腳忙朝賈正追。

時間不長,賈正、李東山各拽一隻小五艙頂着逆流走上來,到魏強跟前靠了岸。

雙手搖船槳的老鄉,用親切的語調,像招呼又像慰問:“都辛苦啦,同志們!咱分撥上船,快過!”

聽口音,魏強斷定都是老根據地——白洋淀的老鄉,走近水邊,親切地招呼“不辛苦,黑夜裏請你們幫下忙!”一共是十個俘虜,魏強決定先押六個俘虜過去,第二趟再運松田、劉魁勝等。

雖說流大水急,第一趟總算平安無事地到達了對岸。第二趟老松田、劉魁勝各被押上了一條船。魏強坐在渡運松田的小船上。不大的小五艙被划動着慢慢離了岸。剛接近二流,船板被衝擊得發出了啪啦啪啦不規則的音響,越朝前走,小船越顯得輕得賽個瓢,一個勁地朝下溜,一個勁地在搖蕩。“到正流頭上了,同志們都坐穩,看住了差!”雙手用力搖船槳的老鄉,剛低聲地喊過,老松田像頭水牤牛,眼珠瞪圓,用肩膀狠勁地朝左邊的賈正一撞,藉著小船大搖大晃的一剎那,一頭扎進幾丈深的急流中。魏強在右邊,伸手一把沒抓住,尾隨着也噗咚跳到了河裏。賈正、李東山、辛鳳鳴,還有小禿,也都倉忙地朝河裏跳。大傢伙鳧水、扎猛子緊找急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摸撈着松田的影兒。

嗜血成性的老松田,就這樣畏罪自殺了。

得知老松田死的經過,李洛玉左手搖晃着魏強的肩膀,右手指點着劉文彬和汪霞,笑眼瞅望着賈正、小禿說道:“武工隊今天不光把三害的最後一害給除掉,還把老奸巨猾、罪惡滔天的老松田給懲治了,這真是雙喜。咱一定擺幾桌酒席,慶賀慶賀!”

“眼下這才是個開始,你先沉住點氣!等打敗鬼子一併來個大的慶賀,不更好?”魏強手拍着洛玉的脊背說。

“到了哪會兒說哪會兒的話!你們忘了這是群眾自己許下的心愿?”洛玉又像唱喜歌的,掰着手指頭數落開:“打死劉魁勝,家家把酒敬!打死老松田,重新過個年!這事是群眾許下的,群眾要辦,誰攔也攔不住。叫我說,你們就趁早隨合點。不啊,扣上個不大不小的帽子,就叫:不——走——群——眾——路——線!明白嗎?”

洛玉高一聲低一聲地像個相聲演員在表演,一下引來了好多人。人們把他和魏強、劉文彬、汪霞……圍了個椅子圈。等洛玉的話音剛落,也都七嘴八舌順着說起來:“得喝喝,按倒了松田、劉魁勝是件大喜事!”“咱們許的心愿咱們一定還!”“要慶賀,必須把有功的武工隊請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誰能喝水忘了挖井人,簡直是多餘的囑咐!”

“鄉親們請誰都行,可得給我留三個人!”人圈後面突然傳過來老太太的聲音,這是河套大娘。大夥尊敬地唿喇閃開一條道,大娘藉機走進了人圈。她一瞅見洛玉,就嗔起臉來說:“百靈鳥,不管人們怎麼爭怎麼搶,魏強、汪霞、劉文彬,他仨都給我留下,少哪一個我也拿你是問!”

洛玉聽完大娘的吩咐,學着京劇里武生的架式,抱拳大聲念着道白:“得令呵!”跟着鏘鏘鏘地又數敲了一陣鑼鼓點。所有的人,又被洛玉的滑稽動作逗得笑了一陣子。

人散,洛玉湊近河套大娘,很正經地說“老嫂子,有個事,你聽了保准高興得念阿彌陀佛!”

大娘愛聽又裝成不想聽的樣:“我那麼迷信!有什麼好事,你就說吧。”

“昨天,在河東交通站上,遇見兩個剛從路西過來的同志,他們朝我打聽西王莊。等我一問,原來是咱寶生在陸軍中學的同學。他倆說:‘我們給趙寶生同志家裏帶來個口信,讓告訴家裏,他已畢業,身體蠻壯,不久就回到冀中,準備參加大反攻!’”

“洛玉,你這是……”

“我這是千真萬確的可靠消息,裏面要有半句謊話,就讓我吃飯得噎食,跌倒就斷氣!”

洛玉指天呼地地一賭咒,河套大娘才由不信轉到相信了。她眼裏充滿了慈愛的光輝,以母親平和的口吻喃喃地說:“寶生,我那孩子,你,你……”

不知是為兒子學習期滿,就要回來參加大反攻而高興,還是聽說兒子回來,思想起慘死的丈夫而悲慟,也許兩者融合,相互交織在一起,讓她無法遏止地落下了兩行老淚。

汪霞急忙扶住大娘,跟着給魏強丟了個眼色。魏強跑着搬來一張椅子,靠主席台安置大娘坐下了。

細心的汪霞,當然能洞察大娘的心情,邊替大娘揩拭淚水,邊安慰說:“今天,你應該高興啊!大娘。松田,松田死掉了;劉魁勝,劉魁勝呆一會就公審處決。寶生兄弟這就要回來,瞧,哪件事不叫人稱心如意?”

“是啊!是啊!”老大娘握住汪霞的手,點着頭說道:“傻閨女,你哪知道大娘的心,我這是高興得流淚!”

十點鐘已到,公審大會在區長吳英民的主持下開始了。“老鄉們,吭,吭,今天,是我們伸冤報仇的日子。我們要公審背叛祖國,甘心事敵,雙手染滿人民鮮血的鐵杆漢奸劉魁勝。”吳英民雖說在醫院裏經過多方治療,但讓松田、劉魁勝用酷刑摧殘所遺留下來的咳嗽,始終沒有除掉根,他的身體仍然很衰弱。但是今天他要代表政府接受千百人的控訴,也要代表政府宣判漢奸劉魁勝的罪行,心情真是說不上來的激動。他使勁按住像要爆炸的心,繼續說下去:“來這裏開會的人,差不多都受過他的害,被他傷過的,吭,吭,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會場上,幾千人都強按住心頭的怒火,凝目盯住主席台,誰也不言語地耐性等待着,等待吳英民發佈“帶漢奸劉魁勝前來就審”的命令,等待仇人劉魁勝被人民武裝解押着進入會場。

“帶漢奸劉魁勝前來就審!”幾千人盼望的這一聲,終於從吳英民的嘴裏喊出來。劉魁勝以往那副凶煞神樣,今天不見了。他彎腰駝背,灰溜溜的完全變成了一個大煙鬼,被四個手持駁殼槍的武工隊員押着,一步邁不了五寸地步了來。人們見到了劉魁勝,都像得到了立起的命令,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個個怒目橫眉,揮舞拳頭地吶喊:“要求政府做主!”“給受害的人們報冤讎!”“槍斃鐵杆漢奸劉魁勝!”“把劉魁勝……”幾年來人們心裏積淤的怒火,今天,都豁着嗓子喊出來,洪亮的聲音,偉大的力量,嚇得劉魁勝藏頭縮頸渾身發著抖。

一群婦女袖藏剪刀,手攥錐子,氣洶洶地迎了上去。她們是東王莊死者的家屬。她們要用剪子、錐子去和劉魁勝算帳,替父兄,替丈夫,替兒子來報仇!

要不是武工隊員們的攔擋和勸阻,劉魁勝就得死在這剪刀錐子下。在這群眾的怒潮面前,劉魁勝的苦膽都快嚇破了。他被兩個武工隊員拖架着來到主席台下,頭不抬,眼不睜,背北面南地朝人們跪下。

“漢奸!漢奸!

“賣國賊!”

“奸臣,秦檜!砸死他!”

“砸他,砸死他!”

血海深仇推動着人們,大家拾瓦揀磚,朝着劉魁勝亂投過去!

劉文彬、魏強、汪霞等人,都跑到主席台邊,高舉雙手吆喚:“不要投!不要投!”“大家不要投!”

“大家注意!劉魁勝的罪惡,三天三宿也控訴不完,經政府審訊,已查證清楚。現在就來宣讀政府的判決書!”吳英民見到人們停止了投磚拋瓦,馬上掏出判決書念起來:“漢奸劉魁勝,男,二十九歲,本縣劉家橋人。從抗日戰爭開始后,就背叛祖國,投靠敵人。歷年來,殺人無數:只1942年‘五一’掃蕩以來,在東王莊一地就殺死無辜群眾一百六十七人;去年秋季,又在西王莊造成了慘案……根據漢奸劉魁勝罄竹難書的罪行,根據受害家屬的控訴,根據晉察冀邊區懲治漢奸條例,依法將其判處死刑,綁赴刑場,立即槍決!”

“槍決”兩字剛從吳英民的嘴裏說出,兩個武衛隊員像鷹抓兔子般的從地上把劉魁勝揪拽起來,連攙帶架把他推搡出會場,朝主席台後面拖去。

槍決劉魁勝,誰也覺得不滿足,都擁到主席台前,攔擋執刑的武工隊員:“呆會!”“等一等!”“這樣太便宜他了!”“給我們零剮了他吧!”“我們要扒出他的心來看看,是黑的還是紅的?”

人們正嘁嘁喳喳、吵吵鬧鬧地朝吳英民,朝魏強、劉文彬亂要求亂提意見,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兩輛自行車,快得像兩支箭,從東王莊村裡照直朝會場駛了來。

縣委徐立群同志和他的警衛員來到了。

徐立群同志像有什麼喜歡大事要告訴人們。他撂穩車子,笑嘻嘻地急忙跳上主席台,簡單地沖魏強、劉文彬他們打了個招呼,忙走近主席台邊,豁着嗓門朝人們說:“老鄉們,靜一靜!”他兩手朝下用力一壓,像個音樂指揮,一下把一切亂嚷嚷的聲音都給壓煞住了。

“劉魁勝的罪惡太大,把他槍斃了,我知道這難解你們的心頭恨。可是,不要為他耽誤了我們的時間,耽誤了我們的工作,只要殺了他,就算把仇報了。讓他們去槍決劉魁勝,我來告訴大家一個重大的好消息。”

人們聽到徐立群同志說有個重大的好消息,也都不再為劉魁勝糾纏了。大家聚精會神地等待徐立群同志把好消息快快說出來,連槍斃劉魁勝的槍聲,都沒注意用耳朵聽。

幾千人的會場,靜得能夠聽到人們的呼吸聲。

徐立群同志見到人們焦急的表情,等執刑的槍聲響了,立刻揮舞着雙臂大聲報告起:“好消息是,八月八日蘇聯向日本宣戰了!紅軍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在東北出了兵!”他的語音剛落,立刻響起了春雷般的歡呼聲。有人高興地喊叫:“這下鬼子的末日可就來到了!”有些人痛快地附和:“我會猜,出不了三天准投降!”“也可能‘叮噹’一氣!”“‘叮噹’,那不是雞蛋碰碌碡?”

“鄉親們,安靜一下,”徐立群繼續講起來,“聽我說最好的消息,今天是八月十五日,在昨天,日本天皇向中、蘇、英、美宣佈無條件的投降了!鬼子現在投降了!”

徐立群同志的最後一聲,簡直就像慶祝勝利發射的禮炮,人們的心,都被這一聲振奮得跳蕩起來。不論孩子、老人,不分男的、女的,個個都像吃了興奮劑,喝多了二鍋頭。會場上沸騰了,青年小夥子對撞膀子,老年人擦淚,孩子們亂蹦,人們情不自禁地吶喊:“勝利了!”“勝利了!”“我們中國勝利了!”人們撕破嗓子地狂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支援我們的子弟兵!”“到城裏找鬼子算帳去!”

劉文彬攥住魏強的手:“夥計,總算把這一天打出來了!”“是打出來了!”是在黨的領導下打出來的!”魏強緊握着劉文彬的手說。同時,用左手又把吳英民的右手抓住。

汪霞裝做妒嫉的神情“看你們親熱的,簡直就像那……”

“吭吭!不論怎麼親熱,也沒有你和魏強那樣親熱!”吳英民擠眉弄眼地一說,弄得汪霞羞答答地走開了。

“說起來,抗戰勝利了,你倆也該打個報告,操辦結婚的事,好請我們喝喜酒啊!”劉文彬關懷地提醒魏強。

魏強難為情地推卻:“剛取得抗戰勝利,還不知有多少工作要做呢!哪有工夫考慮這一碼事!將來結婚保證有酒喝!”一陣喧鬧聲過去,徐立群同志又繼續講起來:“日本投降了,這是值得我們慶賀的事;但是,有件極不公平的事情也要告訴你們,那就是蔣介石給所有的鬼子下了一道命令,要他們原防駐紮,嚴陣以待,不準向八路軍、新四軍、華南縱隊繳械投降……”

不容徐立群說完,人們都憤怒地吶喊起來:“不行!不行!”“這裏的鬼子,應該把槍械繳給我們!”“鬼子不繳,我們揍地!”“要把隊伍開上去,強迫鬼子繳械投降!”

群眾的怒吼猶如排山倒海。徐立群揮舞着拳頭說:“對!我們要把主力兵團開上去!也要把我們的地方武裝、游擊隊整編好,繼續朝前面開!要逼迫鬼子低下頭來,把槍繳給我們!朱總司令已經下了命令,要我們向城市,向交通要道進軍!”他稍一停頓,就開始大聲地號召:“青年小夥子們,為了壯大我們的子弟兵團,為了讓我們人民的武裝力量更強大,為了迅速地把鬼子的武器繳過來,為了解放保定、天津、北平和各大城市,要勇敢地報名!踴躍地報名!報名參加子弟兵,到大兵團去!到自己的隊伍里去!去強迫鬼子繳械投降!”徐立群的一聲號召,立刻有幾百個青年報了名。李洛玉帶領東、西王莊的適齡青年一馬當先地集體把名報;黃玉文和小黃庄前來開會的二十一個青年一合計,也尾隨李洛玉一起報了名。

“我也去!”“我也去!”“寫上我的名!”“我叫王玉海!”“把我也寫上去!我叫趙保國!”“我,把我寫上,我叫……”青年報名參軍的熱情,就像狂濤巨浪,勢不可當。二

吃過早飯,隊長楊子曾在魏強他們常住的西王莊河套大娘的那間北房子東頭,和魏強、二小隊長蔣天祥聚集在一起,開會研究起新任務來。

楊子曾是昨天夜間,率領二小隊越過張保公路,在這裏和魏強他們會合的。

“根據眼下的情況分析,”楊子曾說,“蔣介石是要和日本人、偽軍合流在一起,來跟我們打內戰。我們每個共產黨員,每個革命軍人,都應該從思想上做好準備,也只有這樣,才不至於因情況的突然變化,造成張惶失措。”

“是,我們要從思想上做好準備!”魏強復誦了一遍,接著說:“蔣介石要真敢搞內戰,咱也讓他落得個鬼子的下場!”“回去和同志們談一談。在殘酷的鬥爭里,黨把我們當成一把鋒利的牛耳尖刀,插到敵人的心臟里,打得敵人顧頭不能顧尾;眼下,黨同樣要把我們當成先鋒部隊來使用,我們要繼續戰鬥。先回去做準備,十點鐘我們在村北集合!”魏強從楊子曾屋裏走出,剛走到街上,偏巧碰上了汪霞,汪霞閃動亮晶晶的一對眼睛湊近魏強,悄聲地問:“楊隊長來了,你們準備執行什麼任務去?”

“這……恐怕是朝保定進軍!”魏強和汪霞並肩走着,輕聲地說,“反攻了,工作任務更繁重,你要注意身體!”“嗯。”汪霞點頭答應下,回口又關懷的小聲叮囑魏強:“不要光結記我,忘記你自己!你聽見了嗎?”

魏強沒吱聲。汪霞使肘輕輕觸動一下魏強的胳膊,兩人對瞅了一下,“噗哧”都笑了。

“你們區委會研究工作了嗎?”魏強把話題轉到了工作上。“研究啦!根據縣委的指示,我們區裏的絕大部分同志,都要隨軍去做支前工作,劉文彬同志也去。”

“那你呢?”

“我也去!”

“那好,又做上伴了!”魏強玩笑似地說,接着“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得汪霞臉上泛起了兩朵紅雲,與白凈的臉蛋,黑溜的眼睛相互一襯托,越發顯得美麗、俊俏、秀氣!武工隊在村北集合,群眾也提着籃子抬着開水地跟了來。他們把武工隊圍了個風雨不透,都願意把和自己同甘苦,共呼吸的子弟兵——武工隊多看上兩眼,看着他們從勝利再朝新的勝利邁進。

河套大娘挎着竹籃子領着一群婦女走近魏強他們,見一個,給一個,不管你怎麼拒絕,總是勸你“裝上!裝上!裝上留着路上吃!”硬朝衣袋裏塞。有雞蛋、燒餅,還有桃子、鴨梨、芝麻糖。連劉文彬、汪霞也不例外地塞給了一份。嘭嚓,嘭嚓,吃叭嘭嚓,一群敲鑼打鼓的人,從村裡疾步地簇擁出來,他們是用熱火朝天的音樂,來歡送向城市,向交通要道進軍的光榮子弟兵團。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果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冀中子弟兵團,從正南開來了。頭前,一匹高頭戰馬上面,坐着一個威武的軍人。他一見到武工隊長楊子曾,朝馬屁股狠狠地抽了兩鞭子,戰馬四蹄蹬開疾馳過來。

“參謀長!”“參謀長!”隊員們一見到自己的老首長來了,都高興地指指點點抿着嘴地樂。辛鳳鳴說:“參謀長准帶了二十四團來了!不信就仔細瞧。”

“你們瞧,諸葛亮轉世又說話了!”賈正斜愣着眼睛說俏皮話。

參謀長跳下馬來,用鞭子朝行進的部隊一揮,部隊就在村邊上停止住。

楊子曾從參謀長面前接受了新的任務回來,魏強立刻帶起他的小隊,擔任前衛朝北走了去。餘下的劉文彬、汪霞等一起子地方工作人員,摻到二小隊中間,跟在楊子曾身後,向東、西王莊歡送的群眾招手道別,也離開了原來的集合地點。原先,在敵人“確保治安”區,神出鬼沒單獨活動了近三年的武裝工作隊,今天,像條小溪匯合到主流里似的和大兵團匯聚到一起了。它立刻變成了子弟兵團的前衛,變成了行進部隊的一支尖兵。

站在大道邊,站在毒日頭下歡送部隊的人群,個個喜眉笑眼地在歡呼,歡呼聲震撼着碧綠的原野;歡騰的鑼鼓聲,有節奏地響着,響徹了蔚藍的天空。排山倒海的鐵的子弟兵團,排着三路縱隊朝着正北,朝着保定城,朝着平漢鐵路,朝着勝利,大踏步地前進!前進!

一九五六年三月初稿於保定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修改於北京

一九五八年七月定稿於北京

一九六三年一月校訂於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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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後武工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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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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