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顆櫻桃
從此我與應其民便一天一天的熟悉起來了,我是每天下午四時許才上圖書館的,他總先自坐在那兒。見了我,他就似笑非笑的點點頭,但馬上又把眼光移到書本上去,再也不說什麼。我照例是坐在他對面,然而不知怎的,自從那晚上他來拜訪過我以後,我就覺得不好意思,背着臉兒坐到另一個角落裏去了,但坐定之後卻又後悔不迭起來。我為什麼不多瞧一眼黑皮鞋,灰呢飽子,永遠帶着一副白金邊眼鏡的他呢?
我想起了白金邊眼鏡,我就聯想到他的學者風度。他雖然沒有賢生得漂亮,但態度卻比賢穩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賢一件件比較起來,我便再也沒有心思讀喬索了。一種狂熾的慾望逼得我回過頭去,我似乎覺得全室的人都在用灼灼的目光瞧着我,我幾次不敢,最後總算透視到他的白金邊鑲着的眼鏡玻璃上了!但使我頂奇怪的,就是沒有接觸,沒有交流,一些作用也不起,他還是靜靜的看他的書,書厚得很,當然是工程方面的。
於是我憤然了,談科學的人難道都是死豬,一些風情也不解的嗎?據說愛迪生就是在結婚那天途經實驗室,走過去大做其實驗,把新娘撇在門外有半天理也不理的。如今他在看書的時候居然也不理我,全室的人都瞧着我而只有他一個人不理會,呸!難道他真也是以愛迪生自居而把我……把我當作他的新娘嗎?
"好一個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這裏,不禁恨恨的捶了自己一下,不許再想下去。一縷輕煙似的悵惘卻又從我的心底冒出來,瀰漫在整個的圖書室里,瀰漫在整個的宇宙之間。我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了,一行行蟹行文字,都化成煙樣的霧,霧樣的煙。慢慢地,慢慢地,從煙霧之中過來了一個灰色衣裳的男子,是他,在我身旁站定了,我覺得迷迷糊糊,只等他一聲開口,把煙霧驅散,顯露出整個光明的無地。
但是他總不作聲。我奇怪地抬起頭來看:原來他是在翻一本《韋白司脫大字典》,放在我身旁水架上,一本厚的,舊的,冰冷的,沒有靈魂的東西!
霧凝成水,水結成冰,冰塊壓在我心頭又冷又沉重,我戰慄着離開圖書館,急急向前逃奔。
前面是陰暗的,淡黃色太陽落山了。不到七點鐘吧?圖書館的門還不會關呢,我先出來了,急急地向前走。
一陣更急的腳步從後面追了上來,是他,在我身旁站住了說:"一同去吃晚飯吧?"
"也好。"我輕輕回答,心中迷迷糊糊地。
整個的冬天就是迷迷糊糊過去了,每天我同他在一室中看書,每晚我同他在一桌上吃飯。他是湖南人,性格堅韌,坦白,樂觀。我們談得很少,但是卻投機。我常覺得自己有一句要緊的話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終於到了陽曆二月中旬了,寒假中我沒有回去,賢曾寫信來叫我,因我回信說不去,他獨自也就不高興歸家了。他住在外婆家裏過年,有瑞仙陪着,當然是快樂的。至於我呢?我們在家中沒有什麼吃的,只在陰曆大年夜,他買一隻板鴨,我也喝半杯酒。寒冬過去,很快的初春又來了。
有一次吃過晚飯,他忽然對我說:"到后湖去玩玩吧?"
我說:"也好。"
"那末,你去換一件厚些衣服來,天氣還冷呢,"他緩緩地說了,眼睛看着我:"近來你吃飯似乎……"
我默默不開口,心裏很奇怪他倒居然也留心我近來胃口不好的事,我以為他一向是只知道關心工程書籍與《韋白司脫大字典》的。
換了件厚呢大衣,我同他坐車到了后湖。湖畔的遊人很少,我們緩緩地走着,我在前,他略后。那是一個月夜,寒光冷良凄地,顯得蕭索。我說:"春天還沒有到呢,游什麼湖!"
他答:"那是你身體不舒服,所以沒興趣,辜負這好風景。既然如此,還是回去吧。"
在歸來的途中,我真覺得自己病了,有些噁心。
但是第二天晚上,卻是我先提議去游湖了,他說:"你既然身體不舒服,還是不要去吧。"
我說:"去走走也許倒會好一些。"
於是我們又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海天晚上都去,幾乎成了課程。他似乎真的相信走走於我身體有益,而我呢,見他高興,自己也就高興起來了。
月亮終於漸漸變成鉤狀了,愈來愈細,像是一道女人的眉毛。在黑黝黝的湖畔,他瞧着我臉龐,半晌,低低的說:"你近來瘦得多了呢,身上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吧?"
"是的,"我說:"因為……"我想說因為身上的一件東西沒有來,但始終不能出口。
他焦急地追問起來,我只是搖頭,最後他就決定說還是明天送我到鼓樓醫院去看看吧。
到了鼓樓醫院,他搶先去挂號;挂號處的人問:"看什麼病呢?"他望着我,我回過臉去不理他,一面悄聲說:"婦科。"
他替我掛了特別號,陪我走進診察室。一位慈祥的老醫生問我病狀了,我想說,只是開不得口,迴轉頭來眼睛看着他意思叫他出去。但是他不懂,反而焦急地催我說:"快告訴醫生呀,你有什麼病。我只知道你近來胃口不好,想吃什麼,一會兒廚子端了上來卻又說不要吃了……。"
醫生微笑點頭,叫我走到裏面去,他坐在診察室里等候。當他瞧見醫生領着我出來,我的臉上滿是淚痕時,便惶惑地問:"什麼?什麼?你沒有什麼病吧?"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請放心,沒有什麼病,尊夫人是有喜了。"
他的嘴唇頓時發白,顫聲向我說:"你……你……"
我不敢再瞧他的臉,掉頭徑向外走。不知走了多遠,斜地里忽然有一輛黃包車穿出來,他趕緊拉住我臂膀說:"當心呀!"車子過去了,他就放開手,大家仍舊默默地走。
半晌,我抖着喊:"其民!"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說:"我在這裏——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吧?"聲音很柔和,但微帶顫,像后湖飄飄的水。
我忽然膽大起來,坦白地告訴他:"我是結過婚的人哩!"
他似乎出於意外地感到輕鬆,舒口氣說:"那好極了,否則……否則我打算馬上同你結婚哩,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好了。"說完這句,他似乎有些悲哀的樣子。
我的心裏重又感到無限惆悵,想對他說些什麼,卻又沒有什麼可說。
他一直送我到女生宿舍。
第二天我沒有上圖書館,第三天也沒有去,晚飯是在宿舍里吃的,一個人冷清清地。
到了第四天晚上,他來找我了。他的臉上已憔悴得多,頭髮亂蓬蓬地,衣服也不整潔。見了我,似乎笑了一笑,半晌,他這才啞聲說道:"再到后湖去談談吧!"
我默默地隨着他到了湖畔,夜是靜悄悄地,顯得寂寞可怕。他也不理我,獨個子瞧着湖水,呆了半晌,回頭向我道:"坐船不要緊吧?"
我點點頭,剛坐上船,他便起勁地划向湖中心去了。湖水黑沉沉地,愈到中心愈深沉了,天上又沒有月亮,一片黑黝黝的,遊人也少,只顯得周圍黑暗而荒涼。他用力地划,划,起勁使着槳,似乎無限憤怒在找發泄似的,我忽然覺得害怕起來了,心想他不要是在準備覆舟與我同歸於盡吧……
"其民!"我顫聲喊,兩手拉住他的臂膀。
他持槳停住不動了,大聲問:"什麼事?"
我聽了更加害怕起來,抖索索地,眼望着他臉孔央求:"我對不住你,其民,我……"
"那……那是很好的事。"他的聲音低下來,有些凄慘,我更加害怕了。
"你不會…不會…吧?"我期期艾艾地問。
他的回答很爽直,他說:"我決不會恨你。"
"不。"我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會自殺吧?"
"我為什麼要自殺?"他高聲笑了起來,我害怕極了,心裏又慚愧。
於是他拿起槳,在水面上劃了個十字,說:"告訴你吧,我說那是很好的事,你不會懂我的。"說著,他拉起我的手,用力捏,痛得我掉下淚來,一面掙脫一面說:"這算什麼?"他似乎一驚,隨着聲音就濕和起來,他說:"我們划回岸邊去吧。"
回到宿舍里,我簡直哭上大半夜。捨不得他,我只恨自己,恨腹中一塊肉,當夜我就起了一個犯罪的念頭,我想打胎。
夜裏失眠,早晨便醒得遲,正當睡得酣時,門房來喊了,說是有客。我心裏奇怪,上午怎會有客來,於是匆匆梳洗了跑出去一看,還是他,坐在會客室長沙發上,臉色蒼白,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桌上兩本書。
那可不像工程的書,奇怪!
正奇怪間,他可站起來了,似笑非笑地,把這兩本書遞給我道:"那是送你的,今天一早我特地跑到花牌樓去買來——昨晚上對不起你了。"
我接過書來一瞧:原來一本是《孕婦衛生常識》,一本是《育兒一斑》,看過了,我不禁羞得抬不起頭來,手裏拿着書,覺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他也臉上訕訕地,只說了一聲:"下午再到圖書館來。"說自起身告辭了。
我獃獃瞧着《孕婦衛生常識》與《育兒一斑》,心中考慮打胎問題。
當我下午在圖書館中遇見他時,他微笑向我招呼,神色卻有些凄慘似的。看書的時候,我不時偷眼望他,他的眼睛直瞪瞪地,似乎在瞧着別的什麼,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書。
晚上,我又同他在一起吃飯,吃完了飯,一同到湖邊閑步。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遊人增多,但我們很早就回來,他說是怕我太累。他的態度很溫和,一路小心護着我,似乎怕我會傾跌或會給人撞着的樣子。他說在這時期的女人是應該散散步,瞧瞧外面美麗的風景的,但是不宜過勞。這些話似乎都是從《孕婦衛生常識》上看來的,他已讀過這本書了,我聽着不禁臉紅起來。
他快畢業了,我怕耽誤他的功課。但是他說不要緊,每天早晚仍舊來陪我散步。不過他說后湖太遠,來去須坐車,坐車是有危險的。還是近處走走吧。因此北極閣,雞鳴寺,以及台城等處,就成為我們常到之地。有時他還買了水果蛋糕等食物去叫我吃,他自己吃得很少,真的,他近來連飯量都減了,每餐晚飯總是我吃得很多,而他似乎一舉着就飽。他點了許多菜,都是揀我所喜歡的,而他自己連最愛吃的辣椒也不喊了,因為他怕我瞧着眼癢,而孕婦據書上說是不能吃任何一些刺激性東西的。
我想打胎,但怕因此而遇到危險。幾次想問問他,又覺得難於出口。而且他似乎更從孕婦衛生而注意到胎兒衛生上面去了,他給我買了許多富於營養的食品來,天天陪着我吃,卻不肯同我多說話。
終於到了六個多月了,雖然穿着新做的寬大衣服,我總恐怕別看出來,心裏天天懷着鬼胎,同時我的莫名其妙的母愛也發生出來,每次走過百貨商店時,總要瞧幾眼櫥窗里陳列着的小衣帽小玩具之類。就是路上瞧見有年青夫婦攜着孩子走過時,也會對着他們呆看一會。那該是多麼的幸福呀,我想,一個美麗的孩子,給他年青的媽媽抱在手中,而他媽媽的身旁還站着一個微笑的,得意的爸爸!
孩子的爸爸!我的孩子總也該有一個得意微笑着的爸爸吧?於是我寫信告訴了賢。賢勸我速即回家,並問我幾時到上海,他可以到車站來接。我與他約定了日期,並把這個日期告訴了其民。
在臨別的晚上,其民請我吃過晚飯,就雇了一輛汽車,叫我一同坐了上去。我說:夜車須待十一點多鐘才開呢,你在急些什麼?他說:我們先到后湖去玩一會吧,櫻桃上市了,我請你吃櫻桃。
於是我一面吃着櫻桃,一面跟着他走過了五洲花園。他說:這裏你最喜歡什麼地方呢?我們坐下來談談。我說我喜歡划船,今天是月夜,湖水亮晶晶地。在湖中央我們瞧見了皎潔的月影,也瞧見了兩人自己雙雙並坐着的影子。
我凄然說:"我真對不住你,其民……"
他只悄聲回答:"不,那是很好的事。"
"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喜歡自由,希望這次畢業后能自由自在,到各處跑跑,我本不想同女人結婚的。——現在你去了,那是很好的事。"他幽幽地說,眼望着湖中的月影。
"但是我……我……"我不禁抽噎起來,心裏很難過,低頭盡瞧水裏的人影。
他替我拭去眼淚,一面伸手在籃中取出一枝僅有的櫻桃,像哄孩子似的把它塞到我手裏,說道:"別哭吧,吃呀!"
我搖搖頭,把櫻桃造還給他,那是一枝三顆的溜溜紅得逗人憐愛的小櫻桃,上面兩粒差不多大小,另外一顆則看起來比較小一些,也生得低一些。他拿在手中瞧了一會,便把那顆生得小一些低一些的摘去了,捏在自己手中,說道:"我好比這顆多餘的櫻桃,應該搞去。現在這裏只剩下兩顆了——一顆是你,一顆是你的他。"說著,又把櫻桃遞到我手裏。
月兒已經悄悄地躲到雲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再看湖中的雙影,只慘然讓他扶上了岸,送到了車站,一聲再會,火車如飛駛去,我的手中還不自主地捏着這兩顆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