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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辦事急不可待,第二天天剛放亮,即打發在東宮值班的千牛賀蘭楚石去召侯君集。十一月里天已經很冷了,賀蘭楚石裹着大衣打馬出了東宮,沒走多遠,就見一隊羽林軍提槍跑了過來,隔不遠放一個哨位,東宮前的一條街上一直到玄武門,已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賀蘭楚石打了個寒顫,忙問一個正在佈置哨位的隊員:
“出什麼事了嗎?”
“皇上發佈京師全面戒嚴令了,你還不知道?”那羽林軍的隊正給賀蘭打了個軍禮問,“大人這是上哪?”
“我,我去我岳父家一趟。”
“你趕緊回東宮獃著,”那隊員一揮手說,“皇上命令:所有沒有戒嚴任務的官民人等,一律原地待命,不準亂走亂動!”
賀蘭楚石嚇得心裏急慌慌的,忙撥馬回東宮,一溜小跑來到太子的寢殿,太子李承乾還在睡回籠覺呢。“殿下,殿下。”賀蘭楚石失聲地叫着。
李承乾翻了個身,從二個陪睡的宮女身上滾下來,睜眼見是賀蘭在床前叫他,生氣地問:
“什麼事?你不是叫你岳父去了嗎?”
“殿下,京師戒嚴了,大事不好了!”
說的對,沒有非常事變,京師不可能戒嚴。且說那紇干承基被捕后,自知事連李祐反叛大案,自家一介草民難逃一死,為了活命,紇干承基當即通過刑部上變,告太子等人謀反。此事非同小可,刑部尚書不敢怠慢,通過非常渠道深夜入宮,向皇帝彙報,太宗一聽,也嚇出一身冷汗,當即差人召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祐等人入宮,緊急商討對策,發出了京師全面戒嚴令。
天陰沉沉的,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飄起雪來,除了戒嚴的官兵外,往日人來人往的皇宮前的大街上,如今一個閑雜人都沒有,這時,從玄武門不遠處的軍營里,飛出數隊人馬,分別朝城中不同的目標撲去,……
羽林軍如瓮中捉鱉,一大早被堵在家裏的侯君集、趙節、杜荷,連同太子李承乾等人,全被捉到大理寺關押起來。太宗對此案極為重視,命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祐幾個大臣與大理、中書、門下共同審訊此案。
案子本身並不複雜,長孫無忌等盤問多日,結論是:謀反是實。別人都錄了口供,惟有侯君集硬着脖子,堅決不承認。太宗命人將侯君集提到朝堂,親自審問。
十幾天的牢獄生活,侯君集顯得瘦多了,臉也小了一圈,往日英武的臉龐也變得鬍子拉碴,不像個人樣,望着老部下成了這等模樣,太宗也覺辛酸,揮手令人給他除了刑具,而後問道:“我不欲刀筆吏辱公,故親來鞫驗。公曾教承乾反乎?”
侯君集望了望太宗,眼又躲着太宗,臉色蒼白,低頭不語,半晌才應道:
“陛下天恩,臣視若如父,追隨陛下數十年,風霜刀箭都過來了,如今剛享受了幾年富貴,臣哪裏會想到謀反之事?”
太宗見侯君集嘴硬,招手道:“提賀蘭楚石。”
賀蘭楚石早已被押在殿外等着,為急於立功,賀蘭不待太宗發問,即一五一十,把太子如何交代自己引侯君集,侯君集數至東宮,時間地點,誰誰見證,說了什麼話,當著太宗和大臣的面交待的一清二楚。太宗聽着愛將和愛子一塊反對自己,心酸不已,扶着御案,顫聲問階下的侯君集:“女婿作證,公還有什麼話可說?”
侯君集無言可對,面如死灰,自投於地,一動不動。太宗眼淚“嘩”一下下來了,他用龍袖沾沾眼角,對群臣道:
“謀反之人,死罪一條。但往昔國家未安,君集實展其力,不忍置之於法,我將為其乞性命,公卿能許我嗎?”
侯君集生性好矯飾,喜自誇,依仗是秦府舊人,國家功臣,常傲視同僚,因而人緣也不怎麼好,如今又犯了十惡不赦的謀反大罪,群臣誰也無心與他求情。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齊拱手奏道:
“君集之罪,天地不容,請誅之,以明大法。”太宗聽了,更加傷心,走下御座,來到伏地不起的侯君集身旁,撫着他的背流着淚說:
“數十年相處,今與君永訣矣!”
聽太宗說了這句話,侯君集知道已無活路,就地叩了兩個頭,而後站起來與太宗訣別道:
“君集不才,徒惹陛下傷心,願來生再為陛下效力!”
說完,侯君集在行刑手的押送下,大踏步走下殿去,太宗猶痛惜不已,道:
“爾今爾後但見君遺像耳!”
侯君集常常掛在嘴上一句話:男兒不當老死卧內,而應為國戰死沙場。刀槍血雨中衝過來的侯君集一點也不怕死,臨刑前容色不變,對監刑將軍說:
“君集豈反叛之人!蹉跎至此,復有何言!但君集曾為將,破吐谷渾、高昌二國,頗有微功,請代言陛下,乞令一子守祭祀!”有侯君集的名頭壓着,監刑將軍不敢怠慢,火速派人將侯君集遺言奏明皇上,太宗當即恩准,宥其妻及一子,流徙嶺南。侯君集死後,籍沒其家,搜查時,在他家找到二個美人,容貌嬌嫩,人世罕見,言自幼飲人乳不食。
在查清全部案情后,趙節、杜荷、李安儼等人皆伏誅,談到如何處理漢王李元昌時,太宗不忍加誅,意欲免死,朝上徵求群臣的意見時,高士廉、李祐抗疏道:
“王者以四海為家,以萬姓為子,公行天下,情無獨親。李元昌包藏兇惡,圖謀逆亂,觀其指趣,察其心府,罪深燕旦,釁甚楚英。天地之所不容,人臣之所切齒,五刑不足申其罰,九死無以當其愆。而陛下情屈至公,恩加梟獍,欲開疏網,漏此鯨鯢,臣等有司,不敢奉敕,伏願敦師憲典,誅此凶慝。順群臣之願,奪鷹鸇之心,則吳、楚七君,不幽嘆於往漢;管、蔡二叔,不沉恨於有周。”
群臣也跟着紛紛附和,言李元昌之罪實難免死。太宗只得下詔道:“賜李元昌自盡其家,寬宥其母親、妻子、子女,國除。”
下面輪到如何處理太子李承乾的問題。太宗語速放緩,和藹地探問諸大臣:
“東宮事,按問已完,將何以處置李承乾?”
這還用問嗎?反叛之罪,依律當死!有人張口張嘴,卻不敢應聲,這李承乾可是皇帝的嫡子啊,一旦誰一句話送了他的性命,日後皇帝想他的兒子,還不得拿誰開刀?文武百官,面面相覷,都未說話。太宗見無人答話,皺了皺眉頭。聖心有憂,做臣子的哪能不幫忙啊,只見班中閃出一人,乃通事舍人來濟,來先生乃隋左翊大將軍來護之子,年齡不大,胸有文采,口善言談,尤通時務,他深知聖上此刻的心情,拱手奏道:“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
太宗聽了來濟所奏,正中下懷,遂長嘆一聲,頒旨道:
“廢太子李承乾為庶人,幽囚於右領軍府。其宮官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棻,因不能諫諍,亦免為庶人。紇干承基上變,賜為祐川府折衝都尉。”
太子李承乾不戰自滅,魏王李泰欣喜若狂,和幾個死黨聚在密室里擺酒慶賀。李泰肚大腰圓,肥頭大耳,坐在主位上一人佔了一大片,格外威風,柴紹之子柴令武一臉崇拜地看着李泰,嘴上恭維着:
“我當初就看中魏王爺非同一般,他們都往太子李承乾跟前偎,我就不去。你看李承乾那個熊樣,人瘦得跟猴似的,還成天胡折騰,這不,倒了吧?太子一位順理成章落到咱魏王身上了。”
李泰聽了這話,十分高興,還謙虛地擺了擺手說:“話不能說的這麼早了,皇上不是還沒下立我為太子的詔書嗎?”
“咳!那太子一位非殿下莫屬!”房玄齡之子房遺愛掰着手指頭分析道,“皇上有三個嫡子:李承乾、殿下,還有晉王李治。李承乾反叛,已廢為庶人,是永無出頭之日了。晉王也不用提了,整天和女孩似的,膽小如鼠,為人懦弱,根本難入皇上的法眼。只有殿下您,條件最為優越,聰明,能幹,手下還有一批幹將。入主東宮,是順理成章的事。”
“是啊,是啊,”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也跟着賀道,“李承乾沒廢時,皇上就看中殿下,曾駕幸王府,大赦殿下所領的雍州牧內及長安以下的罪犯、免去延康坊百姓一年賦稅。每月月給,有時還超逾太子,這些都能證明殿下是皇上心中的太子的最好人選。”說的也是,李泰晃了晃肥胖的身子,眼笑成一條縫,說:“是啊,父皇就是處處高看我一眼,見我胖,行走不便,還特許我乘小輿入朝。那年要不是魏徵幾個老傢伙攔着,皇上還命我入住武德殿呢。”
看中魏王的前景,加以奉承,就是期待有所回報,杜楚客夾了一塊肉扔進嘴裏,呱嘰呱嘰吃了,又喝了一口酒沖沖,才說出自己的心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待殿下入嗣位,一定要多重用自己的人,這樣才能有利於統治。當年玄武門之變后,秦府的幾個重要僚屬幾乎全部進入宰相班子。”
柴令武、房遺愛一聽,忙往李泰跟前湊,熱切的目光看着這未來的皇上。誰不想在未來的皇朝中,佔據重要的位置啊!“你!你!你!”李泰手指點着眼前的這幾人說,“都是從開始就跟着我的,將來我面南稱君后,必然會重用你們,至於現在朝中的幾個當權派,從一開始我就對他們不開胃。這些老傢伙當年還奏請三品以上公卿途遇親王時不下馬禮拜,為這事我跟他們爭了一番,沒爭過他們,弄得我好沒面子。”
幾個人又恭維了李泰一會,又商議下一步的行動,決定外圍由杜楚客等人打理,向外界放出風去,言魏王必然會被立為太子,同時促使一些朝臣主動向皇上提名魏王為太子的人選。至於魏王本身需要做的,杜楚客幾人一起建議道:
“這一陣子殿下什麼事都不要干,每日天一亮就入皇宮,侍奉聖上,小心翼翼,曲意奉承,直到皇上立你為太子為止!”
李泰頻頻點頭。他望望天色還早,對幾個死黨笑笑說:“本王讓你幾個說動心了,一刻也沉不住氣,你幾個先喝着,再議議別的事。我馬上去宮內侍奉皇上去。”李泰辦事也不論套路,想哪到哪,當即撇下眾人,坐着小輿奔皇宮去了。
李泰說到做到,不顧身軀肥胖,不辭勞苦,每天都入宮侍奉父皇,殷勤備至,不斷以肉麻的言辭博取父皇的好感。太宗見兒子這麼恭謹孝敬,頗感欣慰。
這天天晚,太宗見泰兒圍着自己忙乎了一天,十分辛苦,催他早回王府休息,李泰不依,吭哧吭哧親手打來一盆熱水,說要親手給父皇洗腳,太宗不讓,李泰伏地叩首,充滿感情地對太宗說:“父皇生我養我,沒有父皇,兒臣也不可能生下來就是王子,皇宮侍婢甚多,有些事兒臣想插手也插不上,請讓兒臣為父皇洗一次腳,以表達兒臣對父皇的感激之情!”
李泰肥胖,蹲下身子也很困難,只得蹶着屁股給父皇洗腳,沒洗幾下,已累得呼呼直喘,太宗看在眼裏,大為感動,對李泰說:“青雀(李泰小名)啊,你大哥李承乾不爭氣,以後就看你的啦,好好和幾個大臣搞好關係,出了這四月,朕就頒詔,立你為太子。”侍候了父皇十來天,好歹見父皇開了金口,面許自己為太子,李泰心裏一陣狂喜,但還是裝作不動聲色的樣子,給父皇洗完腳,幫父皇擦乾腳,又親自把洗腳水倒掉,才算完事。
這天上朝,太宗問群臣:“當今國家何事最急?”
諫議大夫褚遂良拱手應道:
“今四方無虞,惟太子宜有定分最急。”
“此言是也。”太宗點了點頭,環視群臣,“眾卿覺得諸王子誰堪為皇嗣?”中書侍郎岑文本、黃門侍郎劉洎顯然看透了皇帝的心思,上前拱手對道:
“魏王李泰乃陛下嫡子,有才華,愛文學,日游於朝士之林,且能撰著書籍,可為治世之主。”
見有人答到點子上,太宗備感欣慰,但岑文本、劉洎之語不足定江山,太宗把目光轉到了四位重臣長孫無忌、房玄齡、褚遂良、李祐身上,這四人分別掌管着政治、經濟、政策制定、軍事等大權,有了他們的支持,李泰晉封為太子的事才能算浮出水面。
長孫無忌為第一宰相,又是國戚,房玄齡等人不願多嘴,便一起觀望長孫無忌。對於立誰為太子,長孫早在心裏打開了小九九,李承乾一倒,無疑會在皇帝另外兩個嫡子中選太子,不是魏王李泰,就是晉王李治。李泰年長,遇事都自拿主意,平日也不把他這個舅放在眼裏,他手下還有一大批功臣子弟,萬一他當權了,恐怕會把這些元老重臣趕下台去,而重用他自己的人馬。而晉王李治,年僅十六歲,仁弱聽話,便於輔佐,日後面南稱君,還脫不了聽他這個長孫老舅的,盤桓再三,長孫無忌心中最滿意晉王李治,遂出班拱手奏道:
“在諸王子中,晉王最為仁孝,天下共知,臣以為是最合適的太子人選。”
太宗聽了,啞然不語,長孫無忌繼續奏道:
“前些天太原出了個石像,上有‘治萬吉’字樣,臣以為應該順天應人,立晉王為太子。”
長孫無忌固請立李治為太子,太宗心裏不願,但也不好當場反對。至於太原出石文一事,太宗也聽說過,宮廷內外也為此議論了一陣。
“自古嫡庶無良佐,何嘗不傾敗家國,”如今連朝廷重臣也傾向於立李治,讓太宗大費躇躊,只得揮揮手說:“立太子一事,容后再議。”
這天在弘文殿,太宗在批改公文之餘,對侍坐的褚遂良說:“昨日青雀(李泰小名)投我懷道:‘兒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為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狀,大為可憐。”
太宗意思是想誇他泰兒也是個俠義大度的人,不想褚遂良身為諫議大夫,馬上嗅出李泰的話有悖於常理,純屬矯揉造作,於是鄭重其事地奏道:
“陛下之言大失。願陛下謹慎,勿再誤。安有陛下萬歲后,魏王據有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之理嗎?”
太宗琢磨了一下,也覺李泰的話大不可信,但還對褚遂良說:“青雀有能力有主見,雉奴(李治小名)雖仁孝,但為人軟弱,權衡再三,朕還是想立青雀為太子。”
褚遂良拱手道:
“陛下往昔既立李承乾為太子,復寵魏王,禮序過於李承乾,已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遠,足以為鑒。陛下今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方得安全。”
褚遂良話里的意思是,要立青雀,就要先處置雉奴,或軟禁起來,或流放,或乾脆先殺雉奴,這樣才能保證以後不出亂子,但雉奴柔弱膽小,十五六歲了,還常常依偎在太宗懷裏,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門,太宗哪裏捨得處置這個從不惹事的孩子啊!想到這裏,太宗的眼淚不由湧出,搖搖頭說道:“我不能!”
李泰本以為太子之位手到擒來,不想節外生枝,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幾位重臣固請立李治為太子,這急得李泰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沒想到那個像女孩似的雉奴竟然成為競爭對手。李泰忙找幾位親信商議對策。房遺愛做事向來大大咧咧,手做一個抓雞脖子的動作。惡狠狠地說:
“等哪天找個理由,把雉奴約出來,直接掐死他得了,反正他也沒有什麼自己的勢力,一個晉王府,也是個空架子。”
柴令武慮事比較全面,說:“動不動就殺人恐怕不行,李承乾就是在這上面敗的。晉王要死了,不是咱殺的,也是咱殺的,普天下人都得懷疑咱魏王府。得想想別的渠道解決晉王。”
魏王李泰的小心眼子多,他想了一下,眉開眼笑地說:“我有辦法置雉奴於死地。”
“什麼辦法?”眾人急忙探問。
“雉奴膽小,一受點驚嚇就常常卧病,待我嚇唬嚇唬他,嚇死了最好,嚇不死也得讓他成個病秧子,立不成太子。”
李泰以為得計,第二天就找到李治,假言帶他出去玩,把他哄到魏王府,引入一個密室內。密室內燈火暗淡,李泰一臉假笑的對李治說:
“我聽說你的事不妙啊!”
“哥,什麼事?”李治一時摸不着頭腦。“你是不是和李元昌關係好?”
“是啊,”李治沒有多少心眼,老老實實答道,“李元昌叔每從封地來,老給我帶吃的。”
李泰恐嚇道:“你與李元昌友善,現在李元昌反叛,賜死於家,我聽說下一步也要追究你,你難道不覺得憂愁嗎?”
李泰一邊問話,一邊覷伺,果見李治小臉慢慢變得煞白。李泰心裏得意地笑了一下,派人把李治送回家了。
李治心裏雖然害怕,但並未如李泰預料的那樣,嚇得卧病不起。自長孫皇後去世后,太宗因雉奴膽小,常常讓他住在後宮,這幾年因他大了以後,才另給他開府居住。這幾天有些奇怪,這雉奴有事無事就跟在父皇身邊,到傍黑天了還不回府,在父皇身邊徘徊再三,依依不捨離去,人也顯得愁眉苦臉,似有無限的心事。太宗覺察出這雉奴有什麼事,問了幾句,李治吞吞吐吐不敢明言。太宗愈覺奇怪,於是摒退左右,把雉奴引進卧室,攬在懷中,柔聲問:
“乖兒子,你怎麼啦,整天憂形於色的?”
“兒臣,兒臣……”李治抱着父皇,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什麼事?說!別怕,有父皇給你做主呢。”
李治這才一五一十,把兄長李泰的話,低聲告訴了父皇,末了抽抽噎噎地說:
“孩兒怕從此獲罪,再也見不到父皇了,因而每日都想多看父皇一眼。”
太宗聽了,禁不住地眼淚湧出,心中十分難過,緊緊地攬住雉奴說:
“乖孩子別怕,有父皇在,天下誰也不敢動你一根指頭。”
太宗又安慰了雉奴幾句,命他暫且住在後宮。太宗一個人坐在卧內,獨思獨想,若有所失,青雀這個孩子雖然有些能力,但不大仁義,對待自己弱弟尚且如此,若他日做了皇帝,天下還不知讓他折騰成什麼樣呢,太宗有些後悔,不該那天面許青雀為太子。太宗有些傷感,三個嫡子,好像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尤其是李承乾,當爹的費盡心血,哺育他成人,培養他忠君愛民,禮賢好學的品德,但沒想到他無視儲君的尊貴地位,染上了狎近群小,散漫好游的紈絝邪氣,以至於發展到意欲謀反的地步。自己的兒子反他這樣的老子,太宗怎麼也想不透,不由地起身帶着左右,來到了關押李承乾的右領軍府。
從八面威風的太子一下子變成人所不齒的罪人,關在高牆內的李承乾,衣服骯髒折縐,形容慘淡枯瘦,一副可憐巴巴地模樣,在守兵的押送下,他一瘸一拐蹣跚地來到父皇跟前,由於足疾,一時又難以站穩,打一個趔趄,方跪倒在地。一陣悲從心來,不由地李承乾伏地痛哭道:
“父皇啊,您來看不孝的兒了……”
好好的兒子敗落到如此地步,太宗也覺傷心,他擦了擦眼角,命人扶着李承乾席地坐下,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對李承乾說道:“想你幼年時敏慧好學,討人喜歡,朕對你也寄希望甚高,擇天下名師教你。朕就記得你十來歲時,每談論發言,皆辭色慷慨,大有不可奪之志,怎麼到了後來,人也長大了,竟越來越頹廢了!”
“李承乾擦擦眼淚,低着頭,無言以對,太宗繼續責備道:“朕每勸你愛賢好善,你置若罔聞,私所引接,多是小人,最後竟潛謀引兵入西宮,你……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對得起你死去的娘嗎?”
“我,我……”李承乾梗着脖子說,“我根本沒有謀害父皇的打算!”
“那你密謀反叛意欲何為?”
李承乾咬着牙,恨恨地說:“臣為太子,復有何求?但為魏王所圖,時與朝臣謀自安之計,不逞之人教臣為不軌事。今若以泰為太子,正所謂落其度內!”李承乾身陷囹圄,還不忘反咬李泰一口,太宗聽了,長嘆一聲,囑右領軍府稍加改善一下李承乾的生活,而後起駕還宮。
到底立誰為太子,太宗幾乎一夜沒合眼,到天蒙蒙亮,總算拿定了主意。第二天早朝時,太宗先御兩儀殿,命晉王李治相隨,而後令人召集長孫無忌、房玄齡、李祐、褚遂良四位重臣,太宗先講了李泰的行徑,說出他威嚇晉王的行徑,以及李承乾對他的指責,太宗蹙眉說道:
“朕一向認為泰兒恭敬孝謹,他卻有如此深心,朕還不知道呢。”長孫無忌幾個人不便應話,只是心裏緊張地琢磨着太宗的用意。
這時太宗傷心地說道:“李承乾、李祐、李泰、李元昌,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是,我心誠無聊賴!”
說著,太宗撲倒在御床上,放聲痛哭,長孫無忌等上前扶抱,跟着撫淚,不停地勸慰……
“朕心已碎!”太宗說著,拂開眾人,抽出佩刀,欲自刺,長孫無忌急忙趨前扶住,奪刀遞給李治。太宗做此非常舉動,長孫無忌也覺激動,大聲說道:
“立儲事大,陛下屬意何人,不妨徑立,免得滋疑!”
“我欲立晉王。”
——太宗這一說,正合長孫無忌的心愿,隨之拱手說道:“謹奉詔!有異議者,臣請斬之!”
太宗立起身來,招手叫過眾人背後的李治,推他到長孫無忌跟前說:
“汝舅許汝矣!趕快拜謝!”
李治立即下拜,長孫無忌忙趨避一旁,不敢受拜,和房玄齡、李祐、褚遂良一齊拱手道:“臣等自當忠心輔佐太子殿下!”
太宗見大事已定,重回御床上坐下,對無忌等說:“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如何?”
“晉王仁孝,天下屬心已久,乞陛下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等負陛下,萬死!”
太宗乃起身,轉御太極殿,召駐京城六品以上文武臣,說道:“李承乾悖逆,李泰兇險,皆不可立。朕欲選於諸子中可為嗣君者,誰可?卿輩可明言之。”
當朝的幾位權臣皆推晉王為太子,朝中早已傳遍,如今皇帝既然否定了最有竟爭力的魏王,太子一角理所當然歸屬晉王了,群臣不願有異議,齊聲歡呼:
“晉王仁孝,天下共知,當為儲君!”
李泰雖然招呼一些學士,弄出了一套《括地誌》,但李泰恃宏逞尊,驕奢傲物,在諸大臣中,顯得人緣不好,再加上立李治為太子事,長孫無忌等人安排的十分周嚴,凡與魏王可通信息者皆不令所聞,這天朝上已確定李治為太子了,李泰仍一無所知。下午的時候,李泰養足精神,一如既往,前來皇宮侍奉老爹。
百餘騎從簇擁着李泰,剛到永安門,就被門司揮手攔住了,門司挺着肚子宣佈:
“奉皇帝敕令,所有騎從回魏王府待命,只准魏王一人入內!”門司按照敕令,揮去從騎后,直引李泰入肅章門。這回也不給小輿坐了,李泰走得氣喘吁吁,心呼呼直跳,心知有變,走到肅章門賴着不走了,對奉敕人說:
“本王有些不舒服,要回王府,改天再來看望皇上。”
李泰說完,轉身想溜,奉敕人一揮手,上來幾個飊悍的御林兵,挾持李泰就走,一直過了太極宮,進入北苑,來到一所別院裏,奉敕人說道:
“王爺暫且先在這別院住着。”
“這麼小的地方怎麼能住下人?”李泰急眼道。小小的別院,一畝見方,五六間房子,李泰怎麼也想不到是他一個大賢王所能住的地方。
“李泰接旨!”奉敕人公事公辦,也不願跟他多啰嗦。李泰一時也弄不清到底因為何事,忙跪倒在地,先聽聽聖旨怎麼說。奉敕人沉聲宣道:
“朕聞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鍾愛罔極,莫重乎君親。故為臣貴於盡忠,虧之者有罰,為子在於行孝,違之者必誅。大則肆諸朝市,小則終貽黜辱。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將軍魏王泰,朕之愛子,實所鍾心,幼而聰穎,頗好文學。恩遇極於崇重,爵位逾於寵章。不思聖哲之誡,自構驕僭之咎,惑讒諛之言,信離間之說。以李承乾雖居長嫡,久纏痾恙,潛有代宗之望,靡思孝義之則。李承乾懼其凌奪,泰亦日增猜阻,爭結朝士,競引凶人,遂使文武之官各有託付,親戚之內,分為朋黨。朕志存公道,義在無偏,彰厥巨釁,兩從廢黜。非惟作則四海,亦乃遺範百代。可解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將軍,降封東萊郡王。”
聽完聖旨,李泰怒不可遏,從地上爬起來,搖晃着手,沖太極宮方向悲憤地叫道:
“想立晉王你立就行了,幹嗎要別置我青雀啊?我青雀誠心誠意,哪點又對不起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