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划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硃色長船在潭中滑着,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着,翠翠抿着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着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着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裏划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裏到城裏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託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后,長潭裏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佔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裏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着,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着急了。
河中划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后,城裏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着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着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緻,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着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里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里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只有一隻白在潭中浮着,也只剩一個人追着這隻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裏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着,心還想着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着唿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后,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着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佔據到心裏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隻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着,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着,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傢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着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彷彿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裏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裏等也不成。到我家裏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裏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着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裏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彷彿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着,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着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后,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裏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后還得迴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着說:“他從河裏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裏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岳雲!他要我送你回去!”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裏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裏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着火把走了,祖父牽着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