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
夏天的一個午間,一家狹窄的飯鋪里有了一個小小的宴會。
那裏是十三個互稱為同志的革命黨人,衣襟上備有相同的藍色而長方的徽章,操着聲調各別的官話,佔據了兩張方桌合併的座位,低小的房子的空氣因着這幾個人的來到,驟然變得格外炎熱起來。從各人口裏噴出來的紙煙的雲霧流出低矮的門框,發散在另一間房子裏,使那裏正在流着汗吃飯的人也感覺到了格外的炎熱。這裏一共只有五六個人,衣襟上也備有相同的徽章,但他們都沉默着;雖然他們都坐在同一個桌子旁,各人只吃自己面前的兩個菜,不招呼也不看望。跨過這一間房子的門限,便是廚房,以及和廚房不曾分隔的,擺着四張方桌,同樣地坐滿了備着藍色徽章的人的通房。通房的門邊擺着一張長方形的條桌,旁邊坐着一個異常忙碌的老年的收賬員。出了這個門,寬大的馬路就在面前了。飯鋪,的左右密接着一樣地破陋而矮小的,用洋鐵皮,泥草以及磚石築成的,十餘家飯鋪和紙煙店。它們都好像駝背的老人,縮做一團地蹲着。在它們的後背鋪着青蒼的田野零亂的墳墓和低矮的山崗。
在寬大的馬路的那一邊,和這一排即將陷沒在泥土中的殘物,適成了相反的對照的,是一所巨大的建築物!它有射着刺目的白光的長而高的圍牆,--上面還寫滿了警惕的革命的口號的藍色而勁健的字;有寬闊的鐵柵欄的門,--兩旁站着七八個背了插着刺刀的槍桿的衛兵;有並着左邊崇高的大山,高聳在天空裏的藍色的圓屋頂;此外,它還包含着無數的洋式的樓房,樹木成林的花園,池塘,草坪,以及新式的運動場。如同它的高聳的圓屋頂並着崇高的大山,雄視着下面荒涼的墳墓堆中的世界似的,這一所建築物的內部掌握着全國政治的樞紐。
每天正午,當走廊的電鈴像暴雨敲着樹葉般四面八方響了起來的時候,管理這巨大的機器的人員便紛紛從各處走了出來,一部分擁入寬大的飯廳,一部分擁出大門外,擠滿了馬路這邊所有的飯鋪,還有很少的一部分回到附近的家裏。
今天在聚和園裏佔據了兩張方桌合併的座位的十三個同志都是特別科里的同事,其中有兩個年青的女同志,兩個四十歲左右的老同志,此外便都是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同志。他們除說著聲調各別的官話之外,每一個人都還擅長英日法各國的語言,流利的外國話不時從他們的口裏流了出來,但有時在兩三個人之間也說著為別人所不懂的土話。
過了一番噪雜的談話,酒菜已先後的上來,於是面孔上有着特別深的辛苦的皺紋的一個老同志便站起身,開始致詞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特別的快樂,能邀請本科所有的同事齊集在這一個小小的飯館裏,吃一餐中飯。一則因為兄弟在這裏的時候少,在上海的時候多,平時總不容易和各位在一起,今天竟能和全科的同事,一位不少的在一桌吃飯--這是兄弟感覺到快樂的第一個原因。二則今天新來了一位使我們敬仰的老同志,從此將幫助我們,使我們所擔任的巨大的工作猛飛突進,裨益於黨務不淺--這是兄弟感覺到快樂的第二個原因。說起這位老同志,鄒金山同志,恐怕各位還不十分知道他的歷史,兄弟敢為各位特別介紹一下。民國元年,當我們的部長在香港辦民主報的時候,鄒同志也是在那個報館裏工作的。我們知道,那時的老同志到現在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消沉的消沉,像鄒同志似的現在還來參加這革命工作真是如鳳毛麟角,不常有的事。民國十三年,先總理在北京逝世的時候,鄒同志那時正在北京,奔走得非常辛苦,同志中那時有在北京的,倘若到過中央公園,去祭奠過總理的靈,記性好的人一定會記得禮堂中站着一個比現在稍微年青的鄒同志。至於學問,鄒同志說得一口好英語,寫得很好的文章;他到過倫敦,巴黎,柏林,維也納;在上海印務書館裏做過七八年的編輯,編過英文文學雜誌,函授學校就是鄒同志創辦的。辦事方面,那是更不用說了,各位同志知道了他的歷史,就會相信他是一位富有實際經驗的人。像鄒同志這樣有資格,有學問,有才幹,今天到我們這一科來工作,論理,兄弟是應該退下來,請鄒同志代替了兄弟的職務的。兄弟也曾把這個意思對部長說過,但部長說,科長和其他的工作同志都是一樣為黨為國做事的人,還是‘以資熟手’為妙,兄弟沒有法子,只好勉強幹下去了。此外,兄弟應該向鄒同志預先感謝的,就是兄弟因上海方面辦報紙,忙碌得不堪,總是在這裏的時候少,科里的事務向來因為沒有股長,就沒有人代理科長,現在鄒同志來了,當本科的翻譯股股長,以後兄弟不在這裏時,就要偏勞鄒同志,代理兄弟的職務,多多的計劃,使科務發展開去,兄弟也可以沾一點光了……”
夏科長拉雜而且急迫地,如同他的為人似的,說完了這一些話,便坐了下去,接着鄒同志站起來了。
這位新來的同志,他有着和夏科長相彷彿的年紀,但他的面上的皺紋以及滿腮的鬍髭卻表示出他有過比夏科長更堅辛的生活,他的深陷的發光的眼珠里包含着富豐的經驗,他的高闊的前額,一望就知道那裏面藏着足智多謀的腦袋,而他的寬大的嘴巴,也顯示出善於談吐。他站在夏科長的旁邊,對着所有的人射着閃爍的目光,作了一個簡單的回答。
他說,剛才夏科長對於他的一席話,實在使他非常的慚愧。第一,他說,夏科長太稱讚他,他不敢當。第二,他說,夏科長太謙虛,提到了要把科長的位置讓給他這一層;做革命工作的人是只知道埋頭工作,不知道地位的高低的,倘若他注意着這事,那他就不會到這裏來,當部長要他來的時候。最後,他還表示他的希望,希望大家督促他,指教他。
鄒同志坐下去后,接着就有好幾位年青的同志站起來,先後說了一些對於夏科長今天請客的感謝和對於鄒同志的歡迎。於是夏科長又站了起來,表示他的抱歉:因為工作緊張的原故,匆忙中只能到這近邊的小飯館裏請大家吃一餐便飯,實是過於簡慢。但鄒同志卻站起來說,他喜歡這樣,因為儉樸是革命黨人的本色。今天雖如夏科長所說的,只是一餐便飯,他覺得能和全科親愛的同志們聚集在一起,實在是一個盛大的宴會。他希望這樣的宴會能時常舉行,俾大家一出忙碌的辦公室,可以常常集合在一起,談談瑣事,講講笑話,一面娛樂,一面也可以聯絡感情。因此他提議,以後每天午餐,到這一個飯館裏來,大家輪流着點菜,付錢,而酒除去,例外的菜也不必添,只吃和平時一樣的菜,但使菜多幾種花樣,免去了分吃的缺點。
於是大家立刻就齊聲贊成了。他們都覺得這是一種最好的日常的宴會。有幾個人本是在別的地方吃飯的,從第二天起,便都改到這一家來。聚和園的生意從此便好了許多,每天午間,給特別科預備好了兩張方桌合併的座位。第二天是鄒金山同志點菜,請客,第三天是黎士青同志,第四天是鄔近夫同志,第五天……第六天……每天午間,這一間小小的房子裏充滿了笑聲,語聲,碗筷聲……像有着一個很大的宴會似的……
但這樣的快樂的宴會一天一天繼續下去,過了一個月卻漸漸乏味了。同志中已經有好幾個人不時在那裏訴着苦,說聚和園做來做去只有這幾樣菜:牛肉燒豆腐,豬肉燒豆腐,素炒豆腐,涼拌豆腐……而滋味又總是一樣的,單調的。於是宴會的場所便跟着多數的意見,從聚和園遷到隔壁的平心館,又從平心館改到鄰近的美生堂……又回到聚和園,又遷到平心館……這樣的換了又換,正當宴會的趣味一天比一天冷淡的時候,忽然這一團中起了一個意外的變化……
那就是鄒軍同志單獨的行動了。
為的什麼呢?
鄒軍同志說:一起吃飯,第一個不方便是必須你等我,我等你;第二個不方便是這個喜歡吃冷的,那個喜歡吃熱的。但真正的原因,鄒軍同志不說,別個也都知道了:他厭惡鄒金山。許久許久以前就使他不快活的是,自從鄒金山同志知道了他也姓鄒以後,便蔑視他,叫他小鄒,不稱同志,也不稱密司特,暗中表示出他比他大。大些什麼呢?年紀大,地位大,資格大,本事大……所以進門就做了股長,又時常的代理科長,而鄒軍同志自己卻是年紀小,地位小,資格小,本事小……一切都小,所以永久永久地只當了一個特別科的事務員。科長,股長,一等股員,二等股員,三等股員,四等股員,事務員--這中間相差得好多!“做革命工作的人是只知道埋頭工作,不知道地位的高低的,”鄒金山同志在飯館裏說了這樣的話,一進辦公廳,便要顯示自己的地位了。這已是夠使鄒平同志生氣,但更使他生氣的,卻還有一件意外的事情。
部里近來因為曠職,請假,遲到和早退的人太多,認為於部務有礙,特定了一種考勤的條例,發下了三本簿子,交給每科的事務員:第一種是甲種請假簿,凡請假在三日以內的,必須申請假人填就,得科長允許,由科長簽字;第二種是乙種請假簿,凡請假在三日以外的,須得到部長或秘書的允許,由科長簽字后再由部長或秘書籤字;第三種是報告表,每星期將請假,曠職,遲到和早退的姓名,日時,由事務員填在表裏,由科長簽字后呈報部長,以憑考核。在一個月之中,倘若有人曠職,遲到或早退三次,必須受警告的處分,三次警告后,他便須停職了;至於請假,則每月中每人不能超過一星期,部長特許者不在此限。在特別科里,管這三種簿子的是鄒軍同志,而簽字的是代理科長鄒金山同志。自從這三本簿子發下來以後,鄒代科長每天在辦公時間前半點鐘就已坐在他的座位里,使特別科里的工作同志人人自危起來,都於規定時間前來到辦公室了。
一天早上,規定的辦公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鐘,特別科里卻還少了一個女辦事員王同志。她頭一天沒有預先請假,第二天早上也沒有打電話來。於是鄒代科長就跑到鄒軍同志那裏,叫他拿出報告表來,填上王同志曠職幾個字,自己簽了一個字。鄒軍同志心裏便有點不高興,他覺得這樣嚴厲的處分王同志太過分了。她住在很遠的地方,遲到幾分鐘應該原諒她。倘若她今天發生了意外的事情,不能來科工作,那她自然會託人送請假信來,或則打電話來;但託人來或打電話來,鄒軍同志知道,在王同志都是很不容易的。她沒有僕人也沒有自裝的電話,怎能一定趕到規定的時間呢?“再等一等看吧?”他這樣說。但鄒代科長卻沉着臉說:“照條例!公事公辦!”於是鄒軍同志沒有辦法,便只好照填了。
過了幾分鐘,秘書室里的一個女同志忽然轉來了王同志一封請假信,那是王同志親筆寫的,她說今天頭痛,不能來科工作,請假一天。鄒軍同志氣憤地便把這封信交給了鄒代科長,看他怎樣辦。但鄒代科長不肯接受,他說請假信來得遲了,仍應照曠職辦理,而且,她頭痛沒有醫生的證明書,理由不充足。
“什麼?頭痛是小毛病,也是女人的常病,例如當她們--唔,生了一點普通的小毛病,必須請醫生,還須醫生寫證明書嗎?”鄒軍同志愈加氣憤了,他覺得鄒代科長是在故意和王同志為難,想擠掉她的位置。他不能承認。他是一個管理全科事務的事務員,無論怎樣,他必須照事實處置事實。於是他跑回自己的桌子邊,從抽屜里取出了報告表,氣憤地撕去了那一頁,又重新填上王同志因病請假一天。
鄒代科長瞥見他撕去了自己簽過字的報告表,也看出他氣憤的神情,但鄒代科長卻不做聲,裝做沒有看見。
第二天,王同志來了。鄒代科長便走過去,很和氣的問她病好了沒有,接着便告訴她,昨天因為過了鐘點,沒有看見她來到,也沒有請假信,因此叫鄒軍填上了曠職表,這實在是他很惋惜的事情,因為他不能不公事公辦。但隨後請假信既然來到了,而且認她的面色上可以看出她昨天確實不舒服,自然可以把曠職改做請假的。
“把報告表拿出來,給我改一改吧,”他對着鄒軍同志說。
“已經改好了,”鄒軍同志回答說,“自然不能算是曠職的!”
“喔!改好了更好,再讓我簽一個字吧!”
鄒軍同志把報告表送到了他的面前。
“怎麼?鄒同志!昨天的那一張呢?那一張是我簽過的!”
“撕去了!”
“喔!喔!”鄒代科長說著,便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過了一會,他叫鄒軍同志過去了。
“告訴我,你從前在什麼地方讀過書。”他很和氣的問鄒軍同志說。
“上海法政大學。”
“在什麼地方做過事呢?”
“在江蘇宜興縣政府。”
“喔!夠了!你還須多讀幾年書呢,小鄒!”鄒代科長惡意地,輕蔑地,而又像開玩笑似的說。
鄒軍同志不能忍耐了。憤怒的火從他的眼睛裏沖了出來,他也不再稱他為同志,直呼他的名字了。
“鄒金山!你也未見得比我有學問!雖然你做了代理科長!你的別字寫得夠多了,屢次總是我代你改正!你的許多底稿還在我這裏,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吧!哼!‘一味唐塞,’寫做‘一味唐突’!‘淆惑聽聞’,寫做‘誘惑聽聞’……”
這樣一來,鄒代科長的氣憤終於被鄒軍同志撩起了。他不禁跳起來,用力拍着桌子,說:
“到部長那裏去!小鄒!問問你是不是一個事務員,事務員的權限能不能隨便撕毀公家的簿冊!倘若那是支票,叫你保管一下,你也可以把它撕毀嗎?倘若在法院裏,你也可以撕毀有關人命案子的簿冊嗎?這裏是一個兒戲的機關嗎?全中國還有哪個機關比這裏更大的?哼!哼!……”
全科的人都站起來了。他們起初都低着頭在做自己的工作,沒有留心到,直聽到拍桌子聲,才曉得他們兩個人吵了起來,但也還不十分清楚,到底鄒軍同志撕毀了什麼重要的公文。
“請大家平靜一些吧,我們都不能工作了!”一位年青的同志,露着不平的聲氣說。他的座位離開那代科長很近,似乎早已聽清楚他們的爭吵。
鄒代科長立刻就平靜了。他轉過臉來,對這位年青的汪同志說,他本是很和氣的對待小鄒,事情已經做錯了還有什麼辦法,無非希望他以後留心罷了,他到底年紀小,因此這事情,撕毀公家簿冊,雖是極其嚴重,還是很客氣的,像開玩笑似的說了幾句警惕話,希望他以後不再做錯事,也完全為了要他好,罷了,願意他再去靜心地想一會吧!希望他好,難道別人是懷着什麼惡意嗎?
鄒代科長不再做聲了。他坐下去,便開始他的工作。鄒軍同志也因着朋友的勸告,按住了怒氣,只口中輕輕地咕嚕着。他到特別科工作已有了四五個月,同事們對他都是很和氣,很要好,雖然他的地位比別人低了許多。今天這氣,實在是第一次受到。代理科長算什麼,他在宜興縣縣政府里不是也代理過科長嗎?這老賊!他咬着牙齒,獨自的想,“他敢於這樣的侮辱我!”撕了一張報告表,有什麼要緊,那一本報告表是活葉裝釘的。請假簿不是活葉釘的,別個同志寫錯了,尚且撕的撕,塗的塗。而這一張報告表,本是無理寫上的,老賊自己又已認為不作數,撕去了卻還要老羞成怒。“還要多讀幾年書?”誰呢?誰最會寫別字呢?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討厭了:自從他來了以後,每天總要給他謄寫三四次呈文--部長鈞鑒……職鄒金山……部長鈞鑒……職鄒金山……應該用科具名的,他用自己的名字替代了去,無須寫呈文的,他都要寫呈文,中間還夾雜些別字。“這一句不大好吧,鄒同志?這個字不是這樣寫的吧?”他回答說:“好,好,就請你改一改吧,我忙得沒有工夫呢!”哼!忙些什麼呀?翻翻大陸報,泰晤士報,用紅鉛筆畫上幾根線,丟給王同志,說,“請你剪下來,貼在國外要聞簿里,”或則,“用打字機把它打過一遍!”於是別個就須整天的忙碌了。而他自己,跑到部長室,跑到秘書室,回來就某同志某同志,部長怎樣說,秘書怎樣說。到科一月多,沒有看見他做一篇英文的文章,天天只起草給部長看的不通的呈文,管不着的事他要管,分內的事倒不做……
鄒軍同志越想越氣憤,他不待鐘點到,就首先離開辦公室了。他不但不願意再和他同桌吃飯,連和他在一個房子裏辦公都不高興起來。他恨不得把這老賊一腳踢出去,如同踢一條狗似的!
本已漸漸乏味的宴會,因了鄒軍同志的分離,便根本搖動起來。每一個人的心裏現在都不能把他們倆的不快活的事情忘記,彷彿覺得這宴會有了一種極大的缺陷似的。鄒代科長雖然善於忘記一切,第二天就像並不曾有過什麼不快似的,首先對鄒軍同志和氣地說起話來,而且第三天午間還請鄒軍同志一起去吃飯,但鄒軍同志終於不能立刻就高興,還是堅決地獨自去午餐。過了幾天,王同志也宣佈不來了。她說,天氣太熱,飯館裏的飲食不衛生,不如改在部里吃飯,那裏是有膳食委員會的組織,專門監督着廚房的。特別科里只有兩個女同志,王同志不在外面吃飯,便影響到另一個李同志,使她覺得雜在男子中的孤獨和不方便,也接着和王同志一致行動了。夏科長是長期在上海的,他只每兩星期中偶然的來了一次,但早上到辦公室和部長室轉了一轉,又立刻趕正午十二點鐘的特別快車走了。一位余同志已派到廣西去。現在宴會零落得只有八個人,兩張方桌抽去一張了。但僅僅是八個人的宴會,也彷彿太熱鬧了似的,不到十天,又少了兩個。這是周同志和童同志。他們一致的說,福和國雖然小,價錢卻便宜,包月又比零吃少錢,而且可以欠賬。
王同志脫離這個宴會的真正原因,是很明白的,至於周童二同志又為的什麼呢?他們也不高興鄒代科長。周君同志是上海因宜打字學校出身,在特別科里專門擔任打字的,不應該做別的事情。但鄒代科長來了以後,他除了打字以外,卻還須給鄒代科長做私人的書記,這裏一封信,那裏一封信。周同志面子上不好推託,心裏着實有點厭煩。他是夏科長保薦進來的,鄒代科長卻不時當著他批評夏科長:“夏同志不會做事。……”童同志呢,是感覺到鄒代科長在特別的注意他,每天限制他翻譯的分量。因此他們跑到福和園裏和鄒軍同志一起吃飯去了。
維持着乏味的宴會的六個人之中,那一天當鄒代科長拍桌子的時候,突然帶着不平的語聲,叫他們平靜一點的任才同志是在第一天看見了鄒代科長就覺得心裏不痛快的。什麼樣的不痛快,他原先沒有曉得。他平常一見人,就有一種直覺。好的人,他無意中會喜歡起來,不好的人,心裏就像碰到石頭一樣。他喜歡說笑話,講故事,唱歌,如果夏科長那天歡迎鄒代科長的宴會中,他心裏快活,是誰也閉不住他的嘴巴的;但他那一天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只是低着頭。鄒代科長拍桌子的時候,倘若他少活了兩年,如同以前似的,他就會跳起來,把鄒代科長大罵一頓。近來因為他閱歷漸漸深了,知道管閑事無益,所以忍住了氣,只尖利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他仍敷衍着鄒代科長,因為他明白,世上的好人原是不常遇到的。黎士青同志一向是待人和氣的,同時自己腳踏實地的做事,不怕別個扳腳後跟,雖然也不高興鄒代科長時常把自己應做的文章推給他做,他還是不願露出他的聲色。鄔近夫同志是一個精明老練的人,他知道鄒代科長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官僚,也看得出他想做科長,想開除一些同事的各種壞心思。背着人說壞話,挑撥離間,代圖書館買書揩油,種種在別個還不十分覺得的事,鄔同志早已明白了。他一樣的厭惡鄒代科長,但他的語言和行動,向來是最謹慎的,他要留到非說不可非做不可的時候。待一切都預備好了,他才拔出刀來,往要害里迸發他的全力,使敵人連叫喊的機會也沒有。留下來的蔣同志和汪同志都只比鄒代科長早來了幾天,他們不十分熟悉科里的情形,也不大管閑事。
鄒軍同志對於這些情形都很明白,他知道這老賊是站在一個孤立的地位上,可以和他搏擊了。於是他便首先去問任才同志:
“任同志,這樣一個人,為了公,為了私,不應該把他推倒嗎?……”
如上所說任才同志是已經多活了兩年閱歷挫去了他許多血氣的鋒利了的,他知道為公為私都應該推倒鄒代科長;但他推倒了以後又怎樣,或許來了一個更壞的代理科長呢?公是烏煙瘴氣的,少數人想把它弄好總是白費氣力。他不願意為公。私呢,他覺得自己這個飯碗不值得愛惜。
“糊裏糊塗混一番罷了,認真做什麼呢?”任同志冷淡地回答說。
但鄒軍同志不願意這樣,他還是進行他的計劃。黎同志,鄔同志,王同志,周同志和童同志都同意了。黎同志和任同志同事最久,他曉得任同志的脾氣,便擔任先把任同志拖過來。王同志擔任去拖李同志。任同志果然很快地就同意了,一知道大家非推倒鄒代科長不可。李同志也因着王同志的相邀入了伙。兩個態度不明的汪同志和蔣同志,也同意了一個。現在人數已佔了一大半,可以從速進行了。
一天晚間,在飯館後面的一間小小房子裏,那是鄒軍同志所住着的,便有了一個秘密的集會。大家首先是痛數鄒金山的卑劣,隨後便商量推倒他的方法。任同志不加入則已,一加入便比什麼人都熱烈起來,他認為集合了這九個人把鄒金山圍打一頓,叫他滾出辦公室,是最痛快的。鄒軍同志立刻伸出巨大的手來,說他一個人就可以把老賊打得頭破血流,他同意任同志的主張。但黎士青同志和鄔近夫同志反對他的主張。黎同志說,這是要牽涉到法律問題的。鄔同志認為這是小孩子的舉動。他們提議,不如九個人聯名呈文部長,要他開除鄒金山,這裏是多數,部長會照準。於是大家同意了。當場公推鄔同志起草,明天大家校正一遍。為了什麼要求部長開除他呢?為了“以利黨務”。罪狀越多越好:反動分子,壓迫同事,無學識,侵吞公款,招搖撞騙,歷史卑污--六大罪狀。後面兩條是鄔近夫同志覺得應該加上去的。他已好幾次看見別人寫信給鄒金山,信封上寫着“鄒部長金山”幾個字;他又調查出了鄒金山的歷史,民國元年部長在香港辦民主報的時候,鄒金山只是一個拿薪水,專門揩油的買紙張的辦事員,民國十三年總理在北京逝世時;他也只是一個招待員,算不得有革命的歷史,在上海印務書館裏也只充兜攬廣告的職員,並沒有辦過什麼函授學校,到外國去是印務書館叫他去購辦機器,不是留學,他的英文是在洋行里學會的,他是買辦階級的一個。
第二天,呈文的草稿寫成了,大家又聚集在鄒軍同志的房間裏。呈文是這樣:
呈為鄒金山人格卑污,行為惡劣,懇請開除,以利黨務事:竊鄒金山出身買辦階級,向作洋奴,賣國是其目標,害民乃其手段,反革命之甚,無有過於被者。近見革命黨興,剷除買辦階級,鄒金山失所憑依,乃搖身一變,投機加入本黨,冒充忠實同志;又用其鑽營慣技,濫充本科股長。職等方以彼將革面洗心,痛除舊惡,以補前愆;孰知卑污成性,天良盡滅,假代理科長之名,在外則招搖撞騙,在內則壓迫同事,假公濟私,侵吞公款。既無才幹,復鮮學識,但憑其卓污之伎倆,以滿足個人之私慾;惡劣之事實,彰彰在人耳目。職等敢為鈞座縷陳之:
鄒金山初來職科時,曾自稱歷充本黨要職,且與鈞座同事,追隨先總理有年;熟知經職等詳細調查,則鄒金山於鈞座在香港主辦民主報時,僅充當購買紙張之事務員,且因侵吞公款嫌疑,未及一月即被革職;而於先總理逝世時,亦僅充當招待員,是其未嘗有何革命工作之成績也。
民二年,鄒曾充當滬泰生洋行賬房之職,五年充別克洋行買辦,“五四”前後,反日最烈之際,鄒又充日人所辦之福和公司副經理;鄒果稍具天良,安忍作此國人所恥之事?是其毫無革命性可作明證也。
鄒曾時向職等自詡,謂上海印務書館所設之函授學校,乃其一手所創辦;經職等調查則函授學校成立於民國八年,而鄒初至該館時在十年,僅充該館之廣告員,即編輯亦未嘗輪及。鄒又謂彼曾留學國外,儼若博學多聞,實則彼之出國,乃印務書館派令其採購機器。在職科二月余日,僅撰英文稿一篇,當經職黎士青之刪改;其所擬中文各種底稿,則謬誤百出,前後不接,屢經職鄒軍之修正。平日佔其大部工作時間者,僅閱報看書而已,是其缺少學識不能勝任也。
鄒於上月間曾赴滬二次,當其啟程之先,皆自告奮勇,要求圖書館趙同志托其代購英文書籍,謂彼與上海各家書店皆有交情,可打折扣;孰知所購者多屬破舊之書,且大部非圖書館所需要者。此等書籍,類多得之於城隍廟北京路之舊書攤中,照原價十分之一二已足;而鄒則皆以五六折計算,自用打字機開一價目表以代書店之發票。其中數本,如瑞士遊記古國回憶錄皆曾簽有鄒個人之名字,亦從家中抽來,充作新購之書,是鄒侵吞公款證據確實也。
鄒自充職科長理科長后,對外公文,屢自署名為特別科科長鄒金山,故意略去“代理”二字;其私人通信,復不知如何捏造。職等屢見其外間來件,有寫鄒部長金山鈞啟字樣;是鄒必在外間招搖撞騙,毫無疑義也。職科同事平日素稱和睦,於工作亦皆未嘗稍敢疏忽;乃鄒屢用其挑撥離間之手段,以傷同事間之感情,復吹毛求疵,以代理科長之地位,任意凌辱職等,甚且摩拳擦掌,拍案謾罵,氣勢洶洶,意欲動武,是鄒壓迫同事有目共睹也。
上述種種,僅為犖犖大者;至其所有卑污行為,實傾楮難盡。為黨國前途計,為職科工作發展計,職等難容長此緘默,不得不環陳鈞座之前,懇請從速開除鄒金山,以利黨務。尚乞鑒核,俯允所請,是為公便。謹呈
部長鈞鑒。
特別科職員……
……
……
……
大家對於這篇呈文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覺得堂堂皇皇,言之成理,深信呈文一上去,鄒金山便會立刻滾蛋,不禁高興起來。當場決定,推鄒軍同志謄清,第二天午間即在福和園聚餐,各人帶了圖章來,簽名蓋章。
鄔近夫同志作事是最精明的,他說這篇呈文如果有什麼不妥的地方,現在須請大家指出來,好早點修改,否則呈文一謄清便不便更改,遷延時日,複次這篇呈文雖是他個人起草,經過大家修改後,便是大家的意思,每一個人都須負責,以後不能說這是某人的意思,我本不贊成,不過因面子關係,簽一個名罷了。因此鄔同志提議,如大家覺得這篇呈文已無須修改,現在就先在底稿上親自簽名。
大家都覺得已不必修改,贊成簽名的辦法。
鄒同志又提議:明天簽名的次序即照今天的次序,而今天的簽名次序為慎重呈文起見,主張在科工作最久的同志先簽。
大家也同意了。
“就讓我先簽罷,黎同志!”任才同志拿起筆來,說,“雖然我們兩人是同時來的最先的兩個,但衝鋒殺敵的事情,還是先讓給我吧。”
任才同志簽了名,黎同志和鄔同志便接着也簽了名,隨後是鄒同志王同志童同志周同志蔣同志李同志。
最後鄔同志又有了兩個重要的提議:第一,關於一切計劃的進行,須嚴守秘密,防鄒金山知道了想出破壞的方法來;第二,從正式呈文上去后,大家須以敵人態度對待鄒金山,以表示態度的堅決。
大家也同意了。
於是第二天午間,福和園裏就有了一個以前從來未有過的熱鬧的宴會,大家在正式的呈文上籤了字,蓋了圖章,便痛快地重數着鄒金山的罪惡。吃了飯,還到竹林里去閑談。最後又決定從今天起,在福和園裏繼續着昔日的宴會,只丟開鄒金山。每天有什麼消息,便到福和園裏來報告。
呈文送到部長室去了。第三天看見鄒代科長從樓上跑下來,口裏咕嚕着,沉着面色,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大家都猜想到他已經在部長那裏知道了這個不快活的消息。但鄒代科長的不快活並不繼續的長久,過了幾分鐘,他立刻就對着黎士青同志談笑起來,態度和往日一樣的從容,他說字林西報在外國人所辦的報紙中是最反動的刊物,他知道那個主筆的歷史。隨後他像講故事似的,一面笑着,一面滔滔說個不休。
當天夜間,他從很遠的地方跑到黎鄔兩同志的寓所,要見兩同志。郎同志已經睡了覺,懶得起來。還是黎同志出來應接他。他很和氣地說,他已經看見了鄒軍所寫的呈文,他認為這是鄒軍主動的事,對於黎同志鄔同志,他相信只是因為面子關係,具了一個名,黎同志鄔同志決不會對他有什麼,因為他和黎鄔兩同志是沒有什麼誤會,更沒有什麼衝突,平日都是很要好的。黎同志也和平時一樣的和氣地回答他,他說這是大家的意思,不能說是哪個主動,那個附和,“對不起得很,鄒同志,”黎同志說,“我簽了名,不能同你談這個問題了。”
他當天晚上還跑了一些什麼地方,沒有人曉得。鄒同志的心裏立刻有了一種戒備,他第二天午間睜着眼睛在觀察各個人的面色,當黎同志把這消息報告給大家的時候。他告訴大家,這是他離間的策略,切不可上他的當,他今晚上一定還會跑到別個家裏去,說一些花言巧語,倘使這團體中有幾個受了迷,承認了他的主動和附和的論調,不但自己的人格丟盡,倒鄒運動也會失敗。
“不見面最好,趕他出去更好!”任才同志叫着說。“我們應該回答他,我們沒有人格卑污的朋友!”
果然,這一天晚上,他又跑了幾個地方,連鄒軍同志那裏也去了。鄒軍同志不見面,預先走到了別一間房子裏。童同志不在家,任同志到區分部開會去了。周君同志被他遇着了。他首先是問周君同志討借去的十五元錢,他說,既然大家都反對我,就請你還了我的錢,讓我走路吧。他發了許多的牢騷,說他平日待人如何的好,想不到周同志也受了人家的利用。他不是正在那裏想方法,給周同志加薪水嗎?他表示惋惜。錢呢,明日再說,周同志不反臉,他也不反臉,可以待發了薪水再還。周同志是一個膽子最小的人,他起初倒吃了一嚇,但隨後也跟着平靜了。對於反對他的事,他不敢有所提及,怕自己說錯了話。
過了一夜,周同志把這事情告訴了大家。鄔同志便立刻對家說,他猜測中了,鄒金山現在是在用種種的方法,想破壞我們的團結。他從自己口袋裏摸出了十五元錢,交給周同志,叫他去還了鄒金山。他提議,當部長在猶豫或偵查之間,大家應該開始向部中各同事宣傳鄒金山的罪狀。同時,他主張明天再上一個呈文,催促部長從速開除他。
任才同志對於鄒金山愈加厭惡了。他主張另外做一張傳單,宣傳鄒金山的罪惡。但鄔同志與黎同志認為這時還不宜向外界宣傳,反使部長丟臉。他們覺得最好是口頭向部內同志宣傳。大家都贊成他們的主張。鄔同志說,這次呈文應該着重於壓迫同事這一層,表明我們已不能再與鄒金山周旋,部長再不開除他,我們以後便必須大家辭職了。大家也都贊成了,當場又推鄔同志起草。
於是第二天二次呈文又上去了。呈文很簡單:
呈為鄒金山兇橫暴戾,壓迫同事,懇請從速開除,以便科務發展事:竊職等前以鄒金山人格卑污,行為惡劣,有礙黨務,曾縷陳其種種罪惡,懇請開除,時已一周,尚未見鄒離職他去。在鈞座賞罰明允,自應有徹底之查核,職等亦自宜靜候,以憑核辦;乃鄒金山自知職等有所反對以後,老羞成怒,對職等愈益的橫暴戾,肆意壓迫,勢將用武。職等自鈞座錄用以來,無日不戰戰兢兢,專心一致為黨工作;今鄒金山如是兇狠,職等實人人自危,難於安心工作,不得不重讀鈞座,懇請從速開除鄒金山,免受意外之凌辱。鈞座明達,尚乞早行俯允所請,是為德便。謹呈
部長鈞鑒。
特別科職員……
這一次呈文發生效力了,過了一天,秘書便寫了一張條子,請九位同志於下午二時到秘書室談話。
午飯後,大家就先在鄒軍同志的房裏,開了一個預備會。鄔同志預料這一番談話,是秘書想和解。同時夏科長忽然於早晨來到了,他的態度是中立的,一樣地想叫我們和解,暗中便含着維持鄒金山的意思。鄔同志主張,倘若秘書不接受我們的請求,我們便必須大家辭職或不合作。任才同志贊成他的主張,他認為非用飯碗和他碰一碰不可。這次談話是很嚴重的,寧可犧牲飯碗,不能犧牲人格,再和沒有人格的鄒金山同科辦事。鄔同志又說,這次應該大家輪流說話,以表示每一個人都反對,免得秘書也說我們只是一二個人所主動的。討論完了,大家便走到辦公室,下午二時先後到了秘書室里,任才同志還到圖書館裏去借了簽有鄒金山名字的幾本英文書來。
卓秘書就在那裏等候了。他是一個最和氣的人,他請大家都坐在會議桌旁邊。夏科長也在那裏。
卓秘書首先檢點人數,那裏是任才同志,黎士青同志,鄔近夫同志,鄒軍同志,周君同志,王英同志,童民同志,加了他和夏科長一共九人。姓李的女同志上午便請了假,蔣同志還沒有來到。
卓秘書宣佈開始談話了,他說蔣同志剛才已經遇見過,聲明不出席,表示過他的意見,李同志的態度,蔣同志也代行提及了。他說部長看見過各位同志的二次呈文,他因為有公事,囑兄弟代行傳達。部長的意思是這樣:鄒同志的脾氣是不大好的,但許多錯處,卻希望各位同志原諒他,他也不無可取的地方。至於他個人的歷史,恐怕各位不很清楚--這到可以不管它。無論誰從前做過什麼壞事只要現在改變了,加入了我們的戰線,便是我們的手足。自然,和各位感情不好,那是鄒同志的過處,部長已經警戒過他,他也承認這一點,答應以後對各位和氣了。部長認為諸位的呈文也有點過火的地方,但部長也諒解諸位,因為感情不好,自然是要加上一點氣憤的。兄弟很明白各位和鄒同志間的感情,其中是有着很不好的,但也還有過得去的,兄弟知道……
“卓秘書,部長的意思我們知道了,現在能不能允許我們對卓秘書說幾句話呢?”任才同志心裏很不耐煩,聽見卓秘書只是說了下去,站起來了。
“自然,自然,今天是希望各位都表白一番的,兄弟願意把各位的意思代行傳達給部長。”
“卓秘書剛才說部長的意見,認為我們有點過火,又說他也有可取的地方,那末我把這幾本書拿給卓秘書看一看,是不是鄒金山私人的!”任才同志說著,把兩本破舊不堪的書翻開來,指着鄒金山所簽的名字,提了過去。“這是他開在自造賬目單里,歸作由愛古書屋買來的兩本。圖書館並沒有要他買這種廢物,他把自己的書也拿來了。兩次買了幾百元書,都沒有正式的發票,自己用打字機造了幾張,部里能夠允許他報銷嗎?侵吞公款,有什麼可取!沒有人格到這地步,我們不能和他同事!”任才同志越說越氣憤了。
“自然,這是不能讓他報銷的,兄弟立刻就叫圖書館把這些書退還給他……”
“卓秘書能允許我報告幾句話嗎?”黎士青同志站起來了。
“好的,黎同志,兄弟願意聽,我們平日忙得太疏遠了……”
“最重要的原因,卓秘書,我們反對鄒金山是為的公,不是為的私。鄒金山的罪惡太多了,我們在呈文里所說的,都是最大的也都是最有證據的。我可以對着總理的遺像發誓,”黎同志說著,轉過身去朝着總理的遺像,嚴肅地低下頭來。坐着的卓秘書也恭敬地站起來了。“我們的話是最誠實的,不曾誣陷過鄒金山半句話。像鄒金山這樣的人,倘若總理活着,雖然總理是很寬大的,也決不會讓他在黨內。單以侵吞公款一條而論,國家的法律是不能放過的……”
卓秘書有點呆住了。他轉過頭去,鄔近夫同志已站了起來。
“好,鄔同志,你說吧,兄弟願意把各位的意見代行轉達部長……”
“如黎同志所說的,我們是為的公,不是為的私。剛才卓秘書說我們中間也有和鄒金山過得去的,明明是說這次反對鄒金山是一二個人所主動,其餘是附和了。倘使卓秘書知道我們這幾個人之中果有這種只講私人感情,不分公私的人,願意卓秘書當場指出來。不錯,我未嘗和鄒金山翻過臉,但我反對他是為的公。像鄒金山這樣的人,即使他是我的老子,我也要反對的!”
鄔近夫同志大聲說著,眼光射着同志們。他知道蔣李兩同志已改變了態度,還有幾個意志薄弱的人也在動搖了。他已看見了好幾位同志不做一聲,沒精打採的在那裏默着。
“雖然鄒金山對我幾乎行起凶來,我和他有着惡劣的感情,但我反對他也是為的公!”鄒軍同志站起來,說。
“即使不為公,是為的私,也應該反對他!”任才同志又站起來說了。“像鄒金山這樣的凶暴,動不動便想打人,誰不人人自危?受他卑污的手的凌辱,不會死到前線上去嗎?倘若部長不開除他,就請開除我們!”
“是呀,性命也是要緊的,我們不能作無謂的犧牲!”黎士青同志接著說了。“我們不是打不過他,但我們不願意。毆打是要牽到法律上去的,況且於部里的名譽也不好。這樣,我們只有退讓了。”
“各位一定堅執,兄弟也沒有法子,只好將這意思轉達部長,”卓秘書說:“但兄弟最後仍希望各位體諒部長的苦衷,作相當的退步,倘若怕以後再發生問題,兄弟已有辦法……這事情,本來夏科長是應該負一點責任的,如果他常常在這裏,兄弟相信一定不會弄到現在這地步,特別科里像任同志,黎同志都是不容易找到的人才,兩位的為人也是很好的,來部工作的時間最久,可以說都是和部長同時來部的。特別科的組織本有點欠缺,照章程,應該有兩個股長,因為只有一個股長,所以夏科長不在這裏,每次都是鄒同志代理科長,弄得這個樣子,兄弟的意思,趕緊再發表一位股長,以後就可以輪流代理科長,不至於權落在鄒同志一人手裏,任所欲為了……”
“還是請各位體諒部長的苦衷,退步一點,”沉默着到現在的夏科長說了。“這次事情,兄弟本是應該負一點責任的。但兄弟在上海所擔任的事情實在不能擺脫,曾幾次要求部長另外找一個相當的人,部長總是說‘以資熟手’。倘若這次的事情弄僵了,那兄弟也便只好引咎辭職,不能再幹了……”
鄔近夫同志有點發氣了,火冒上了他的眼睛,他不願意再說什麼。他知道卓秘書和夏科長都在幫鄒金山的忙,而尤其使他生氣的是卓秘書先說任黎兩同志資格最老,再說要添一個股長,用地位來餌惑任黎兩同志,想分化這一個團體。任黎兩同志也感覺到了這意思,同時站起來,說:
“我們只好走了,還是留着鄒金山在這裏吧!”
“留鄒金山在科里,不僅是全科的羞恥,也是全部的羞恥!我們走!”鄒軍同志也站了起來。
“鄒同志!”卓秘書帶着憤怒的聲調說,“你的暴躁的脾氣,到現在還不改嗎?對你勸了幾次了,你還是這樣!”
鄒軍同志呆住了。卓秘書和他是同鄉,他到部里就是卓秘書介紹的。卓秘書以地位以長者的資格都可以壓倒他,不聽他的話不行。他不敢有所分辨。
鄔同志一看見卓秘書又有了另外的一個方法,氣憤得首先退出了秘書室,任同志也推着鄒軍同志走了。接着黎同志和其餘的同志們也跟了出來。
這一番談話會得不到圓滿的結果后,大家當天晚上又在鄒軍同志的房子裏聚集了起來。鄔近夫同志報告,已到了最嚴重的時候。他已經調查出蔣同志的反叛,簽了反對鄒金山的呈文,又跑到鄒金山那邊去了,下午不到秘書室去,坐在辦公室里和鄒金山談了整整的一點鐘。至於李同志,她也對別人表示過,她本不願意加入的意見,這兩天反鄒最緊的時候,她請了幾天假,就是她騎牆的態度的表現。九個人去了兩個,現在只剩了七個,僅佔全科十分之七。如果再有一個意志不堅強,中途脫離的,便不到半數,勝利屬於鄒金山了。現在反鄒的運動已到了最後的階程,成功與失敗全在於此,看大家是否繼續下去。
“頭可斷,志不能屈!”任才同志憤怒地叫着說,“蔣李二同志沒有人格,簽了名又反叛,我不能!我不反對則已,反對了就須繼續到底!”
“自然,我們是必須堅持到底的!我們都應該維持我們的人格!”
“但是,倘若,夏科長開除了我呢?……我是他介紹進來的……你們須給我負責……”周君同志低聲地畏縮地對任才同志這樣說。
任才同志不覺好笑起來,他早已看出周君同志一見夏科長以後,就在那裏害怕了。
“放心吧,周同志,我們之中哪一個打破了飯碗,大家都會把飯碗去掉的!須知道,無論哪裏都沒有鐵飯碗呀!”
照任才同志平日的脾氣,他聽了這話是不能忍耐的,但他知道周君同志的苦衷,知道他的懦弱,也知道發脾氣會使團體破裂,他終於忍住了下來,只說了這樣的話。
以後到底怎樣辦呢?任才同志主張罷工,黎鄔二同志也認為只有這一個辦法。但他們主張不能用“罷工”二字,只能說“不合作”。理由是國家正在禁止罷工,自己也罷起工來,便會鬧出笑話。我們實際是罷工,我們只能說因為怕鄒金山打我們,不能和他在一間房子裏工作,所以不到科里去了。大家同意了,決定第二天再上一個呈文,說明不能到科工作的原因。當場仍推鄔同志起草。
第二天早晨,鄒軍同志忽然也動搖了。他跑到任才同志那裏,這樣的說了起來:
“卓秘書昨夜派人來叫了我去,把我痛罵了一頓,他說我再這樣胡鬧下去.他要開除我呢。任同志,我應該怎樣辦才好?”
“問你自己!”任才同志憤怒地說,“本是你發起的!”
“我決定不下來,所以來問你的,任同志,有兩全的方法嗎?對於鄒金山我是仍舊反對的……”
“就讓我們繼續下去,你退出吧!哈哈!你挖了一個戰壕,引來了敵人,現在到了戰事緊張的時候,你卻動搖了!也罷,就犧牲我們,你去維持自己的飯碗吧!”他說著,走了。
但鄒軍同志到底是有血氣的,他雖然被任同志罵了一頓,又把心堅定下來了。午間的宴會還是他先到。
蔣同志也到了。他說他昨天因為一篇文章還沒有做完,所以不能參加談話會,但他相信有各位代表着是一樣的。
任才同志一見了他就紅起眼睛來。
“怕是和鄒金山沒有說完一篇話吧?”
黎鄔兩同志也圍攏來了。
“你對他說什麼呢?你為什麼要對他說話?”
“我並沒有說什麼,我只和他……談談稿子……”
“你是受過大學教育,而又在日本留過學的,蔣同志!”任才同志叫着說。“出爾反爾,賣了自己的人格,又賣朋友的人格!走吧,我們不需要你,你也從此得不到我們的消息了!”
“以後再說,蔣同志,”黎同志推着他,說,“倘若我們誤會了,以後再賠罪!”
蔣同志只好走了,嘴裏咕嚕着。
“這東西,應該用拳頭教訓他!”任才同志氣憤地握着拳頭。“對於這樣的人,是不能饒恕的!這樣的人比鄒金山還可惡!這賊!”
任才同志不發氣則已.一發氣總是使人害怕。雖然在別的時候,他的不好的脾氣會給他一個不好的結果,但這一次卻像巨大的岩石似的落在一些畏怯的,正在動搖的心上,使他們鎮靜了,大家都怕了他。
經過了一番討論,主張請假的不請假,主張曠職的不曠職,意見一致起來,罷工變形的不合作的呈文上去了。七個人,還是佔了多數。當天下午便不再進科里去,只在各科應接室以及圖書館裏跑。
部里的空氣因而突然緊張起來,同事們紛紛談個不休。夏科長還在那裏運動着復工,但他完全失了效力。
三天以後,部長知道已非調開鄒金山不可了。
“把鄒同志調到普通科來吧,張同志?”部長問着普通科里的科長說。
“我們不需要這種沒有人格的人!”張科長堅決地回答說。他是早已聽了這一團人的直接或間接的宣傳,而同情了他們的。
“那末,還是海外科吧?”部長又轉過頭去問海外科的姜科長說。
“海外科沒有位置!”姜科長回答說。
部長知道不行了。他只好立刻寫了一張條子,叫人送給鄒金山:
“鄒金山同志着即離去特別科,聽候任用。”
倒鄒運動終於成功了。鄒金山在十分鐘之內便離開了特別科,勝利的同志們高興地又擁入了原來的辦公室。
如同雨後的晴天一般,同志們看見太陽從雲里出來了,他們的心裏都覺得非常的輕舒。
任黎鄔三同志的心裏也同樣的覺得非常的輕舒,但在這輕舒的背後,卻還留着許多說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
“為什麼要掀起這一番風波呢?”任同志懊悔地說。“比鄒金山壞過千萬倍的人不是盡多着,為什麼饒恕了他們,偏偏不饒恕鄒金山一個人呢?糾合了一些烏合之眾,去和人家作戰,真是危險極了。天下惟有隻管自己飯碗的人是最聰明的!”
“這次的勝利,完全是僥倖的!沒有你們,任同志和鄔同志,一定失敗了。虧得你們一個衝鋒陷陣,一個足智多謀地緊守着陣地!”黎同志笑着說。
“沒有你,黎同志,抬出法律和總理來,一切也都完結了!”任同志拍着他的肩膀,說。
鄔同志也笑了起來,他認為這三個人是缺一不可的。
專為了這次風波,一直到現在還留在京里的夏科長,似乎知道了大家的決鬥的勞苦,又要請客了。
“不安定了這許多日子,現在已經有了解決,大家去散散心吧,我做東道!”夏科長對大家說。
大家答應了。
這次的宴會真是空前的盛。夏科長喊了幾輛汽車,把他們載到了一個很遠地方的西北酒家。這是一家富麗堂皇的菜館,不復是墳墓似的聚和園或福和園了。在這裏,大家都痛快地,高興地談笑着。
但夏科長彷彿開玩笑似的,他還暗地裏約好了一個人。正當大家將要開始點菜的時候,鄒金山卻突然進來了。他手裏提着一個很大的皮包,滿面笑容的說:
“晚安,各位同志!幾天不見面了,今晚上又能在一起吃飯,真是說不出的快樂呵!”
他先伸出手來,和夏科長握手,隨後向黎同志伸了過去。黎同志淡然接着了他的手。鄔同志也不做一聲,接了他的手。隨後鄒金山把手向任同志伸過來了。
任同志不知怎的,心裏又突然起了一陣厭惡。他只睜着眼睛,默然地望着他,卻沒有伸出手去。
“任同志幾天不見你,到府上去又遇不着,真是叫人思念呢!”鄒金山一面說,一面還伸着手在那裏。
任才同志忽然笑了,他伸出手去,接住了鄒金山的手,熱烈地握着,說:
“你真是一個英雄呵!”
鄒金山默着,轉過去和其他的人握完了手才坐下來。
菜單在桌子上已罷了許久,夏科長請大家點菜了。大家點了許多,最後輪到了任同志。任同志彷彿又不高興起來了。他叫着說:
“我喜歡酸辣湯……這裏是西北館子,就點一個酸辣湯罷!”
夏科長正坐在任同志的旁邊,他用手推了一推任同志,丟了一個眼色,低聲地叫着:“任同志。”但任同志沒有理他,大聲的叫着說:
“再來一盤油餅吧,這也是西北館子裏最好的食物,是人人喜歡吃的!”
於是座中有好幾個人懂得這意思的,便不禁笑了起來。鄒金山似乎也懂得,他沉下了臉,雖然他立刻又快活起來,像無所會意似的。
雜亂地談了一會兒,酒菜開始上來了。因了鄒金山的來到,許多人都彷彿沉悶起來,露着不快活的神情。任才同志的腦里擠滿了許多印象,心裏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情感。夏科長站起來致詞,他沒有細聽。他厭惡鄒金山,但不知怎的,卻也喜歡鄒金山起來。鄒金山接着夏科長站了起來,似乎在表白他對於同志們始終沒有什麼惡感,現在因為部長預備調他到別處,他不得不和各位同志作暫時的別離。任同志厭惡他的聲音,沒有留心他說的什麼。但他的別一種情緒卻在反抗他的厭惡。這情緒正和厭惡一樣的有力,最後它終於被這情緒戰勝了。
“鄔同志!”任才同志站起來,說。“我不喜歡你,但此刻卻又喜歡你了!你是一個英雄,使人佩服的英雄!雖然你是失敗了,勝利還是屬於你的!”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鄒金山同志的手。
任才同志真的喜歡鄒金山,還是在和平時一樣的說著譏刺的反話呢?旁人不能理會到。只有鄒金山同志在他的熱烈的握手中,理會到了一切。他很高興地先退席了。
宴會便又熱鬧地繼續了下去,直至美味的酒菜使大家感覺到了乏味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