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教師

中年女教師

埃萊諾,四十九歲,大學教師,異常流血現象,最後一次巴氏檢查在五年前

當女人們被檢查的時候,她們最害怕的是什麼?疼痛?尷尬?知道她們得了乳腺癌或是巴氏檢查異常?那些病人像萊拉一樣——年輕,無動於衷地生活在暴力邊緣。有時候我懷疑她們是否還有恐懼心理。通常情況下,婦科檢查結果都是正常的,但女人們還是沒完沒了地擔心。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最憂心忡忡,因為她們清楚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固執地一天天衰老下去。埃萊諾·麥克卡博,一個因生活歷練而恭順並富於查體經驗的四十九歲女人,寒冷的三月末,在為萊拉做完檢查后,我們相遇了。我的病人中幾乎沒有誰知道我最恐慌的兩件事情,但是很不幸埃萊諾將發現它們當中的一個是什麼。

“你好,”她對我說著並伸出了她的手,“我是埃萊諾·麥克卡博。”她笑道,我已經開始喜歡她了。

在第七檢查室里,我們像知心好友般交談了一陣,儘管我以前從未見過她。她個子很高,一副寬肩膀,身體已經開始呈現向老年婦女那種略微鬆弛的外形發展的趨勢。剪短的捲曲棕色頭髮服服帖帖的,在診所刺目的燈光下,我看見她的皮膚佈滿細碎的紋路,就像剛剛洗過的絲綢上的細小皺褶。眼角和嘴角的皺紋尤為明顯,像是接受過很長時間的日晒。大而骨感的鼻子,使她看上去很古怪,既傲慢威嚴又友好和善。

當埃萊諾放鬆下來的時候——順便描述一下她的手,當她的雙手在她的膝蓋上休息的時候就像熟睡的鴿子——我開始詢問她的服藥史。我們談了很多細節問題:你什麼時候月經初潮?你每次月經要持續幾天?你曾經有過幾個性伴侶?你懷孕過幾次?你生育過幾次?你的孩子們都怎麼樣?在你生命中還發生過什麼事情?

我還詢問了個人習慣(你吸煙嗎)、性別偏好(你是和男人,或是女人發生性關係,還是兩者都有),以及家族病史(你家族中是否有女性得過乳腺癌?心肌梗塞呢)。就像一個把錢包翻個底朝天尋覓零錢的女人,我找出了埃萊諾生命里可能潛藏的一切秘密。同時,我對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

她的病史中幾乎沒有什麼可記述的大事。她的孩子中兩個是陰道產,第三個是剖腹產。她有過一次流產,那是很久以前在一個午夜發生的小悲劇。她的經期是規律的,儘管四十九歲的她也產生了一些圍絕經期①的癥狀。“我現在的經血量要比以前多,”她對我說,“有時候還有血塊”——這時,她用拇指和食指比畫著——“差不多是一枚五十美分硬幣的大小。”當我問到怎麼避孕的時候,她咯咯地笑了。在最後一次生產之後她就結紮了輸卵管。“不會再有孩子了。”她說著,好像從笑聲中飛出來的雙手上下舞動。

埃萊諾回答我的問題時沒有絲毫猶豫遲疑。她知道過一會兒我就要看見她的裸體,發現她身上的美麗之處,當然也包括醜陋的地方。像很多病人一樣,她事先警告過我她身體上的缺陷,以避免發生我很驚訝或者很厭惡的情況。

“哦,我討厭我大腿上起褶的皮膚。”她說。然後她又說:“上帝呀,待會兒你就會看見這裏多餘的贅肉了。”她指着她的腹部,解釋她那凸起的和因為懷孕生育而留有妊娠紋的肚皮。但是她知道我是一個女人,我和她一樣。我,也曾經發生過經血濕透了牛仔褲的意外。我,也同樣經歷着身體的緩慢的變化。

當我問及性傳播疾病時,埃萊諾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曾得過生殖器濕疣,那是她第一任丈夫給她的禮物。她對病毒了解很多,知道病毒怎樣在體內存活,也知道它永遠不能被治癒,但是事實表明她體內病毒依然存在——陰道內和陰道外令人煩惱的濕疣,或者巴氏檢查的異常結果——一旦機體的免疫系統不能抑制病毒的活性,就能死灰復燃。到目前為止,她還算幸運。她只有過兩次濕疣的爆發。這兩次,她都用強酸腐蝕的方法去除了陰唇上的濕疣。導致濕疣的病毒也能發生在宮頸上,但是埃萊諾告訴我,就她所知,她的巴氏檢查結果一直是正常的。

當我們的話題轉移到性生活上面的時候,她說,沒問題,儘管曾經偶爾,她小聲說到,她在做愛后或者在兩次月經之間有陰道流血,很輕微的持續一到兩天的出血。

“我睡眠也有問題。而且我常常無緣無故地哭喊。”說完,埃萊諾的眼睛濕潤了,變得憂鬱起來,她的鼻子也紅了,她臉上那道伸向嘴角的明顯的斜紋更加清晰了,臉被分割成兩部分。

我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婚姻出問題了?孩子有麻煩了?“不,一切都很好。”她喜歡她做兼職數學教師的工作。她的婚姻也很幸福,雖然她的丈夫最近丟掉了工作。現在他們既沒有錢,也沒有醫療保險。“這就是我為什麼到這兒來做檢查的原因。”她解釋道。我想像着她在候診室里坐着時那種拘謹規矩的樣子。

她說在她丟掉保險之前,她曾經因為這些癥狀到一個醫生那裏就診——失眠、情緒波動、令人煩惱的健忘症。她想一定是出了什麼大毛病。他讓她去做心電圖檢查,但是結果是陰性的;抽血做化驗,結果也沒事。然後,因為她沒有任何“異常”,他給了她一瓶緩解焦慮的小白色藥片。“別著急,”他說,“也別再擔心了。”她走出診室的時候在想她自己是不是發瘋了。

我告訴埃萊諾女人的癥狀和男人是不同的,圍絕經期綜合症①真的能讓你的世界上下顛倒。莫名其妙的眩暈,差不多是一種輕微的失去平衡的感覺,就好像有時候大地在晃動,不過都很輕微。以前規則的月經,儘管偶爾會不按時來,現在卻毫無原因地變得不規律或者來個沒完。月經缺失,月經延遲,月經之前一個星期發生的頭疼(月經!這個每月都要流血的觀念對女人來說已經習以為常)。吃完飯後或者在午夜時分臉上開始泛起紅暈,也不再做夢了。在又沉又黑的夜裏失眠,睡眠紊亂在滿月的時候變得更糟糕。一些女人感覺到的周期性

的無法解釋的精神壓力、爭吵,以及對於自己會變得怒氣衝天的恐懼,這也許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失憶,在遠沒有絕經或者進入老年之前,就像在頭腦的網絡當中突然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洞,張開大口讓詞語、名字、事情,毫無聲息地掉進去。之後,落下的詞又會自己蹦出來,記憶中的裂隙也被縫合上,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缺陷。

她的坦白改變了房間裏的氣氛。我最擔心的是埃萊諾的不規則流血。我翻遍了腦海中的所有角落,我排除了感染、宮頸息肉、子宮肌瘤。然後是兩個不太可能的診斷,但是它們必須被確診,那就是子宮內膜癌和宮頸癌。我告訴她我願意在今天給她做完巴氏檢查之後為她做一個子宮內膜活檢。通過一個插入她子宮的細塑料導管,我會取下一小塊子宮活體標本然後送去做病理檢查。這個過程有點疼,但是很快就能完事。

埃萊諾說不,今天絕不做。她在檢查結束之後要出席一個重要的教職員會議,她不想冒身體不舒服的風險。我們達成了協議,這要求她自己嚴密觀察陰道流血的類型並儘早回來做活檢。這個討論讓埃萊諾有一點緊張,但是她身體的另一個聲音讓她迅速消除任何恐懼。

“讓我們從你的脖子開始檢查。”我說,然後伸出手指摸她頸部兩旁的淋巴結。

在我檢查埃萊諾的時候,我仔細地觀察了她。當她看向一側的時候,我尋找她身上一切可能提示疾病的微小瑕疵,同時還有那些惹人愛憐的生理特徵:鎖骨窩上的脂肪斑塊;去年夏天太陽留下的V形雀斑,仍然逗留在皮膚上,就像一個反轉過來的箭頭。我把聽診器貼在她的背上,聽着她肺部呼吸的聲音,注視着她肋骨上隨呼吸而擴展和收縮的皮膚。然後我讓她躺下,舉起雙臂,這樣我就可以聽診她的心臟並檢查她的乳房。她把她的雙手放在腦後,就像是躺在海灘上看海鳥在頭頂上空滑翔。

埃萊諾的乳房下垂,她的乳暈是粉紅色的,乳頭又大又明顯。當我還是一個學生的時候,我從格雷氏解剖學上學習過有關乳房的結構,那是一本帶有金字的栗色大部頭,早在那之前我就在我自己的生命之中發現了乳房的神奇力量。格雷氏解剖學稱它們做“mammas”,一個從Mama(媽媽)衍生來的詞彙。實際上,它們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分泌乳汁。

在一個尚未出生的六周大小的胎兒身上就能夠看見最早發育的乳房,但是女性乳房真正的成熟要等到青春期,那時候導管和腺體組織的數量都會大大地增加。每次來月經時還會出現更多的變化;血管就像大河的支流漲水一樣變得充血,還有乳暈——乳頭周圍色素沉着的一圈,也像宣紙上的水彩一樣擴展開來。當我十一歲的時候,我為自己乳房第一次腫脹的跡象而感到快樂,陶醉在乳頭從胸廓上凸出了四分之一英寸那種溫柔的生長。我渴望有一天我能夠彎下身子體驗到乳房因受到地心引力而產生的令人欣喜的那種沉甸甸的感覺,那證明了它們的存在。

“你自己檢查過自己的乳房嗎?”我問埃萊諾。

“就算是吧,我淋浴的時候檢查過。”

“哦。”

我開始分段檢查她的乳房,我的手指在她的乳房組織上面移動,就像揉動剛和好的麵糰。我從乳房外側開始,順時針方向進行檢查。每個檢查者都有她或他自己獨特的風格。我見過男住院醫師戴着手套做乳房檢查,因為他們相信手套能減少這種觸摸所帶來的性的感覺。但是我知道性不僅僅存在於手指上,它同樣存在於頭腦中。我和女住院醫師們則直接用手進行檢查。

“躺下來檢查也是個好主意。看見乳房組織是怎樣伸展開的了嗎?”她的乳房是那種典型的腺體和脂肪組織的結合,尖端和外緣厚,乳頭下方比較光滑。兩側乳房下都有一條堅實的組織隆起,這很常見,但一些女性常常錯把它們當成腫瘤。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埃萊諾一側的乳房比另一側的稍大。根據我學過的格雷氏解剖學,通常是左邊的那個大一點,但是就我個人經驗看,右側大的概率也同樣。有些人的一側乳房要比另一側明顯大許多。這些女人想知道對此能做些什麼。“我能只對一側的乳房做手術嗎?比如說把大的那個稍微弄小點,或者把小的那個稍微弄大?”她們問,我就建議她們去看整形外科醫生。就埃萊諾的情況來看,兩個乳房的差別是很小的。

我擠了擠她的乳頭,看看有沒有分泌物流出,並摸她的腋下看是否有淋巴結腫大。

“我為你檢查的時候你覺得舒服嗎?”

“當然,”她說,“只是……”

“害怕,並且很難說清你感覺到了什麼。”

我蓋住了左側乳房,又敞開了了右側乳房。

“是的,”她說,“的確如此。”

我們談論那個手感像石頭或豌豆的腫塊,這個腫塊只存在於一側。堅硬的腫塊,沒有痛感的腫塊,很痛的腫塊。每次月經前它都會脹大,然後消退。我的手指尖在埃萊諾的乳房上

移動,腦海中回憶着解剖書上黑白的插圖:乳房的剖面顯示懸垂組織由Cooper氏韌帶,即乳房懸韌帶吊起,這個韌帶慢慢地被拉長,使乳房下垂直到變成老年女人身上的一處皮膚皺褶。

“你的乳房檢查一切正常。”我說,我很肯定我的診斷。皮膚下面沒有潛藏的卵石狀小腫塊,沒有使我困惑的異常現象。埃萊諾長出了一口氣,把罩衣重新穿好。我心裏也一塊石頭落了地。今天檢查做完之後,她還得做一個乳腺X光,就是把乳房放在兩片普列克斯玻璃之間加壓,使乳房組織就像一塊干海綿那樣展平。被檢查者往往會疼得流眼淚。但是充分的壓縮會有一個清晰的X光檢查結果,可以在一個女人發現腫塊的幾年前就探察出癌症的先兆。第一次做乳房X光檢查的時候,我兩腿發軟,兩片夾板一公分一公分地貼近,直到我的球狀乳房被恐怖地壓成了大致與手一樣的厚度。儘管如此,對癌症的恐懼遠遠超過像被憤怒的蜜蜂攻擊時蜇刺那樣的暫時疼痛,我對自己說以後還要來做這個檢查。

“該做盆腔檢查了。”我告訴埃萊諾。

我幫助她把雙踝放在張開的金屬鐙具上,把她的臀部輕輕移向檢查台的一端,就像騎自行車。一旦你學會了這個姿勢,就再也不會忘記它。

“我討厭這個檢查。”她說,我也同意,我邊用流動水溫暖陰道窺器,邊附和道。她在想像着我赤裸的身體躺在檢查台上的樣子,感覺放鬆多了。

我問她上一次做巴氏檢查是在什麼時候,她沉默了一陣。

“我害怕你問我這個,”她說,“我差不多有五年沒做這個檢查了。”我沒有問她原因,儘管也許我應該這樣做,她也沒有解釋。五年,這段路太漫長了。

我坐在轉椅上,滑向檢查台的一端,位置正處在埃萊諾的雙腿之間。我一直在想她異常的陰道流血,她五年沒有做的巴氏檢查。我不知道我會發現什麼。

我把單子圍在她的大腿上,然後把中間的部分推向後面以顯露出她的外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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